巅峰对决
作者:ran.t      更新:2016-09-21 10:12      字数:8836
    十一

    门外走进一人,四十不到年纪,一袭青衫洗得发了白,萧疏苍润,风采湛然,正是梁倩的授业恩师黎璟。杨亦秋外和内刚,一生很少服人,见了这人,却景仰之心油然而生,站起来想行大礼。他双肩才一动,黎璟已伸手将他轻轻按回座中,笑道:“不用多礼了。”

    几人互相见过,略叙别来之情,梁倩说起一路上有两拨人跟踪。卓越口齿伶俐,抢着将那五人和那高个子男人的形貌描绘了一通。她原是唱歌的嗓子,这时说起话来也是明快利落,叮叮当当,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黎璟笑道:“小姑娘有趣得很。”瑟空忽道:“有些人比卓姑娘还要有趣,宁可躲在外面喝风,也不敢进来见人。”

    “呯”的一声,五个大汉破门直入,人人络腮胡子,凶悍暴烈。中间一人道:“你们溜得倒快,害我们好一顿乱找!”杨亦秋拦在卓越身前,一本正经地道:“这么说我们应该向各位道歉?”卓越“格”的一笑。那人也不生气,大大咧咧地道:“道歉就不必了,只要交出那东西,可以放你们一条生路。”五人是镇江一霸,横冲直撞,所到之处,人人畏惧退让,对自己的身手也颇有信心,绝想不到有人会当面戏弄。杨亦秋一心要让卓越开心,继续逗他:“真的假的?你做得了主吗?”那人白了他一眼道:“一诺千金。”杨亦秋似乎松了口气:“那太好了。”那人喜道:“你肯交?”杨亦秋道:“肯!”那人伸手笑道:“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挺爽快!那就拿来。”杨亦秋叹道:“拿不出来。”那人向他上上下下扫视:“你又改主意了?”杨亦秋摇头道:“没改。我肯交,但是无物可交,这就叫有心无力。”那人大怒:“你是消遣老子!”右手本来伸着,这时又再往前一探,触到杨亦秋胸口衣衫。他脑筋虽然不大灵光,出手却毫不含糊,这一抓不仅迅捷,而且沉厚。

    杨亦秋侧身让开,另外四人从东西南北四面团团围住,八拳齐飞。杨亦秋以一敌四,稍落下风,勉强仍可自保。黎璟看了一会儿,向梁倩招了招手。梁倩走过去道:“师父?”黎璟在他耳边轻声道:“他也是‘五朵金花’之一?”梁倩抿嘴笑道:“算起来还是我的属下呢。”卓越忽道:“姐姐,你还不去帮他?”

    “呼”的一声,那第五人突然纵身而起,由上往上,扑向杨亦秋。杨亦秋四面有人,避无可避。黎璟左手一伸,抓住那第五人的左腿,硬生生将他从半空中拽了下来,随手一抛。那人捂腿惨嚎,竟然站不起来。另四人一愣,齐冲过来。黎璟左手疾伸疾缩,四人身上触电般一麻,纷纷倒地。杨亦秋喘息着道:“先生神技,亦秋大开眼界。”黎璟笑了笑道:“与年轻人斗狠,见笑了。”他笑颜忽敛,望着窗外。卓越道:“怎么了?”瑟空手拿佛珠道:“好重的杀气!”

    窗户无风自开,一条人影无声无息闪了进来。他缓缓从地下站起,就像地狱里的幽魂涌出地面。这时天已黑透,屋里没有点灯,众人却清清楚楚看到那是一个高大异常的男人,只因他的风衣比黑夜更黑。

    梁倩道:“你就是一路上跟踪我们的人?”卓越道:“你跟这五个家伙是不是一伙儿的?”

