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稀笔记
作者:笨笨的姥爷
第三部
第三部 第一章 刘强东晓霞结婚(一)
    我和晓霞离婚,成全了刘强东。不,第二句应该改成“付晓霞与刘强东结婚了。”——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一个星期以后,文建国专门给刘强东挂了一个电话,称他为强东兄。刘强东问他是谁?怎么有人称他强东兄了?

    建国平静地告诉他,我是文建国。已经与晓霞办理了离婚手续。强东问,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他显得很吃惊,但言语间可以听出,依然萌生出些许欣喜——也许只是文建国自己的醋意产生的感觉。

    文建国希望他能够照顾好晓霞,第一要将她经常喝醉酒的陋习改过来;第二要好生对待文婕。文建国认为刘强东是聪明人,不想多说,就强调了他认为最重要的两点。

    刘强东自然高兴,这下子可以大路架子地追求晓霞了。

    晓霞离婚,他自然高兴。他知道文建国和付晓霞都不是那种感情用事的人,他们婚姻上的分手肯定是理智的。皇天不负有心人,我刘强东终于也等到了可以真正做个男人的这一天了。他完全有理由相信,晓霞非他莫属。

    刘强东恨不能马上就去找晓霞,不,再等等,晓霞不是一个随性的女人。呵呵,如果找一个随意的女人,现在真的是太容易了,到处都有。洗头房,洗浴中心,可以随时随地,随心所欲。还有一些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以及工作上出现的异性,也有很养眼的,也有对方主动示好的,可我刘强东等了这许多年,不就是在等你晓霞吗?

    “千年等一回”,我愿意。刘强东连续抽了两支烟,强制自己冷静下来。

    付晓霞还处于半休状态,上午到办公室处理公务,下午在家休息。

    在家的时候,她帮母亲做做家务,母亲又不要她动手,付家出了一个前呼后拥的干部,哪里还舍得让她干家务活。既然是休息,你就好好休息吧。母亲总是这样说。“这下子喝酒总要收敛收敛了吧?”“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母亲不忘借这个机会再教训她两句。

    母亲的教训已经够多的了,但晓霞不敢再嫌母亲唠叨了,一脸讨好卖乖的样子。否则的话,母亲不会像以前那样善罢干休的。

    晓霞办理了离婚手续后,内心很不平静。虽说如今人们的思想不像以前那么保守了,无论是组织,还是同事们不会对她指手画脚,说三道四,可她自己却总是有点不好意思。她也不想把离婚的事这么快地告诉强东,不能让这小子认为我是有求于他。可是一安静下来,她想的不是建国,就是强东。有时也说不清楚,究竟是建国,还是强东。

    想到建国,是结婚前后那段时间里满满的幸福和后来的尴尬;想到强东,是可能到来的充满激情的幸福和以前那小子二流子式的无奈。当然,她还想到了文婕的培养和自己今后的工作。

    又是一个星期过去了,她奇怪,怎么强东没有来找她,既不来看她,又不来交流工作上的进展。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刘强东的电话来了。

    她说,说曹操,曹操到。她一说出口,就觉得嘴快了,好在是通电话。强东问,和谁说我呢?晓霞只好接过话茬,刚才一个同事在谈养老院的事呢。强东说,哦,我以为是谁在想我了呢?

    “别瞎说,想得美!”晓霞心里美滋滋的,嘴上却又让强东“别瞎说”。放下电话,她又觉得不对劲,这小子今天说话怎么就突然随意起来了?刘强东约她晚上在宿舍吃饭,说是祝贺她身体康复,准备了点红酒,白酒是不要想的。

    晓霞刚刚进门,强东就是一个熊抱,再强行索吻。晓霞只是本能地回避,可她哪里能够摆脱强东的精心准备。

    当年刘强东返回江阳的时候,没有忘记将一个精心保存的,虽然已经破旧的铅笔盒放进了行李箱。他有一种预感,正是这个铅笔盒子在向他昭示,指引着他,应该去找一找晓霞,尽人事,听天命。

    强东打开了用黄色绸缎包裹着的铅笔盒,晓霞看到的铅笔盒,色彩斑驳,陈旧不堪。晓霞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接过来一看,笔盒上面还有“好好学习  天天向上  毛泽东”十一个刀刻字,字迹幼稚,一笔一划,端正,工整。她似乎又觉得铅笔盒似曾相识。

    晓霞问:“什么意思,做什么?”

