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畔惊魂
作者:ran.t      更新:2016-09-22 08:44      字数:8001
    十四

    到处都是枪声,到处都是惊惶的人群。车如流水,有钱人已经陆续开始外逃。组织通知他:日本人大兵压境了!

    他雇了一辆黄包车,直奔卓越家。车到门口,车夫却不收钱,冲着他嘻嘻地笑。杨亦秋愣了片刻才发现他是“五朵金花”之一的黄坚。二人见左右无人,用力握了握手。黄坚道:“局势发展到这个地步,你说我们该怎么办?”杨亦秋道:“你快去通知文艺界、新闻界、科技界各界精英,趁着日本人还没形成严丝合缝的包围圈,叫他们从黄浦江乘船从水路走!”黄坚一点头,拉着空车,快步去了。

    杨亦秋走近卓家,见卓太太正在院子门口张望。她一看到杨亦秋,如同得了珍宝,跑过来一把攥住道:“好了,你总算来了!”杨亦秋道:“卓越呢?”卓太太道:“一早就去‘夜巴黎’玩,现在怕是遇到封锁,回不来了。你快找她去!”杨亦秋道:“那你呢?”卓太太唉声叹气地道:“我这儿偏僻,街头又有巡逻队,我估摸着一时半会儿出不了事。我又老又病,还怕什么?我就怕卓越那丫头吃人的亏。她的脾气,你还不晓得?”杨亦秋心想:“你们卓家也只有你,对她还有几分真感情。”他拿了钱给她以备急用,一路小跑往“夜巴黎”。

    走到半路,恰遇巫婷。他连忙向她打听卓越。巫婷笑道:“她倒是没事,不过整个‘夜巴黎’给人里三层外三层像个粽子般地围住了,谁也走不出来。”杨亦秋道:“你怎么逃出来的?”巫婷傲然一笑:“我是什么人,谁还拦得住我?我接到队长通知,叫我动员社会各界的顶尖人士迅速撤离,要不然我会赶得这么急?”杨亦秋双手一拍:“英雄所见略同。队长跟我想到一块去了。日本人如果攻陷上海,为了收买人心,对老百姓未必立刻就大开杀戒,但对各行各类的人才却一定会威逼利诱,收为己用。有气节的同志一旦拒绝,难免有杀身之祸。”巫婷盯着他笑:“好个杨亦秋,不愧队长夸你智勇双全。”杨亦秋忙道:“你见过队长?”巫婷摇头道:“是见到一张字条。”杨亦秋道:“你快办正经的去吧,我去救卓越脱险。”巫婷笑道:“国难当头,你却只顾私情。”杨亦秋朗声道:“大家小家都要顾。”三起三落,把巫婷远远甩在后面。

    他一到“夜巴黎”附近的街口,就见桥本、蒋烈儿和一支荷枪实弹的小分队。他闪身往后,桥本却道:“杨先生,请你出来,帮我个忙。”杨亦秋身子仍在墙后,以防冷枪袭击,只露出半个头来:“桥本先生一身军装,不再冒充商人了吗?”桥本不答这话,阴沉沉地道:“‘木人会’的余孽偷袭了蒋公馆,胁持了蒋子谦,边跑边躲,五分钟前刚刚逃到这里。我的人只要一上前,蒋子谦就有性命之忧。杨先生来得正好,就请你去跟他们谈判。”杨亦秋道:“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桥本嘴角现出一丝笑意:“卓小姐也在里面。杨先生救了我的人,我当然也不会为难你的人。”见他兀自踌躇,又笑了笑道:“不要考虑太久,我能控制的,只是第一支进城的日军。等到主力到来,你我都无能为力了。”蒋烈儿也焦急地道:“亦秋,请你去跟他们说说!我哥才被催眠,元气大伤,毫无反抗之力。落在‘木人会’手上,是险得很的!”杨亦秋心下总觉得欠她很多,何况也确实挂念卓越,当下大步走到“夜巴黎”门口。