    那人慢慢走到那五人身边,蹲下去,像在查看伤势,看了一个,道:“没救了。”看看第二个,又道:“没救了。”将五人逐一看遍,重又慢慢站起。

    杨亦秋道:“他们原来只是被黎先生点穴,你却用阴劲杀了他们。”

    那人看向杨亦秋,一双眼发出狼一般的锐光:“那位姑娘问我跟这五人是不是一路,我是用行动回答她的问题。”他的语气有些生硬,好象不习惯说话似的。他向几人轮流看了一遍,目光定在梁倩身上:“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梁倩道:“我不想知道你是谁,只想知道你来干什么。”

    那人道:“你想向黎璟拿什么,我就想向你要什么。不过,”他眼光转向黎璟:“我不远万里,渡海而来,也不全是为了这个。我还想和中华第一高手分一分高下。”黎璟笑道:“我的功夫肤浅低微,不敢称什么‘第一’。据我所知,至少有两个人要比我更胜一筹。”那人道:“哦?”黎璟道:“你既然是冲着我来的,当然也不能让你败兴而去。另外二位,有缘的话,我会为你引见。”那人道:“很好。”

    二人对面而立,良久不动。猛然间那人一掀风衣,整个人如同一大块乌云,铺天盖地压了上来。他才出五招,旁观者已耸然动容。他每一拳击出,都发出“轰”的一声巨响。满室里拳风震荡,墙上的石灰“扑啦啦”落了一地。黎璟以绵掌接招,外表看来,平平无奇。黑衣人双手一送,漫天花雨,打出一把锋锐的六角型暗器。一道耀眼的白光横切过黑暗,“当当当当”数十声,暗器掉落如雨,却是黎璟手上递出剑招。

    梁倩怕伤及卓越,晃身拦在卓越身前。杨亦秋也是同一心思,二人相视一笑,虽看不到,却感受到了。

    “唰”的一声,似白虹贯日,似天外玉龙,剑光直舔到屋顶,略一停顿,随即瀑布般急冲而下。白剑黑衣,纠结缠斗,“轰”、“轰”、“唰”、“唰”,拳风剑气,逼得小屋像怒涛上的一叶扁舟。

    黑衣人招式一变,左手仍是使拳,不时以风衣横扫黎璟眼目,右手却劈、捏、扣,辅以膝盖硬顶,小腿硬踢,凌厉狠辣,诡异奇特。黎璟道:“空手道!你是日本人?”黑衣人手上不停,口中冷冷地道:“你应该知道我是谁了吧。”黎璟笑笑道:“伊贺派的大师兄雾隐文轩,不愧东瀛第一高手。”他剑身轻颤,剑尖疾点,一招“梦幻泡影”,黑暗中蓦然冒出了无数个白色“泡沫”。黑衣人变色道:“好剑法!”

    星星点点,大大小小,旧泡未消,新泡已生,那“唰唰”的剑气却完全听不见了。杨亦秋道:“黎先生手劲之韧,真让人叹为观止。”梁倩道:“雾隐文轩,你此行想必还有第三个目的,就是为你的两个师弟争回面子。打伤他们的人是我,你和我师父缠斗就找错了人!”

    卓越忽然想起,那天在“夜巴黎”有日本人来刺杀她,要不是保镖阿德先挡了一阵,又有梁倩及时赶来,她早就死了。就在那一晚,随后赶来的蒋子谦说要娶她,那天他们订婚,让她以为她终身有靠。要不是卓思和汤玛士从中作梗,她已经是蒋夫人了吧?

    杨亦秋借着剑光看到卓越的脸色,担心地道:“你怎么了?”