    强东说:“想想看,你好好想想。”强东见晓霞雾里看花,不明就里,就说,我先讲个故事给你听吧。

    有一个很“坏”的男孩——一般人都这么认为,其实他不坏,只是调皮——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他已经是第三次留级了,这一次老师安排了他与班长,也是全班学习成绩最好的女生同桌。没有几天,这个女生送给他一个铅笔盒。这个男生呢,就一直把它保存着,三十年过去了,因为他始终惦记着这位女生班长。

    晓霞突然意识到什么,可她装着一脸懵懂的样子问,“后来呢?”

    “后来嘛,”强东不知道她是真,是假?他也装模作样地说,“后来的故事就更复杂了。我继续说?”

    “说吧。我洗耳恭听呢。”晓霞饶有兴趣。

    “算了,算了。晓霞,我真的服了你了。我真就搞不懂,为什么我离开你十年了,还得听你的?”刘强东已经等不及了。

    “因为我是你的班长!”晓霞毫不客气地说。

    “班长同学,我祈求你打开看看行吗?”强东窝起双手作揖说道。

    “为什么?”晓霞不解。

    “付班长,请打开吧!”强东继续恳求。

    “还是你打开吧!”晓霞又递了回来。她生怕有诈,或者里面有个什么令人作呕的东西,或者突然飞出个什么小虫子。你个刘强东,你个刘二,小时候的恶作剧难道还少吗?

    强东想想,是应该由自己打开的,但他还得调侃,“付晓霞同学,您永远是我的班长。我永远听您的话。”他打开了笔盒,已经跪在了晓霞跟前,双手呈上。

    铅笔盒子里有用红色丝绒做的衬垫,一方苏州刺绣手绢上面镶嵌着一枚戒指,手绢上有一幅鸳鸯戏水图案。

    晓霞一切都明白了,自从与建国离婚后,她也等着这一天呢。

    晓霞想等着他再说一点什么,可他居然不说了。

    本来强东也想好了,求婚的两句话,还不简单么,可关键时刻,他却掉链子了。晓霞还在等着他。
第三部 第一章 刘强东晓霞结婚(二)
    他不愿意模仿小说电影电视里的套路,于是他自作聪明地说:“物归原主,利息加倍。N倍。”他的意思,开开玩笑,这就把婚事给敲定了多好。

    晓霞可不满意在这等大事上以玩笑的形式来决定,而且你小子是真的,假的?我倒开始怀疑了。她其实相信强东绝对是真的,肯定是真的。就是当年,那个刘二最最讨人嫌弃的时候,她也不认为他是坏人。不过,既然你开玩笑,我就夫倡妇随吧——她已经给自己定位了。

    她说:“我送给你的东西,是不会收回的。我没有这么小气,是吧?刘强东同学起来吧!‘利息’我也不要了!”

    强东望望她,她的脸上分明洋溢着幸福。那我就继续跟你玩下去了?他说:“付班长,铅笔盒我可以不退还,就让我永久地保存,作永久纪念。但中国有圣人说,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回赠一枚戒指给您带上吧?”。

    “那怎么行呢,戒指是可以随便送人的么?”晓霞故作正经,其实她已经忍不住想笑了。

    “那倒也是。那我干脆向你求婚算了吧!”

    “什么?‘干脆’‘算了’‘吧’?”晓霞说,“我可不希望勉强。”

    “我的姑奶奶,不不不,我的班长,我的女王,晓霞女士,嫁给我!嫁给我吧?”强东没有办法,最后还是落入了俗套。

    “这,还差不多。”晓霞把左手伸向他,强东拿起戒指给她戴上,双手捧着晓霞的左手,亲吻起来。晓霞已经离开沙发主动抱上了他,将他搂在怀里。两人一时难舍难分,就在地板上滚开了。

