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 栀子花
作者:濮颖      更新:2016-06-02 17:09      字数:23869
    栀子花

    小说/ 濮颖

    (一)

    林芸坐在码头上,对着运河水发呆,她又想家了。她的家在这个城市最偏远的西北乡下,一个叫做“凤凰”的村子里。村子的西南边上有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这条河很长,一直通往城里的运河。小时候,林芸经常问奶奶,盂州城究竟在哪,到底有多远。奶奶告诉她前一天晚上把吃剩下的西瓜皮扔到这条河里,第二天西瓜皮就会漂到盂州城里去。从那时起,林芸就时常一个人坐在小河边,向往城市的生活。

    刚刚被暴雨冲刷过的青石板面上泛着一片水光,在初夏的夜晚还是有点彻骨的寒意。林芸现在的家就在运河堤下,那是一座旧式的红砖别墅,雕花铁栅栏,栅栏上缠满了蔷薇, 一到春天满开了沉甸甸的花,把枝条压成弧形。花事热闹非常,从初春到夏末,好像不知道疲惫。林芸不喜欢蔷薇,觉得太妖媚。她喜欢栀子花,一到夏天,村子里的栀子花就开了,整个村庄浸淫在栀子花浓郁的香气里,掸也掸不去。栀子花六瓣,绿蒂,白花,黄蕊,花朵结实敦厚,摘下来放在蚊帐和抽屉里,衣物上会沾染上香气,也可以驱赶蚊虫。栀子花开的时候,也是王双林所在的机械厂放忙假的日子。林芸与王双林经常在栀子花下包饺子,剪白虾,拣韭菜,在林芸看来,没有栀子花的夏天就不能称之为夏天。

    林芸曾今想过在城里的院子里种一株栀子花,却遭到婆婆韩淑珍的极力反对。她说院子本来就不大,花草多了空间逼仄,不爽气。林芸曾经从乡下的家里摘来大包栀子花,回来却发现被婆婆送了人,家里没留一朵。韩淑珍第一次很直白地告诉林芸她不喜欢栀子花的味道。为此林芸的心里很难受,就像刚结婚那会婆婆老是指责她吃饭时托着碗底很难看一样。

    刚过了梅雨季节,运河的水位很高。有几只货船驶过,水波荡漾,水面压起一阵阵大的水花,撞击着码头,打湿了林芸的衣服。林芸屁股下也早已经被石板上的水气浸透。一阵大风吹过,码头边上阔叶的积水哗地倒下,浇得林芸一个激灵地站起身。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脚上的拖鞋只剩下了一只,还有一只必定是脱落到河里飘走了。林芸愣了愣,随即站稳脚,拼足了力气,一下子甩开另一脚上的鞋,姜黄色的海绵拖鞋在空中画了一个漂亮的弧线,无声地跌落在河中央。林芸盯着这只鞋,看着它孤零零地随着河水荡漾漂移,突然咧开嘴笑了。

    林芸光脚走在柏油马路上,脚硌得有点疼。她想起了师范学院毕业那年的国庆长假与王双林赤脚在打谷场上晒稻子的情景来了。王双林用大扫帚一遍遍仔细地扫着晒谷场的地面,生怕有一点细碎的家伙硌伤林芸的脚。林芸的脚白白胖胖,脚背有点高。奶奶说这是一双贵人的脚,将来是做太太的命。王双林这个小子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林芸算不上很漂亮,但是皮肤白,也丰满。胳膊腿就像中秋时分的连枝藕,粉嘟嘟的。手背上十个小窝窝又圆又深。林芸最骄傲的是她的**,饱颤颤地挺立着,每次路过村头黄大嫂糕馒店,她总会有意识地瞥一眼刚出蒸笼,晾在竹匾里还冒着丝丝热气馒头。王双林从小就喜欢她,说长大后非小芸不娶。村里人家带媳妇,大人总会逗他:你什么时候娶马马?王双林总会认真地说:“等小芸长大了!”林芸想到这里,鼻子有点酸。

    (二)

    推开铁栅栏,林芸厌恶地看了一眼蔷薇。刚经历过暴雨,蔷薇花显得更重,枝条压得更低。她不自觉地想起丈夫邬强在新婚第一夜半荤半素半文半白的话:“过了今夜你就成了女人。待明日晓看红湿处,必定是花重锦官城。”想到此,林芸觉得有点恶心,她咽了咽嗓子,从大门外的鞋柜上拿了一双干净的拖鞋,在院中的自来水池里洗干净脚,进了屋。

    邬强翘着二郎腿在客厅里看电影,照例是香港三流武打片。茶几上的烟缸里满是烟蒂,一杯早已没了茶色的龙井搁在边上,听见林芸回来,邬强侧身看了一眼,又恢复了原来的姿势。林芸径自跑到卫生间嘭地一声关上门,把龙头开得哗哗响。

    韩素珍跟平常一样早早起来,她的任务是给儿子邬强,丈夫邬千舟做早饭。父子两个的早饭不一样,儿子喜欢吃面条,韩淑珍变着花样做,今天肉丝面,明天鱼汤面,后天腰花面。她受到做医护工作的母亲影响,有轻度洁癖,从来不许家人在外面吃早饭,邬千舟的早饭很清淡,一年到头就是五谷杂粮粥,加一只碱面馒头。他们家不吃腌制的咸菜,油条不进门,这几年连鸡蛋都不吃了,说鸡身上的淋巴太多。吃鸭蛋,鸭子在水里长,干净。至于林芸吃什么,韩淑珍不问。林芸每天在外面吃早饭,她吃不惯韩素珍做的,面条缺油少盐,喝粥又没有腌菜,不起劲。她在家的时候,一年四季咸菜不断。雪里蕻,萝卜干,梅干菜,特别是冬天里的暴腌咸菜:新鲜的青菜切成丝,用细子盐码一夜,第二天滗干卤汁,用热得冒烟的菜籽油烹炒,扑几瓣蒜,放切几根红色的羊角椒,就着一碗大米粥,一只鸡蛋,有时候是一根老油条,吃到鼻尖上冒汗,那才叫做一个爽!

    韩素珍斜着眼睛看着林芸从房间里出来,干咳了两声;“你妈今天来看你二舅,你中午去你二舅家陪你妈吃饭。晚上问她走不走,不走可以住到家里来。”林芸像是没有听见,拿起包就出门。看见林芸走出院外,韩素珍嘀咕了一句:“活死人。”邬千舟腆着肚皮,威严地端坐在八仙桌的上首,举起筷子敲了敲碗边:“话多。”邬强不说话,只管哗啦啦地叉他的肉丝面。他吃完早饭要去东门大街的老王八家炸金花。这几年,他打麻将输了不少钱,连林芸的攒的私房钱都被他骗来输光了,他要翻本。炸金花虽然残酷,但是来得快,只要一个天牌就会咸鱼翻身!

    林芸到在小面馆里吃了一碗阳春面,一个水煮蛋。来到学校的时候正好打铃。她庆幸自己今天没有迟到。近几年,她患上失眠症,不到夜里两三点睡不着觉,又不敢吃安眠药。只有趁早晨多睡一会,所以每天早晨总是显得着急慌忙。这一点她的公婆很是看不惯,用韩淑珍的话说就是:“到底是糠箩跳到米箩里,人都变修了。”其实林芸知道即便是迟到了,领导也会装作看不见,更不会在例会上含沙射影地批评。因为她的公公邬千舟是教育局局长,本市教育界的大佬,资格老,根基深,实权在握。林芸在这个学校就算犯下天条也不会有人为难她。相反很多人巴结她,她的身价也越来越高:教坛新秀,教学骨干,优秀班主任,优秀党员,先进教育工作者。不过几年时间,高级职称也过了。她的硬件条件实在是太多了,荣誉证书摞起来有一个小人高。虽然她只有一篇论文发表在县级的教育报刊上,但也算是发表了。她评职称时的积分远远超过了同样晋档的老师,论文发表的那一分对于她只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

    (三)

    进了办公室,林芸泡了一杯绿茶,她闻到一阵橘子的香气。这不是一个吃橘子的季节。林芸知道一定是黄莺带来的。在林芸的眼里黄莺为人高调,个性张扬。这一点与林芸的个性大相径庭,也是林芸不喜欢黄莺的重要原因之一。

    黄莺的父亲是这个城里的高干,她从小在蜜水里泡大,全身上下腻着一层甜味,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美。她喝红酒,打乒乓,做香薰,穿超短裙。她的丝巾一会系在白皙细长的脖子上,一会扎在如瀑一样的卷发上,更夸张的是她常常把丝巾当腰带,系在浅色破洞的牛仔短裤的腰间,还系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松松垮垮地斜挂在纤腰一侧,走路的时候,丝巾就随着腰肢摆动。吸引很多人的目光随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一寸一寸地挪动,直到看不见为止。林芸也看,但是从来不用正眼,只是在确定无人注意她时悄悄地瞄一下,表情很复杂。黄莺是音师班毕业,原本与林芸是两个世界。由于中级部语文教师缺编,教务处看中黄莺的语文功底好,这才把黄莺从音乐组调了过来。黄莺天生就是一块教语文的材料,毫不费力地接了手,也没见她下多大力气,放学留下多少学生补差,但是每次考查成绩班级均分总是在林芸之上。这一点林芸很不服气,她是科班出身,年级备课组组长,教学骨干,师徒结对时她还是黄莺名义上的指导老师,林芸觉得没有面子。很多时候,林芸甚至想过黄莺是不是能搞到统考的试卷?这种想法最终又被自己否定了。因为在这个城市里,与教育局有着密切关系的教师除了她林芸,还会是谁?

