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栀子花(4)
作者:濮颖      更新:2018-01-17 17:14      字数:5595
    就在第二个星期五的下午,黄老师手里提着两瓶装的天之蓝手袋来到林芸的办公室,径自走到林芸的桌前,重重地将酒搁在办公桌上。林芸愣住了,一脸疑惑看着老黄:“老黄,你这是……”没等林芸问完,黄老师就说:“林主任,这酒太贵重,我喝不起,你还拿回去给你婆婆当料酒合适。”林芸的脸涨得通红,半晒说不出话来,大家莫名其妙地睁大眼睛望着从未如此窘迫的林芸,办公室里安静极了,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得到响。还是黄莺打破了沉默,对着转身背手离去的黄老师问道:“黄老,你这是唱的哪一出?你的酒怎么就叫林主任回家当佐料了呀?”,老黄头也不回地说:“这酒到了贾局长家就是做佐料的命!”突然,林芸像疯了一样抓起手机,一口气跑到了操场上,课间的吵闹声将她的声音淹没,只看见她未拿电话的那只胳膊狂乱地挥舞,还有近乎西斯底里的表情……老黄站在窗前,静静地望着的林芸,他似乎又看见了自己的女儿黄晓燕戴着助听器在风雨中骑着自行车奔波在鱼脊背一样的乡间小路上。

    老黄有一子一女,儿子黄晓磊研究生毕业后应聘在上海某医院,找了本地一个护士结婚成家,生了一个男孩,日子过得顺风顺水,没叫老黄烦过心。老黄最放心不下的是他的女儿黄晓燕。黄晓燕天资聪慧,五岁那年发高烧,使得她的左耳听力稍有受损,后来上了本地的一所师范学校,毕业后分配在乡镇的一所小学做老师,一晃二十年。二十年里黄晓燕的自行车不知道换了多少辆,眼泪不知道流了多少回,如今已是人到中年,依旧每天早出晚归,如今,她已经不再做调上城的梦,而是盼着早点退休,不再受罪。

    林芸请了一学期的病假,这个消息一出来,就像是在水里投了一块大石头,盂州实验小学的老师们议论纷纷,其实大家都心照不宣,林芸到各大医院去看不孕不育了。林芸很不幸运,省人医的妇科专家医生告诉她:由于第一次人工流产操作失误,造成子宫内膜受伤,她将永远怀不上孩子了。”这个消息对于林芸几乎就是致命的打击,她彻底倒下了。 贾家人沉浸在一片哀伤之中。刚开始的时候,贾家人感到对不起林芸,对于林芸的态度是愧疚,有一段时间里,婆婆韩淑珍与林芸之间几乎是互换了角色。韩淑珍看着林芸的脸色说话,林芸则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干自己喜欢的事情。为了减缓心理压力,经过商量,大家都觉得两个人单独住,床上的事情肯定会比跟公婆住在一起放松,这样也许会有助于林芸受孕。抱着一丝希望,邬强与林芸又住到了自己的房子里。韩淑珍还会不时去督察,但是都不露痕迹,直到一个穿粉色衣裙的女人进了贾家的客厅。

    一个星期日的下午,林芸午休起来觉得什么事情可干,她想回到婆婆那边去拿几件换季的衣服。推开铁栅栏的院门,林芸就听到一个年轻女人咯咯的笑声,走进屋一看,是一个看起来年轻的女子,穿一套粉色的秋裙,正在跟婆婆韩淑珍亲热地说笑。看见林芸回来,两个人都有点尴尬。韩淑珍先开了口:“小林,这是莫晓琳,这是林芸。”莫晓琳大方地一笑;“嫂子啊!”,林芸不说话礼节性地笑笑上了楼。韩淑珍不满地看了一眼林芸的背影,朝莫晓琳笑笑,压低声音说:“我没说错吧?就这德行。”莫晓琳也朝楼上看了一眼,心不在焉。

