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吃里爬外的房东
作者:景广明      更新:2016-03-07 10:24      字数:3177
    润江是个古城,根据城东出土的国宝级的文物宜侯夨簋推算,润江建城已有三千余年,几乎是美国佬的老祖宗的老祖宗的老祖宗,城市东南西北各个角落, 某个建筑工地都会不小心挖出上千年的文物或者建筑遗存。那时,文物单位很兴奋,因为申报中国历史文化名城又多了资质,而建筑单位和业主则恨得牙直咬咬,因为一旦发现文物,哪怕是二千年的几块砖头,整个工地必须立即暂停,等文物部门鉴定论证,深挖细寻探究关联。那时候,文物单位就像慈禧一样,建设单位小李子式的看他们的脸色。在国家首批列出的“中国历史文化名城”中,润江位列其中。润江人像吃了糖的农村孩子一样很是兴奋了一阵子。

    但这种兴奋很快被轰轰降降机器声碾得粉碎,1999年后润江像中国所有所有城市尘土飞扬机器震天,旧的城区,被大片大片的拆掉,新的高楼,谷雨后的春笋一样,纵观世界史,可能没有哪一个国家象1999年以后的中国的面貌发生着“变脸”式的速变,一个都市人在他的城市一年不去转一圈,极可能迷路。中国所有的城市现代建筑,百花齐放,各呈异态,千奇百怪,形形式式,直到二十一世纪第一个十年的末端,许多政府官员忽然想到中国有个建筑大家梁思诚。这位辛亥革命先驱梁启超的儿子,是个竭力主张保留历史建筑的世界级专家,1945年美国准备向日本投原子弹“小男孩”和“胖子”前,专门咨询了梁先生。梁先生说,一个东京,一个奈良,万万炸不得,因为那里有非常好的古典建筑。眼下,这两处都成了世界著名的旅游胜地。润江除了拿了一块“中国历史文化名城”的牌子外,还获得了一个“中国优秀旅游城市”的荣耀,时光荏苒,管理者渐渐意识到现代人其实更喜欢追古思今,喜欢浸淫于传统的文化氛围中享受现代存在感,于是,保护老街的计划很快出炉,其中之一,就是爸爸巷。乍一看,这个名子怪怪的,其实,爸爸巷的名字,是因为润江历来是个多民族聚居的城市,“爸爸”是回民对长者的尊称,昔日这里居住着大量伊斯兰教徒,因此,人们顺理成章将这里的巷子称作爸爸巷。

    诚诚面店,就座落在爸爸巷里。面店不大,是那种非常典型的老式润江锅盖面店:灶台放在大门口,里面也就三四张八仙桌,食客拿筷子在热气腾腾的面锅里烫烫,算是消毒,面下好了,也不需要服务员端,自己动手。里面明明还有座位,但一些人就是喜欢站在或蹲在店面外吃,这几乎这个城市清晨的成了一道风景。这与润江许多家已经上档次成规模、向现代小吃店面风貌进化的面馆比,显得固执而保守,似乎要做古老爸爸巷的伴娘。这使得诚诚面店的生意一直处于不死不活的状态,小赚赚,无大利,特别是快到了中午时分,一些上规模的面馆,会迎来一波以面条当午饭的食客,而诚诚面馆越到中午,越清冷,正好,陈诚妈妈到这个时候,就能喘会儿气,做些不咸不淡的事。

    就在这时,来了个不速之客。陈妈妈一见,脸上堆起菊花一般的笑,热忱有余道:“哟,他刘大大呀,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刘荣根,满头乌发,身子板结实硬朗,蓦一看是个中壮年人,其实已经年过六五,头上银发已经占了百分之五十以上,只是他将发色做了假,将一头银丝染成满头乌发,因此,让人一时很难猜准他的实际年龄。这刘荣根一听陈妈叫他“刘大大”,满脸的朗色立即灰暗下来:“什么大大不大大的,哎,我只比你大八九岁,你就喊我大大,你这不是折我的阳寿嘛,是不是巴我早点翘辫子?!”“翘辫子”是润江土话,是一命呜呼下棺材的意思。

    陈妈忙陪着笑道:“看你看你,想到哪里去了,不是陈诚这样叫你吗,我就顺着陈诚顺便喊喊嘛,你要是——”这陈妈巴结刘荣根是有道理的,因为,刘荣根是她面店的房东,最近这几个月,周边的房租都在涨,陈妈感觉刘荣根今天来,无事不登三宝殿,因此,下意识地用满脸的笑容去堵他的嘴。

    果然,刘荣根没有朝房价那个方向去,而是问题陈妈:“陈诚呢,他怎么整天小鬼晒太阳,一点影子气都看不到,也不帮你打理打理店面!”

    陈妈道:“咳!这个讨债鬼,马尾穿豆腐,一点都不能提。这不,又不知到哪里充军去了。”又堆起笑来,“来来来,你早饭还没吃吧,我给你来份双料的。”

    刘荣根似乎一下就识破了陈妈的“阴谋”:“你少贿赂我!”

