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宁神禅院西厢房的柳絮儿，夜里和衣而眠，梦了一晚上的歌声和琴声。

    隐隐地，远处山头上传来公鸡打鸣的声音，被搅了清梦的她在恍惚中醒来。

    她穿好鞋袜，在房里转了一遍，发现赵子阳不知去向。

    呼呼的西北风吹撞得窗棂吱吱响，望着外面光秃秃的树枝和远处整齐长青的的松柏，柳絮儿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和害怕。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不见了呢？

    轻轻地推开门，她却差点被绊倒，低头一看， 原来是赵子涵蹲在门口，瘦小的身子冻得缩在一起，嘴唇乌青，眉毛上挂着一层白白的霜。

    柳絮儿惊得“啊”一声叫起来。

    赵子涵看她出来了，慌忙想站起身，却没站得起来，浑身抖索个不停。

    柳絮儿缓过神来，赶紧拉他进屋，用赵子阳留在太师椅上的棉被，把赵子涵全身紧紧地包裹起来，推到椅子上半躺着，只余下脸露在外面，又拿了挂在床头的帕子给他把眉毛上的冰霜擦拭掉。

    “你怎么一大早蹲在外面啊？”柳絮儿忙完这一切，才想起问。

    赵子涵的双唇依然乌青，瑟瑟地发抖，说不出一句话。

    “你啊，傻不傻？”柳絮儿一边说着，把帕子来回在手里搓着，想要搓热了给这孩子捂一捂脸颊和嘴唇。

    她忘记了自己的体温只有零度，是怎么也搓不热那块儿帕子的。她着急地把帕子在手里揉来揉去，后来又放在嘴边去哈气。可是严冬的空气是多么寒冷，人嘴里呼出来的热气，一到了空气里就都瞬间蒸发了，何况柳絮儿体质奇寒，身体像一块洁白顺滑的冰块，是个名副其实的冰美人，她呼出来的也只是寒气而已。

    柳絮儿徒劳地揉着、哈着，焦急又慌乱，坐在椅子上的赵子涵呆呆地望着她眼睛里的急切和担忧，看她微微上翘的鼻尖和毫无血色的洁白脸颊，娇嫩得如同婴儿的皮肤，让人忍不住想去捏一下。

    他忽然就不颤抖了，仿佛忘记了刚才的寒冷，身体陡然沉静下来，心底涌起无边的温暖和平静。他从被子里腾出两只手，接过柳絮儿手中的帕子，只几下，便搓热了，然后微笑着递回给柳絮儿。

    “姐姐，你快走吧。这里危险！”他终于说出了话。

    “可你哥哥……”

    没等柳絮儿说完，他就焦急地打断她，“我叫你快走，赵园令要杀你们！”

    他忽地一下，抖掉身上的棉被，拉起柳絮儿的手，就往门外跑，一边急匆匆地说：“快，来不及了！我带你走秘密通道！”

    “可是，你哥哥……”柳絮儿被他拉着跑，没留意吸进了好几口凉气，顿时气喘吁吁，一句话没说完，就停下来弯着腰直咳嗽。

    赵子涵正要接话，忽然在禅院东边传过来一阵脚步声，朝着他们的方向奔来。

    紧接着，是赵园令的一声大喝：“记住，要活的！”

    声音里充满了杀气和阴冷，丝毫不似昨日的慈祥谦和。

    柳絮儿听罢，吓得不管不顾地开奔起来，而不再由赵子涵拉着跑。她没命地跟在赵子涵身后，穿过弯弯曲曲的亭台楼阁，冲进了连接着禅院的一大片柏域。

    不知道跑了多久，赵子涵停了下来，靠在一棵柏树上呼哧呼哧喘气，柳絮儿也停下里调整呼吸，她感觉自己胃里装满了寒冬早晨的冷气，这会儿难受得要命。

    冬日里的柏树林很安静，浓密的枝叶将树冠完全包围，像一个个墨绿色的圆锥体，站立在地面上。她和赵子涵刚刚在这圆锥林里来回穿梭迂回了好大一圈，后来实在走不动了，就分别坐靠着柏树休息。

    “这片柏树林还真是大啊，像迷宫一样。”柳絮儿感叹道。

    “幕上树柏，路头石虎。这是皇陵陵区的规矩，哦，别说是皇陵了，就算是普通人家的墓冢，也都要种植几颗柏树的，因为它的香气可以驱鬼神、辟邪，防止方良地鬼冒犯墓主人。”赵子涵解释道，一边不时地支起耳朵，听着四周的动静。