    在林芸的眼里黄莺清高怕吃苦,也不太懂得人情世故。关工委在文化宫办了一个业余辅导班,具体由她们学校刚刚退休的老校长负责。辅导班聘请学校的很多老师去任教,薪酬也很可观。那日老校长亲自来学校邀请黄莺去教作文班,黄莺坚决不同意,还口口声声说在校老师在外面的教学机构任教,追究起来就是违规行为,弄得老校长满脸通红下不了台,为此也得罪了很多应聘的老师。后来大家在办公室闲聊:闲着睡觉也是睡,不如去上课,哪个与钱有仇?嫌钱多烫手的?黄莺鼻子里哼了一声:“我睡的是美容觉,多少钱买不来。”林芸从心里骂了一句:“好吃懒做不当家的婆娘!”

    林芸能吃苦,很小的时候就常随父母下地薅草浇水,还要带小妹。夏天的清早她要趁着露水打桑叶,时常是一蒌桑叶背回来的时候,村里的公鸡还没有打鸣。她哥哥比她大好多,成家早,嫂子不是省油的灯,有事没事会使唤林芸。林芸经常背上背着小侄儿,左手搀着小妹,右手拎着竹篮给在服装厂上班的嫂子送饭。林芸没有抱怨过一句,她一心只想好好读书,考上大学转户口,吃上皇粮做个城市人,让哥嫂跟村里人高看她一眼。

    林芸正想着,黄莺花蝴蝶一样飘进来:“师傅,你脸色还是不好看啊!要不请假休息吧,不要硬撑着。”

    林芸摸摸脸颊自嘲地说;“黄脸婆,就这色。”

    黄莺从办公桌上拿过一只青皮的橘子放到林芸的桌上:“嗨嗨,女人不许自怨自艾。你比我还小一岁,倒想赶到我前面老了!”

    “谢谢,我不需要。”林芸头也不抬只管批改学生的作业。

    “女人一定要多吃水果,我的柜子里有新西兰直邮的奶粉,你需要的时候课间自己动手,不要见外。”黄莺说着又飘了出去,留下一阵淡淡的香气。林芸望着黄莺的背影,冷笑了一声。

    林芸吃水果已经吃腻了。她家里的各类时令瓜果都是成箱成箱地堆放在储物间,以至于一进门就会闻到阵阵果香,经年不散。婆婆韩淑珍常常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用塑料袋装上腐烂变质的水果,偷偷扔到离家很远的垃圾箱里。有时候,她也会叫林芸带上一点回娘家。林芸总是拣一些当地不常见的热带水果回去,韩淑珍会乜着眼睛说:“你就带点苹果橘子什么的,乡下人哪里会吃这些洋玩意儿。”林芸不做声,回头再加上一袋苹果或是橘子。水果都是人家送的,韩淑珍从来不心疼。来送水果的人说的几乎都是同样的话:出差或是旅游顺便带回来的,给老领导尝尝鲜,小意思不成敬意。

    林芸刚嫁过来的时候只要看见送礼的来就不自在,总是红着脸溜进房间里。好像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后来她摸着了一个规律,只要婆婆韩淑珍接电话时说:“哎呀,你真是太客气了,谢谢谢谢。哎呀,你让我怎么跟老邬交代啊!你这不是为难我吗?”林芸就知道晚上一定会有人上门送礼。于是林芸就早早地钻进房间或是借故出去走一圈,估摸着差不多人走的时候再回来。

    林芸问过邬强:“这样好吗?”邬强看着林芸:“你是哪一年出土的文物啊?”见到林芸不悦,马上又正经起来:“从古到今哪有办事求人不送礼的,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送礼人,我爸又不是市长书记,他帮人家办事情也是要求人的,求人就得送礼,你明白了?”林芸不再吭声。

    (四)

    小学部女教师多,林芸的办公室也不例外。六张办公桌清一色的女人。三个女人一台戏,女人们在一起除了谈工作,就是各种八卦。办公室属李晓最会谈,天南海北古今中外,坊间传闻名人轶事,她似乎无所不知。李晓喜欢黄莺,人前人后地夸赞黄莺这般好那般好,这令林芸心里很不舒服。这个下午,李晓又开讲了。

    黄莺,你身上的香水味道真好闻!什么牌子的?

    香奈儿五号

    难怪呢!你香水喷在什么地方?腋下?手腕?还是胸口啊?

    黄莺笑起来:我就在脖子里喷一点点。

    你听说过豪门贵妇怎么喷香水的吗?人家把香水喷得满屋都是,然后站在香水下沐浴,让全身浸满香水的味道,那才叫奢侈。

    林芸发话了:你们能不能脱俗一点?一天到晚就是东家长李家短的。趁年轻还是应该多读书多学习,提升自身素养我看比什么香水时装都时尚。

    黄莺和李晓互相使了个眼色。李晓不再说话,黄莺开口了:党员就是党员,领导就是领导,思想境界跟我们老百姓就是不一样啊!林组长,什么时候借几本书给我看看?让我也提升提升?林芸没搭腔,垂着眼皮看手机。

    第二天早上,黄莺真的凑到了林芸的面前:“哎,师傅。昨天跟你说借书的事是真心的。你有什么好书借我几本看看。”林芸抬头深深地看黄莺一眼,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声:“好。”

    晚上回到家,林芸第一件事情就是去书柜里找书。她决意要找几本黄莺看不懂抑或是根本不感兴趣的书,最好是古文版线装书,其实这书柜里的书就像水果一样绝大多数都是别人作为礼物送给邬千舟的。给邬家送礼的人太多了,尤其是到四时八节。送的礼物也是琳琅满目,雅俗不一。高档烟酒,名人字画,甚至是鱼虾蟹鳖。邬千舟非常慷慨地将这些书都交代给了林芸:“年轻人就是要多读书。”

    林芸不辞辛劳地找书,她翻来覆去,反反复复,弄出满头大汗,终于找出她自认为满意的几本书来。然后走到办公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只黑色的签名笔,打开书的扉页注上购买的时间地点。她先写了一本:林芸于某年某月购于盂城书店,写完后她有点后悔,盂城书店是本地的书店,就怕没有这类的书籍卖,若是黄莺有心去了解一下,自已就得漏馅。林芸一边懊悔自己的粗心一边打开电脑,在百度里认真搜索了一番,确定无误后,她在另外的几本书上分别标注了林芸购于北京王府井书店,南京先锋书店,杭州枫林晚书店的字样。写完这些,她将签上购于盂城书店的那本书又放回了书柜里边。做完这一切,林芸长长地舒了口气,满足地伸了伸腰便开始到梳妆柜里找香水。

    林芸的梳妆柜里有好几瓶香水,当然也是别人送的礼物。香水的瓶子形状各异,颜色也各各不同。林芸从来没有碰过它们,她没有喷香水的习惯,更何况公公邬千舟作为家庭纪律之一“低调做人”也交代过。林芸第一次好奇地拿起香水瓶,仔细地看起来。她不太看得懂瓶子上的外文,更不知道这些香水档次的高低,于是她把邬强叫来甄别。邬强看着这些花花绿绿高高矮矮的玻璃瓶搔了搔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忽然他一拍大腿:“有了。这个红瓶的是新华书店的李经理送的,档次不会低。这绿瓶是城镇印刷厂的总账会计送来的,也差不了。那瓶紫色的是某人为了解决非户口所在地孩子入学问题时送的,这瓶白色的是教育局打字员小顾解决了长期合同工编制,送给我妈的小意思……”邬强按着解决事情的大小性质来确定香水的档次高低的方法让林芸觉得有一定的道理。同时也惊讶邬强在这一点上记忆特别好。邬强很得意:“什么人送什么东西一定要有数,弄错了不好跟人家交代,这也是学问,你不懂。”末了又问林芸:“怎么?你想破坏爸爸交代的纪律?”林芸诡秘一笑。

    第二天一早,林芸就揣着四本书来到学校。她把书整整齐齐地放在黄莺的桌上,办公室顿时溢满了香水的气息。黄莺有点诧异地打开其中一本,一股她从来没有闻过的香水的气息立即钻了进她的鼻腔,她立刻把书靠近鼻子又仔细地闻了闻。黄莺随即又打开了第二本,第三本,第四本。果然各种不同又陌生的香水气息。但是有一点黄莺是肯定的,这些绝对不是普通的香水,是国际大牌。黄莺像似觉察到了什么,她猛然一转身去看身后的林芸,正巧碰上林芸也拿眼斜看着她,目光里充满了得意与讥讽。黄莺一下子全明白了,她立即把书合上款款走到林芸的面前:“林老师,您是高人。您的书跟您一样也很高深。我们这样的普通人根本看不懂。谢了!

