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栀子花(1)
作者:濮颖      更新:2018-01-17 16:54      字数:3842
    樊丽两天没来校园并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学校大,教师多,任务重,大家各司其职,谁也顾不上谁。教师出去学习进修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何况是一名校长,全市著名的教育专家,优秀教师,学科带头人。樊丽出差也是很寻常的事情。更何况欧阳将这事处理得非常好,没有人知道樊丽无缘无故地与家庭学校失去了联系。欧阳很想知道黄莺怎么知道期间的内幕,难道仅仅就因为一张樊丽无疑闯入她朋友摄像头里留下的那张根本就看不见面部的照片?欧阳心在这个学校多年,每个教师的基本情况,性格特点他都谙熟于心。他知道黄莺不仅美丽还且心思敏锐。更难得的是她没有功利心。早些年她刚到青城来的时候,欧阳还是教务处的主任,黄莺的专业水平,天真率直的个性一直让欧阳对她有着很好的印象。她与林云不一样。欧阳与黄莺一起出校门的时候,被林云看在了眼里。林云的心里升起一团复杂的情绪。她感叹命运弄人,如果不是婚变,今天黄莺的风光一定是她的。她打心眼里不喜欢黄莺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了的事情了。如今的黄莺是樊丽的助手,也就是校长助理。更是骨干。现在又与欧阳校长关系亲密。林云独自冷笑了一声,一边感叹自己一边回想过去……

    林芸坐在码头上,对着运河水发呆,她又想家了。她的家在这个城市最偏远的西北乡下,一个叫做“凤凰”的村子里。村子的西南边上有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这条河很长,一直通往城里的运河。小时候,林芸经常问奶奶,盂州城究竟在哪,到底有多远。奶奶告诉她前一天晚上把吃剩下的西瓜皮扔到这条河里,第二天西瓜皮就会漂到盂州城里去。从那时起,林芸就时常一个人坐在小河边,向往城市的生活。

    刚刚被暴雨冲刷过的青石板面上泛着一片水光,在初夏的夜晚还是有点彻骨的寒意。林芸现在的家就在运河堤下,那是一座旧式的红砖别墅,雕花铁栅栏,栅栏上缠满了蔷薇, 一到春天满开了沉甸甸的花,把枝条压成弧形。花事热闹非常,从初春到夏末,好像不知道疲惫。林芸不喜欢蔷薇,觉得太妖媚。她喜欢栀子花,一到夏天,村子里的栀子花就开了,整个村庄浸淫在栀子花浓郁的香气里,掸也掸不去。栀子花六瓣,绿蒂,白花,黄蕊,花朵结实敦厚,摘下来放在蚊帐和抽屉里,衣物上会沾染上香气,也可以驱赶蚊虫。栀子花开的时候,也是王双林所在的机械厂放忙假的日子。林芸与王双林经常在栀子花下包饺子,剪白虾,拣韭菜,在林芸看来,没有栀子花的夏天就不能称之为夏天。

    林芸曾今想过在城里的院子里种一株栀子花,却遭到婆婆韩淑珍的极力反对。她说院子本来就不大,花草多了空间逼仄,不爽气。林芸曾经从乡下的家里摘来大包栀子花,回来却发现被婆婆送了人,家里没留一朵。韩淑珍第一次很直白地告诉林芸她不喜欢栀子花的味道。为此林芸的心里很难受,就像刚结婚那会婆婆老是指责她吃饭时托着碗底很难看一样。

    刚过了梅雨季节,运河的水位很高。有几只货船驶过,水波荡漾,水面压起一阵阵大的水花,撞击着码头,打湿了林芸的衣服。林芸屁股下也早已经被石板上的水气浸透。一阵大风吹过,码头边上阔叶的积水哗地倒下,浇得林芸一个激灵地站起身。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脚上的拖鞋只剩下了一只,还有一只必定是脱落到河里飘走了。林芸愣了愣,随即站稳脚,拼足了力气,一下子甩开另一脚上的鞋,姜黄色的海绵拖鞋在空中画了一个漂亮的弧线,无声地跌落在河中央。林芸盯着这只鞋,看着它孤零零地随着河水荡漾漂移,突然咧开嘴笑了。

