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作者:刘仁前      更新:2015-12-15 10:00      字数:9969
    进入11月份,楚县四套班子负责人分成了九个工作组,分赴四十五个区乡镇进行年度经济工作大过堂。这一着,是柳成荫到楚县当县委书记采取的新招数。

    楚县地处苏北里下河水乡,是远近闻名的“锅底洼”。几年后的一场大水,让楚县县城变成了飘浮在水上的一座浮城,全境一片泽国,水情惊动了国务院领导,也让柳成荫在楚县的政治生涯变得有如一棵水中浮萍,在风雨中飘浮不定。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河道有如蜘蛛网一般的楚县,自然而然以水路交通为主,陆路交通就变得十分落后。县域范围内,完全通汽车的只有临城一带七个乡镇,统属临城区。邱志维在那儿当书记的阳山乡就属临城区。完全不通汽车,只能走水路的有五个乡镇,位于楚县县城的西北部,属于楚县的水荡子。真正是出门见水,无船不行。这五个乡镇统属沙沟区。陆小英当副书记的俞垛镇,就是这五个乡镇当中的一个。其他还有二十四个乡镇,分属七个区,有通汽车的,有不通汽车的,也有汽车不完全通,最终还得靠水路的。恕不一一赘述。

    如此的交通状况,县里的头头脑脑要想下一趟乡,检查检查工作,麻烦就来了,耗在路上的时间太多了。因而,县委书记、县长一年当中有些边远水网的乡镇没跑过,属正常。有的甚至从来楚县任职,直到离开也没有跑全过四十五个区乡镇。这样的县委书记、县长在楚县的历史上,也不是没有过。

    柳成荫不想当这样的县委书记。年纪轻轻的他,满怀一腔热情回到家乡,是真正想干出一番事业,真心实意为自己的父老乡亲们做点儿实实在在的事情的。当然,他内心也是希望得到上级领导肯定和重用的。年轻的领导干部,追求政治进步,原本就很正常,应该说是一件好事。

    柳成荫想,面对如此众多的区乡镇,不仅我当县委书记的要往下跑,县里的其他领导也要往下跑。还有,那些跟乡镇发展关系密切的部门负责人也要让他们往下跑。他想到了“分类指导”的工作方法。

    来楚县工作时间不长,他就让县委政策研究室一帮人,把全县九个区、三十六个乡镇的经济发展情况重新调查分析,从工业、农业的规模总量,到产业、产品的市场影响力、市场占有率;从乡镇骨干企业的情况,到企业发展后劲、地方的后发优势;凡此等等,逐一梳理排队,将九个区、三十六个乡镇的经济发展情况分成了好、中、差三种类型。每年集中搞两次大规模的乡镇经济工作大过堂,6月份一次,上半年转下半年,这无疑是个关键节点。经过总结分析,上半年工作中好的成功的方面可以继续发扬光大,薄弱环节、工作中的不足可以在下半年工作中加以弥补和改进。年底前在半年度过堂的基础上,再来一次,时间节点更加重要,关系到当下全年工作任务的完成,更关系到下一个年度怎么样开好头、起好步。

    更为重要的是,柳成荫书记“分类指导”的工作思路,打破了原来只按行政区域进行工作指导的模式。过堂时,全县好的乡镇全部集中在一起,争当排头兵的氛围一下子就形成了。尤其是那些经济总量不相上下、发展后劲又都比较足的乡镇,谁也不服谁,谁也不让谁。说心里话,这些乡镇党委书记、乡镇长们哪个也不是“亚家”(“亚”第二是也,“亚家”就是第二家。用当地人的说法,就是“老二”。此处意为,不愿意当第二,要争第一),拿第一不仅政治上光风,而且经济上有实惠呢。实行分类指导原则之后,县委、县政府给乡镇经济发展排头兵奖励几十万呢。这可是让不少人看了都眼热,纷纷盘算着在哪些方面再下点劲,想把这几十万装进自己的口袋。

    好的乡镇争排头兵,中等发展水平的乡镇放在一起过堂,大家争的是进位。形势很显然,要你们这些中游水平的地区,跟工业经济起步早、基础好的好乡镇争排头兵,哪里有可能唦?但现在柳书记的要求是,你们中等发展水平的乡镇之间不能甘居中游,不思进取,要看看半年下来,一年下来,你们的经济总量位次是否有变化,是前移了,还是后退了。