    林芸傲慢地伸出手,缓缓接过黄莺手中的书,嘴角扬起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

    (五)

    课间的时候,林芸的二舅打电话来,告诉她母亲来了,叫她去吃饭。林芸答应了一声,挂了电话。林芸的二舅在财政局工作,林芸与邬强的婚事就是他搓成的。他不仅是邬家的舅丈人,也是大媒人。林芸怪她二舅,也怨她的母亲。要不是他们嫌弃王双林家寒,羞辱来提亲的王母,王双林不会赌气跑到深圳,也不会被骗去跑传销。

    中午的时候,林芸去了她二舅家,二舅母烧的葵花大斩肉还是那么诱人。在邬家,林芸是吃不到的。婆婆韩素珍不做大荤,以鱼虾蔬菜为主,少油缺盐,谓之健康饮食。吃饭的档口,林芸的舅妈从外面抱来邻居家半岁大的婴孩,一边逗笑一边说;“只愁养,不愁长。还记得他妈妈出门的,一晃孩子都这么大了。小芸,你要加紧了!”,林芸听了脸色大变,刚到嘴的斩肉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林芸的母亲朝弟媳狠狠地使了个眼色。她舅妈才意识到不对,扭动着肥硕的屁股抱着孩子出去了。

    林芸怀过孩子,在她刚结婚的那年。邬家的婚礼办得很气派,在不大的盂州城里引起过不小的轰动。也曾让林芸在心理上获得了极大的满足,以至于她暂时忘记了王双林留在她心底的那一抹伤痛。

    邬千舟做什么事都留有后手,包括调林芸进城,定婚后的林芸依旧在在乡村小学教书。邬千舟把儿子的婚期定在六月中旬,这样林芸婚假连着暑假,暑假一过,便借着双选的名义顺理成章地进了市属实验小学。

    教师节那天的早上,林芸涮牙时一阵恶心,她突然想起自己历来周期很准的例假已经过了好多天,林芸知道自己八成是怀孕了,她既紧张又兴奋,但还是沉住了气。晚上下班的时候她从药店买了一张早早孕的试纸,晚饭碗一丢开便急匆匆地进了房间关上房门。当林芸看到试纸上渐渐显影出两道颜色鲜红的杠杠时,她的声音有点颤抖;“邬强,我怀孕了”。邬强从床上跳下,冲进卫生间,抱起林芸:哇!我要升级了!”。林芸有点娇嗔地白了丈夫一眼:“放稳重一点,先不要声张,明天我去妇幼保健所找我的同学再确认一下,家庭用试纸不一定百分之百的准确。”

    当邬强将妇幼保健所的尿检化验单递给父母的时候,脸上漾满将为人父的喜悦。邬千舟盯着尿TT一栏边上的红色加号,却慢慢地皱起了眉头,当天晚上邬千舟就主持召开了家庭会议。

    邬千舟坐在太师椅上,脸神凝重。韩素珍坐在旁边,脸上也是红一阵白一阵。林芸与邬强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忐忑不安。邬千舟端起大肚的紫砂壶,吱吱地呷了一口,缓缓放下茶壶,两眼直视前方,食指和中指交错着敲击太师椅的椅背,半晌才慢慢地开了口:“我跟你妈经过认真的考虑,仔细的分析,决定了这个孩子你们暂时不能要。”林芸听了,愕然睁大眼睛,带着莫大的疑问看着她威严的公公。邬千舟动了动身体:“小林刚毕业没几年,从农村学校一下子调到省实小,你们知道我顶住了多大的压力?现在小林是学校重点培养对象,入党报告书交了,中级职称已经上报了,教坛新秀也批下来了,目前教的又是实验班,才上十来天就怀孕了,你叫人家领导怎么想?做什么事情要考虑长远,顾大局全局。”林芸一下子蒙住了,她无措地用眼神向丈夫邬强求助,邬强慌乱地避开妻子的目光,把头垂挂到胸口,反复地搓着手,什么话也不说。韩淑珍接着开口:“唉,你以为我们做上人的心里好过?但是你们也要为你爸想想啊,你们知道他的背后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局机关有多少干部子女在乡下多年也调不上来?小林进实验小学,你们知道有多少人眼红?现在不是生孩子的时候,小林眼下要做的是努力工作,刻苦学习,把研究生读出来,职称解决掉,早点进学校的中层班子,先站稳脚跟!让背后那些看不得的人瞧瞧!以此证明你爸是举贤不避亲!”韩淑珍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有点为自己的言辞感到兴奋,仿佛又回到当年在电器厂做妇女主任时侯的光景。林芸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邬千舟挥挥手:“不早了,都休息吧,明天早上六点你妈准时叫早,手机要开着。”好半天,林芸才站起身,像丢了魂一样往房间里走。邬强赶紧跟在她后面,韩淑珍却叫住了儿子;“小强,你等一下回房间,手指甲要剪了。”邬强伸出手看看,走到韩淑珍的跟前:“妈,以后还是叫林芸给我剪吧?”韩淑珍轻轻地嗤了一声;“她剪?我不放心,乡下人干不了细致活”。邬强回头看了一下林芸的背影,不满地叫了一声妈。韩淑珍朝儿子翻了一个白眼;“花喜鹊……”

    林芸选择了周五下午做的人工流产,这样可以连着双休日休息。当医生从她的体内将搅拌成碎片的胚胎全盘吸出来的时候,林芸的心也被掏空了,她虚摇摇地从手术台下来竟没有觉得身体有多痛。当邬强问她疼不疼的时候,林芸之说了一个字:酸。林芸周一就上班了,邬千舟说:“不能让学校知道这件事。”韩淑珍说“月份小,休息两天就行了。她下放农村的那会,做过人流,一天没休息,照样下地干活。做教师也不干体力活,农村孩子体质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邬强说听爸妈的,他们的话不会错。

    就在林芸隐瞒了流产的事情坚持上班的时候,同事黄莺也意外怀孕,那时的黄莺已经有了儿子涵涵。黄莺与林芸恰恰相反,她高调地请假,法定一个星期的小产假不够,她还要再续一个星期的病假。为此她们的校长一位马列主义老太太找黄莺谈话:“小黄老师,法定产假只有一个星期,不能多请。学校老师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你请了假就得有人顶上,时间长了对学生有影响。年轻人嘛,身体好,小月子也不算伤人。”黄莺立即叫起来:“什么叫不伤人?那是你们把我们女人不当人!教师的工作是特殊,但是老师不是神仙,不是和尚尼姑,也是有家有口,七灾八难。只要带班的老师负责任,孩子一样学得好。身体是自己的,我就是不为自己想,也得为我的家人着想!你看着办吧,这病假到底批不批?”女校长蒙住了,尴尬地说:“小黄啊!现在学校的考核制度很严的,病假超过一周,年终不得参加评优,再说病假工资也扣得厉害。你考虑好了。”黄莺冷笑道:“我对得起学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这个优秀你们爱给谁忧给谁,病假工资你也不劳你烦神,我就当少买一瓶雅思兰黛……”马列主义老太太的脸色立马沉了下来……待到黄莺离开以后,老太太非常不满地摇了摇头,对后面的校长助理说:“这个黄莺,就是比不上林芸!”

