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的日子
作者:刘仁前      更新:2015-12-15 15:56      字数:2646
    老妇人看上去年近六十了,脚蹬着三个轮子的餐车,缓缓地沿街而行,边行边叫卖着:“面条、馄饨啦——”“面条、馄饨啦——”

    初冬的清晨,天气有些冷,路上的行人口中时不时地吐出白白的热气,听到叫卖声,于是三三两两停下脚步,拢到老妇人的餐车前,或要一碗馄饨,或下一碗面条。见有客来,老妇人自然开心,脸上露着笑意,从骑着的三轮餐车座子上下来,将餐车在路边停稳当,伸手从餐车傍侧取下几张小凳子,招呼客人坐下,同时忙碌着从餐车前操作台上取面条或馄饨,往冒着热气的锅里放。这面条、馄饨是先前准备好了的,装在各自的器皿里;一口烧木炭的小锅,锅里的水一直烧得开开的,为的是随叫随下(下面条,下馄饨,在我老家都这般叫,少有人说“煮”),不耽误工夫。看得出,老妇人这餐车是用一辆平板车改装的,操作台前端置有木质小厨,里边装有碗筷、各式佐料及包好的馄饨、桶装的面条(我们那儿叫桶儿面,现在手擀面十分吃香,桶儿面极少见了);中间置有水桶和一口小锅,水桶有两只,一只存清水一只用来洗碗筷,一口锅自然是下馄饨、面条用的,因烧的是木炭,灰少就不用储灰的东西了,实在是炉堂满了,用铁钎子掏一掏,垃圾只好留在路边了。这锅也不是老这么烧得沸沸的,有炉盖子控制火势。木炭是要钱买的,小本生意哪能不精打细算呢。

    想来,还是天气有些冷的缘故,来客少有坐下来的,多半围了老妇人的操作台,捧了一碗馄饨或面条,三下五除二,极快地将馄饨、面条赶到肚子里,身子暖和了许多,拔脚开路,或上班,或办自己的事去。每每这当口,老妇人边收空碗边收钱,微笑着和客人打招呼,说些“吃好没有啊”、“走好走好”之类的客气话。偶或有熟识的,便会多拉几句家常。之后,再蹬着餐车缓缓前行,边行边叫喊着:“面条、馄饨啦——”“面条、馄饨啦——”

    望着穿了黑色衣裳的老妇人慢慢离去的背影,我心里不禁在想,这便是她的日子了,不知她姓什名谁、家住哪里,也不知她家中还有什么人、境况如何?这么无端地想着,又有推了板车的老伯从身边经过。“药芹、青菜、红萝卜卖呃——”“药芹、青菜、红萝卜卖呃——”叫卖声宏亮有力,看得出这位老伯身子骨硬朗得很呢。我心里正为刚才没有买老妇人一碗面条或馄饨而有些懊恼,于是毫不犹豫地叫住了老伯,买了些青菜、红萝卜。提着青菜、红萝卜往父母亲的住处走着,心中又想这老妇人和老伯他们的日子未必就不开心。

    这一场景存在我脑海里一年有余了,转眼又到了辞旧迎新的日子,再过两三天便是新年春节了。我是和父母亲说好了,今年要回老家过除夕的。好多年了,都是过了年初一才回去看望一下二老。在我心里,那不能算是和他们真正在一起过年。我自己也说不清,是因为想到了快要回老家了,快要回去和父母团聚了,脑子里竟出现这许久以前的画面。这老妇人、老伯他们一年来生活得好么?