    这样一来,原本觉得排头兵没指望,身后后进还有一大帮,自己可以不紧不忙慢慢上的乡镇负责人,坐不住了。不能一下子在好的方阵里当排头兵,在中等方阵里先把头把交椅拿到手,不也是个值得高兴的事么?因此上,中等发展水平的乡镇之间,争进位的形势更为激烈。原本就是中等水平,再往下掉队,跟柳书记也不好交代呀。

    差的乡镇负责人们,原来一到县里头开会,跟那些好的乡镇领导坐在一块儿,无形之中就觉得低人一等,矮人一头。实力不如人家,有什么好说的唦?但也有的在差乡镇工作的书记、乡镇长心有不服,某某人神气的什么劲儿,哪个不晓得你是通过某领导的门路才从糠箩里跳到米箩里的唦!“糠箩里”这里是指差的乡镇,有时也泛指差的单位。“米箩里”自然是指好的乡镇,有时也泛指好的单位。

    说这话的道出了另外一个实际情况,在差乡镇工作的负责人,并不等于个人的能力就差,在好乡镇工作的负责人并不等于个个能力就强。那些经济发展上不去的乡镇,原因是多方面的,原有的基础、各方面的资源等等都是影响经济发展的重要原因。还真的不能一板子就打到乡镇党委书记、乡镇长身上。

    柳书记发现了问题的关键之所在,要求在差的乡镇中比“亮点”。这下子,大家没话说了。差的乡镇,各方面基础条件都差不多,现在要看谁在并不好的基础之上,培植出新的经济增长点?谁有新亮点,就说明谁的工作有进步。谁的亮点多,就说明谁的工作成效大。

    一切从头开始,一切从“零”开始,一切从你担任这个乡镇党委书记、乡镇长开始进行考核。人们常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蹓蹓!一下子,把差的乡镇负责人内心的情绪调动起来了,谁甘心当后进?谁不想在好的乡镇负责人面前直起腰杆走路,亮开嗓门说话?这帮人心中憋着一股劲呢。“分类指导”把差的乡镇集中到一起,谁有能耐一个起跑线上见高低。

    这回年底大过堂,柳成荫主动把自己安排到楚县的“大西北”沙沟区。这是全县差的三个区中最差的。人们常说,抓两头带中间,是领导干部放之四海而皆有效的工作方法。在柳成荫看来,两头中好的一头无疑重要,但差的一头也很重要,因为它增长空间最大的,从一定程度上决定着一个地区经济发展面貌能否得到根本性改变。而这一点,常常被很多领导所忽视。柳成荫不想忽视这一点。

    当然,他选择沙沟区,而没有选择另外两个差的区,也是因为一个人。

    一望无际的水,是沙沟区和俞垛镇给柳成荫的第一印象。

    因为是头一次来,从县城出发,上了县委交通组的小轮船之后,柳成荫几乎一直站在轮船前甲板上,十分关注地观察着沿途的自然风貌和水面利用情况。

    轮船沿下官河向西北方向行驶着,开船的小黄极细心。碰到有农船迎面而来时,他都主动放慢船速,并且轻声鸣笛,示意来船注意。因为,小轮船在正常情况下全速前行,掀起的滚滚浪花撞击到河岸时,蛮有力量呢。小黄的这一举动,得到了柳书记的点头赞许。

    跟其他为领导干部开车的司机不一样,小黄既为柳书记开车,又为柳书记开船。车,是辆老式的旧红旗,前任县委书记留下来的。柳成荫到任时,县委办公室准备给他添置辆新皇冠,被柳成荫制止了。平时,柳书记骑自行车居多,路途远时才用一下那辆旧红旗。要是陆路交通不方便,那还得用轮船。像这次到沙沟区过堂,小黄就成了小轮船驾驶员。有一点,那辆红旗骄车是固定为柳书记服务的,而小轮船就不固定了。