    黄莺休息了,林芸给她带课。刚刚做完手术,不但没有休息,还加大了工作量。林芸觉得累也憋屈,却又说不出口。更令她难受的是,黄莺产假结束来上班都是她的爱人接送,黄莺的爱人很细致,每次来的接黄莺的时候,都会带一件大的衣服,仔细地给黄莺披上。黄莺坐在他的摩托车后面,温柔地环抱着先生的腰。她的先生每次在车子启动前总是将手伸到后面拍拍黄莺的手,林芸看在眼里,一下子觉得自己很失落。

    林芸很争气,两年的时间实现了自己的目标:入党,提干,上职称,某课题领导小组负责人。邬千舟觉得脸上很有光彩。自从林芸入邬家以后邬千舟进门出门都是林芸给他拿替换的鞋,邬千舟挺直身子眼望前方从来不说一句话,换好鞋走人,现在偶尔会说一声好好,谢谢。就在林芸的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邬强所在的单位因为资源整合,下岗了。下岗后的邬强脾气变得特别坏。经常在外面喝酒,喝多了回家就撒酒疯。林芸厌恶他满身的酒气,恶心他吐出来的污秽物,但是她一句抱怨不敢有。

    (六)

    林芸和邬强有一套属于自己的两居室,靠近公婆的家,但是只住过一个多月。婆婆韩淑珍不放心他们单夫独妻地过日子,经常趁他们上班的时间开门去督查,每次督查的情况都让韩淑珍的心里不爽快:不是看到床上的被褥乱七八糟,就是厨房里的碗筷散了一桌。最终让韩淑珍下定决心叫儿媳搬回家住是因为她发现了桌上有一根吃剩下的油条,一瓶腌菜。韩淑珍气愤地将油条丢进垃圾桶,将腌菜瓶狠狠地从窗户扔了出去。林芸虽然从心里不乐意跟公婆住在一起,但是她还是很配合地搬了回去。

    林芸不太喜欢跟城里人交往,进城几年几乎没有什么要好的朋友,偶尔只跟金玲在一起喝喝茶,说说闲话。金玲跟林芸是一个村子里长大的,比林芸长好几岁。她也是凤凰村里第一个嫁到城里的姑娘,当年村里人都羡慕地叫她为“金凤凰”。金玲嫁的是一个军人,复原回到地方上安排到物资公司工作,计划经济那会这个工作还是很吃香的。金玲嫁给他的时候,村里人问她家城里有几间房子。金玲眨眨眼睛,掰着手指数了数说:”大小有五间。”村里人满意地点头:“都说城里寸土寸金,金玲的婆家在城里有五六间房子肯定是有钱人,这孩子命好。”每次金铃回家的时候,村子里就会像过节一样的热闹。这边金玲还在村口,村里男女老少就相互转告“金玲回家了”。吃过中午饭,金玲家里照例会聚集很多女人,也有个别娘气的男人。他们听金玲讲城里的故事,摸摸金玲身上穿的花花绿绿的衣服,套一套金玲的高跟皮鞋,捏一捏像肉一样颜色透明的丝袜。金玲也会从大包小包里掏出一些新鲜的玩意,让大家着实开了不少眼界。林芸倒是不怎么喜欢去金玲家,即使去,也是勉勉强强地被小姐妹们拖过去的。但是林芸却特别想知道金玲在城里的生活,所以,她即使人不去金玲家,耳朵却一直支棱着,不愿意放过任何一句跟金玲有关系的话题。直到有一天,村里的八姑婆到城里看病,金玲的母亲带着八姑婆到金玲婆家去吃饭,八姑婆回家告诉村里人:金玲家的五间房加起来没有乡下的两间厢屋大,烧饭的地方只能一个人呆着,两个人在里面要撞屁股。吃饭的桌只能坐三面,还有一面靠着墙,胖子坐下来要先提口气把肚子吸起来。那个堂屋不见一点阳光,村里的猪圈还它大一框。金玲的妈妈听到后气得不行,逢人就说:“乡下老婆子就是没见识,咱闺女家在城里的房子叫做两室一厅一厨一卫,你乡下房子再大顶个屁用,五间正屋卖了也买不到城里一间屁股的厨房。”林芸听了八姑婆的话心里却十分受用,从那以后她开始主动到金玲家去了,还喜欢丫里丫怪地东问一句,西问一句。金玲倒是没有觉察倒是什么,对林芸的到来表示十二分的热情,她毫不掩饰地告诉林芸:她一个花了八千块钱买了地方城市户口的姑娘能嫁到城里的工人家庭已经很不错了。城里有钱人多的是,到处大别墅小公寓,但是人家不会找她这样的媳妇,起码要有大学文凭,做老师或是护士,有城市户口,长得又好看的。林芸第一次觉得金玲很直率,也觉得自己真的应该为自己的将来好好做一番计划。

    后来金玲丈夫所在的物资公司不存在了,金玲的丈夫凭借以前积累的资源,加上自己头脑灵话,能吃苦,自己开了一家公司,现在的日子越过越好。那个不及乡下两间厢屋大的房子早换掉了,住上了联排别墅,开起来四个轮子的车,金玲成了名副其实的“金凤凰”。八姑婆早就过世了,金玲每次想起来就恨恨地说:“都是城里人刻薄,我看乡下人也不厚道。那个八姑婆,人家好心好意地把她带到家里来吃饭,她一句造就人的好话都没有!还拆火烧房,让村里人背后笑话,害地我妈犯了心疼病,喝了半年的中药!”

    自从丈夫发了财,金玲也辞了原来服装厂门市部的工作,在家心安理得地做起来全职太太。闲来无事的金玲没事就请林芸去茶吧坐坐。林芸觉得跟金玲在一起说话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可是这一次金玲请她喝茶,却给她喝出了一个不小的麻烦。

    金玲这回找林芸喝茶,是带着目的来的。清吧是一个临河的小茶馆,很雅很安静。林芸第一次到这里来的时候是初夏,刚一进门,她就闻到了一阵栀子花的香气,兴奋的林芸立即循着香气往楼上跑,果然在二楼的露台上看到了几株正在盛开的栀子花,林芸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里。

    金玲屁股刚落板凳,就听到门外林芸的脚步声。金玲赶紧站起身来招呼,林芸刚推开门,金玲就夸张地叫起来:“哎约,小云,你看起来又瘦了不少。用的什么减肥良方赶紧告诉我。你瞧瞧我这腰身。”她用手比划了圆鼓鼓的腰腹,自嘲得笑弯了腰。林芸刚准备将她的手包搁在桌角,随即又拎了回来。她从桌上的纸盒里抽出几张纸巾,仔细地擦了擦桌面,感觉周围很干净了,才将手包放了上去。金玲笑着说:“都说做老师的细微,真的不一样,不像我们这些大老粗,人走哪里坐哪里,东西随便丢。”林芸抬眼看了一下手包:“也不是,这个石头纹牛皮,清洁起来比较麻烦。”金玲问“这个包很贵吧?”林芸转开了话题:“听说你侄儿今年大学考得不错,你这个有钱的姑姑给了多少红包?”金玲呷了一口茶“娘家侄儿考上大学,做姑姑的自然少不了给钱。我今天来找你也是为了一个侄儿,虽不嫡亲侄子,也算是至亲。”林芸说;“你家侄子真多,上次转学到我们学校的也是你家什么侄子。说实在话,就是你金玲找的我,换了旁人,我再不会多这样的事情。你知道现在转个学生有多难?全国都在搞教育均衡,要求零择校,我顶住了多大的压力?”金玲讪笑着说:“知道知道,要不就是好姐妹了吗?这次还是为了这个小兔崽子!放心,这回不是大事,就是一点小麻烦,来跟你商量商量的。”一边说一边又给林芸添上桂圆枸杞蜂蜜茶。

    金玲的小侄儿原先的班主任小秦老师回家待产了,现在接管这个班的是一位即将退休的老教师,姓黄。黄老师刚刚接管没有几天就发现金玲的侄儿有很多不良习惯,一生气就在周五下午的班队会上批评了这个孩子,并将他的中队干标志给摘了,说要考察几天。可是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也没有让孩子官复原职。孩子伤了自尊心,家长也觉得没有面子。左思右想,还是觉得肯定是没有及时跟老师打招呼,现在想借此机会跟老师沟通一下,把考察期缩短,把中队干的职务恢复起来。林芸说这个小子肯定是忒调皮了,要不人家老师也不会这样做。金玲立即附和:“那是那是,这个小子是调皮。你是知道的,他爸妈跟着我们家老许干,在天津办事处正常不回家,孩子跟着爷爷奶奶住,也算是个留守儿童,你不懂隔代亲,惯的不上家数。我这个做姑姑的再不问,谁来问?”金玲只管说,没有觉得林芸的脸上有些不悦。这几年林芸的婆婆催着他们要孩子了,可是林芸就是怀不上。为此她也偷偷地看过中医,中医说她气血两亏,要将气血补起来才能受孕。

    林芸低头喝了一口茶,问金玲自己有什么打算,金玲说想请老师吃饭。林芸沉思了一下说:“吃饭就免了吧,你的目的就是为了找班主任给你家侄儿官复原职,又不是其他什么事情。既然请客,总不能就请班主任一个人吧?语数英请了就得请英体美,要不综合科老师有意见,请了英体美,信息技术老师你要请,兴趣班老师也要请。俗话说,办酒容易请客难,我们老家就有一句:任少一庄,不少一家。你比我懂。”金玲立即说:“那就都请啊!我又不缺办酒的钱。”林芸挥挥手,推了推眼镜框:“这不是钱不钱的事,是值不值的事。你找班主任就找班主任,不要拖动葫芦带动瓢。你侄儿除了调皮,各科成绩也不差,不要跟其他老师打什么招呼,弄得朝野皆知,班主任也会觉得自己不是重点。你请客的钱只要花一半在班主任身上就行了,杀鸡用不到宰牛刀。”