    卓越在一闪一闪的剑光中看到杨亦秋脸上的关切。她心中一暖,拉住杨亦秋,微笑着道:“没事。”

    “啪”的一声大响,雾隐文轩冷哼一声,黎璟却朝后退了两步。雾隐文轩傲然道:“我赢了。”

    蜡烛亮了。瑟空一边点燃另两枝蜡烛,一边向梁倩使个眼色。梁倩会意,上前扶黎璟坐下。黎璟调匀气息,笑道:“雾隐先生,你胜了半招。”雾隐文轩道:“坦然承认失败,不负了大宗师之名。”梁倩道:“师父要不是三年前遭人暗算,损伤元气,你赢不了这一战。”雾隐文轩眼中流露鄙夷之色:“是谁这么卑鄙?”梁倩淡然道:“是贵国柳生派的精英。”雾隐文轩失声道:“是……是我们日本人做的?”黎璟笑道:“过去的事,还提它干什么?”梁倩直视雾隐文轩,道:“那年柳生派的武士来中国挑战,出言不逊,辱我国人。师父一连打败了你们七人。场间休息时,柳生派的人买通茶房,在茶里下毒。师父打败了第八个对手,自己也毒发重伤,将近一年才好。你现在明白了?”

    雾隐文轩看看黎璟,颊上肌肉跳动,显得大是痛心:“梁倩姑娘说的要是实情,我实在以柳生派为耻!日本国武术界一同蒙羞!”黎璟将剑插入剑鞘,搁在一边道:“大到国家,小到门派,每一个集团内部都有优有劣,良萎不齐。清者自清,雾隐先生也不用太放在心上。只不过,”他话声渐转严厉:“贵国穷兵黩武,连年扩张,伊贺派这样一个武学大宗,为什么要帮军政府一起做这些注定害人害己的事呢?”

    雾隐文轩仰头向天,悠悠地道:“很多年前,我欠了桥本先生一个情。这次帮他,是要还这个情。这笔价值连城的宝藏,要是充作军费,能够壮大日本军队的实力。而如果落在贵国手上,就是我们的麻烦。桥本因此写信求我。”他低下头来,续道:“我做事一向有自己的原则:只要这里有人能赢我一招半式,我立刻回国,从此不踏入中国一步!否则这张藏宝图,我无论如何是要拿的。”黎璟点头道:“我也明白你最重承诺。刚才我说还有两位高手比我稍胜,你就从他们当中挑一人作为对手好了。”

    雾隐文轩从杨亦秋、卓越、梁倩、瑟空四人身上一一看过,神色淡漠。黎璟指指瑟空道:“瑟空大师是我的至交,不仅佛学精深,而且武艺超群。”瑟空笑道:“我三年前不及黎兄,三年后却胜过了他,真要谢谢日本国的谋士。”谁都听得出这是一句辛辣的反话。雾隐文轩却不动怒,道:“第二位呢?”黎璟指指梁倩道:“就是小徒。”

    雾隐文轩很是意外,对着梁倩深深凝视,半晌方道:“青出于蓝,难得难得。”

    梁倩笑道:“师父太谦了,小倩绝没有这么好的本事。不过如果雾隐先生点将,我也不敢偷懒。”雾隐文轩道:“我不跟女人动手。”梁倩笑道:“那我只有观战了。”雾隐文轩摇头道:“我想和瑟空大师公公平平地比一场,胜要胜得无愧,输要输得心服。”众从均知他是听了柳生派的卑污行径,为日本人羞愧,所以要在没有任何人干扰的情形下比试,挽回武士视如生命的名誉。杨亦秋首先便道:“黎先生,不如成全他吧?”黎璟一笑,第一个走出门去。其余四人也鱼贯而出。走在最后的杨亦秋顺手关上了门。

    窗户纸上显出烛影,室内却悄无声息。四人都盯着窗纸,默不作声。

    蓦然间烛影一颤,跟着又闪了两闪。两条人影忽分忽合,忽长忽短,时而是一只变了形的手掌,时而又投射出扫叶腿的形状。斗到分际,“嗖嗖嗖”风声劲锐,房门微微震动,烛光被逼得一会儿飘左,一会儿往右。风衣与袈纱飞舞来去,夹着万花筒般的急雨式的招式。忽然间烛影连跳几跳,光茫大盛,红焰似将破窗而出,紧接着就熄灭了。

    卓越道:“不知道怎么样了?”梁倩也道:“师父,能进去了吗?”