    县委交通组十几条小轮船,平时县委、县政府领导要用,靠交通组负责人调度。相对而言,柳书记用船要少一些。固定一条船,多数时候闲置着,而其他县领导下乡工作,小轮船有时还排不过来。因此上,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固定一辆车,船就随用随调,不固定。不过,船不固定,开船的人是固定的。就为柳书记服务而言,自然是小黄。

    柳成荫一直在轮船前甲板站着,同行的工作组其他成员,水产局、农业局、水利局的局长们,财贸办、人行、农行的头头们,见状也都挤在船沿边,不愿在船舱里坐着。柳成荫一见,笑笑跟大家说,“我这是第一趟,情况不熟。你们诸位不会也是第一次吧?”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听柳书记这么一问,这些局长们、主任们、行长们几乎异口同声。他们自然不想在县委书记面前留下不深入基层的印象。

    然而,在这帮部门负责人当中,还真有从来没有到这“大西北”来过的呢。路途远,交通不便只是外因。经济欠发达,发展面临难题多是内因。锦上添花的事哪个不愿意做唦,雪中送碳虽然值得称道,但往往不为人所关注。再说了,就一个部门也好,一个银行也好,可动用的资源毕竟有限,往经济发展好的地区投放一点就能见效果,功劳在明处。像沙沟这样的欠发达地区,往往是个无底洞,难题多没法解决。因而,回避不失为一种行之有效的办法。

    柳书记一声反问,工作组的部门负责人们都进了小轮船船舱之中。船头上,金爱国提着个棕色的“大哥大”包,站在柳书记身边,防止书记有什么要问,有什么要布置。

    见大伙儿都进了船舱,这时柳成荫才对水产局的李得水局长说:“李局长,你上来说说这个地区的水产养殖情况。”

    经过一段时间的航行,轮船驶进了一片芦苇荡子。柳成荫望下来,不比城郊的乌金荡范围小,满眼的芦苇,一眼望不到头的样子。柳成荫转身问李得水,“李局长,这就是黑高荡吧?有多少亩啊?”“是的,书记。这就是黑高荡。水面有三四千亩呢。”李得水见柳书记问话,身子朝柳书记跟前靠了靠,脸上堆满了笑意。

    刚刚入冬时间不长,荡子里才开始有人收割芦苇。大片大片生长着的芦苇上,苇絮白霜似的,覆盖了厚厚一层。柳成荫对身边的金爱国、李得水说,“这可是老天爷给沙沟的恩赐啊,现在是不是太浪费了?”柳书记伸手指了指远处几个割芦苇的村民。

    “柳书记说的是,这么几千亩水面,每年只收几捆芦柴,效益太低太低了。”小金秘书顺着柳成荫的意思,往下接了一句。

    “放着这么好的资源不用,真是犯罪啊。我听说前向时,俞垛镇还有村民为水面养殖打起来了。”柳成荫话一出口,立即纠正道:“不,不是听说。我还亲自处理这事的。农民眼光短,只看到开发成熟的水面。我们要引导,要动员他们搞湖荡开发。我看不是没有水面,是我们思想要解放!”

    “柳书记有所不知,开发黑高荡,沙沟区委、区公所,以及俞垛等跟黑高荡有关联乡镇,都在动脑筋,可这几千亩芦荡要开发成鱼池,资金投入可不是小数字啊。”李得水尽管当水产局局长没有几个月,也是柳书记来了之后新提的一批少壮派当中的一员。但他毕竟在水产局当副手也有几年了,对全县水产养殖方面的情况,还是清楚的。

    “得水同志啊,畏难情绪可要不得啊。对于沙沟地区来说,我看就是要做好一个字的文章。”年轻的柳书记给水产局李得水局长换了个称呼。

    “‘水’文章。”金秘书破口而出。

    “对!就是‘水’文章。老辈人说什么,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是有道理的。”柳书记慷慨激昂地指点着沙沟地区的江山,让站在近旁当听众的小金和李得水心生敬佩。

    “可这‘水’怎么‘吃’,是要有智慧的。我这次到沙沟区来,就是要让他们五个乡镇围绕‘水’动脑筋。这可是能做出大文章来的呀。或许有人会说,沙沟到处都是水,你这水文章如何破题唦?”柳成荫把手一挥,说出了三个字:

    “黑高荡!”