    金玲说:“我也想过了,要不就送班主任超市卡吧,五百还是一千你定夺。”林芸沉思了一下说:“不要送超市卡,黄老师现在是一个人在家,他的老婆跟在上海带孙子,黄老师一到节假日就回上海去。他一个老男人用不了超市卡,再说我们这里的超市卡到了上海也不通用。”。“那送什么合适?”金玲有点着急。林芸说;“送人东西一定要投其所好,亏你老公还是做生意的,这点都没教会你?据我所知,老黄就好个酒,你送他两瓶酒就成。”停了停又补充道:“记住,酒不要太高档,有个三五百块钱就足以了。黄老师明年就退了,教你家侄子就是这学期的事情,不必要浪费。”金玲点了点头。临走的时候,金玲从随身带的大挎包里掏出一个包装精致的手袋,对林芸说;“小云,这是上次我到缅甸旅游时买的天然琥珀蜜蜡手串,你这细皮嫩肉的,带它正合适。”林芸瞟了一眼,这串蜜蜡手串有六七十颗珠子,在灯光的照射下闪烁出漂亮的荷叶鳞片,随着金玲的手动,折射出灵性的光芒。林芸心里登了一下:好货,价格不会孬,并没有收手去接。金玲连忆说:“缅甸地产,在那里买就是普通的工艺品。我们是姐妹,难道我送你东西也是行贿不成?上次侄儿转学你费了不少心思,这个人情我记得。”林芸抓起手包说:“既然是好姐妹,你还要记住什么人情啊?”金玲说:“你最好还是收下我的礼物,要不然我家老许会上门给你送人情,他要送人情可就不是这些小玩意了,你是不是看不上我的,一定要等老许送你个大人情啊!”林芸听了微微一笑;“好吧,我收下。你家老许的那个人悄我还真的不敢收!”

    就在第二个星期五的下午,黄老师手里提着两瓶装的天之蓝手袋来到林芸的办公室,径自走到林芸的桌前,重重地将酒搁在办公桌上。林芸愣住了,一脸疑惑看着老黄:“老黄,你这是……”没等林芸问完,黄老师就说:“林主任,这酒太贵重,我喝不起,你还拿回去给你婆婆当料酒合适。”林芸的脸涨得通红,半晒说不出话来,大家莫名其妙地睁大眼睛望着从未如此窘迫的林芸,办公室里安静极了,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得到响。还是黄莺打破了沉默,对着转身背手离去的黄老师问道:“黄老,你这是唱的哪一出?你的酒怎么就叫林主任回家当佐料了呀?”,老黄头也不回地说:“这酒到了贾局长家就是做佐料的命!”突然,林芸像疯了一样抓起手机,一口气跑到了操场上,课间的吵闹声将她的声音淹没,只看见她未拿电话的那只胳膊狂乱地挥舞,还有近乎西斯底里的表情……老黄站在窗前,静静地望着的林芸,他似乎又看见了自己的女儿黄晓燕戴着助听器在风雨中骑着自行车奔波在鱼脊背一样的乡间小路上。

    老黄有一子一女,儿子黄晓磊研究生毕业后应聘在上海某医院,找了本地一个护士结婚成家,生了一个男孩,日子过得顺风顺水,没叫老黄烦过心。老黄最放心不下的是他的女儿黄晓燕。黄晓燕天资聪慧,五岁那年发高烧,使得她的左耳听力稍有受损,后来上了本地的一所师范学校,毕业后分配在乡镇的一所小学做老师,一晃二十年。二十年里黄晓燕的自行车不知道换了多少辆,眼泪不知道流了多少回,如今已是人到中年,依旧每天早出晚归,如今,她已经不再做调上城的梦,而是盼着早点退休,不再受罪。

    (七)

    林芸请了一学期的病假,这个消息一出来,就像是在水里投了一块大石头,盂州实验小学的老师们议论纷纷,其实大家都心照不宣,林芸到各大医院去看不孕不育了。林芸很不幸运,省人医的妇科专家医生告诉她:由于第一次人工流产操作失误,造成子宫内膜受伤,她将永远怀不上孩子了。”这个消息对于林芸几乎就是致命的打击,她彻底倒下了。 贾家人沉浸在一片哀伤之中。刚开始的时候,贾家人感到对不起林芸,对于林芸的态度是愧疚,有一段时间里,婆婆韩淑珍与林芸之间几乎是互换了角色。韩淑珍看着林芸的脸色说话,林芸则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干自己喜欢的事情。为了减缓心理压力,经过商量,大家都觉得两个人单独住,床上的事情肯定会比跟公婆住在一起放松,这样也许会有助于林芸受孕。抱着一丝希望,邬强与林芸又住到了自己的房子里。韩淑珍还会不时去督察,但是都不露痕迹,直到一个穿粉色衣裙的女人进了贾家的客厅。

    一个星期日的下午,林芸午休起来觉得什么事情可干,她想回到婆婆那边去拿几件换季的衣服。推开铁栅栏的院门,林芸就听到一个年轻女人咯咯的笑声,走进屋一看,是一个看起来年轻的女子,穿一套粉色的秋裙,正在跟婆婆韩淑珍亲热地说笑。看见林芸回来,两个人都有点尴尬。韩淑珍先开了口:“小林,这是莫晓琳,这是林芸。”莫晓琳大方地一笑;“嫂子啊!”,林芸不说话礼节性地笑笑上了楼。韩淑珍不满地看了一眼林芸的背影,朝莫晓琳笑笑,压低声音说:“我没说错吧?就这德行。”莫晓琳也朝楼上看了一眼,心不在焉。

    邬强呆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这个家对于邬强来说太清冷,他不想多看一眼林芸僵硬的脸色。林芸因为睡眠不好主动提出了周一到周五分床,邬强欣然接受,林芸可能终生不孕的现实彻底破坏了这个本生就不太和谐的家庭。莫晓琳此刻的出现像一抹月光透进了邬强阴暗的心里,他们俩是通过微信摇一摇认识的。那个无聊的夜里邬强摇动手机,一阵沙沙之后,微信界面上落下了一个叫做“柔情似水”的女人。定位显示他们相隔不足一公里。邬强立即点开头像:年轻,长得不错,最吸引邬强的是这个女人一脸灿烂的笑容。邬强饶有兴致地打开她的朋友圈,仔细搜索这个从天而降的女人的信息。女人的空间很透明,未婚剩女,某男装品牌专卖店的店长,邬强的心里莫名一动。随手发了一个消息:“你好!”紧接着对方就回复了一张笑脸,邬强笑笑,继续:“又是一个睡不着的”。对方依然很快回复:“这世上睡着的人是相似的,睡不着的人各有各的心事。”邬强一样子来了兴趣……

    在莫晓琳的眼里,邬强很有派,一身行头档次不低,同时又是一个不失义气的男人,请客吃饭总是他抢着埋单,莫晓琳崇拜这个比她大好几岁的男人。邬强跟莫晓琳在一起才发现原来世界上可以有这样令人轻松的男女关系。

    林芸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古怪了,像只刺猬。外界还没风吹草动,她就会敏感地起身上的钢针,就怕有人伤害了自己。单位同事知道了她的情况倒是很同情她,也替她感到惋惜。没有人在办公室谈论自己的孩子,黄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将办公桌上儿子的照片悄悄地拆掉了。可越是这样,林芸的心中越是难受。从这些信息中她读出了大家都已经知道她将终生不孕的事实,她觉得自己更加受伤。

    她开始在不知不觉中体罚学生,从罚站到谩骂到轻轻地动手。可是每次过后她又会非常自责,抱起孩子的头说:“你怎么这样不争气啊!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老师的苦心!”好多时候,她的眼睛里都会有泪光。甚至有一次,她冲动地揪了个上课不听叽叽喳喳讲话还咯咯笑的小女孩的耳朵,小女孩哭了,她也跟着抽泣起来。

    她跟邬强的夫妻之间也变得更加生疏了,她甚至已经记不清他们什么时候过的夫妻生活。她一直把与邬强的夫妻之事叫做性生活,她从来没有承认过这叫“**”,邬强也不再主动,林芸有时候也奇怪一个壮年的男人靠什么去宣泄自己旺盛的精力,但是她不愿去深想,这样行尸走肉是生活对于她来说也许是最好的生存状态。

