二十六  歇斯底里的乖孩子
作者:景广明      更新:2016-03-07 10:24      字数:6319
    时下流行物很多,但有一种流行很少被人注意,就是老年人染发。当然,只染黑。条件好点的,到美发店染,曾经的数百元的染发费,被网络低价的家用自染剂打压得只有三十余元,就可以享受一次专业的染发。人怕老,从绝大多数两鬃起霜而染黑的巨量人群可以得到验证。

    但有些人不怕发白,这主要在知识界,越老越值钱,发白显气韵,所以,这类人,极少染发,而且,期望发须越早白越好,特别是中国书画家,因为文物越古越值钱,自然,“老”书画家的作品,可以诂个好价。当然,还有一类,只是因为崇尚自然,顺乎自然者,白就白呗。白发白须,倒使人更显气度和精神,极端的例子是效力于中国广东恒大的利大意人里皮,一头银发,倒使其更加迷人。再者就是2013年上任的中国人大第一位女新闻发言人付莹,满头银发更显魅力。

    博物馆的研究员靳老就是一个银发飘飘的长者,鹤发童颜精神矍铄乐观达人。这天,他正拿着个放大镜,细细鉴赏一件瓷器。林紫莹悄没声地出现在门口,见他专注工作,未敢惊扰他,轻轻进来,悄悄入座于一边。靳老看也不看林紫莹,只将手中瓷器翻过来倒过去,细细品鉴观察着。林紫莹随着他的动作而移动着她清纯的目光。

    靳老忽然会心一乐,道:“丫头,是——我好看,还是这瓷器好看?”

    林紫莹认真想了想:“这——我没想过。让我想想。”

    靳老乐呵呵道:“这个本来不该想的,凭直觉。”

    林紫莹却思考着:“嗯——凭直觉,我觉得,你好看,瓷器也好看,关键是,你和瓷器在一起时,你们都好看!”

    靳老开怀大乐:“哈哈哈,丫头,你这张嘴呀!”

    林紫莹却道:“靳老,我没有恭维你吧。”

    靳老:“比恭维更厉害呢!”

    林紫莹俏皮地:“那我就没办法了,我只是按你说的,照直了说。”

    靳老站起身子,在满屋的古董间漫步着,边走边道:“对头,照直了说,利索地活。”说着,又拿起放大镜,对着那只青瓷器细看着,嘴上却说:“来,丫头,告诉我,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

    “等你把手上的事弄完再说吧。”林紫莹和靳老说话有种天生的卖萌乖宝状,很平常的话,听来也有韵味。

    靳老乐呵呵道:“这可不是一会两会的事,你打算一直等到头发白了吗?呵呵,我已经被你打搅了,索性就停了,先解决你的事情。”

    林紫莹忽然有些娇羞起来:“其实,我也,没有什么事——”

    靳老用他洞察古物的目光去透视林紫莹:“嗯?”一脸的“你的心思还想瞒过我”的自信。

    这弄得林紫莹更有些不好意思了,转念一想,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呀。真是奇怪!于是说道:“靳老,是这样,我有一个好朋友,打算开一家营养面馆,正在琢磨如何将营养类中草药与锅盖面糅和在一起,现在他像瞎头苍蝇一样乱撞着呢,想请你指点指点。”

    靳老将目光望着窗外远处,仿佛思考一个重大的学术问题:“——营养面馆?嗯——这个创意不错,我注意到了,润江有许多福建沙县营养小吃,生意非常好,大概和这营养两字有关。养生是个大方向,现在人人关注健康,希望生命存在的质量高些,当然,更希望长寿。但在面食中引进中草药,是要小心行事的,比如说,当归,一般人只以为它有补血功效,其实,当归分归头、归身和归尾,归头是补血的,归身是活血的,而归尾则是化血的,食用者状态不同,体质不同,诉求不同,就必须有针对性的使用,而不是混杂使用,否则,就不仅事倍功半,弄不好,还可能会起负作用——”

    靳老说话时,林紫莹将手机录音功能打开了,同时,还在带来的笔记上记着重点。人活着,做事,有几种状态,一种,自己喜爱的事,当然乐意做,一种,是不太喜欢,但有利在其中,只要不是太难太累的,也是乐于去做或平静去做的,还有两种,一曰,极不喜欢,但因为生存压迫,只得无奈去做或痛苦去做,这种状态,有点像绝大多数妓女挣钱的过程。再曰,自己虽不喜爱,但自己爱的人喜爱、需求,爱屋及乌,做起来,比自己喜爱的事做得还要投入。目前,林紫莹就处于最后一种状态。脑子里整天盘桓着陈诚与他的营养面馆,连做梦都梦面自己的别墅顶上全悬垂下五彩的面条。林紫莹开足了大脑的机器,帮陈诚做各种设想。在这过程中,她无利益设置和策略构想——这样做的效果可以更多的接触到陈诚,走近陈诚。不,没有,林紫莹没有这些策略性设计与趋动,她只是想这样做,就做了。