    二楼阳台上有人叫道:“来人止步,不然蒋子谦的小命就保不住了!”杨亦秋叫道:“别冲动,等我进来再说。”那人正是“木人会”当年的首领阿兼。他道:“我凭什么相信你?”杨亦秋估计桥本早就猜出了他的身份,因此并无顾忌,撕开右手假皮,露出一朵蓝金色的花。这花刺法独特,那蓝金色更是独一无二,绝对假冒不来。阿兼曾亲眼看到过黄坚的金花,此刻从二楼俯视,阳光下那花瓣活色生香,果然是南京政府的特工。杨亦秋道:“我可以进来了吗?”阿兼迟疑着点了点头。

    杨亦秋进了大门,穿过舞池,攀上那弧度优美的洋式楼梯,快步走到阳台上。原来卓越、张另、保镖阿德和七八个没来得及走的舞女都神色紧张地等在那里。阿兼却以刀抵住蒋子谦的脖子。杨亦秋慢慢走过去道:“我知道你是爱国志士,也知道‘木人会’是被蒋子谦设法剿灭的,但是这个人你不能杀。”阿兼道:“你帮日本人做说客?要不是这帮娘们碍事,我刚才已经剁了他!”

    杨亦秋还没开口,底下一阵大乱,一个红衣女人如一团火云直烧上来,一跳一跃,翻进了阳台,竟比日本兵拔枪的动作还快了几分。杨亦秋道:“巫婷!你怎么回来了?”巫婷气急败坏地道:“我动员了几十个社会名流到黄埔江上,还有些人嫌弃我是舞女,怀疑我不安好心不肯来。那也随他们了。谁知桥本老鬼预先在江边上打了埋伏,几十个人全被扣下了。不只我,连黄坚那一路也一个不剩,被活捉了!我瞅他们不防,杀掉两个矮子跑回来了!”

    杨亦秋惊怒交集,这样一来,桥本手上的筹码显然更多了。而一群中华菁英就生死未卜。果然有个日本兵在下面用生硬的汉语喊道:“桥本先生说,有五十七个中国人在我们手里,蒋先生平安归来,就饶了他们。”卓越、张另面面相觑,阿德似乎想铤而走险。杨亦秋用眼神制止了他,略一凝思,向楼下大声道:“光是活命还不够!蒋子谦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把他还给你们,就要保证那五十七个人离开上海!”他不等桥本有何反应,紧接着道:“请桥本先生安排两艘船,到黄埔江边一手交人,一手交……货!”他把蒋子谦说成是“货”,卓越、张另和众舞女忍不住“哧”的一笑,随即又愁容满面。

    蒋子谦脖子上横着冰冷的刀锋,心中却在揣测桥本会不会为了他一个人而放走那么多有用的人。哪知桥本却道:“可以,只要你能保证蒋子谦的安全。”蒋子谦一阵感激,杨亦秋却好一阵为难。他早就查过“木人会”的历史,知道他们的二头领就是间接死在蒋子谦手上;“木人会”被警方当成邪教也全是蒋子谦的谋划。如此深仇大恨,即使他是“五朵金花”成员,也只怕很难说服阿兼。

    他道:“刚才的对话你也听见了……”阿兼手里握着刀,另一只手反剪蒋子谦双手,冷然道:“听到了。”杨亦秋道:“那么你能不能……”

    “不能!”

    阿兼打断他,手也颤抖起来:“本会兄弟一大半算是死在他手里,汉奸走狗,人人得而诛之!”杨亦秋道:“公义事大,私怨事小。”阿兼道:“手足情深,人死为大!”杨亦秋叹了口气,从他身边擦过,向楼下道:“桥本先生……”才说了四个字,陡然回身一个“肘捶”,同时右腿飞起。他这一下出手快得难以形容。阿兼明明见他去和桥本说话,转瞬间肘弯一麻,钢刀落地。杨亦秋反手一扯,蒋子谦跌跌撞撞冲向阿德。杨亦秋却隔在他和阿兼中间。

    阿德扶住蒋子谦道:“蒋先生没事吧?”杨亦秋松了口气,在阿兼背上拍了两拍,帮他顺气,一面道歉:“得罪了,情非得已。”

    阿兼调匀呼吸,一笑道:“你以为你真的能救得了他吗?”