    韩淑珍坐不住了,她受不了此生真的就这样“断子绝孙”。她开始埋怨邬千舟,起初邬千舟还听她唠叨,后来就烦躁恼怒:“那么多人流产没有出问题,怎么单单到了她就出问题了?这就是命!我们老邬家的命!”韩淑珍听了就呜呜地哭来起来,她三十多岁才生了邬强这么一个宝贝儿子,真的是“捧在手里怕丢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一直跟着她睡到十六岁。她再也想不到到了儿子这辈子就要断了香火,她咬着牙说她不甘心,其实邬千舟心里更不甘,他风云一世,从来没有想过最后会是这样一个连祖宗都不能原谅的结局!夫妻二人的心中各有算盘……

    韩淑珍开始做两件事情,一是加紧与莫晓琳的接触,另外就是加大到林芸家中督查的频率。那个中午,林芸下班回家急匆匆地去卫生间,昨晚因为上传申报特色学校的材料睡得晚,没有来得及清洗**。一进卫生间,她发现自己原本搁在洗衣机盖板上的**挂在了卫生间把手上,一低头看到卫生间的地上有一只用过的冰箱保鲜膜,保鲜膜当做一次性手套是婆婆韩淑珍一贯的做派。林芸明白了,她冷笑了一声,改变了主意。

    晚上下班回家,她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看挂在卫生间把手上的**,果然不出她所料,**又飞到了挂毛巾不锈钢架上,洗脸台上有一双她中午没来得及洗的筷子!林芸的血一下子充到脑门,她的眼前晃动着韩淑珍用筷子拈起**满脸恶毒的笑,毫不犹豫地掏出手机,摁下了备注叫做韩老奶的电话号码。

    韩淑珍早就在家里等着这个电话,果然如她所希望的一样,婆媳间第一次在电话里公开交火。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做得出我就做得出!”

    你没有权利到我的家里来!“

    “你的家?哪个是你的家……婚前财产,你不会不懂吧?”

    “既然如此,你家为什么还要娶媳妇!”

    “有嫁才有娶!你当初有志气不要嫁到我们家来啊!”

    “你太恶毒!”

    “我恶毒?我不这样做,你记得住吗?我是替你妈管教你!她养了一个好吃懒做自私冷漠的女儿,我有权利教她怎么做人!”

    林芸再也不能忍受,她挂掉电话,把自己摔倒床上,肆意地大哭起来!

    林芸第一次面对眼前的现实与跟邬强谈判,她说想抱养一个孩子。邬强说这个是大事,要征求父母的意见。林芸分别给她的母亲,舅舅打了电话,邬家这一次的家庭会议规模空前扩大。

    家庭会上,林芸第一个发言。她谈了自己的想法:目前的现实摆在这里,既然生不了孩子,还是趁早领养一个。林芸的母亲随即赞成:养育之恩大于生育之情,抱养的孩子也会有感情。林芸的舅舅说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领养小孩的人家又不是一个,又有虚有实地举了三五个例子。林家人对于领养孩子这一块已然表明了态度,接着就看邬家三口人了。只要其中有一个人同意,就是四比三,按例林芸获胜。林芸再次将目光投向了邬强,邬强吸口烟,近几年他的烟瘾是越来越大了,酒量也跟着涨,林芸皱起眉头,不满地叫起来:“你就知道抽抽抽!你闻闻自己的身上都是一股臭味!”

    韩淑珍立即朝林芸看了一眼:“你是不是早嫌弃他了?嫌弃他还领什么孩子啊?”

    “这个跟领养孩子没有关系,你不要岔题!”“怎么就没有关系了?你都嫌弃自己的老公了,还有什么将来?不是自己砌墙堵自己的路吗?”

    韩淑珍毫不示弱,“你现在有能耐了,翅膀硬了,开始嫌弃我们家小强没用了,你又不想想,你今天的一切是哪里来的?”

    “老韩!”邬千舟愤然打断了韩淑珍的话“现在谈正事,不要跑题!”

    林芸的母亲涨红了脸;“亲家母,你这话说的太难听了,我家女儿是你老邬家明媒正娶,三媒六证嫁过来,不是自己跑到你家来的!林芸嫁到邬家,就是你邬家的人,你老邬家会帮衬一个与你无缘无故的人吗?这个人情我们林家不领!”说着就往外走人,林芸的舅舅赶紧打圆场“做亲如合家,既是一家人就不要说着这样见外的话,有什么事情我们放在桌面上谈。”林芸拖住了母亲的衣角:“今天说事就要把事情说清楚”林母十分不情愿地坐了下来。

    客厅里出现一阵短暂的死寂,邬千舟开口了:“按理说,抱不抱孩子应该是小强他们自己的事情。但是孩子们既然尊重我们,我就先来说说自己的看法吧。”话音未落,一屋子人的眼光就齐刷刷地落到邬千舟的身上。“我的想法是再慎重一点。领孩子不是你们想象的像养只小猫小狗一样简单。要有很多手续,还要办领养证明,并不是你想领就领。孩子到哪去领?领个什么样子的?男孩女孩?多大为宜?万一领大了,人家亲身父母找上们来又怎么处理?这样的事情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你们考虑过后果没有?”

    又是一阵沉默后韩淑珍接着上:“唉!我倒不是担心这些,说到抱孩子,我没有意见。眼看着跟我一般大的老姊老妹手上都牵着孙男孙女,你们不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滋味”说到此,韩淑珍眼圈一红,声音哽咽起来“我现在出门买菜都怕遇到熟人,你问他问的,我的老脸都被问羞了。可是眼下事实摆在这里,能有什么办法?我巴不得赶紧抱个孩子,不管是谁家的,只要抱回来就是我们老邬家的亲骨肉!养猫养狗都能养出感情,养个孩子还怕长大了不贴心!?”

    林芸听了,心里有点感动。她没有料到婆婆韩淑珍会说出这样令人动情的话来,林芸原本坚硬的心瞬间软了一下,她的眼泪也溢了出来,林母见状,眼睛也跟着红了。林芸的二舅则眨巴着不大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每个人的脸上快速地扫描。韩淑珍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水继续说“但是说一点不担心也不可能,领孩子毕竟不是领只小猫小狗,东头街上的李大头家几年前领的那个男孩子,你们都晓得的,带回来时粉白团脸,欢喜得不得了,几年后却发现是先天性心脏病,现在扔也扔不得,一家人操碎了心。还有远方秀清姨娘表哥家抱的孩子,说是大姑娘生的私生子,都说私生子聪明,长大后发现是脑瘫,你说叫人怎么弄?这些事就在我们的身边”顿了顿,她抬眼看了一眼林芸“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记得小林以前说起班上弱智的孩子就一个头两个大,还舍不得孩子的爸妈吃的那个辛苦,唉!”说完,拿眼睛瞟了一眼对面的林芸。林芸的脸色也沉重起来。

    邬千舟抬头对邬强说:“小强,这个事情你是怎么看的?你说说自己的意见。”邬强看了一眼林芸“其实我的想法早就跟林芸说过了,她不愿意。”林芸抬眼愤怒地看了邬强一眼,指着邬强:“亏你说得出来!你现在就当你爸妈的面说出来听听,你出的是什么馊主意!”邬强有点尴尬,又摸出一颗烟。“小强,烟抽多了多对身体不好!”邬千舟不满地看了一眼儿子。“你倒是当着长辈们的面说出来呀,只要你爸妈同意,我没有二话!”林芸看起来很激动。看着犹豫不决的邬强,韩淑珍开始鼓励儿子“什么主意,说出来大家听听,本来就是民主会嘛!各抒己见,允许有不同的意见。”

    邬强吸了一口烟,嘀咕了一句“找人代孕”,邬强的话一出口,就像是捅了马蜂窝。首先是林芸的母亲跳了起来,她颤颤微微地指着邬强“你这是人说的话吗?是人说的话吗?”,林芸捂着脸,嘤嘤地抽泣起来。林芸的舅舅干咳了两声。邬千舟啪地一下拍了一下桌面“荒唐!”随即涨红了脸,由于过分激动,他肥大的头颅又不由自主得摇动起来。韩淑珍赶紧站起身,将桌上的茶壶端到丈夫嘴边“啊呀我的老太爷,你血压高医生叮嘱千万不能动气不能激动!你这是不要老命了!你还嫌我受的惊吓少了!嫌这个家太平日子过的多了吗?”随即也呜呜起来。

    邬强吓的大气不出,赶紧掐灭了手上的烟。林芸的舅舅开始打圆场“大家都不要激动,议事议事,就是一起商量探讨。小斌的想法固然不合情理,但也是无奈之举。都是病急乱投医,人到无奈时也是会乱想的。这样的事情也有人家做,但是在我们这样的人家肯定是做不出来的,小芸,他就情急之下随口这么一说,你也不要当真。再说了,你不同意,他敢?”