    陈妈陪笑道:“请你吃碗面,怎么就贿赂你了呢!”

    刘荣根:“怎么不是呢?你知道我今天上门来干什么的,对吧,你想用一碗面来堵我的嘴。”

    陈妈道:“啊哟,你的嘴是纸糊的呀,几根根面条就把它堵住啦?”

    刘荣根倒被陈妈说得有些不好意思。

    陈妈道:“我这面,你该吃吃;你的话,该说说,没有人给你贴封条。”说着麻利的动起手来,准备下面。

    刘荣根:“得得得,你不要给我双料的了,来碗鸡蛋面就够了。”

    陈妈:“我料已经到碗里了,你喜欢吃就吃,不喜欢吃,回头我喂狗,这总可以了吧!”

    刘荣根无奈地摇摇头,暗叹一声。“我说,我还是把要说的先跟你说了吧。”

    陈妈笑道:“呵呵,你还真怕一碗面就堵住你的嘴呀。行行行,你说吧,我来把耳朵根子洗洗干净。”

    刘荣根面露难色地:“其实吧,也不是我想说的,是,是我二女儿让我来跟你说的,就是这房租啊,不涨不行啦,我家二丫头说了,已经有好几家看中这个门面了,都比你要贵一千五百块呢!”

    陈妈叹口气:“我就知道你为这事来的。哦,你二丫头说的话,你就当圣旨呀,这个,你也看到的,我生意不死不活的,好不容易把你们家的房租挣出来,就剩下我和诚诚混口饭吃了,你再涨房租,不是要逼我跳楼嘛!”说着将下好的面放到刘荣根面前,“来,吃!”

    刘荣根:“咳,我的老妹子,不是我要涨,你看这猪肉,这生姜,这大蒜,哪个不是一年一个价呀,‘蒜你狠’、‘姜你军’,就跟坐直升飞机式的,就说你的腰花面,几年还5块钱一碗呢,现在多少?12块一碗,对吧。隔壁洗脚房,房子的面积还没有这边大呢,都还四千五一个月呢。”

    陈妈道:“我的刘大大也,她们泡个脚,多少钱?五十,敲个背,多少钱?八十、一百、一百五,对吧,我下一碗面,才多少?”

    刘荣根一时被绕住,似乎觉得她说得对,又觉得不对,抓抓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你不是给你们家陈诚买汽车了吗,怎么还说没有钱?这不是哭穷嘛!”

    陈妈长叹一声,道:“咳,一辆破夏利,就像从垃圾箱里捡来的,跟个老病鬼子式的,一开起来,呼呼哧哧的,买回来涮涮漆,外面看,新的,其实是老黄瓜刷油漆,装嫩;小麻雀戴花翎——假装大公鸡的——这年头,大小伙子,没有一辆四个轮子的,找不到对象呀。你看我们家诚诚,都二十六了,女朋友还在天上飞着呢,唉,你不提这个倒罢,一提,我心更烦了,这不,前几天在南徐路上跟人家车撞了,而且撞的是什么马,说是那种最贵的马,听小卉跟我说,那马呀,擦破点皮,搽点药水,就要大几千块!”

    刘荣根瞪大了眼睛:“啊?”

    陈妈又道:“不过,还好,开那什么马的车的,是个姑娘家,听小卉说,人特别好,不仅没有要我们家陈诚赔,还把陈诚车修的钱,也给出了。”

    刘荣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是嘛,遇到何仙姑了?”

    陈妈乐呵呵地:“那可不是!”

    刘荣根调侃道:“是不是那姑娘相中你们家陈诚了?”

    陈妈情绪复杂地撇撇嘴:“那怎么可能呢,听小卉说,人家姑娘长得特别漂亮,跟电影明星似的,背一个什么V包,就值好几万,而且人家开的又是什么马,特别贵的,是个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怎么会看上我们家诚诚?”

    刘荣根摇摇头:“呵呵。那也难说,当年卖油郎还独占花魁呢!”

    陈妈:“你就拿我们家诚诚开心咂味吧,面条也堵不上你的嘴!”

    刘荣根憨笑笑:“嘿嘿!”

    说话间,面条已经吃完,刘荣根看看空碗,看看正在灶台忙碌的陈妈,叹息一声:“你看这样好不好,这房租呢,涨,还是要涨的——”一看陈妈要说,忙挥挥手,“你先不要急,听我把话说完——你就对外面的人说,我们已经涨了,多涨了五百块钱,特别是我二丫头来问时,你一定要跟她这样说。但,钱,你就不要给了。我老二丫头要是问得紧,你就说已经给我了。”

    陈妈心情复杂地看他一看:“你,你这是干嘛,弄虚作假呀,让人知道了好像不太好吧——”

    刘荣根“咳”了一声,甩甩手道:“这是我的事,你就不要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