    卓越一声惊叫。杨亦秋愕然回头,阿德的臂弯已经勒在蒋子谦喉头。蒋子谦不惧反怒:“你也是‘木人会’的?”阿德、阿兼相视而笑。阿兼指指巫婷道:“你们想不到吧?‘五朵金花’能在这里卧底,‘木人会’也能。本会三大头领,第一是我阿兼,老二是死了的阿才,老三就是你们‘夜巴黎’的保镖阿德。当年老当家给我们取名,用的就是‘德才兼备’的反排行。”杨亦秋、巫婷惊诧莫名,卓越、张另等人的震骇更是不在话下。卓越往日多得这位“保镖”的照料,这时不禁问道:“阿德,你真是……他的人?”阿德躲开她的目光道:“‘夜巴黎’人来人往,龙蛇混杂。在这里埋下眼线,打听消息,会方便得多。”他等于是向卓越承认了。张另嘘了口气道:“好,好,我以为你们是来混饭吃的,没想到全是另有目的!”

    楼下的日本兵又喊起来:“桥本先生说,如果再见不到蒋先生,他就下令到黄埔江边先枪杀十个人。”

    杨亦秋晓以大义,可惜任凭他说得口干舌躁,阿兼、阿德终是想着复仇。他这边一说完,阿兼立刻便道:“我们敬重杨先生,所以让你说完。夜长梦多,阿德,动手!”阿德右臂如铁,蒋子谦被勒得几乎晕厥。

    “扑通!”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杨亦秋重重地跪下了。阿兼、阿德愣住了;卓越、张另、巫婷愣住了;桥本、蒋烈儿也愣住了。杨亦秋目视前方,神情坚毅:“为了我自己,为了我心爱的女人,我都不会跪求任何人。但为了那两船五十七条人命,为了给中国保存一点人才,一点元气,亦秋恳求二位高抬贵手,放过蒋子谦!”卓越这才回过神来,跑过去拉他。他不为所动,只轻轻把她推开。卓越急得还要再去,张另却拦住她道:“跪下去的是他的人,站起来的是中国男人的民族魂。你就成全了他吧。”她那化了妆的脸上瞬间透出一种朴素与本真。那“千帆过尽”的疲惫与倦怠中,竟也焕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手辣心狠的巫婷在这场合下竟似个孩子,无所适从。

    阿德不由得松开了手,望向阿兼。阿兼叹了口气,热泪滚滚而下。他双手扶起杨亦秋道:“算啦,这仇不报啦!”杨亦秋心里也着实难过:“谢谢!”阿兼仰天哭道:“老二,不是做大哥的软弱,实在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条汉子跪在我面前!你在天有灵,别怨大哥!”阿德鼻子一酸,泪水滔滔。

    当下阿兼、阿德与杨亦秋、蒋子谦、巫婷一同告别张另,随桥本他们赶赴江边。卓越自然也要去的。杨亦秋不准,她不解释,也不听从。

    两艘小型客轮泊在岸边。几十个日本兵托着长枪看押那五十七个人。黄坚站在一边,显得焦虑万分。他一见众人,眼睛一亮。桥本暗忖:“这个黄坚演起戏来像模像样,先是通风报信,让我们及时截获了这批人;又假装无奈,不使杨亦秋起疑,以便展开下一步行动。”杨亦秋不知黄坚已然变节,还道:“黄兄,辛苦你了!”蒋烈儿却是知道黄坚的底细的,但兄长的性命在人家手里捏着,她也不敢说破。

    杨亦秋怕桥本临时变卦,亲自扣住蒋子谦右腕,请阿兼、阿德左右照看。桥本道:“杨先生很细心,很好。”杨亦秋笑道:“应付反复无常的大和子孙,亦秋不敢不谨慎。”桥本淡然道:“请别侮辱我的祖先。”杨亦秋道:“你正在侮辱我们的人民!”桥本道:“你们守不住大好河山。”杨亦秋道:“笑到最后才是最好。”桥本凝视着他道:“你相信你们会赢?”杨亦秋道:“三年五载也许赢不了,十年八年总可以把贵国打回原形。”桥本沉默良久方道:“你放了蒋子谦再说。”杨亦秋笑了,道:“我看起来像那么傻吗?你先让他们走,我留下来做你的人质,担保还你一个生龙活虎的蒋先生。”蒋子谦忽道:“桥本先生,不要为我做太多的让步!死在‘木人会’手上虽然不值,死在我曾经的好妹夫手上,我已经心满意足。”

