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车
作者:刘仁前      更新:2015-12-15 15:42      字数:2286
    早年间,家乡田野上,时常可以见到高矮不一、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水车。那水车,夏天隐于绿阴,或为碧青的庄稼地所遮,或为浓绿的村树所藏;秋冬则兀立于田野、圩堤,或为浓霜点染,或为冰雪装扮。远远望去,为乡野的清秋严冬凭添些许肃杀、苍凉的景象。

    苏北水乡一带,常见的水车有两种,一种风力的,一种人力的,均是给农田上水用的。风力水车靠的是风,一有风,只要给水车挂上风帆就成,挺省事。乡里人又叫这种水车为洋车。其“洋”,怕就在这风帆上了。人力水车,顾名思义,是靠人工操作的。与风力水车相比,无风帆,架子小,构成亦简。人力水车靠支撑的架子、一根转轴、一副翻水用的槽桶组成。那架子多半安置在田头圩堤上,临近河边。两根竖杆在地上固牢了,在适宜的高度,绑上根横杆,供踏水车的人伏身子用。竖杆、横杆多半为村树制成,并不考究。只是横杆不宜太粗,粗了担分量,再伏上人,愈显得沉了,竖杆就吃不住劲儿;亦不宜太瘦,瘦了担不了分量,伏上人,杆便会断,人摔下来,弄不好会出大事情。转轴便是安装在这架子的正下方,稍稍离地,能转就行。转轴的多半挺粗大的,虽为木质,却不是村树所制。每制此轴,工匠均得精选既粗且直的上好木料,因为转轴中间要安装钵轴。钵轴比常见的洗脸盆还要大,扁圆形,通常是用陈年大树根段制成,整块的,挺沉。踏过人力水车的都晓得,这钵轴,沉好,转起来有惯性。钵轴上安了一颗颗“齿”,短且粗,恰巧与槽桶里的莲轴咬合,将动力转给槽桶里的水斗子。既是人力水车,这动力之源自然是人,但那光杆转轴,人纵有再大的力气,也难以操作。于是,除了中间装有钵轴,在整个转轴上,钵轴的两边,均安有叫“拐”的玩意儿。在转轴杆上凿好了洞口,插上粗短的杆,再在杆子顶头加个档,一个形似小“木榔头”的“拐”便成了。这“拐”在转轴上的分布挺考究,不是随意安,要对称、均匀,这样踏起来才上圆、协调。因而,给转轴凿洞口,那得工匠事先盘算好了才行。有了“拐”,踏水车的只要脚一踩到上面,转轴便转起来。槽桶在人力水车中,虽说不是至关要紧,但成效是由它来体现的。若是没有那长长的敞口槽伸到河里,没有槽桶尾部小钵轴,没有槽桶里长长的莲轴上的块块“佛板”制成的小斗子,定不会有汩汩的河水车上岸,流进干渴的农田。

    话又说回来,即使这一切皆齐了,你不会踏这水车,亦是白搭,车不了水的。踏这种水车,伏身横杆要轻,脚下踩“拐”要匀,身体重心要随腿部的抬起踏下而稍稍后移,与众人要默契配合、步调一致。只有如此,方能省力而灵巧转动水车,否则便有洋相出。身子死伏横杆上,脚下显短啦;重心过后,摔成“仰头巴”(一种四肢朝上的斤斗)啦;脚下踩不匀,跟不上“趟”,老被“拐”打啦;实在支持不住,双手紧握,身子一弯,两腿一缩,“吊田鸡”啦……这些,早些年到苏北农村干过的知识青年,多半是有体会的。说到当地土生土长的农民,踏个水车,那十拿九稳,小菜一碟。你没见,队长上工的哨子一响,村上男女劳力纷纷出村出舍,各干各的活计。这踏水车的,多半是三五个男劳力在一起,也有男女搭配的,不多。

    开秧门了,盘了田,要上水栽秧,这人力水车算是派上大用场了。天没亮,女人去秧池拔秧苗,几个男劳力便照队长的吩咐上了水车,他们得赶在女人们秧苗拔好之前,先上一阵子薄薄水,好让她们下手插秧,这样,不耽搁工夫。一大早,力气有的是,几个要强的男人,一上水车,脚下便虎虎生风,转轴飞速盘旋,只听得哗哗的河水,翻上来,下了田。几袋烟的工夫,原来黑乎乎的田里,变成白茫茫、水汪汪的了。这会儿,男人们才缓了步调,下了水车,啦呱些“荤话”,相互逗趣、笑闹。缓口气之后,再上水车,紧起来踏一阵子,拔秧、插秧的妇女也就到田了。此时,天色已大亮,十几个妇女一字儿在水田里排开,开始栽秧。打了大早工的男人们,便一齐下了水车,坐到田埂上,从自家女人或孩子拿来的粥箬子里,取了碗筷,再从粥盆里倒出粥,呼呼地喝起来。亦有图省事的,就了小二郎盆,直下,喝几口粥,嚼几根苋菜,有滋有味的样子,似乎皇帝老儿的御膳也不及呢。

    填饱了肚子,水田里又多了红红绿绿的花头巾,花衣衫在移动,踏水车的男人们,情绪便来了,再上水车,那呼呼的车声更响,槽桶里翻上来的水更涌。这当儿,栽秧号子便在水田上空响起来。

    “一块水田四角方,

    哥哥车水妹栽秧,

    要想秧苗儿醒棵早哟,

    全凭田里水护养。

    啊里格桑子,啊里格桑子,

    全凭田里水护养。 ”

    不知哪家媳妇嗓子里钻进毛毛虫,发痒了,亮开喉咙,开了头。一个开了头,没有不和的理,更何况,水车上那帮猴急猴急的男人呢,你听——

    “一块水田四角方,

    哥哥车水田埂上,

    妹妹栽秧在中央,

    妹妹心灵手又巧哟,

    栽下秧苗一行行,

    好像栽在哥的心口上,

    啊里格桑子,啊里格桑子,

    哪天和妹配成双。”

    唱着唱着,栽秧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便笑闹起来。平日里,一句话只消半天工夫,便能传遍整个村子的,谁家不知谁家那丁点子事。于是某家姑娘相上了某个小伙之类的事,都会在这群女人间传开。有在场的,闹将起来,相互纠打着,玩笑过了头,跌在水田里,泥人儿似的,也不是没有发生过。这秧田里一闹,水车上的男人们自然不会安神了。于是,踏着踏着,走神了,脚下跟不上“趟”,脚被“拐”打得生疼的,只好出洋相,“吊田鸡”了。此刻,不抓紧横杆,弯身缩腿,谁也吃不消那“拐”打的。再说,其他人一时停不下来,要是碰上耍点滑头的,故意开个玩笑,你只好乖乖“吊”一回“田鸡”。

    就在这嘻笑取闹之中,日头渐渐升高了。阳光下,原本水汪汪的水田里,出生了疏密有致的秧苗儿,竖成线,横成行,绿生生的,布满水田,那个鲜活劲儿,活脱脱一群生命呢。望着充满生机的水田,人们眼中毫不遮掩地生出几许渴求,几许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