    林芸哼了一声“敢不敢我可说不准,到时候人家抱着孩子站到我面前的时候,我看你们怎么说!”“不会不会,就算小强不怕你,他也逃不过爸妈的扣子。”

    邬千舟疲惫地闭上眼睛,把头靠在了太师椅的靠背上,没有接话。韩淑珍恰到好处起身到厨房给丈夫续水,林芸舅舅见此情景也叹了口气“依我看,还是再等等,再到上海大医院看看,或是找个知名的老中医再调理调理。像小芸这种情况,人家七八年后又开怀的也不是没有,不要放弃。”邬千舟睁开眼睛:“我的意思也是不要轻易放弃。”

    韩淑珍接过话:“我们也想有这样的想法,可是要等多久?能不能等到,未知数啊!”。继而一声长长的叹息。最后,邬千舟做结束报告;“我看先这样吧!不管是抱孩子还是自己生孩子,都不是说有就有的,走一步看一步,等待机缘。你们也不要想的太多,不要放弃一丝希望。”当大家都起身准备散了的时候,韩淑珍嘟囔了一句;“不种地哪来你收成?我看你们自己也要好好找一下原因。”

    (八)

    林芸模模糊糊,似睡非睡,醒来感觉时间已经不早了,她摸索着拿过床头柜上的手机,已经过了凌晨。邬强还没有回来,今天是周末,按例今晚不分床。自从抱着最后的希望生孩子,林芸夫妇又勉强过起了夫妻生活。林芸叹了口气,摁下手机屏保。邬强回家后先进了卫生间,他脱下身上的外套在灯光下仔细检查了一番,

    确定没有任何问题后推开房间的门,将几张百元大钞还有一些零钱意无地丢在床头柜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林芸放学后不进办公室了,留在教室批改作业或是备课。她怕办公室里的喧嚣,怕同事提及她最不愿意听的话题。放学后的教室会里留下几个特别调皮或是作业没有完成的学生,林芸正好借此陪着这些孩子完成作业,纠正孩子的坏习惯。家长来接孩子的时候也正好与家长交流,这也不失为一种好的教育方法,家长很感激。这个班上有一个叫李仁杰的男孩子,很可爱也特别的调皮,毛茸茸的大眼睛透着一棍机灵劲,林芸很喜欢这个孩子,孩子的母亲也是一个健谈的女人,一来二去,林芸跟小人杰的母亲也成了朋友。这一天正好轮到小仁杰值日,值日生比别的孩子放学晚,负责打扫教室以及包干区的卫生,仁杰的母亲就到班上来接他。孩子在外面扫水扫地,李母正好就在教室里与林芸拉呱。

    她们闲谈的话题除了围绕着孩子的学习教育,就是谈上线女装,今天也不例外。李母今天谈到孩子时突然犹豫起来“林老师,有件事情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林芸的好奇心被揭发了,她让李母一定说出来。李母叹了口气:“林老师,我知道我这话说出来有点伤害你,但是我的孩子跟着你三年,我看得出来你是个有责任心的好老师,我们现在不仅是老师与家长的关系,也算是好朋友了,我不说出来心里也觉得对不起你,怕你吃亏。”林芸听了这些话,隐约知道这件事对于她一定非常的重要,于是站起身对值日的孩子说;“不早了,今天先到这里吧,你们先回去,李仁杰到传达室去等妈妈。”孩子们听了一窝蜂地散去,教室里就剩下林芸与李仁杰的母亲。

    林芸套上钢笔,叫李母对面坐下;“现在说吧,究竟是什么事情?”李母说:“林老师,你不能光把心放在别人的孩子身上,自己也要尽快生个孩子啊!”林芸没做声,示意李母继续往下说。“你是老师,你不知道这个社会有多复杂,俗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得防着你家那位啊!”林芸抬头看了一下门外,站起身关上门窗,她的双手微微有点颤抖。

    原来李母与莫晓琳是同一个美容院的vip会员,她们经常在一起做汗蒸,面膜 ,精油按摩,久而久之也成了朋友。莫晓琳藏不住话,特别喜欢八卦。她经常在李母的面前提到邬强,她好像知道邬强家里所有的事情,再后来她悄悄地告诉李仁杰的母亲,说邬强的老婆在床上就跟死人一样,索然无味。邬强与她早就貌合神离,同床异梦了。

    李仁杰的母亲说到这里的时候,声音低了下去。随即骂莫晓琳就是一只不要脸的狐狸精。林芸的脸色很难看,死鱼肚一样的惨白。“林老师,你不会怪我把?说实话,这件事已经在我心里好长时间了,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如果真的等到那个小狐狸精进了你的家门,我真的就对不起你了。你心里一定要有数啊!”林芸挤出一丝笑容“谢谢你告诉我些,但是我的丈夫我了解,他不是这样的人,我们夫妻之间的感情不是像那个女人说的那样,别人的话不能当真,那个女人一定是别有用心。你不要听她胡说八道。”李仁杰的母亲有点尴尬:”是的,是的,我也不相信她说的话,但是总得要提防的”林芸的心里此刻已经像一团乱了的麻绳,她不想再听李母说什么,她甚至开始反感眼前这个多嘴的女人了。李仁杰的母亲看出了林芸的不舒服,吓得把邬强这些天正在北开发区的珠光大道上教莫晓琳学开车的事情又噎到了肚子里去了。

    林芸的心里相信李仁杰母亲所说的一切,她不止一次从邬强的衣服上拈到过亚麻色的长发,林芸从来不染发。还有一次,林芸的手机没了电,要用邬强的电话,邬强磨蹭了半天交给林芸,林芸存了个心眼,打开他的微信,发现微信已经退出登录,再打开qq,,也是一样。但是林芸的心中并没有醋意,可是她再没想到一个学生家长居然知道了这一切,林芸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只是恍惚觉得自己闯了一个红灯。

    回到家时林芸憋不住了,她打了电话给邬强,命令他立即回了。邬强接到电话的时候有点忐忑,他感觉到林芸一定觉察了他的什么事情,他立即翻开手机,将所有的软件信息全都清理了一遍,又匆忙打了一个时间不算短的电话,这才打开车门。

    林芸坐在沙发上,见到邬强回家没有做声。邬强小心翼翼地看着林芸的脸色,半晌,林芸叫邬强坐下。邬强坐定后,林芸告诉他一个重要的决定:她要从这里搬出去。邬强愣住了,问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哪里不对了?林芸轻声一笑:“这不是你们邬家一直所希望的吗?”邬强苦笑:“你想多了。”“我想的远远没有你做到的多!”林芸激动起来:“邬强,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自己做了什么你心里清楚,我心里也清楚,但是我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其实即使哪一天我亲眼看到你做了什么,我也不会说什么,但是,现在有学生家长说到我的面前来了!你叫我情何以堪?你叫我怎么面对自己的学生,面对孩子的家长?我感觉现在的自己站在讲台上像被剥人光了衣服,我想我没有必要再呆在这个家里了,也许,这是最好的结局。”说到这里,林芸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邬强的脸红了,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的妻子,突然,他双膝一软跪倒在林芸的面前:“很多事情,是我对不住你,是我们邬家对不住你。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你。”林芸没有想到邬强会这样做,她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一下子转过脸去呜呜大哭起来。

    邬强站起身去了卫生间,给林芸整了一个热乎乎的毛巾。林芸接过湿热的毛巾的时候感到了一番久违的温暖。她抬眼看了看邬强,邬强的眼睛也是红红的,邬强抓住了林去的手,把头埋进妻子的手掌中,林芸的心又软了下来。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林芸与邬强倒也相安无事。邬强回家比以前早了一些,每逢周末或者节假日,邬强会带上林芸出去吃饭,林芸说服自已心安理得地享受这样的生活。

    转眼快到年下,林芸的学校已经开始放假,就在邬强年前出差的那几天里,莫晓琳突兀地出现在林芸的面前。这是林芸第二次见到莫晓琳,跟第一次一样,莫晓琳依旧是一袭粉色。林芸对于莫晓琳的到来并没有感到惊讶,也没有愤怒。相反,林芸更像一位胜者,高傲地打量着莫晓琳,从容地打开家门。倒是莫晓琳进了门后开始显得有点拘谨,林芸泡了杯柠檬水,递给面色微红的莫晓琳。莫晓琳接过水喝了一口,一股难言的酸涩使得她皱起眉头,想咽咽不下,想吐又不好吐出来。林芸看见莫晓琳的窘态心十分爽快,她握住手中的茶杯,死死地盯着莫晓琳的脸“是不是感觉有点酸?还有点苦?正如你此刻的心情?”莫晓琳放下水杯,深深地吸了口气“林芸,今天我是来和你谈判的。”林芸也放下手中的杯子:“我们之间有什么可谈的?我好像并不认识你。”

    “林芸,我们之间不要转弯抹角了,你知道我是谁。”

    “哦,听邬强谈起过你,一个到处寻找情感慰藉的大龄剩女,邬强好像也中过枪。”林芸弯了弯身子。

    “我跟邬强是有感情的……”莫晓琳压抑住自己的愤怒。

    “有感情就是让你没有尊严地跑到我们的家里来?”林芸讥讽地笑了,她在客厅里转了一圈“他是让你来感受我们的生活吗?看,这里是我们一起吃饭的地方”她随即又转到卧房的门前“这里是我们睡觉的地方,要不要进来看看我们的床单?哦,还没来得及收拾”,然后有转到卫生间的门前:“这是我们洗澡的地方,要不也进来来看看?”