    黎璟不答。杨亦秋敲敲窗棂,朗声道:“瑟空大师,雾隐先生,你们比完了吗?”雾隐文轩在内答道:“进来吧。”众人一听是他先开口说话,情切关心,顾不得礼仪,撞开房门抢进房去。室内无灯无火,越是急越是看不见瑟空的安危。黎璟道:“和尚,你在哪里?”瑟空未答,依然是雾隐文轩接话:“放心吧,他没有死。”众人都道这一战又是雾隐文轩胜了,不禁沮丧万分。

    卓越摸到窗边,点燃蜡烛,却见雾隐文轩伏在小床上,瑟空在为他运气疗伤。瑟空聚精会神救人,无暇开口;雾隐文轩缓过气来,却能对答自如。这比试反倒是瑟空胜了。众人惊喜交集。瑟空抬手站起道:“不碍事了。”雾隐文轩运一运气,也站起身,躬身道:“不是大师一念之仁,文轩只能魂归故土了。”

    瑟空笑笑,指地上五具尸身道:“这些人真是魂飞魄散了。你打算怎么处置?”雾隐文轩提起两人出去,片刻后空手回来,一手一个,背上又背一个,顷刻将五人“搬运”一空。杨亦秋等面面相觑,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黎璟却微笑道:“亏他想得出来。”

    不一会儿,雾隐文轩回到室内,拍拍手上的泥土。黎璟道:“你把他们埋到菊花下面去了?”雾隐文轩点头道:“他们踏碎了菊花,就用他们做花肥。”黎璟笑了笑道:“以他们的人品,能做花下之臣,也算幸运。”杨亦秋道:“这五个人想要的东西,雾隐先生不会再要了吧?”雾隐文轩道:“我技不如人,输得心服口服;说过的话,当然也会算数。”他向瑟空、黎璟点点头,掉转身去,忽然闪电般抓向梁倩。这一抓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却见梁倩手掌一翻,四根手指搭上了他手腕。二人内力一撞,雾隐文轩往前一冲,梁倩却只身子一晃。雾隐文轩脸上变色:“梁小姐果然不在瑟空大师之下!”他环顾众人,深深叹了口气,风衣一甩,大踏步出门,听他声音越去越远道:“桥本在做傻事,东条内阁在做傻事,和中国为敌,难有好的下场。”

    众人听着他的余音,一时也说不清是何滋味。还是黎璟先道:“他从前门出去,也就是能破解菊花阵。此人文武全才,不像那五个杀手,只能踩碎菊花进来。”他眼望梁倩道:“你三叔公既然能请那五个家伙来,就是知道了他手上的那张残图是假的。”梁倩道:“师父放心,我会小心应付。”

    黎璟把那块真正的布片交给梁倩。当晚卓越靠在杨亦秋身上打盹,其余四人却把国事直谈了一夜。第二天黎明,梁倩便和杨亦秋、卓越动身回家。黎璟送他们到门口,杨、卓在前,黎、梁在后。梁倩道:“我带杨……带他们去看看白蛇、青蛇像,从水路回去。”黎璟道:“路是对的,要看怎么走法。”梁倩眼中满是清澈的疑惑:“师父的意思是?”黎璟看看前面二人,低声道:“假如白、青二蛇同时爱上了许仙,会怎么样?”梁倩一怔,黎璟拍拍她肩膀,回身走了。

    三人出了“无名小寺”,走到雕像那边。只见两座女人像,一个端雅妩媚,身穿白衣,一个娇俏可人,系着青裙。卓越拍手笑道:“这是白娘子和小青。”杨亦秋笑指她和梁倩道:“这么巧,你们姐妹俩也是一个穿白,一个穿青。”梁倩是一身白绸衫,听了这话,联想到师父的临别赠言,脸上发烫。幸好天未大亮,看不出来。

    雕像后是一条河,稍走几步就是乾隆下江南曾经用过的御码头。三人叫了一只小舟,对面坐下,由那一脸风霜的船夫划向对岸。三人在清新的空气里,默想着自己的前尘往事,全身心都静了下来。