    林芸光脚走在柏油马路上,脚硌得有点疼。她想起了师范学院毕业那年的国庆长假与王双林赤脚在打谷场上晒稻子的情景来了。王双林用大扫帚一遍遍仔细地扫着晒谷场的地面,生怕有一点细碎的家伙硌伤林芸的脚。林芸的脚白白胖胖,脚背有点高。奶奶说这是一双贵人的脚,将来是做太太的命。王双林这个小子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林芸算不上很漂亮,但是皮肤白,也丰满。胳膊腿就像中秋时分的连枝藕,粉嘟嘟的。手背上十个小窝窝又圆又深。林芸最骄傲的是她的**,饱颤颤地挺立着,每次路过村头黄大嫂糕馒店,她总会有意识地瞥一眼刚出蒸笼,晾在竹匾里还冒着丝丝热气馒头。王双林从小就喜欢她,说长大后非小芸不娶。村里人家带媳妇,大人总会逗他:你什么时候娶马马?王双林总会认真地说:“等小芸长大了!”林芸想到这里,鼻子有点酸。

    推开铁栅栏,林芸厌恶地看了一眼蔷薇。刚经历过暴雨,蔷薇花显得更重,枝条压得更低。她不自觉地想起丈夫邬强在新婚第一夜半荤半素半文半白的话:“过了今夜你就成了女人。待明日晓看红湿处,必定是花重锦官城。”想到此,林芸觉得有点恶心,她咽了咽嗓子,从大门外的鞋柜上拿了一双干净的拖鞋,在院中的自来水池里洗干净脚,进了屋。

    邬强翘着二郎腿在客厅里看电影,照例是香港三流武打片。茶几上的烟缸里满是烟蒂,一杯早已没了茶色的龙井搁在边上,听见林芸回来,邬强侧身看了一眼,又恢复了原来的姿势。林芸径自跑到卫生间嘭地一声关上门,把龙头开得哗哗响。

    韩素珍跟平常一样早早起来,她的任务是给儿子邬强,丈夫邬千舟做早饭。父子两个的早饭不一样,儿子喜欢吃面条,韩淑珍变着花样做,今天肉丝面,明天鱼汤面,后天腰花面。她受到做医护工作的母亲影响,有轻度洁癖,从来不许家人在外面吃早饭,邬千舟的早饭很清淡,一年到头就是五谷杂粮粥,加一只碱面馒头。他们家不吃腌制的咸菜,油条不进门,这几年连鸡蛋都不吃了,说鸡身上的淋巴太多。吃鸭蛋,鸭子在水里长,干净。至于林芸吃什么,韩淑珍不问。林芸每天在外面吃早饭,她吃不惯韩素珍做的,面条缺油少盐,喝粥又没有腌菜,不起劲。她在家的时候,一年四季咸菜不断。雪里蕻,萝卜干,梅干菜,特别是冬天里的暴腌咸菜:新鲜的青菜切成丝,用细子盐码一夜,第二天滗干卤汁,用热得冒烟的菜籽油烹炒,扑几瓣蒜,放切几根红色的羊角椒,就着一碗大米粥,一只鸡蛋,有时候是一根老油条,吃到鼻尖上冒汗,那才叫做一个爽!

    韩素珍斜着眼睛看着林芸从房间里出来,干咳了两声;“你妈今天来看你二舅,你中午去你二舅家陪你妈吃饭。晚上问她走不走,不走可以住到家里来。”林芸像是没有听见,拿起包就出门。看见林芸走出院外,韩素珍嘀咕了一句:“活死人。”邬千舟腆着肚皮,威严地端坐在八仙桌的上首,举起筷子敲了敲碗边:“话多。”邬强不说话,只管哗啦啦地叉他的肉丝面。他吃完早饭要去东门大街的老王八家炸金花。这几年,他打麻将输了不少钱,连林芸的攒的私房钱都被他骗来输光了,他要翻本。炸金花虽然残酷,但是来得快,只要一个天牌就会咸鱼翻身!