    邬强呆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这个家对于邬强来说太清冷,他不想多看一眼林芸僵硬的脸色。林芸因为睡眠不好主动提出了周一到周五分床,邬强欣然接受,林芸可能终生不孕的现实彻底破坏了这个本生就不太和谐的家庭。莫晓琳此刻的出现像一抹月光透进了邬强阴暗的心里,他们俩是通过微信摇一摇认识的。那个无聊的夜里邬强摇动手机,一阵沙沙之后,微信界面上落下了一个叫做“柔情似水”的女人。定位显示他们相隔不足一公里。邬强立即点开头像:年轻,长得不错,最吸引邬强的是这个女人一脸灿烂的笑容。邬强饶有兴致地打开她的朋友圈,仔细搜索这个从天而降的女人的信息。女人的空间很透明,未婚剩女,某男装品牌专卖店的店长,邬强的心里莫名一动。随手发了一个消息:“你好!”紧接着对方就回复了一张笑脸,邬强笑笑,继续:“又是一个睡不着的”。对方依然很快回复:“这世上睡着的人是相似的,睡不着的人各有各的心事。”邬强一样子来了兴趣……

    在莫晓琳的眼里,邬强很有派,一身行头档次不低,同时又是一个不失义气的男人,请客吃饭总是他抢着埋单,莫晓琳崇拜这个比她大好几岁的男人。邬强跟莫晓琳在一起才发现原来世界上可以有这样令人轻松的男女关系。

    林芸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古怪了,像只刺猬。外界还没风吹草动,她就会敏感地起身上的钢针,就怕有人伤害了自己。单位同事知道了她的情况倒是很同情她,也替她感到惋惜。没有人在办公室谈论自己的孩子,黄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将办公桌上儿子的照片悄悄地拆掉了。可越是这样,林芸的心中越是难受。从这些信息中她读出了大家都已经知道她将终生不孕的事实,她觉得自己更加受伤。

    她开始在不知不觉中体罚学生,从罚站到谩骂到轻轻地动手。可是每次过后她又会非常自责,抱起孩子的头说:“你怎么这样不争气啊!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老师的苦心!”好多时候,她的眼睛里都会有泪光。甚至有一次,她冲动地揪了个上课不听叽叽喳喳讲话还咯咯笑的小女孩的耳朵,小女孩哭了,她也跟着抽泣起来。

    她跟邬强的夫妻之间也变得更加生疏了,她甚至已经记不清他们什么时候过的夫妻生活。她一直把与邬强的夫妻之事叫做性生活,她从来没有承认过这叫“**”,邬强也不再主动,林芸有时候也奇怪一个壮年的男人靠什么去宣泄自己旺盛的精力,但是她不愿去深想,这样行尸走肉是生活对于她来说也许是最好的生存状态。

    韩淑珍坐不住了,她受不了此生真的就这样“断子绝孙”。她开始埋怨邬千舟,起初邬千舟还听她唠叨,后来就烦躁恼怒:“那么多人流产没有出问题,怎么单单到了她就出问题了?这就是命!我们老邬家的命!”韩淑珍听了就呜呜地哭来起来,她三十多岁才生了邬强这么一个宝贝儿子,真的是“捧在手里怕丢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一直跟着她睡到十六岁。她再也想不到到了儿子这辈子就要断了香火,她咬着牙说她不甘心,其实邬千舟心里更不甘,他风云一世,从来没有想过最后会是这样一个连祖宗都不能原谅的结局!夫妻二人的心中各有算盘……

    韩淑珍开始做两件事情,一是加紧与莫晓琳的接触,另外就是加大到林芸家中督查的频率。那个中午,林芸下班回家急匆匆地去卫生间,昨晚因为上传申报特色学校的材料睡得晚,没有来得及清洗**。一进卫生间,她发现自己原本搁在洗衣机盖板上的**挂在了卫生间把手上,一低头看到卫生间的地上有一只用过的冰箱保鲜膜,保鲜膜当做一次性手套是婆婆韩淑珍一贯的做派。林芸明白了,她冷笑了一声,改变了主意。

    晚上下班回家,她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看挂在卫生间把手上的**,果然不出她所料,**又飞到了挂毛巾不锈钢架上,洗脸台上有一双她中午没来得及洗的筷子!林芸的血一下子充到脑门,她的眼前晃动着韩淑珍用筷子拈起**满脸恶毒的笑,毫不犹豫地掏出手机,摁下了备注叫做韩老奶的电话号码。

    韩淑珍早就在家里等着这个电话,果然如她所希望的一样,婆媳间第一次在电话里公开交火。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做得出我就做得出!”