    弃舟登陆,付了船钱,稍走片刻就到了梁家。冬伯开门迎他们进去,见又多了一位女客,也不好多问。

    当天,梁倩通传府中诸人,说母亲在上海认了卓越做干女儿,母亲病重时,她忙于生意,全亏卓越衣不解带的侍候,因此要择日带卓越入祠堂,正式收作义妹。她不好直说卓越是她的亲妹妹,更不能说明母亲当年用男孩替换卓越的秘事,只得撒了个谎。梁敬波向来听老婆的,不拿主意。丽华笑了几声,只看梁德荣。绮霞温厚挚诚,更没什么主张。梁德荣便说:“有这个规矩,没这个道理,外姓人岂能进梁家祠堂。”梁倩半开玩笑,说“派五个人跟踪侄孙女也没这个规矩,夜里到书房生火也没这个道理,希望三叔公成全。”一直以来,她都避免和梁德荣硬碰,但为了卓越,却针锋相对,寸步不让。梁德荣因那五杀手失踪,也猜到是栽了,只怕有把柄落在梁倩手里,何况又提起书房的事来?当下装作一副开明的样子,笑呵呵地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小倩既然喜欢,我也不好坚持了。”梁倩谢了他,带卓越参拜母亲牌位,卓越禁不住泪流满面。

    隔了几天,梁倩专程请了个戏班,庆贺卓越加入梁家。她对卓越如此看重,上下人等看在眼里,纷纷来套近乎。有送小玩艺儿的,有张罗吃食、绫罗绸缎的,更有些多事的问“贵庚”,想给她说婆家。卓越哭笑不得,忙躲往饭厅里吃晚饭去了。

    饭后众人散步消食,等下人回报说一切停当,才往戏台那儿去。那戏台搭在主宅后不远的大敞院子里,前面是个蝙蝠状的水池子,取“福到”之意。况且水流可以扩音,坐得远些也听得见唱。下人们有些来往穿梭,忙忙碌碌;有一些就坐在池子这边说说笑笑。梁德荣、梁倩等人登上二层朱楼,楼下对面便丝竹悠扬,演了起来。丽华把几碟时鲜果品都移到卓越面前。卓越忙逊谢一番,丽华连说:“谢什么呀,都成一家人了,这么标致的孩子,一看就合了我的眼缘,心里又是疼又是爱都不知夸什么才好呢。”她一转身,又亲自捧上奶油炸的小面果子敬呈梁德荣。梁敬波笑道:“你就不能消停些,不是嘴动就是身子动。”丽华在他耳根上道:“你个没眼色的,我做这些还不是为了你?你就爱做老好人,恶人全给我做,‘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你当我不知道你那点小心眼儿?”梁敬波笑道:“**奶,你离远些,吹得我耳垂直发痒。”丽华“哧”的一声笑了。

    绮霞看二爷**奶有说有笑,相形之下,更显得自己年轻守寡,形单影孤,不禁心里发苦,当着梁德荣,又不敢露出半点,怕要说她轻狂。卓越来了几天,也看出绮霞是老实人,这时就挨过去陪她说笑,又说这台戏好看。

    杨亦秋走到梁倩旁边,一手指着戏台,仿佛在评戏,嘴里却含含糊糊地道:“你表妹晶晶已经行动了!一个眼盲的女孩子不来看戏,的确谁也不会疑心。”梁倩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借着茶盖遮掩,轻轻地道:“晶晶这丫头虽然机灵,你还是要去照应着点儿。我太引人注意,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三叔公的眼去。”杨亦秋道:“我会两头走走,就说你家太大,走迷了路。”梁倩道:“你先坐下看会儿戏,免得人家怀疑。”

    “楚天过雨,正波澄木落,秋容光净。谁驾玉轮来海底,碾破琉璃千顷。环佩风清,笙箫露冷,人在清虚境。”