    沙沟区经济工作过堂会在俞垛镇镇政府举行。

    因为沙沟区公所设在俞垛镇上,镇政府所在地,也是区公所所在地。就楚县行政区划的情况而言,区公所是县政府的派出机构,行使的是指导、协调的职责,不属一级政府。因而在人力、财力上并不强,日常工作的开展,多数时候要依靠所在地的乡镇。沙沟区自然是依靠俞垛镇。像这次的全区经济工作过堂会,得俞垛镇操办具体会务,从会场布置,到会后的工作餐。区公所领导只要派区委秘书会前查点一下,准备是否到位,无需烦神。

    俞垛镇就不一样了,操办这样一个县里召开的重要会议,来不得半点马虎的。全区五个乡镇的书记、乡镇长,以及区委书记、区长悉数到场不谈,还有县里要害部门的负责人、几个银行的行长们,这些可是平时拿八抬大轿去请也不一定请得到的。不重视能行么?更何况,这次过堂会,县委柳书记亲自带队,柳书记又是头一回来俞垛。虽说,柳书记几次询问过俞垛方方面面的情况,但毕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留给县委一把手一个什么样的第一印象,这太重要了。不重视能行么?

    为此,俞垛镇党委书记方国鉴亲自挂帅,并且明确一名分管大农业的副书记具体负责整个会议的事务性工作。此人就是陆小英。

    要陆小英忙前忙后,其中重要的一条是为了柳成荫的到来而忙,这让她内心或多或少有些不舒服,不痛快,甚至有点儿别扭。忙里偷闲,她会对自己说,这么上心卖力的考虑每一个细节,会标啦,席卡啦,茶叶啦,工作餐四菜一汤如何搭配啦,细之末角的事多着呢。为了迎候一个负心人,何必呢?在旁人看来,她不仅忙得那么带劲,还忙得那么开心。

    柳成荫曾经是她的恋人不假,现在人家是县委书记。我陆小英不是为那个曾经伤透了自己心的人而忙,是为了迎接县委柳书记在做镇党委分派的工作。在乡镇党委副书记岗位上干了也有几年了,这公私要分开的道理,陆小英自然是懂的。

    正如在来的途中县委书记柳成荫对李得水、金爱国说的那样,沙沟区经济工作大过堂,一个突出的主题就是:如何做“水”的文章。

    沙沟区五个乡镇的书记、乡镇长们,听了柳书记慷慨激昂的讲话,一下子兴奋起来。整天在他们眼睛头里转的水,原本早就熟视无睹了。经县委柳书记一指点,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这“水”里还真有大文章呢。

    在方国鉴看来,俞垛镇水产养殖在区里就算做得不错了,鱼池养殖面积大的,都成立了专业的水产村,镇里还成立了专业的水产养殖场,负责指导水产村的水产养殖工作。当他把这些情况作为俞垛镇的工作经验在过堂会上,向柳书记汇报之后,柳书记虽说肯定了他们的常规工作,但更多地是要求他们进一步解放思想,拓展思路,敢闯敢干。柳书记明确提出了,沙沟区“水”文章,要从黑高荡开始破题。这三四千亩的水面,再也不能满足于打几捆芦柴,捉几条野鱼,逮几只野鸡野鸭了。要综合开发利用,搞多种模式的特种水产养殖。

    柳书记思路一出,水产局长李得水接着和沙沟区的书记、乡镇长们算起了效益帐。因为有县委一把手的指示,参加过堂会的财贸办主任以及人行、农行的行长们,纷纷表态,在黑高荡开发这一重点项目上,一定给予资金支持。

    因为黑高荡在俞垛镇所属地域面积比其他乡镇大,一经开发,俞垛镇一下子就新增上千亩水产养殖面积,而且柳书记要求是搞特种水产,效益是普通水产养殖的几倍呢。想不到,每年只有端午节前,打粽箬热嘈几天,再不就是入冬后,进荡收割芦柴有些个人气的黑高荡,在县委柳书记指点之下,变成了个聚宝盆。

    方国鉴眼前似乎出现了黑高荡特种水产养殖场建成后的繁忙景象:一片片整齐的鱼池,整塘整塘的特种水产品,出水装上了增氧车。一辆一辆装满了特种水产品的增氧车,从黑高荡出发,将这些水产品运往上海、南京等大城市。与此同时,大把大把的人民币装进了他的口袋。方国鉴那个开心劲儿,就甭提了。