    桥本却不理他,一挥手,两列士兵“嚓”的分开,让出一条路来。杨亦秋示意那五十七人先走。有些人一言不发,心安理得地上船;有些人却犹豫回望,担心杨亦秋和巫婷的安危。时机稍纵即逝,情势诡谲变幻,容不得半点拖延。杨亦秋正想劝服他们,巫婷跑上前去,抓住两人往船上一投,又抓两人,再投上船。余下的不用她抓,自己跳上甲板。杨亦秋赞赏地看她,道:“你连投四人,每个人落到船上,都只发出一声轻响,都能稳稳当当地站定。你变了,变得尊重生命了。”巫婷一笑,似乎是说:“亲眼看见你那一跪,我还会像从前那样不拿人命当回事吗?”

    缆绳解开,汽笛鸣叫。杨亦秋道:“卓越,上船。”卓越道:“你不走,我也不走。”杨亦秋道:“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卓越道:“我妈还在家等我,我能留下她一个人吗?”杨亦秋不禁感动,但她留下来又是九死一生。桥本看穿了他的心意,道:“我答应你不伤害卓越,她对我们大日本帝国根本无足轻重;但是你不同,我不能连你也一起饶了。我们的谈判只能到这个底线。”杨亦秋道:“巫婷、黄坚、阿兼、阿德,江上风浪大,船上又都是杰出人士,请你们四位随船照应。否则出了意外,我们的努力就全白费了。”他知道只有这么说,才能逼四人动身。哪知黄坚却道:“杨兄,如果你还当我是朋友,就别再让我走。”杨亦秋无奈,只得依他。巫婷等三人明知杨亦秋是为自己打开生路,却毕竟不敢拿满船老少来冒险。阿兼、阿德上了一艘船,巫婷上了另一艘。船只渐渐驶远,江风浩浩,冷进人心里去。

    杨亦秋又等了一会,确定他们都已脱险,才松开手臂,在蒋子谦背上一推。蒋子谦起先还想维持尊严,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很稳;将到桥本面前时,却禁不住越走越快。他刚才身在险境,倒并不害怕;此刻脱离敌手,才发现求生的本能竟如此强烈。他走到桥本旁边,转过身道:“卓越,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卓越摇了摇头:“你的桥本先生刚才答应不伤害我。”蒋子谦叹道:“乱枪扫射杨亦秋时,你中了流弹怎么办?你跟他一道就是自找危险。”杨亦秋笑道:“卓越,他说得对。跟我一块儿太危险。你要好好活着。你有母亲,有弟弟,还有一个才相认不久的亲姐姐。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跟你不同。”卓越泪盈于眶,咬着嘴唇,那一脚总也跨不出去。

    桥本向黄坚使个眼色。黄坚便缓缓靠近前去。杨亦秋全神贯注,盯着日本人,心中又认定黄坚是生死与共的好战友,哪会提防有诈?

    黑漆漆的枪口暗暗瞄准了杨亦秋腰肋。黄坚做事细致,手枪的大部分都藏在袖子里,更让人防不胜防。杨亦秋尚未发觉,蒋烈儿身形一晃,拔枪指向黄坚。杨亦秋忽见她攻击黄坚,忙伸右手一托,“砰”,子弹射向天空。黄坚趁机扣动扳机。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蒋烈儿纵身扑去,替杨亦秋挡住了致命的一枪。

    杨亦秋、蒋子谦齐声惊呼。杨亦秋一把托住蒋烈儿。桥本手起一枪,将黄坚射倒。黄坚至死都不明白,何以他这样忠心耿耿,反而落得这样的下场。他没有机会明白了,蒋子谦夺过日本兵的长枪,在他身上密密麻麻打出一排血点。

    杨亦秋心神大乱,毫无防范,桥本的枪却已稳稳瞄向杨亦秋的额头。卓越急叫:“不要————”

