邋兮千金
作者:万芊      更新:2016-08-01 19:34      字数:2028
    在陈墩镇的方言俚语中,人们习惯把垃圾称做为邋兮。垃圾,自然是污秽之物,而在陈墩镇更有把人贬称为邋兮的,被称之为邋兮的人,往往在人品上是被众人所不齿的,只是被称的是男人尚可以在人面前抬起头来,若是被称的是女人,那绝对在人面前少了颜面。

    上个世纪,陈墩镇有一个被众人称做邋兮千金的女人,关于这女人的一些并不光彩的事情,几乎在我还很小还很懵懂的时候就听人有板有眼地传说了,大半个世纪传下来,邋兮千金的风流韵事,几乎可以写成一本厚厚的长篇色情传记小说。记得最早见到邋兮千金是我五六岁的时候,我外婆牵着我的手,让我叫她姨婆,她正戴着一副手套在镇上仄仄的石板街上扫邋兮(垃圾),我不愿叫,之后也一直没叫过,外婆就说我小孩子不懂事,外婆说其实我是应该叫她姨婆的,我们之间的亲还不出三代呢。之后,我听众人把邋兮千金作为茶前饭后的谈资,便愈发觉得跟她沾亲带故是奇耻大辱,尤其是在所有人都相互知根知底的老镇上。从众多的传记版本中,我大体晓得了邋兮千金的一些身世。早年,她是作为偏房嫁到镇上的大户陈家的,只是从嫁过来的那天起,陈家的大房就一直病怏怏地躺在床上,后来也就死了,也没能生养。她男人是那时的镇长,到了1949年初自知在镇上待不下去了,就逃了出去,逃的时候原本是要拖着邋兮千金一道逃的,只是邋兮千金死活不肯,那时的邋兮千金已经身怀六甲,这是好不容易才得的喜。对于这,镇上有好几种版本,有的说镇上有个祖传看妇科的中医郎中,是邋兮千金的相好,说是镇长早年犯恶被人打坏了腰子无法生养是那郎中帮他传的种接的代,邋兮千金自然要跟郎中;还有人说,邋兮千金嫁过来前一直有个青梅竹马的小阿哥,家境穷几十年了一直没有成家,只是随邋兮千金来到了陈墩镇在洪福桥头帮人扎洗帚苦苦维持生计。镇长逃脱之后,邋兮千金便生了一对龙凤双胞胎。之后一直在镇上扫邋兮,以此来维持生计。有人说,这邋兮千金也是个做得出的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跪在镇长面前,才讨来了这扫邋兮的活计。

    人都说邋兮千金**,扫地也不安分。人倒是长得很标致,高胸蜂腰,屁股鼓鼓的,两支腿笔挺,只是扫起地来,两腿总是叉着,这在陈墩镇大人的眼里是很下作的姿势,而且蜂腰扭着,屁股翘翘的, 终年戴着双糙白的手套,有点招摇,以至扫地的邋兮千金天天被陈墩镇的女人们叼在嘴上恶骂。而且,总有那些不安分的男人去招惹她,常常冷不防趁她毫无戒备的时候在她翘翘的屁股上拍一下,惹得半街的骚叫和一街的唾骂。                

    女人们的愤慨激起了镇上中学校里正在闹罢课的红袖章们的正义感。十几个红袖章便要把邋兮千金作为头一个斗争对象。当时的情景我还依稀记得,时间好像是1967年的秋天,场地是现成的:陈墩镇仄仄的石板街。道具也是现成的:邋兮千金平日里劳作的扫帚和畚箕,用麻绳悬挂在她的胸前和背上。有个“女红袖章”尤为愤慨,因为她娘曾经为她爹拍邋兮千金的屁股大闹了半年,已经闹得家里灶上没几只好碗了。这“女红袖章”便叫人将邋兮千金擒着,愤怒地把她的头剃成了鸳鸯头,也称阴阳头,更让人称绝的是让她手持破鞋敲畚箕,惹得满街的坏笑。我的同学中有人说,这邋兮千金被人如此作贱,定会自杀的,也有人说不会的,于是我的同学中有为邋兮千金是否自杀或如何自杀的问题打起了赌。有人赌她上吊、有人赌她投河、有人赌她吃砒霜、有人赌她割手腕,等等。然第二日一早,邋兮千金竟然背着串破鞋,仍在石板街上扫着邋兮,只是邋兮千金的名声已经太臭,所有想与不想拍她屁股的男人都不去拍她的屁股了,这可气坏了我的那帮同学,输急了的他们,一个个扑上去扇她的耳光踢她的屁股。之后的邋兮千金就一直这般挂着破鞋扫街,镇上的人闹腾过了也就懒得再去理会她,只是一个个都说这邋兮千金也就邋兮到底了。

    只是到了1977年冬里高校招生1978年初春发榜时,邋兮千金着实露了一回脸,原先在乡下插队的双胞胎兄妹竟然双双被清华大学录取了,这是镇上建镇以来还从没有过的大事。只是镇上也有人在说,私生子就是聪明。

    去年年底,我被唤回陈墩镇吊唁,吊的是邋兮千金,其实她确确实实是我的姨婆,不出三辈的亲眷。灵堂里挂着我这位姨婆的相片,相片上的姨婆少有的安详、少有的标致。到了这个时候,我方听人们说,我这位姨婆的标致是骨子里的。

    姨婆的儿女回来了,他们在外这么多年一直是非常体面的人,于是丧事自然也办得很体面。整个吊唁活动都是由镇上热心人帮助的,吊唁的场面少有的热闹,像是在演一场似是要封场的大戏。也按镇上的风俗,备了九十几只寿碗,结果很奇怪,虽说我姨婆一世背了个臭名声,然她的那些长寿碗还是被“偷”得精光;更热闹的是,竟有好多远非亲眷的人偷偷花了钱买来了纸钱锡箔、请了专业哭手过来为我姨婆哭丧。哭手哭:亲娘姨啊好娘姨,你到极乐世界后,千千万万不要记仇某某人啊,娘姨大人啊,你是大人不记小人过啊。据说,那些小人的名字就写在红纸包里,随着纸钱、锡箔一起烧给了我姨婆。

    说实在的,被人叫了几乎大半生邋兮千金的我姨婆,一直到吊唁的那天,我方从她的身份证上看到了她的真姓大名:陈顾氏大妹,出生:1909年某月某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