    这天下午,胡凯锋正背着画夹骑着单车,穿行于滨江大道上。忽然手机响了,便腾出一手,边骑边接取出电话,不方便看屏显,不知是谁的电话,就接开了。一听,是林紫莹,一激动,下意识的来了个急刹车,差点摔个大跟斗。

    “紫莹,是你呀!”林紫莹极少主动给胡凯锋打电话,因此,这天胡凯锋特别激动。“你找我有什么事?……嗯,嗯,设计一个LOGO?行行行,没问题。名字叫——诚诚营养面馆?”胡凯锋先是欣喜万分,一听“诚诚”二字,他的欣喜猛地一下撞在了一块岩石上。

    林紫莹立即感觉到了,问:“你愿不愿意做?”

    胡凯锋叹口气,委屈道:“——只要你让我做,我就愿意做!我跟你保证过的,咱们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忽然想到什么,“不过,紫莹,陈哥开品牌性的营养面馆,光设计LOGO是不够的。”

    “那还需要什么?”

    胡凯锋道:“需要一个完整的VI系统,就是从LOGO开始,到店堂装潢风格,基本色彩和线条,基本标识物,桌椅样式、餐具、印刷品、工作服、菜单、甚至餐巾纸等等,还有主打广告语等,都必须以LOGO为基线,进行系统设计,这样才是品牌化运作的开始。”话题进入胡凯锋的强项,他滔滔不绝。

    林紫莹道:“行,就按你说的来,你把这些都做了。”

    “行,包在我身上。”胡凯锋爽快极了,似乎已经忘了这是在为“诚诚”面馆做事。是的,他只感觉在为林紫莹尽力。但林紫莹很快让他不爽了,因为林紫莹让他报价。“什么,钱?跟我谈钱就不要叫我做事!”胡凯锋的语气似乎不容商议。

    但林紫莹回答态度比他坚决:“不行,你不收钱,就不叫你做事;我找别人。”

    这让胡凯锋忽然矮了一头。林紫莹的背后一定有一群设计师等着给她做这单设计呢,换个人,就是一个电话的事。“这——”

    林紫莹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口吻问:“你做不做?”

    胡凯锋忙答:“我做我做。”

    林紫莹:“那好,你开个价。”

    胡凯锋忽然骄傲起来:“这个嘛,起伏是很大的,看什么标准什么要求了,我告诉你,像中国房地产的老大,万科,前些年,光改了一次LOGO,就是40万,请香港设计师改的。还有苹果,apple,更是上了百万,而且还是美金!”

    林紫莹听了有些懵,虽然她自小就没有多少钱的概念,但设计个小小的图案,动咎几十万,还是出乎她的意料:“啊,这么贵?”

    胡凯锋得意地:“瞧,吓着了吧,所以吧,我说不要收钱,你偏要给!”

    林紫莹忽然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胡凯锋立刻有些慌:“不不,不是不是,我跟你说的全是大实话,但我跟你说的是中国一流世界一流的价格,只是给你介绍些行规行情,其实在我们润江,哪里需要那么高水平呢,那样的报价,是没有市场的。”

    林紫莹松了口气:“那你告诉我润江的行情。”

    胡凯锋想了想,道:“服务行业的大行大市吧,也就几千块,好点的一万出点头。”

    林紫莹立即道:“那行,我就按一万给你!”

    胡凯锋不接话。

    林紫莹命令道:“你把手头上其它事给我全放下,就专心做这个。”

    胡凯锋:“行!这个我答应你,我全力以赴!”

    林紫莹想了想,又道:“还有一条,你也必须答应我,我才给你做。”

    胡凯锋:“你说,我先答应你。”

    林紫莹:“我请你做设计,付你钱的事,你不许告诉陈诚!”

    胡凯锋:“这——”

    林紫莹:“你答不答应?”

    胡凯锋:“唉,我不是在你还没有说就已经答应你了吗,我的女神,我的圣女——”

    林紫莹急忙地:“打住!”