    你没有权利到我的家里来!“

    “你的家?哪个是你的家……婚前财产,你不会不懂吧?”

    “既然如此,你家为什么还要娶媳妇!”

    “有嫁才有娶!你当初有志气不要嫁到我们家来啊!”

    “你太恶毒!”

    “我恶毒?我不这样做,你记得住吗?我是替你妈管教你!她养了一个好吃懒做自私冷漠的女儿,我有权利教她怎么做人!”

    林芸再也不能忍受,她挂掉电话,把自己摔倒床上,肆意地大哭起来!

    林芸第一次面对眼前的现实与跟邬强谈判,她说想抱养一个孩子。邬强说这个是大事,要征求父母的意见。林芸分别给她的母亲,舅舅打了电话,邬家这一次的家庭会议规模空前扩大。

    家庭会上,林芸第一个发言。她谈了自己的想法:目前的现实摆在这里,既然生不了孩子,还是趁早领养一个。林芸的母亲随即赞成:养育之恩大于生育之情,抱养的孩子也会有感情。林芸的舅舅说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领养小孩的人家又不是一个,又有虚有实地举了三五个例子。林家人对于领养孩子这一块已然表明了态度,接着就看邬家三口人了。只要其中有一个人同意,就是四比三,按例林芸获胜。林芸再次将目光投向了邬强,邬强吸口烟,近几年他的烟瘾是越来越大了,酒量也跟着涨,林芸皱起眉头,不满地叫起来:“你就知道抽抽抽!你闻闻自己的身上都是一股臭味!”

    韩淑珍立即朝林芸看了一眼:“你是不是早嫌弃他了?嫌弃他还领什么孩子啊?”

    “这个跟领养孩子没有关系,你不要岔题!”“怎么就没有关系了?你都嫌弃自己的老公了,还有什么将来?不是自己砌墙堵自己的路吗?”

    韩淑珍毫不示弱,“你现在有能耐了,翅膀硬了,开始嫌弃我们家小强没用了,你又不想想,你今天的一切是哪里来的?”

    “老韩!”邬千舟愤然打断了韩淑珍的话“现在谈正事,不要跑题!”

    林芸的母亲涨红了脸;“亲家母,你这话说的太难听了,我家女儿是你老邬家明媒正娶,三媒六证嫁过来,不是自己跑到你家来的!林芸嫁到邬家,就是你邬家的人,你老邬家会帮衬一个与你无缘无故的人吗?这个人情我们林家不领!”说着就往外走人,林芸的舅舅赶紧打圆场“做亲如合家,既是一家人就不要说着这样见外的话,有什么事情我们放在桌面上谈。”林芸拖住了母亲的衣角:“今天说事就要把事情说清楚”林母十分不情愿地坐了下来。

    客厅里出现一阵短暂的死寂,邬千舟开口了:“按理说,抱不抱孩子应该是小强他们自己的事情。但是孩子们既然尊重我们,我就先来说说自己的看法吧。”话音未落,一屋子人的眼光就齐刷刷地落到邬千舟的身上。“我的想法是再慎重一点。领孩子不是你们想象的像养只小猫小狗一样简单。要有很多手续,还要办领养证明,并不是你想领就领。孩子到哪去领?领个什么样子的?男孩女孩?多大为宜?万一领大了,人家亲身父母找上们来又怎么处理?这样的事情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你们考虑过后果没有?”

    又是一阵沉默后韩淑珍接着上:“唉!我倒不是担心这些,说到抱孩子,我没有意见。眼看着跟我一般大的老姊老妹手上都牵着孙男孙女,你们不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滋味”说到此,韩淑珍眼圈一红,声音哽咽起来“我现在出门买菜都怕遇到熟人,你问他问的,我的老脸都被问羞了。可是眼下事实摆在这里,能有什么办法?我巴不得赶紧抱个孩子,不管是谁家的,只要抱回来就是我们老邬家的亲骨肉!养猫养狗都能养出感情,养个孩子还怕长大了不贴心!?”