    白影一闪,一个窈窕的人影如天外飞仙,斜刺里飘来,轻轻巧巧就缴了桥本的械。那人身子一斜,又砸飞了蒋子谦的长枪。等日本兵反应过来,桥本、蒋子谦已被她一手一个,牢牢扣住脉门。卓越喜极而泣:“姐姐!”来人正是梁倩。

    日本兵一阵骚动,梁倩向来带笑的眉眼却冷若寒冰,扫了他们一眼。日本兵被她气势所慑,反倒退开两步。桥本喃喃地道:“想不到我会两次输在同一个人手里。”

    杨亦秋对这惊人变故恍如不闻,只是手忙脚乱替蒋烈儿止血包扎。他明知无用,还是咬紧牙关,忙个不停。蒋烈儿睁开眼道:“没用的。”这三个字像一把利剑,刺入他心底深处。他停住手,惨白着脸,去望梁倩。他何尝不知道梁倩虽然了得,却并不是神仙,但人在绝望之时,总会寻一根救命稻草。

    梁倩神色悲戚:“亦秋,我已经查到她是谁,可惜太迟了。我们必须还她一个公道。”杨亦秋道:“你说什么?”梁倩道:“黄坚叛变投敌,她是救你才受伤。你揭开她右手假皮……”杨亦秋大吃一惊,颤抖着抓住蒋烈儿的右手。蒋烈儿想要阻止,奈何力不从心,只能任由杨亦秋撕开假皮,露出掌心一朵极大极璀灿的的金蓝花。花上却有两根花蕊。杨亦秋道:“上海的早晨……”蒋烈儿道:“没有落日。”杨亦秋道:“你……你就是……”梁倩在那边道:“不错,她就是‘五朵金花’的队长,连我也是她的属下。她忍辱负重,与日本人周旋,要不是琐事分心,她的功力一定在我之上。”

    杨亦秋看着苍白憔悴的蒋烈儿,颤声道:“你真的是……”蒋烈儿温柔一笑,嘴边一缕血丝泌了出来:“我是组织派来……打入日本内部的双重间谍。”

    桥本长叹一声道:“怪不得我们的主力部队还没有来。你画给我的地图是假的,是不是?”梁倩道:“假如我猜得不错,队长给你的地图大部分不假,却在关键地方做了一点改动。”桥本道:“地图上的一点改动,就是实际上的缪以千里。虽然阻不住我们进军,却能拖慢我们的行军速度。烈儿,你好深的城府啊!”蒋烈儿闭目不语。梁倩道:“队长不想见你,跟我走吧。”左右手分别扣着桥本和蒋子谦,迈步就走。蒋子谦这时才蓦然醒悟,为什么与日方合作的人会被巫婷所杀,为什么她得知讯息又快又准,原来那份名单是由蒋烈儿泄露出去,用纸条指示巫婷除奸。他嘶声叫道:“妹妹!妹妹!”也不知是恨她怪她,还是舍不得从此阴阳两隔。他和桥本都被梁倩带着,愈走愈远。日本兵既不敢开枪,又不敢放行,只能跟在她后头,亦步亦趋。

    卓越叫道:“姐姐!”

    梁倩回眸笑道:“妹妹,姐姐本来想好好照顾你,补偿你,眼下可不知能不能了。”卓越泪水直流道:“能的,姐姐,你不会有事的。我还没有唱歌给你听,跳舞给你看。”梁倩笑了:“玫瑰皇后的风采,不用看,也想象得到。”卓越哽咽难言。梁倩道:“队长不在,你要好好陪伴亦秋。”她深深看了一眼杨亦秋,更不回顾,把蒋、桥二人拖走,一队日军也都被带离了码头。

    杨亦秋与两个红颜知己一生离,一死别,而生离的那个也处境凶险,不知是否还有重逢之日,心情激荡,喉头哽住。他擦擦眼泪,低头轻声道:“烈儿,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蒋烈儿失血渐多,脸色白得像一张纸:“五朵金花……是高度机密,互相之间……也不知道的。后来你离开我,我也猜到了你的来历,可是……可是……”她没有再说,杨亦秋和卓越却都明白她的意思:她有她的骄傲,绝不肯心上人是因为她的“金花”身份才与她一起。他的行动已经表明他接近她只是为了情报,而她要的却是一份至纯至真、水晶般的情感。杨亦秋想到,自从相识以来,自己就当她是日本人的爪牙,敷衍她,误会她,离弃她。她默默承受了一切,默默绘着地图,又默默地为他而死。他紧抱住蒋烈儿,胸口一阵剧烈的抽搐,有泪如倾。