    莫晓琳的脸涨得通红“够了!林芸!你不要死要脸了,你跟邬强之间根本没有感情,你觉得这个家合适你吗?你觉得你在这个家里有自己的生活吗?”

    林芸猛地转过身:“我与邬强有没有感情不是你说了算!这个家合适不合适我也跟你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你算个什么东西跑到我家里来指手画脚?!邬强爱你?他现在人在哪儿呢?你不过就是他挂在屋檐下的一条咸鱼,嘴淡的时候来咂砸味罢了,你别幻想着端到桌上做头碗菜!”

    莫晓琳彻底被击垮了,她大声地哭了起来:“林芸,我们都是女人,你何苦这样为难我?我今天能跑到你的家里来也是迫不得已,你为何要这样对待我?你扪心自问,你从心底真正地爱过邬强吗?你死守着这份并不幸福的生活,究竟为了什么?”

    “我不幸福?给你你就幸福了?莫晓琳,你就死了这条心吧!赶紧从这里滚出去,不要让我再看到你!”林芸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指着莫晓琳大声吼道。莫晓琳看着林芸的样子,屈辱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她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来,掉头走出门外。林芸嘭地关上大门,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像傻子一样笑一阵又哭一阵。

    邬强出差回来,林芸并没有向他说起莫晓琳来过的事情。一切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腊月二十四是送灶的日子,晚上林芸与邬强一起去婆婆那边吃饭。林芸一进门就感觉得家里的氛围不太对劲,究竟哪里不对,林芸也说不出来。吃完饭,婆婆韩淑珍说有事情商量,叫大家都坐下。林芸刚刚坐下,韩淑珍红着眼睛有点可怜兮兮地走到了林芸的面前,林芸正愣愣地想着这个老太太今天是怎么了?又想唱哪一出?突然,韩淑珍扑通一声跪在了林芸的面前。这一跪将林芸吓了一跳,邬强也叫了起来:“妈!您这是干什么?”,话音刚落,邬千舟走上前去,狠狠地甩了邬强一个打耳光。韩淑珍随即放声大哭起来。林芸蒙住了,她莫名其妙看着贾家三个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林芸叫邬强赶紧把韩淑珍扶起来,韩淑珍死活不肯,邬千舟的头又开始剧烈地摇晃了起来。林芸看着邬强的脸,百思不得其解。韩淑珍抓过林芸的手;“小芸,我贾家这是前辈子做了孽,这辈子的报应啊!”林芸连忙说“什么事情要搞成这个样子,起来说话,你这个样子像什么呀?”韩淑珍坚决不起,她止住眼泪,看着林芸说:“要我起来,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情”林芸此刻感觉到了这件事肯定是与她有关,与这个家有关,林芸冷静了下来“你这是叫我跟邬强离婚吧?”韩淑珍听见林芸这样说,反而说不出话来。林芸问邬强“说吧?什么时候策划的这一出?到底还要演多久?”邬强支支吾吾说不上什么。邬千舟一声痛斥:“畜生!”,随手又想上来一耳光,被林芸轻轻挡住了“不要再演戏了 ,这么多年了,这个家里谁还不知道谁?都把面具卸下吧,累。”林芸的话一出口,邬家三个人像被施了魔咒,一个个都定在了那里。林芸拿眼看了一下韩淑珍,韩淑珍讪讪地站了起来。

    “有什么话都敞开说吧”林芸像家长一样悠悠地开了口。

    “小芸,莫晓琳找到家里来了,人家一个大姑娘,她,怀孕了!”韩淑珍憋足了劲,终于开了口。

    邬强的头颅快要垂到了地上,他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现在的林芸终于知道了莫晓琳为什么会忍着侮辱到她的家里来,她那天想说却最终没有说出口的话。林芸此刻的心里翻江倒海一样,说不出是难受,还是悲哀,是为自己,是为邬家,还是为了那个叫做莫晓琳的女人。她真的想立即离开这个家,这个家确实如同莫晓琳说的一样,没有自己的生活。可是她不甘心,她是因为邬家没有了孩子,现在邬家却想把她一脚踢出门去,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想到这里,林芸异常冷静;“说白了,你们是叫我让位了?”韩淑珍立即接上,声泪俱下:“小芸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啊!你得替我们老邬家想想,我们老邬家三代单传,我到了三十多才好容易生下的小强,现在……当然芸,你还年轻,自身条件也不差,你找个好人家容易,你有什么要求,我们都依你。你住的那套房子归你,经济上可以补偿的,小强对不起你,但是孩子总是无辜的,我们不能眼看着邬家的孩子不要吧!”

    “邬家的孩子?你们确定这就是邬强的孩子了?”林芸大声笑了起来:“这个孩子究竟是谁的,你们谁不不知道,一个大龄剩女有了私生子总得找个靠得住的男人,不要到了最后给人家顶缸,那样比没有孩子更痛苦!我没了孩子不是我的错,我凭什么要走?反正我走到哪儿跟谁过日子也不会有孩子了,我干么不赖在你们老邬家?你们就死了这条心吧!”林芸说完夺门而去。

    寒假总是过得很快,又是一年开学季。新年伊始,学校给每位老师发个一只真空玻璃杯作为新年的礼物。林芸跟大家一样就地打开杯盖泡茶,热水刚进了茶杯一半,嘭地一声,的杯子炸碎了,热水溅湿了林芸的衣服,烫伤了她的手腕,林芸赶紧去收拾桌上的玻璃碎片,恰巧一片玻璃碎片又擦进了她的手指,瞬间鲜血直流 。林芸看着手指上的鲜血,没有做声,她环顾了一下大家的茶杯,都完好无缺地立在桌上,袅袅冒着热气。林芸突然感觉到莫大的委屈,她快步走到同事的桌前,抓起茶杯一下子砸在地上,办公室的人惊呆了,随即又是一只,“叫你们完美!叫你们完美!现在都跟我一样碎吧!”,黄莺从后面一下子抱住林芸;“林芸,心里难过你就哭出来吧!”,林芸的眼泪立即像开闸的水一般,哭倒在黄莺的怀里。

    邬强的日子也不好过,才十几天的时间他瘦了一圈,再也没有从前的丰神俊朗,林芸变得更加冷漠,这个家对于他们两个就是一座冰冷的坟墓。林芸却一直以牺牲双方的幸福来报复邬家,维护自己所谓的尊严。邬强更不知道这样面对莫晓琳,他左右为难,贾家大少爷有生以来第一次陷入了无尽的困惑之中。这一天的晚上,邬强输了钱早早回到了家中,出乎意料的是林芸居然做了一桌的好菜等着他。林芸打开红酒,各自倒了一杯。“邬强,你借我同事的五百块钱今天我给你还了。”林芸用酒杯碰了一下邬强的酒杯。邬强听了林芸的话窘迫地难以形容,他握住酒杯不知道该喝还是不该喝。林芸轻抿了一口红酒:“这有什么?这么多年来,我替你还过的钱还少吗?多则一两万,少则四五千,但是我再也不会想到你会借到我同事的头上来,就为了区区五百块钱。邬强,这五百块钱就你压在我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今天它终于断了。你在外面究竟还欠人家多少钱,你说出来,我给你一并还了。”邬强愕然地张大嘴巴,不知道说什么,林芸又接了下去:“你在外面欠的钱都是我们夫妻续存关系中的共同债务,我有承担的义务,我不能叫人家背后戳我的脊梁,说出来吧,还清所有的债务,我就一身轻松的离开”

    看着呆若木鸡的邬强,林芸说:“我已经草拟了一份离婚协议书,发到了你的QQ邮箱,你尽快看一下,如果没有异议,我们约个日子去民政局把手续办了。从今天起我搬离这个家,有事情电话联系。”吃完这最后的一顿晚餐,林芸拎起行李箱头天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她生活了多年的家。林芸走到楼下,在万家灯火中默默转过身,看了还一眼亮着灯光的窗户,眼泪奔流而下。

    几个星期后林芸在同事们的帮助下找到了一处小房子,很巧的是有些破旧的庭院里长了一株瘦弱的栀子花,林芸决心要仔细地呵护它,等到来年一定让它芬芳满枝。(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