    有些事情倒是让我对他们的生存境遇心生感叹的。这一年中,父母亲曾在我身边住过一阵子,劳作了一辈子的二老,虽说都是六七十岁的人了,一到我这里还有承担所有的家务。每天早晨将早饭做好了,出门买菜,我和妻子起床吃早饭时,二老早将中午的菜买回来了。我心有不舍,多次劝他们不必如此辛劳,他们满不在乎,说是这点活儿权当是锻炼身子。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可,我发现他们二老越起越早,有时五点不到就起来了。我便问是何原因,父母亲说是为了到小区对面买菜。原来父母亲从来不到小区菜场买菜的,而是到小区对面路边流动摊贩那里买。父母亲说这些挑担子、推板车的,菜不仅便宜,而且新鲜,比小区菜场里要好。可这些天城管的人总是来赶,碰到态度不好的,把人家菜篮子踢得翻翻的。后来好说歹说,才答应六点之前必须撤摊,这不他们只得越起越早了,不早买不到便宜新鲜的菜呢。我知道,这是市里要创建国家卫生城,市容市貌是不容忽视的。只是苦了那些流动的摊贩,也苦了我的双亲。想想我偶遇的那老妇人、老伯,不知道老家的那些流动的摊贩们日子会不会好些?整日被人追着赶着,整日东躲西藏的,生意没法做,日子能好么,心中又怎么能开心呢?

    在我的记忆里,故乡对于这流动的摊贩们倒是蛮善良的。我在新近完成的长篇小说《香河》里有过实景描述,不妨摘录一节:

    “兴化县城北郊建了汽车站,往东,可到安丰、大邹、盐城一带;往南,直下红星、河口、高邮、扬州等地。车来车往,人来客去。站上蛮热闹的。站前空场上,卖香蕉、苹果、桔子的,推了木板小车,插着尖尖的木牌,上写:‘进口香蕉每斤一元八角’,‘国光苹果每斤一元’,‘黄岩蜜桔每斤一元二角。’毕竟是变了,香蕉之类也讲究进口的了。卖油条、蒸饭、豆浆的,搭成了活动的小摊儿。摊主们操一口土话,不住气地吆喝:‘嗳,鲜浆热油条吃咯——’、‘蒸饭包油条,一买就走,不误赶车啊!’想来是摊主们日复一日不停吆喝的缘故,那吆喝声,蛮娴熟,蛮悠扬的。有点儿象唱当地的小唱儿(地方小调的意思),很是吸引外地的来人。卖面条、水饺、客饭的,则有个固定的所在,傍着站北的一面墙,摆鸽笼似的,砌成一间一间的门面。白铁皮敲打成的招牌,挂在店前立柱上,亮晃晃的。

    今日供应鱼汤面每碗0.80元。

    今日供应两菜一汤客饭每客1.50元。

    今供应鲜肉水饺每碗1.00元。

    这买卖,不按斤两,论碗。即便是客饭,实质也是每客一碗,饭菜合一。说‘两菜一汤’,并非真烧两个菜,一个汤给你。‘两菜一汤’是说品种,不是数量。店主们是不收粮票的。南来北往的,各地粮票,在兴化城里没得办法用。这些店主,或许一辈子出不了巴掌大的县城。站前的买卖人中,真正兴化城里的极少,以临城一带的农民居多。每日里,车站前吵吵嚷嚷的。为个鸡毛蒜皮的小事,争执起来,纠缠不清的事也不是没有。到时候,自然会有人来调停,劝解,平息了争执,各走各的路,各干各的事去。”

    那时的长途汽车站前确实是个流动摊贩集中地。可当你置身其中,竟是那么亲切,那么融洽,偶或会有点乱,也会有点小摩擦,但终究挡不住这站前荡漾出来的其乐融融的氛围。要是用个时兴的词来说,我从那里看到了两个字:和谐。

    不过,这些如今早已不复存在了。我写的是二十几年前的情形,家乡那座车站前早就不是我写的那样了。那些过着流动日子的老妇人、老伯们会比二十几前的同行们生活得好些、开心些么?我真的不得而知。细想起来,忙碌地穿梭于写字楼之间、飞来飞去于城市之间的我们又何尝不是过着流动的日子呢,只是这样的流动久了之后,会给人飘忽的感觉,有人甚至忘了自己的根。而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老妇人、老伯就不一样了,他们终日脚踩在厚实的地上,迈步坚实而有力,再怎么流动总记得归家的路的,对我们当中的有些人,恐怕就难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