    强东压抑了三十年的激情,今天终于有机会迸发了。

    晓霞从开始的拒绝和躲闪,到半推半就。强东像第一次上球场的中锋,虽然勇猛无常,但毕竟没有经验。晓霞是个优秀的二传手,不但配合默契,还常常发出引导的示意,最后一切顺其自然,让强东欲罢不能。强东感动得流下了激动的泪水。这是一次情与欲、灵与肉的交融,晓霞找到了新的归宿,强东完成了成为一个男人的使命。

    春风一度之后,同样是烛光晚餐。这是强东精心策划,一手张罗的。菜肴是强东亲自挑选、配制、烹调的。强东不让晓霞动手,又耍开了嘴皮子:“你原先是我的班长,现在你又是我的女王,我至高无上的女王,需要什么只管吩咐。我追你追了三十多年,就为了今天和今后所有的每一天。”

    晓霞说:“今天我可以做一次女王,以后我天天做女王,你要嫌弃我了?我哪敢呐?”

    “不会的,我就是要让你天天做女王。我要让付家村的人看看,只有我刘强东才能让你做女王。”强东不无自豪地说,“三十年前我就有了这样的梦想,可就是没有人相信。不过,实事求是地说,我那时追求的不是女王,只是下意识地想跟你在一起。”

    晓霞笑笑,突然发问:“你上税了没有?”

    强东先是一愣,反应倒也迅速,他说:“我反正总是被你拿捏,看来前世早就安排好了,我多说一句话,你都要我交税。没办法没办法。但我知道目前还没有婚姻税吧!”

    烛光晚餐吃得很慢,两人的话说得很多,一瓶法国“滴金”葡萄酒终于喝完了,晓霞要开第二瓶,强东却说,我舍不得开第二瓶,我却想到一个词了。

    “什么词?”晓霞随口就问。

    “你不会骂我吧?”强东仍然有所顾忌。

    “不骂。付班长让你说,刘同学你就说吧!”晓霞以班长自居,顺水推舟。

    “那就,那就——梅——开——二——度?”强东小心翼翼地征求意见,生怕被否决,真是那样还是挺难为情的。

    “馋了吧?”晓霞嘴上说强东馋,自己却也春心荡漾了。她能够理解强东的意思,身强体壮,春风得意的男人这才第一次真正品尝男女之欢,根本还没有体味到其中的奥秘和美妙呢。

    晓霞没有反对,强东心领神会,“呵呵,食色不可分割,何况可餐的秀色就在眼前呢。”

    “来吧,不要猴急。”晓霞已经起身,她说,“我可不想总是在地上打滚了。时间长着呢,我会把亏欠你的补偿给你。”

    “谢谢女王!”强东已经搂上她,坐上了床沿。强东还随手打开了留声机,毛宁的《涛声依旧》开始播放,“……无助的我,已经疏远那份情感。许多年以后才发觉,又回到你面前。”“……今天的你我,怎样重复昨天的故事。这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

    如果说饭前的那场戏是具有史诗性和英雄性的交响乐,也像一场姗姗来迟的酝酿了太久太久的狂风暴雨,猛烈、快速的话,这一次则更像是一首小夜曲。晓霞把握着主动,把握着节奏,讲究艺术和技巧,并赋予它更多的浪漫和抒情。

    强东的眼睛一刻不离晓霞左右,但却是下意识的,因为他的眼光无神,虽然他在尽情地享受。他的大脑此刻徘徊在若干年前的往事之中。

    青少年时期,晓霞管他管得很凶。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晓霞对他瞟一眼,哼一声,这就奇了怪了。不,不奇怪,他只服她一人,他愿意,别人管不着。

    离开付家村,那是因为晓霞嫁为人妻,他眼不见,心不烦,远走他乡。刚到广州的几年,为了表示对主人的感恩,他把晓霞暂时放在一边,服从了生存的第一需要。一旦情况有所转变,他仍然情系晓霞。凭他钻石王老五的身价,不乏妙龄女子的青睐,可他从来没有正眼看待,生怕真的对上眼之后,自己不能自拔,做出对不起晓霞的事来。

