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六六年秋天，卜雨家那扇沉重的石库门终于被一群叫作红卫兵的年轻人砸开了。

    当卜老爷子被其中的一帮红袖章反绑着押到学校的操场上批斗另一帮红袖章则同时对卜雨的家进行扫荡式的翻查以寻找历史罪证的时候，周言木然地站在同学卜雨的对面。而当卜雨家的落地长门被推倒蛎壳玻璃狼藉庭院无数古瓷瞬间化为碎片几乎所有的字画和古籍被烈焰吞噬整整一箱金银玉器宝贝被抬走的时候，周言的心开始怦然狂跳，心里开始暗暗地愤慨：这十几岁算是白活了。想想自己家徒四壁，再看看眼前这么多的宝贝，这种愤慨尤为剧烈。

    一种莫名的欲望，驱使他象蚂蝗一般吸附在那巨大的宝箱上，他一反刚才的木然，非常卖力地参与抬箱子，抬抬歇歇，歇歇抬抬，转了不知多少个弯，终于把大木箱抬进了一幢老宅，丢进一间暗房。周言知道这是居委会的空房，平时是没人光顾的。

    事也凑巧，这老宅的大院里关着个“老特务”，周言则被安排作看守且是后夜班，每晚天亮时分换班。当班时，周言便利用小解的机会光顾那间丢宝物的空房，捅开后窗，每晚拿几件藏在值夜大衣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回家，仅半个来月，周言便把那箱宝物洗劫一空。

    抄家使周言的命运得以彻底的改变。自那些宝物到手后，聪明的周言随即摘下红袖章，加入到了下乡落户的大潮之中，来到了一个叫银泾村的小村庄。乡下生活虽然很艰辛，但他的心中充满了希望。两年后，他看中了村里最经看的姑娘秋菊，只送上一只不大的戒指，便娶了过来成了亲，来年竟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一个取名周鑫一个取名周森，过了几年又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周琴，虽说乡下的日子苦些，但一直生活在希望之中。

    过了些年，听说南方管得不怎么严，周言便只身去了南方，说是朋友相邀去南方做零工，其实是为宝物变现探探路。之后的十来年，他一直在乡下、鹿城和南方之间奔波，且在鹿城开了一个小古玩店以遮人耳目。一九八0年初春，他才把家搬进了鹿城。这时，他手上的现金已在成万成十万成百万地递增。

    星移物换，转眼几十年过去，眼看得两儿一女渐渐长大成人，无尽的烦恼也开始侵袭周言，他深知坐吃山空的道理，想着法子让两儿子进旱涝保收的事业单位，可两儿子读书不争气，初中都没毕业就读不下去了，他只能用钞票铺路，今天请这个明天送那个，终于如愿以偿。可两个宝贝一时也没个安宁，不是这个骑摩托撞人赔了钱，就是那个酗酒闹事进了派出所。最后好了，一个因职务侵占公款数额巨大被判了十二年，另一个则因多次在公共场合公开吸毒被送入戒毒所强制戒毒。推想还是女儿乖巧懂事，可这周琴也不是省油的灯，找了个社会上有名的混混，周言夫妇说啥也不同意，可就是棒打也不散。为她找了个工作她说啥也不去，偏要开个美容店，结果因组织和容留卖淫罪被判刑。秋菊在女儿出事的那个晚上突然中风，人事不醒，后虽说抢救过来了，也成了废人，少不了别人的昼夜服侍。

    世纪之交的那个无眠的除夕之夜，周言驾着辆黑色雅阁还在离家很远的乡村马路上颠簸。他先去了女儿待的劳改农场，看了看，在磁卡上打些钱；继而又赶去大儿子待的监狱，对大儿子千叮咛万嘱咐一番；然后又直奔戒毒所，请戒毒所的看管医生们吃了一顿，这才醉意朦胧中往回开。整零点，周言的手机响了，里面是丽丽不满的嗲声：周言，你怎么回事，人家等你一天了，怎么还不回来？！

    丽丽是周言洗头时才认识的外地妹，比他小二十五岁。

    三个地方，离得那么远，我总得一个个跑么。周言无奈地说。

    又不是啥光彩的地方，要是我，早让他们死在那里算了，这又不是啥有面子的事！

    ……

    周言莫名地一阵心酸，关掉手机，他发觉自己竟哭了，而且那泪水竟全是苦涩。

    刊于《百花园》杂志

    入选2002年作家出版社《中国微型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