    “当然啦,开发黑高荡,仅仅是沙沟区水文章的破题之作,全区上下一定要统一思想,提高认识,树立全区一盘棋的思想。同志们要有思想准备,把一个几千亩的芦苇荡,开发成特种水产养殖基地,肯定会有这样那样的困难,工程施工如何组织,养殖基地如何规划,资金难题如何破解,凡此等等。但是有一条,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难,畏难情绪要不得!同志们要迎难而上,知难而进,打响黑高荡开发第一仗。”在充分听取了各乡镇、部门参会同志的交流发言之后,柳书记对黑高荡开发进一步作了强调。柳书记铿锵有力的讲话,把有些走神的方国鉴重新拉回到了俞垛镇镇政府的会堂上来。

    “国鉴同志啊,下面就看你们怎么干啦。”过堂会结束后,柳书记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留了下来,他说是要补一补欠帐。毕竟到楚县工作一年多了,头一次到俞垛来,不能蜻蜓点水,一来就走。

    “请柳书记放心,我们全镇上下一定拧成一股绳,争当黑高荡开发的排头兵。”陪同柳书记在镇上那条著名的老街走一走的方国鉴,言语之间充满了信心和决心。这让陪在一旁的陆小英听了有些不大舒服,心里暗自嘀咕了一句:“马屁精。就知道说大话。”

    区乡的同志、还有一些部门的同志,听说柳书记要在俞垛住一个晚上,纷纷表示了留下来陪柳书记的意愿。柳书记笑着跟大家打招呼,直接点了方国鉴的名:“过堂会后,区里、乡镇,以及各有关部门都要快速行动起来,有大量工作在等着大家呢,就不要留下来陪我了。我有方书记陪,还有小金、小黄就行啦。”

    李得水以为柳书记肯定要把他留下的,不仅因为他是在柳书记手上重用起来的,而且这次到沙沟区过堂,由了解整个经济工作,到最后将“水”文章变成主要议题,柳书记下一步要想在俞垛镇率先动作,身为水产局长,他完全可以为领导出谋划策,贡献一份力量的。

    然而,年轻的县委书记没有按照人们惯常的想法去做,他甚至连区里的书记、区长都没让留下来陪。按常理来说,你一把手在沙沟区域内检查工作,区里的书记、区长陪同一下,以示重视,还是有必要的。柳书记没有点区委书记、区长的名字,小金细心地发现两位区领导和柳书记握手道别时,面部表情有些个不自然。想想也是,柳书记的做法,让两位区领导在辖区其他乡镇书记、乡镇长面前,有点儿丢面子呢。

    柳成荫到没有考虑得这么复杂。自从他到楚县工作之后,下乡也好,跑厂也好,到单位部门也好,身边多半只有跟班秘书金爱国一个,靠自行车不能解决交通问题的,再加上司机小黄。他不愿意像有些县领导那样,到哪儿检查工作,人没有到,电话早到了,结果是前呼后拥,各层各级负责人跟在后面一大趟,看上去热闹得很,真正的情况未必了解得到。检查工作还有什么意义呢?柳成荫不愿意这样做。

    柳成荫点名让方国鉴陪,这让方国鉴内心很激动。尤其是没有让区里书记、区长留下来陪,方国鉴内心甚至有点儿小自豪。他这一自豪,就自作主张把原本在继续为柳书记准备晚饭的镇党委副书记陆小英叫过来,陪柳书记一同参观考察镇上的老街。

    “柳书记,我把你的老同学叫过来了,晚上陪你好好喝一盅。”方国鉴满脸堆笑地向柳成荫报告。也许有人会说,陆小英和柳成荫在广陵大学读书时既不同级,更不同班,严格意义上根本算不上同学。但是,你身为领导干部,总是会被一些好心人安排一些同学、战友之类给你。于是乎,那些哪怕你在学校一天面都没见过的,只要跟你同一个校门进出都会被称之为“同学”;在部队呆过的,哪怕拥有同一个番号,那一定就是“战友”。社会上,那些打着领导干部“同学”、“战友”旗号的,神通大着呢。