    林芸听了,心里有点感动。她没有料到婆婆韩淑珍会说出这样令人动情的话来,林芸原本坚硬的心瞬间软了一下,她的眼泪也溢了出来,林母见状,眼睛也跟着红了。林芸的二舅则眨巴着不大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每个人的脸上快速地扫描。韩淑珍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水继续说“但是说一点不担心也不可能,领孩子毕竟不是领只小猫小狗,东头街上的李大头家几年前领的那个男孩子,你们都晓得的,带回来时粉白团脸,欢喜得不得了,几年后却发现是先天性心脏病,现在扔也扔不得,一家人操碎了心。还有远方秀清姨娘表哥家抱的孩子,说是大姑娘生的私生子,都说私生子聪明,长大后发现是脑瘫,你说叫人怎么弄?这些事就在我们的身边”顿了顿,她抬眼看了一眼林芸“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记得小林以前说起班上弱智的孩子就一个头两个大,还舍不得孩子的爸妈吃的那个辛苦,唉!”说完,拿眼睛瞟了一眼对面的林芸。林芸的脸色也沉重起来。

    邬千舟抬头对邬强说:“小强,这个事情你是怎么看的?你说说自己的意见。”邬强看了一眼林芸“其实我的想法早就跟林芸说过了,她不愿意。”林芸抬眼愤怒地看了邬强一眼,指着邬强:“亏你说得出来!你现在就当你爸妈的面说出来听听,你出的是什么馊主意!”邬强有点尴尬,又摸出一颗烟。“小强,烟抽多了多对身体不好!”邬千舟不满地看了一眼儿子。“你倒是当着长辈们的面说出来呀,只要你爸妈同意,我没有二话!”林芸看起来很激动。看着犹豫不决的邬强,韩淑珍开始鼓励儿子“什么主意,说出来大家听听,本来就是民主会嘛!各抒己见,允许有不同的意见。”

    邬强吸了一口烟,嘀咕了一句“找人代孕”,邬强的话一出口,就像是捅了马蜂窝。首先是林芸的母亲跳了起来,她颤颤微微地指着邬强“你这是人说的话吗?是人说的话吗?”,林芸捂着脸,嘤嘤地抽泣起来。林芸的舅舅干咳了两声。邬千舟啪地一下拍了一下桌面“荒唐!”随即涨红了脸,由于过分激动,他肥大的头颅又不由自主得摇动起来。韩淑珍赶紧站起身,将桌上的茶壶端到丈夫嘴边“啊呀我的老太爷,你血压高医生叮嘱千万不能动气不能激动!你这是不要老命了!你还嫌我受的惊吓少了!嫌这个家太平日子过的多了吗?”随即也呜呜起来。

    邬强吓的大气不出,赶紧掐灭了手上的烟。林芸的舅舅开始打圆场“大家都不要激动,议事议事,就是一起商量探讨。小斌的想法固然不合情理,但也是无奈之举。都是病急乱投医,人到无奈时也是会乱想的。这样的事情也有人家做,但是在我们这样的人家肯定是做不出来的,小芸,他就情急之下随口这么一说,你也不要当真。再说了,你不同意,他敢?”

    林芸哼了一声“敢不敢我可说不准,到时候人家抱着孩子站到我面前的时候,我看你们怎么说!”“不会不会,就算小强不怕你,他也逃不过爸妈的扣子。”

    邬千舟疲惫地闭上眼睛,把头靠在了太师椅的靠背上,没有接话。韩淑珍恰到好处起身到厨房给丈夫续水,林芸舅舅见此情景也叹了口气“依我看,还是再等等,再到上海大医院看看,或是找个知名的老中医再调理调理。像小芸这种情况,人家七八年后又开怀的也不是没有,不要放弃。”邬千舟睁开眼睛:“我的意思也是不要轻易放弃。”

    韩淑珍接过话:“我们也想有这样的想法,可是要等多久?能不能等到,未知数啊!”。继而一声长长的叹息。最后,邬千舟做结束报告;“我看先这样吧!不管是抱孩子还是自己生孩子,都不是说有就有的,走一步看一步,等待机缘。你们也不要想的太多,不要放弃一丝希望。”当大家都起身准备散了的时候,韩淑珍嘟囔了一句;“不种地哪来你收成?我看你们自己也要好好找一下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