    蒋烈儿望着他,柔情似水。她含泪的眸子转向卓越,吸了口气,用力说道:“请你……照顾卓思。”卓越愣住了。蒋烈儿道:“她拆散你和我哥,是她不好;我也曾想拆散你和亦秋……你要是能原谅我,就也能……原谅她。”卓越想到卓思的处心积虑,想到她所受的苦楚,摇头泣道:“我不,我恨她!我死也不原谅她!”蒋烈儿道:“她已经有了……蒋家的骨肉,我求你……”卓越一怔,捂住嘴哭道:“好,我答应你,你放心好了!”蒋烈儿再无顾虑,最后看了一眼杨亦秋,微笑而逝,右手一摊,正露出掌中的金花。

    杨亦秋没有立刻离开上海。他被日本人通缉,却屡次化险为夷,还把卓越、卓思、卓太太接进了法租界。日军立足未稳,不敢立刻进租界要人。他们找了桥本好几年,杨亦秋和卓越也找了梁倩好几年。后来双方都不再找了。再后来,等风声不那么紧了,杨亦秋和卓越一家乔装出城,到镇江接了卓越的养父和弟弟们。那时镇江也已沦陷,杨亦秋不愿再托庇于人,便和卓越商议了去南京,又迁到重庆。好在他是政府的人,不久就有了一份固定的工作;卓越、卓思也慢慢学会了自食其力,卓思离开蒋家时还拿走了蒋家一大笔钱,这才撑得住一大家子的开销。

    这年清明,杨亦秋和卓越代表一家回镇江祭祖。这时候离蒋烈儿逝世已有八年。抗战胜利,全国都喜气洋洋,锣鼓喧天,所以这一趟返乡,也有点“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意味。二人坐火车回去,还带着卓思的孩子,他们自己的女儿倒留在重庆陪着两个老的。卓思是卓家长女,她的儿子自然是要带给祖先看的。

    车厢里闹哄哄的,杨亦秋照顾妻子和孩子,还护着行李,时刻都绷着神经。卓越喂孩子吃桔子,一抬头笑道:“你瞧你,汗都出来了。”杨亦秋笑道:“拖家带口,比做‘金花’还紧张些。”孩子嫩嫩地道:“还要吃。”卓越又喂了他一瓣桔子。杨亦秋不再是当年的追风少年,稍微胖了一些;卓越的衣着打扮也是“绚烂之极归于平淡”,和一个普通女人没有太大区别。即使如此,两个人在一起,还是很亮眼的一对。

    车在一个小站上停了。卓越指着车窗外,叫孩子看树,看花。孩子忽然指着一处“格格”地脆笑。卓越顺着他的小手看去,一个衣衫破烂、满脸胡茬的中年男人正在帮旅客扛行李。卓越一愣,拉拉杨亦秋道:“你快看!那个人不会是蒋……吧?”杨亦秋一看便道:“是蒋子谦!你说他会不会知道她的下落?”卓越道:“你说梁倩姐姐?”她最近又叫卓思“姐姐”了,这时便强调了一下梁倩的名字:“要不要下车问他?”杨亦秋还没说话,火车已缓缓启动。那“咔嚓咔嚓”的单调的响声仿佛轧过了人的一生。

    杨亦秋突然跳了起来。他向驾驶室飞奔,想叫他们停车。他跟火车赛跑,跟时间赛跑,意气风发,风驰电掣,调动起全部的敏捷、轻快与利落,似乎要一口气穿过所有车厢,跑过时光隧道,跑回七八年前!卓越看着他挺拔的背影一闪即逝,侧头看看蒋子谦佝偻的身影渐行渐远,忽觉一阵苍苍茫茫的身世之感。无数的往事掠过脑海,无数人的遭遇流过心间,她双手抱紧孩子,把下巴埋进他软软的头发里,不知不觉淌下泪来。在岁月的烟尘中,卓越抚今追昔,感慨追怀,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