    陆小英自然不能归到这样的“同学”类别当中。说实在的,现在她躲眼前的“同学”还来不及呢,哪里还想去攀这个“同学”关系唦。可是镇里一把手叫她来陪县委一把手,她不能不来。在其他人看来,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与县委书记接触的机会不是谁想就能有的。俞垛镇副镇级干部好几个呢,只是她这个“同学”有此荣幸。再说,她和柳成荫早几年在校园里的事,方国鉴未必清楚。站在方书记角度,人家还是为你陆小英好呢,让你有机会和县委书记“同学”接触接触,肯定有利于你个人的政治进步。

    如此一想,陆小英心里放开了许多。跟柳成荫礼节性的握手、问候之后,一直默默地陪在一旁。

    “小英书记,你作为分管大农业的副书记,接下来在黑高荡开发中的担子可不轻啊。”柳成荫握着陆小英手的时候,很关切地说了一句。

    在与柳成荫目光相遇的一刹那,陆小英内心不经意的一颤,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因为,柳成荫没有称呼她同志,也没有摆出县委一把手的架势直呼其名,当然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叫她小英,而是开口喊了一声“小英书记”,又不是严格为“小英副书记”。是的,作为一个女性,陆小英感到了某种东西的存在。这,让她心颤。

    俞垛镇上的老街可以说声名远播,不少人幕名来访。来俞垛镇检查工作的领导同志几乎无一例外,都要到老街上走一走,看一看。而老街之所以著名,之所以吸引那些来访者,是因为柳成荫眼前的这座明代厕所。

    这座古厕青砖黛瓦,正门朝南,门洞下面呈长方形,上面呈三角形,四周有转线装饰。装有对开的“洋门”两扇,门的两边各开一个长方形木制窗户,上部用多层线脚砖做成弧形并挑出。墙的下部用小六角磨面砖铺贴,四周用半圆砖做线镶制成镜框式样。南立面和西立面砌有几个墙垛,上方间隔有凹凸形线脚,类似花瓶的瓶颈束腰。西立面山墙上亦有4个洋式窗户。

    古厕内有一方小天井,天井东边有一个仅容一人如厕的蹲坑,西边则是个小便池。再往里去便是“坑厅”,设有长恭凳,恭凳后面是根长护杆,以防如厕的人不慎跌入坑中。恭凳可容纳6人同时如厕。恭凳中间和两侧各设一个柏木短搁几,几面下的牙板上雕有如意花纹。如厕的人可一边如厕一边抽着水烟,水烟壶之类的用具可放置于搁几上,方便实用。恭凳前面东侧还摆有方便厕者的净手铜盆、香熏炉具等器具。

    在俞垛这样一个地偏多水、交通闭塞乡镇,竟然有如此西洋建筑风格的厕所,实在让年轻的县委书记称奇。

    更让柳成荫称奇的是,这所古厕当时还是一座“经营性”厕所。古时候的俞垛镇,四周都是菜农和粮农,人粪肥料紧缺。而那时俞垛镇上的商贸颇为兴旺,精明的古厕主人看到了此间的商机。于是,在此处修建一座“豪华”厕所。由于这厕所给人提供舒适的如厕环境,更有“水烟”之类服务,果然大受欢迎。如此一来,厕所主人农家肥的买卖做得自然是好。

    “国鉴同志啊,我看你们要好好学习学习精明的俞垛先人,从巧做厕所文章中得到启发,来做好今天的水文章。”柳书记看厕所也能联系到当前的工作,这让方国鉴不得不佩服,只得一个劲儿点头称是。

    与中午的四菜一汤工作餐不一样,晚上俞垛镇党委、政府一班人集体宴请柳书记的这桌菜,还确实别具特色。

    在楚县留传着“四菜一汤,吃到中央”的顺口溜。这“四菜一汤”,也是柳成荫到楚县工作后,对全县所有公务接待活动的用餐要求。不仅如此,参与接待的陪餐人员还要缴纳陪餐费。这新官上任的一把火,烧得楚县的头头脑脑们不知所措,措手不及。