    刘强东真心感谢付老太爷和他的女儿付莹莹,如果没有他们的大恩大赦,自己也无法摆脱他们的束缚,而且从道义上来说,自己也不可能摆脱。

    刘强东也感谢文建国的大度,如果文建国使小心眼,自己和晓霞也难以成全。他感恩这个社会,让他遇上了好人,他所遇到的都是好人。就是当初的文建国,他也感谢曾经让晓霞真心的爱过,幸福过。自己一定用心回报这个社会。
第三部 第一章 刘强东晓霞结婚(三)
    第二天上午他用电话向付老爷子汇报了他与晓霞的事,希望得到老爷子的祝福。老爷子关照他一定要珍惜来之不易的姻缘,争取早生贵子。等我走的时候,我也就能够闭上眼睛了。

    随后,强东把老爷子的话电话转告给晓霞,其实他是想拿老爷子的话说事了,趁热打铁。晓霞听了只是笑,并不答话。自从与建国有了离婚的统一认识之后,她就已经考虑今后的生活方向了。

    从昨天傍晚到现在,她一直处于一种高度亢奋的状态之中,她有几次想到,强东怎么一下子变得胆大包天了,一句话没有说,就上来了,就得寸进尺了,就把我给……她好像还在梦中,想不出一个眉目,她有更多的事情需要考虑。

    虽然离婚,再婚,不会产生多少不良影响,但她不想与强东各自为政,可能最好的办法应该是辅佐强东,起码是给他一个风平浪静的港湾,决不能重蹈她和建国的覆辙。虽然她不愿意就此中断自己的政治生涯——本来已有风声传出,副市长的位子已经虚席以待了。

    老三届高中毕业生,学生预备党员,省委党校本科生,第二梯队的后备干部等等条件,已经是万事俱备,只等换届了。何况全市的招商引资工作,她已经立下了汗马功劳。至于车祸问题,被领导压下了,幸好没有对他人造成伤害。

    强东转告的付老爷子的话,明明白白也肯定是强东自己的意思。是他自己的意思也不错,谁不想有自己的孩子呢?问题是如果要再生育,那是时不我待的。刚离婚,就再婚,多少有点交待不过去。如果再未婚先孕,带孕结婚,那不羞死人了?

    她既是幸福地回味着与强东的巫山云雨,又忐忑地思量着目前处境。如果万一“一炮中的”怎么办?这个死刘二!烂刘二!臭刘二!她虽然骂着刘强东,内心却是荡漾着无比快乐和幸福。我如果还是黄花闺女嘛,嘿嘿,就无须顾忌什么了,任你强东摆布,无怨无悔。就是抱着、搀着新生儿女举行婚礼又不是不可以!她掂量再三,决定一是先登记结婚;二是向组织报告,至于三嘛……

    她刚刚放下的电话,又一个电话招来了强东,见了面,强东要先和她温存一番。晓霞骂他馋猫,并且警告说,这是办公室,随时开门的。于是他俩就手捧着手促膝谈心。

    晓霞开门见山,平铺直叙,一必须,二如何,三怎样。又说了世俗社会的人言可畏云云。否则的话,哼,我怎么可能让你这么轻易地就把姑奶奶给娶了?她把强东当作天外来客,详详细细地分析了目前的处境和应该如何处理的方案。

    强东就差磕头作揖了,真的没有想到来得全不费功夫,如果不是在办公室的话,他立马就要将晓霞捧在手上含在嘴里方能解馋。强东举着右手,像宣誓:我刘强东绝对服从班长同学、女王殿下,所有一切的一切,悉听尊便!

    “好吧,走,到民政局。”晓霞一边说一边站起来。

    强东还是不免吃了一惊,没有想到这也太快了吧?不过他知道晓霞的脾气,说干就干,雷厉风行。其实晓霞根本不想这么快,但既然上了车了,就必须补票,否则就违规了,违规了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言可畏。昨天没有采取任何防范措施,天知道会不会发生情况呢。

    下午付晓霞约见市委常委、组织部部长,明天有要事汇报,恳请领导安排时间。

    为了慎重起见,她连夜形成了一份向市委报告的文字材料,详细阐述了与文建国同志离婚的前因后果,和与刘强东先生恋爱结婚的来龙去脉。最后提出个人请求,希望组织上能够调整她的工作岗位,到人大或政协安排一个相对清闲的职务。主要理由,一是自己的身体已经不适合再在一线打拼;二是鉴于和刘强东先生关系的转变,已经不宜再担任与他有业务往来的领导职务。最后也谈到,作为党组织长期培养的干部,也知道才离婚,就结婚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但考虑到双方年龄已经不小了。云云。