    “哈，是不是还要请‘蒙虎皮，黄金4目，玄衣朱裳，执戈拍盾’的方相氏神，下到墓室中去驱逐方良地鬼呢？”

    赵子涵惊讶地看着柳絮儿，显然，他好像没有听过这样的传说。

    柳絮儿笑了笑，接着说：“刘义庆的《幽冥录》有载，把柏树截成人体长短，放在床上，可以消灾免祸哦！”

    赵子涵更是听得呆了：“姐姐，怎么你说的书，我没有听说过呢？”

    柳絮儿一愣，难道是自己记错了吗？还是《幽冥录》在北宋时期还没有得到大范围传播？印刷术不是在唐朝就有了吗？她在心里暗暗骂自己，叫你显摆，凭着自己是个中学语文老师就一味卖弄起来了，等下看你怎么解释。据说古代的小孩子是自小念四书五经长大的，古文化功底甚为深厚，自己还是赶紧停止显摆吧，省得犯常识错误，丢人！

    “是姐姐在乡间听来的，不足信的。对了小弟弟，你是姐姐的救命恩人，姐姐心底非常感激。”

    赵子涵这才收起了好奇错愕的表情，潇洒地拱拱手说：“姐姐客气啦！可是姐姐，你以后能不能直接叫我子涵，我不小了，都十四岁了呢！”

    “好呀，好呀！”柳絮儿非常喜欢和这个小沙弥聊天，觉得他善良单纯，可爱极了。忽而又想到现下的处境：自己被赵园令派人追杀，赵子阳不知去向。接下来去哪里，她都不知道，真是愁死人了。

    正愣神，赵子涵又问：“姐姐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吗？”

    想到等下一别，或许再无相聚之日，柳絮儿打算把自己的身世告诉赵子涵：“子涵，姐姐和哥哥是差不多800年以后的人，是未来的人，我们也不知道自己如何就穿越来到了这里……”

    话还没说完，只听“嗖”的一声，一支利剑直射过来，擦着赵子涵的衣领一划而过，穿透了身后的柏树桩。

    两个人大吃一惊，忙趴到地上去，双目警惕地环顾着四周。

    赵子涵犹豫了一下，悄悄地把手放在柳絮儿扶在地面的小手上，握紧了。柳絮儿正要挣脱，就被他一把拉起来带着跑。

    一支支雨点般的利箭在他们身后纷纷落下，没命地跑了一阵，前方的路上，忽然出现了赵园令和几个持剑的壮丁。

    “你们还想往哪跑啊？”赵园令不急不缓地说道，语气里却是不带一丝温度，悠悠地，透着死亡的气息，周围的空气也瞬间凝结。

    忽而，又提高了声音：“赵子涵，你过来！”

    柳絮儿感觉到赵子涵的身体在发抖，但很快就镇定了，因为他握柳絮儿手的力度更大了，像是握着一件异常宝贵的东西，一松手就永远失去了似的。

    “过来！”赵园令再次喝道。

    柳絮儿试图抽出自己的手，却被赵子涵握得更紧。他的手热热的，很大很温暖。她悄悄用余光看向他，只看到他坚毅的面部弧线和倔强高挺的鼻梁。

    柳絮儿心里一阵热潮泛起，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一个昨晚才认识的少年，在生死逃命的关头，给了她无私的帮助和关怀，此刻又为了她，在无言地对抗比自己力量强大的人。而这人，本不是他的敌人。

    为了她，他一言不发，用行动向全世界表明着自己的心意：他想保护柳絮儿！

    柳絮儿忽然一点儿都不害怕了，她挺起胸膛，和赵子涵紧握着手，站在一起，等着赵园令下裁判令。这一刻，她甚至将自己的同伴赵子阳忘到了九霄云外。

    忽然，赵园令朝身边的大汉递了一个眼神。

    那大汉上前几步，面无表情地抽出剑，朝着赵子涵的胸口猛然一刺，深深地戳了进去，血瞬间便汩汩地淌了出来，顺着赵子涵的衣襟往下流。大汉又猛地收回刀，在旁边的柏树叶子上一揩，入鞘，后退，归队。

    赵子涵闷声倒地，鲜红的血在他身下漾成了一朵巨大的花朵。

    这一切，前后发生的时间不过几秒钟，让人来不及惊叫和反应。

    柳絮儿站在那里，傻了似的呆望着倒在地上的赵子涵，看着一大片红在她眼前漫开，紧接着腿一软，眼前一黑，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