    不过,时间不长,对策措施就诞生了。就象今天中午俞垛镇安排的工作餐,“四菜一汤”,毛甲长(当地人把毛鱼、甲鱼、长鱼三种鱼连在一起简省的说法,其中毛鱼,是指鳗鱼;长鱼,便是黄鳝)一样不少,县城里高规格宴席也不过如此。有人或许要问,既定了“四菜一汤”的标准,上这样的好菜,还只有“四菜一汤”怎么可能呢?其实,简单得很。毛鱼、长鱼和鸡蛋配在一起红烧,有个好听的菜名:“二龙戏珠”。鱼是过斤一条的,用的是连刀,既让佐料入骨,又不失“龙”型。鸡蛋是用滷煮过的滷鸡蛋,一碗几“珠”,全看主人心意。甲鱼自然成了“四菜一汤”中的“汤”了。这一份汤端上来,但见那甲鱼完完整整,似鲜活之物。一但动起筷子,揭开那甲鱼盖儿,原本在盖下藏着的鸡方能呈现,这道菜也有个好听的名字:“霸王别鸡”。顺便说一句,每一个装菜的碗盆,都是超大号的,因为数量有限制,故而单体放大也在情理之中。这样做出来的“四菜一汤”,有什么理由不能吃到中央呢?

    刚开始,柳成荫可以说是每餐必查,查“四菜一汤”标准执行得如何,查陪餐费是否缴纳。跟班秘书金爱国每到一处,都要先到食堂了解饭菜安排情况,餐后还要为柳书记把餐费缴纳到位。这样一来,金爱国一下子比其他县领导的秘书要多忙几件事情,有时忙的效果还不一定好。这么多年遗留下来的传统习惯,不是一个规定就能改变的。

    当“四菜一汤”发展成为一个餐桌怪胎之后,柳成荫再也不去较真了。要知道,在楚县四套班子里论年龄、论资历,他都是倒数第一,当这样的一个领导群体中的一把手无疑具有极强的挑战性。但总是为个饭桌上的事情板脸孔,有时甚至让其他县领导下不来台,实在没有必要。

    后来,他自己只坚持一条,只要是公务活动时,不涉及到其他领导人,柳成荫还是坚持真正“四菜一汤”标准,不允许超规格、超标准。像今天中午这样的大场合,柳书记面对着“二龙戏珠”、“霸王别鸡”之类佳肴,也只好微笑着动筷子。

    现在,晚上主角就他一人。再铺张,他当然不会答应。这一点,不仅身为俞垛镇党委书记的方国鉴十分清楚,而且具体负责整个这次过堂会接待安排的陆小英也很是明了。因而,柳成荫在餐桌上没看到中午的毛甲长,看到的是当地特色土菜,“大鱼圆”、“藕荚子”、“茄儿饼”之类。单说这俞垛大鱼圆,早就名气非常大了。这水荡地区,鲜鱼多的是,加工成鱼圆也是出水鲜。再加上俞垛人做鱼圆工艺跟其他地方不一样,做出来的鱼圆经油锅汆过,个儿大,黄霜霜,一见就能引起人的食欲。桌上还放着两瓶郎酒。

    柳成荫刚想开口,方国鉴似乎晓得柳书记想说什么,站起身拿起一瓶郎酒对柳成荫道:“柳书记,这是我自己从家里拿过来的酒。说实在的,书记第一次来我们俞垛,还主动留下来,让我很感动。不不,不仅是我感动,我们班子全体同志都很感动。茅台我也拿不出来,书记不嫌酒丑,就给个面子喝两杯。也算是为我们搞黑高荡开发,鼓劲,打气。”

    “国鉴书记不仅工作上有一套,劝酒同样有一套。看来,这酒不喝还真不行啦。不过,我也有个条件。”柳成荫边说,边从方国鉴手中要过了酒瓶,“今天晚上这第一杯酒,由我来给各位斟,也由我先敬各位。”

    柳成荫话一出口,桌子一下热嘈起来了。县委书记要给大家斟酒、敬酒,这是多大的面子,多大的荣幸啊。方国鉴原先不晓得柳书记会提出怎样让他难办的条件,一听这话,高兴得带头鼓起掌来。坐在柳成荫斜对过的陆小英心里想,今天晚上恐怕躲是躲不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