    胡凯锋苦笑笑:“是。”

    天又晚了,一些人更忙了。

    陈诚将家里两只媒气灶头都小火开着,砂锅熬着汤料。桌上,置放了许多营养滋补类的中草药和各种调味品。笔记本电脑更是开着。每一次重新配料与组合,以及它熬出的口感,所有数据必须进详细记录。同时,每一种组合又分成三分、五分、八分和十分钟时间进行煨熬,而在不同的时间上,对火量又进行着不同的控制。这是一种函数关系,不是简单的加和减。这点,陈诚早就有心理准备。前期的准备工作是海量的。而在家中对调料的这种研制,只是调料研制工作的二分之一,因为,既是营养面,它的营养效果,是容不得只进行模糊的概念宣传的,必须进行科学的、量化式的测试,最终才能拿出令人信服的营养锅盖面的调料出来。中医和西医的最大区别就在于中医的模糊性,而西医讲究准确性,所以西医远远强于中医。麦当劳和肯德基之所以可以在全世界联锁经营,重要的一点就是它的配方和烹制过程准确的量化性操作。诚诚营养面馆,想走远走久走宽广走得响当当,就得走标准化的路!但——

    陈诚忽然阴郁起来。前期准备工作是海量的,仅凭自己一人关在家里折腾,诚诚营养面馆,猴年马月呀!况且,自己搭配出的效果,不能只凭自己的品尝得出结论,应该多找几个人同时尝试,对各种不同的信息反馈进行归纳,得出一般性的结论。这还只是调料基础工作一半,另一半,则必须引入专业研究机构的对配料和营养功效权威报告才行的,而这,不仅耗神费力组织社会资源,更是一大笔开销。

    陈诚坐在那里,发呆,满脸灰暗茫然。炉子上蓝莹莹的映照着他古铜色的脸,火光处忽然跳出林紫莹若梦如仙的身影来。这使他更忧郁了。

    陈诚身后不远处,陈妈担忧地看着儿子,又轻轻上前,把一杯水放到陈诚桌边。

    而此时,林紫莹正在领山别墅的闺房里在电脑上敲击着,“《关于诚诚面馆品牌运作的若干细节和建议》”。这个标题,使她煞费心血。而杜子建此时也在他办公室忙碌着,一些技术性报告白天根本就没有心思去看,只有晚上能专注些,还必须将手机打在静音了,选择性的接听一些电话。累了,便点开电脑上F盘里的一个文件夹,那是专门搜集的关于林紫莹的各种资料,当然,主要是各种照片和视频,包括林紫莹满月、面露、幼儿园、小学、中学,林紫莹各个时期的照片,他都有,当然,他最最喜欢看的还是林紫莹小荷露出尖尖角后的各种生活照,特别是大学其间去各地游行时拍的素颜照,清纯秀丽含苞待放亭亭玉立娉婷妸娜出水芙蓉芬芳扑鼻美不胜收无以形容。看着看着,杜子建心跳就会加速血脉就会贲张心口就会隐隐地疼,这种疼痛使他不由自主拿起手机想打一个给她。手机在手,脑子渐冷,想了想,最终挑了一个笑话,通过微信私聊样式,发了过去。这才又将工作文件打开,准备继续。但,心已经不专了,总是期待手机了的微信信号会有动静。杜子建很忙,和绝大多数老板一样,很少使用微博和微信,加微信一则是不想被这时代拉下,了解微信有这么多人喜欢的原因,另一则,就是因为林紫莹有微信而且常用。而他的微信除了和林紫莹之间有互动,在圈友看来,他几乎就是只僵尸信,是个潜伏者,只看别人的,从不发自己的更不用说转发了。

    然而,时间久久过去,他都没有收到林紫莹的回应。唉,只是一个笑话嘛,她看了,一笑,就行了,又不是自己和她交流了什么事情,她不回我正常。杜子建这样安慰自己,渐渐进入工作状态。

    林紫莹看了杜子建的微信,的确笑了,笑完就将手机放一边。没有回复的任何欲望。在她看来,一则笑话是没有必要回复的。她忙呢,她要竭力内行的写出关于营养面馆的品牌化运作的“建议书”来。终于写毕,立即发了过去,然后手机又给陈诚短信道:“刚给你发了一个文件,也许对你有用,收看一下。”

    已近子夜,陈诚还熬着。他打开信箱,“《关于诚诚面馆品牌运作的若干细节和建议》”,让他长叹声,合上双眼。

    领山别墅里,林紫莹一如杜子建先前发她微信一样等待着对方的回应,甚至,这种等待情绪的迫切和紧张度超过杜子建。

    手机突然响了。林紫莹一看,来电显示“陈诚”。她兴奋地抓起手机,“咳,陈诚,看过我发给你的东西了吗?我是乱写的,我也不懂, 只是想协助你一下。这几天,我抓住我们馆里的靳老,问了他许多问题,我觉得那些问题和见解对你开营养面馆都是有帮助的,还有,关于品牌化运作问题,这篇东西,今天我只是开了个头,下面还会有许多东西给你,除了文字的,还有形象的,你不要着急——”林紫莹一口气说了一大堆,完全丢失了她固有的内敛和矜持,让陈诚一个字也插不进来。就在林紫莹喘气的当口,陈诚终于说话了:“——我,打电话给你,是想,跟你要一下,杜子建,杜总的手机号码。”  

    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林紫莹哆嗦地问:“为什么?”