    一轮明月高悬夜空。月下的戏台上,男男女女都做工细致,把一折《中秋望月》演绎得典雅精工。珠玉锦绣,神光离合,俨然复活了一个古中国。梁倩、梁德荣等都各点头。卓越却想:“要是我上去唱个《玫瑰玫瑰我爱你》,不知他们吓得怎么样呢!”不由暗笑。杨亦秋问他笑什么,她埋着头只笑不答。

    又隔数段,忽听那净角唱道:“闲评,月有圆缺阴晴,人世上有离合悲欢,从来不定。深院闲庭,处处有清光相映。也有得意人人,两情畅咏;也有独守长门伴孤另,君恩不幸。”

    绮霞听这几句就像说她一样,越发酸楚起来,忍不住向卓越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最爱听戏,这几年可难得听上一回。要不是小倩回来,今儿也赶不上了。”她无意中戳着了梁德荣的痛处,丽华立刻笑道:“有的看固然是好,没有也是一样的过日子。老爷不请戏班子,也是怕那些淫词艳曲教坏了孩子们。”绮霞惶恐地看看梁德荣,“啃啃”地干咳着,掩饰地理理头发,摸摸脸。卓越见不得丽华嘲弄绮霞,故意笑道:“你说这个戏也是淫词艳曲吗?你说小倩姐姐不该请咱们听这个戏吗?”

    丽华笑道:“傻丫头,这出《琵琶记》是好的,连朱元璋都说它是‘山珍海味,不违圣人教化。’咱们小倩不点别的,单点了这个,这就叫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了。”梁倩、卓越听她左右逢源,两边不得罪,都笑了。杨亦秋暗忖:“这位**奶,就没有她答不上话来的时候。她一生的智慧机巧也只能耗在这四堵高高的围墙里了。”他余光扫了一眼梁德荣,心想你再怎么精明也猜不到,你孙女儿已经在你的卧房里了。

    下人们都随主子看戏去了。晶晶在梁德荣房中仔仔细细搜了一遍,连床下砖头都敲过了,看是否空心,却遍寻无获。她目光掠过花瓶、铜镜、茶几,双眉紧蹙。正犹豫的当儿,杨亦秋闪了进来。晶晶道:“你怎么来了?不怕被人发现?”杨亦秋道:“有线索么?”晶晶没好气地道:“有的话,我还会犯险站在这里?”不知为何,她对杨亦秋竟似有些敌意。杨亦秋笑笑,将室内打量一番,忽然眼前一亮。晶晶捕捉到他眼神的变化,道:“怎么?”杨亦秋道:“虽然不能肯定,但我要试一试!”他伸手拿起桌上的象棋棋盘。晶晶奇道:“难道是在这里,这么明显……”

    “咔!”

    棋盘竟被拉开了,下一层可以自由推拉,如同一个扁扁的抽屉。杨亦秋竟在极短的时间里找到了上下两层的接口、机关。晶晶虽不喜他的人,也不由得佩服他的机敏。夹层里赫然有三张碎图。他收起布片,喜形于色。远远有一阵急促的脚步传来。晶晶一听便道:“是爷爷!他到底不放心,回来察看!你快走!”杨亦秋道:“我们翻窗子出去!”晶晶道:“你带着我,出得去也走不远。我留下绊住他!你身上有图,别再婆婆妈妈了!”脚步声越发清晰,杨亦秋推开窗扇,回头道:“晶晶……”晶晶冷冷地道:“我不懂什么大义,我帮你只是为了表姐。”门外梁德荣声音道:“谁在房里?”杨亦秋捷如狸猫,悄没声儿地出了窗子。晶晶随手把棋盘推回原状。

    梁德荣一见晶晶,既感意外,又稍微放心:“你在我房里干什么?”