    林芸到在小面馆里吃了一碗阳春面,一个水煮蛋。来到学校的时候正好打铃。她庆幸自己今天没有迟到。近几年,她患上失眠症,不到夜里两三点睡不着觉,又不敢吃安眠药。只有趁早晨多睡一会,所以每天早晨总是显得着急慌忙。这一点她的公婆很是看不惯,用韩淑珍的话说就是:“到底是糠箩跳到米箩里,人都变修了。”其实林芸知道即便是迟到了,领导也会装作看不见,更不会在例会上含沙射影地批评。因为她的公公邬千舟是教育局局长,本市教育界的大佬,资格老,根基深,实权在握。林芸在这个学校就算犯下天条也不会有人为难她。相反很多人巴结她,她的身价也越来越高:教坛新秀,教学骨干,优秀班主任,优秀党员,先进教育工作者。不过几年时间,高级职称也过了。她的硬件条件实在是太多了,荣誉证书摞起来有一个小人高。虽然她只有一篇论文发表在县级的教育报刊上,但也算是发表了。她评职称时的积分远远超过了同样晋档的老师,论文发表的那一分对于她只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

    进了办公室,林芸泡了一杯绿茶,她闻到一阵橘子的香气。这不是一个吃橘子的季节。林芸知道一定是黄莺带来的。在林芸的眼里黄莺为人高调,个性张扬。这一点与林芸的个性大相径庭,也是林芸不喜欢黄莺的重要原因之一。

    黄莺的父亲是这个城里的高干,她从小在蜜水里泡大,全身上下腻着一层甜味,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美。她喝红酒,打乒乓,做香薰,穿超短裙。她的丝巾一会系在白皙细长的脖子上,一会扎在如瀑一样的卷发上,更夸张的是她常常把丝巾当腰带,系在浅色破洞的牛仔短裤的腰间,还系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松松垮垮地斜挂在纤腰一侧,走路的时候,丝巾就随着腰肢摆动。吸引很多人的目光随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一寸一寸地挪动,直到看不见为止。林芸也看,但是从来不用正眼,只是在确定无人注意她时悄悄地瞄一下,表情很复杂。黄莺是音师班毕业,原本与林芸是两个世界。由于中级部语文教师缺编,教务处看中黄莺的语文功底好,这才把黄莺从音乐组调了过来。黄莺天生就是一块教语文的材料,毫不费力地接了手,也没见她下多大力气,放学留下多少学生补差,但是每次考查成绩班级均分总是在林芸之上。这一点林芸很不服气,她是科班出身,年级备课组组长,教学骨干,师徒结对时她还是黄莺名义上的指导老师,林芸觉得没有面子。很多时候,林芸甚至想过黄莺是不是能搞到统考的试卷?这种想法最终又被自己否定了。因为在这个城市里,与教育局有着密切关系的教师除了她林芸,还会是谁?

    在林芸的眼里黄莺清高怕吃苦,也不太懂得人情世故。关工委在文化宫办了一个业余辅导班,具体由她们学校刚刚退休的老校长负责。辅导班聘请学校的很多老师去任教,薪酬也很可观。那日老校长亲自来学校邀请黄莺去教作文班,黄莺坚决不同意,还口口声声说在校老师在外面的教学机构任教,追究起来就是违规行为,弄得老校长满脸通红下不了台,为此也得罪了很多应聘的老师。后来大家在办公室闲聊:闲着睡觉也是睡,不如去上课,哪个与钱有仇?嫌钱多烫手的?黄莺鼻子里哼了一声:“我睡的是美容觉,多少钱买不来。”林芸从心里骂了一句:“好吃懒做不当家的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