    陈诚:“我要,把钱还给他。”

    “你这是干什么?他跟你要了吗?”

    “没有。”

    “那你为什么还要还他呢?他是赞助,并不是借款。”

    “我不接受他的赞助!”陈诚掷地有声道。

    林紫莹这才恍悟过来,脑子转了一圈,觉得陈诚的感觉也对,要说错,是错在自己粗心。

    林紫莹道:“那——你接不接受我的赞助呢?”

    陈诚顿时语塞。

    “你看这样好不好,那笔钱,由我来还给他,这样你就不欠他的了。当然,你也不欠我的,我只是心甘情愿的帮助你,何况,你是为我受伤的。再说了,你马上要运作诚诚营养面馆,品牌化运作是需要相当的资金投入的,你本来资金就非常紧,这时候,钱是不能再挪作它用的。”

    陈诚语滞滞地:“我,我打算,营养面馆的事,先缓一缓,等以后条件成熟再做。”

    林紫莹着急地:“什么以后?以后说不定等你想做,别人已经做出来了,那时就非常被动,就会错失最好的时机。我们靳老都讲了,营养面馆是个非常好的创意,是代表未来方向的,运作好,可以做成一个大品牌!告诉你,我都预备好了,你开营养面馆,我就把博物馆的工作辞了,来和你一起做!”

    陈诚被震撼了,“紫莹!”这是他头一次用两个字叫她。林紫莹立刻被电了,脱口而叫道:“诚哥,上帝把我们安排在一起,是天意,天意不可违,我愿意和你一路走下去,哪怕失败,也不回头!”

    美国黄石国家公园里有近千里刀劈斧砍般地大狭谷,那是十几亿年前水挪身的结果。据说那水太爱那些横天竖地几千米的巨石了,于是氢原子和氧原水在温度的作用下,结合成坚硬无比的冰,那些硕大无朋的冰坚定地朝着一个方向挪去,于是大地上就留下了一个长长深深的感叹号,让人叹为观止。

    陈诚心里激荡得厉害,就像被美国黄石国家公园内十几亿年前冰川撞击着。他只到内心发出吱吱的断裂挤压声,嘴上却无以应答。

    陈妈在不远处注意担忧地听着。

    时间和空间都有一种凝固感。这种凝固压迫着林紫莹,她焦急地问:“你在听吗?”

    “……紫莹,我……”

    林紫莹立即道:“你在家的吧,我马上过来!”

    陈诚忽然张惶起来:“不不,你,你不要过来!”

    “为什么?”林紫莹有一种开弓难有回头箭的急切。而陈诚的犹豫彷徨却没有实质性的改变。冰川的力量还不够强大。“……一些事,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好了,我们再见面,行吗?”陈诚语气里有一种哀求。而这种状态下的哀求的力量无疑是巨大的,林紫莹只能沮丧委屈地收回姑娘的自尊:“……好吧。我等你电话!”

    林紫莹的手机滑落在地毯上,人则僵在那里,仿佛真的被冰封了。

    陈诚则在家里乱转着,走到媒气灶着,想关火,火却一下串得老高。又开始寻酒。陈妈默默把一瓶啤酒递给他。陈诚用牙一咬,开了盖,将酒举天,直灌而下。“……诚儿,你还是和她,断了吧……”陈妈费力而胆怯嗫嚅着。

    陈诚突然冲妈妈发起火来:“断,断,我哪里不知道断!可是,她这个样子,让我怎么跟她断?!”

    陈妈小心地:“……要不,妈去和她谈谈?”

    陈诚狂躁地:“啊呀,你就不要给我添乱了,麻烦你,让我安静一会儿好不好好不好?!!”

    陈诚吓人的吼了起来,整个楼幢都震颤的感觉。

    陈妈急忙去关半开着的窗户,一扇扇地去关。等都关严实了,才走近陈诚,低郁的调调里藏着疾首的痛心:“诚儿,你——怎么啦……”

    其实,在陈妈关窗的过程中,陈诚已经意识到自己失态。从小到大,陈妈不仅没打过他,骂,几乎都极少,最最厉害的,就是将脸拉下来,声音重起来,带着某种失望和悲伤,带着一些无奈和哀怨,就会使陈诚的任性来个急刹车。许多时候,自己发生过错,妈妈并不责备他,而是缩于一偶,默默哀伤,那时,陈诚就会顿悟到什么,就会“乖”起来,该认错时认错,该反醒时反醒,该纠正时纠正。

    “妈,对不起,我心里有些乱,这事,你让我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