    晶晶伸出双手在空中摸索,一步步走向门边:“是爷爷?”梁德荣哼了一声,不去拦她,大模大样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仿佛料定她出不了这个房门。晶晶笑道:“今天的戏真的这么乏味,爷爷这么早就回房了?”梁德荣笑笑:“外面的戏,哪有我孙女儿演得好看?”晶晶一脸迷惑:“什么孙女,什么戏啊?”梁德荣眼色凌厉,口吻却淡淡的:“刚才我一进门,你眼睛立刻避开门口。按道理说,你听到动静,该当目不转睛才对。那也就是说……”他顿了一顿:“你一直在装瞎。”晶晶不言语了。梁德荣道:“好孩子,不愧是我梁家的后人,有其祖必有其孙,连我都被你骗过。你吃得了这个苦,原因只有一个:另有重大图谋。”他眼角向棋盘一扫:“里头的东西不在了吧?”晶晶冷笑道:“爷爷不相信我,只怪我不会像二婶那样讨您的欢心,晶晶也只好叹一声无奈。您说我偷了你的东西,捉贼捉脏,你要不要搜我的身?”梁德荣起身,缓缓关上窗户,摸着窗棂叹道:“你的朋友早就从这里走了,叫我上哪里找脏物去?”

    事已至此,晶晶索性豁出去了:“那就请问爷爷,要怎么惩治我?”梁德荣眸子陡然精光四射:“这件事急不得,要等我想一想。要是你供出同谋,将功补过,咱们祖孙情深,还计较什么?”晶晶冷冷不答。梁德荣慢慢逼近,每一步都带着巨大的威压:“否则的话,爷爷心情不好,脾气一坏,首当其就冲是我的大儿媳……”晶晶变了脸道:“你用我妈威胁我?”梁德荣越走越近:“我是族长,要给谁捏个错,还做不到吗?就算你今天脱得了身,往后的日子还长,你们娘儿俩总是逃不掉的。”晶晶本来想用一种特殊的防身绝技脱困,听了这话,明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沉默半晌,笑道:“假如你不是族长呢?”梁德荣一怔,晶晶袖子中已掉出一把匕首。

    梁德荣本能地退了一步,眯起眼道:“你胆敢伤害爷爷?”晶晶道:“要刺到爷爷绝对不容易,要刺到我自己,就绝对可以做到。”白光一闪,匕首已刺入她胸前。鲜血一点一点渗开,又是凄艳,又是可怖。梁德荣嗓子发干,舔了舔嘴唇道:“你是疯了?”晶晶手扶刀柄,额上渗出一层细细的汗珠:“我没疯,毒手杀孙的人才疯了。”梁德荣失声道:“你说是我伤你?”晶晶忍着剧痛,现出笑容:“当然了。难道是我自己伤了自己?说出去有谁会信?一个这样**的人,还能继续当族长吗?”梁德荣浑身一阵寒意:“你好狠!”晶晶道:“要说心狠,我始终比不上爷爷。你作威作福,扶一房压一房,神气了这么多年,也是时候让让位了。要把你这高高在上的族长拉下马……”她吸了口气,极缓极缓地道:“就总需要一个理由——”

    《琵琶记》的念白随风而来,余音绕梁:“其有克尽孝义,敦尚风化者,可不奖劝,以勉四海?”祖孙二人听在耳里,只觉人生就是一出讽刺剧。

    “救命啊——”晶晶厉声叫了起来。

    “晶晶!”

    梁倩惊呼一声,直扑进来,一面扶她,一面叫人去请医生。丽华犹在细问“中医西医”。梁倩道:“西医急救,中医调养!”丽华忙派人备车、出府。

    之前杨亦秋图片得手,立即返回,告知梁倩说晶晶身处险境。梁倩方才见梁德荣说“去散散步醒醒酒”已有些不信,一听杨亦秋示警,顾不得耳目众多赶了过来。

    绮霞等不知出了什么事,都跟了过来。绮霞哪料到这般光景?当下就手抖得抓不住衣角。梁敬波连连追问。下人们早就四散去找止血粉,冬伯也跑到大门口等着给医生带路。众目睽睽中,晶晶只指着梁德荣说了句:“是他……”就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