    部长看了报告,首先跟她开玩笑,“你不是写的‘个人事项报告’,而是写了一部小说的梗概。文笔不错,毕竟是文革前的县中高材生。我看真的可以写一部长篇了。”

    付晓霞笑笑,她的兴奋点不在写不写小说上。

    部长看看晓霞又说:“这么急乎乎地领了结婚证,是不是先斩后奏了?”

    晓霞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晕,好在这许多年见多识广,什么话没听过?她清了清嗓子故意一本正经地说:“报告部长:是否‘先斩后奏’不在《报告》中交待,等我有可能写小说的时候,再考虑此处是加以渲染,还是用框框框省略。今天先请领导关心我个人的诉求。怎么样?常委、部长同志!”

    付晓霞心情是极好的,她见部长夸奖她文笔,又说:“如果您愿意把我放在文联或文化系统相关的岗位上也行。”

    “我有这个意思吗?”部长笑眯眯地问。

    “听话听音,锣鼓听声呐。”付晓霞回答得也不含糊。

    部长诚心想逗逗她,随即说:“噢,我可没有那意思。那我再说一句话,看看你能听出什么名堂?”

    “领导您请讲。”付晓霞的态度十分虔诚。

    部长说:“我劝你先暂时收回《报告》,或者由我先代你保管怎么样?”

    “为什么?”晓霞脱口而出。

    “你怎么问我呢,你不是‘听音’‘听声’吗?”

    晓霞其实已经听出来部长话中有话了,只是事情没有拍板而已,但这事情绝对不能从自己嘴里说出,万一错了,岂不是洋相出大了?于是她装糊涂,“我又不是领导肚子里的蛔虫。”

    “我知道,您领导对我有意见,结婚证都扯了,喜糖不见一颗。还来办事?”她拿出两盒包装精致的大盒巧克力和两条“中华”,就打岔了,说,“喏,我只有极不情愿地先拍拍您常委部长的马屁吧。”

    “哈哈哈!”部长自然也不会吃愣,他笑笑说:“就是,明明是在筹办喜事,没喜糖没喜烟,谁愿意代你办?”

    晓霞与部长是党校同学,私下里关系不错,平时常以学兄妹相称,事已至此,部长也不跟她饶舌了。他说:“好吧,你就跟我装吧。不过呢,有些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确实不妥。我也不为难你了。”

    究竟是什么话,他欲言又止。晓霞不问,他也不说。

    付晓霞只是笑,她开心着呢。天下能有什么事比婚姻重要?

    “当然了,你对组织坦诚,我还是很看重的。光明磊落。好!我先跟书记汇报一下,再回话。怎么样?”部长的话应该是至此结束了。
第三部 第二章 建国强东做亚父(一)
    我和强东互为孩子们的“亚父”,让晓霞和强东的孩子,晓霞和我的孩子,有了一个和睦生长的环境。——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后来市委常委会讨论干部问题的时候,组织部长对付晓霞作了极力推荐,着重强调了近几年全市乡镇企业的发展,付晓霞同志功不可没,拟推荐她担任分管全市工业的副市长。但有常委认为,毕竟她的婚姻变化太快了,可能会造成负面影响。部长又特别强调了付晓霞同志已经主动向组织报告了“个人重大事项”。

    就在市委书记准备最后讲话,拟同意组织部长意见的时候,突然接到省委组织部县(市)干部处处长的电话。一番寒暄以后,对方请书记大人在考虑干部问题的时候,考虑一下某某乡镇的党委书记某某某。听说你们快要研究一个副市长人选问题了,省委有位领导同志很关心此事,对方最后不咸不淡地顺便带了一句。

    书记重返会场的时候一脸的晦气,他说今天休会,改日继续。会后,书记留下组织部长商量,统一看法。

    关键的时候,关键的人物,来了一个关键的电话,付晓霞提拔一事从此泡汤。由于年龄的关系,付晓霞今后也不再是什么“二梯队”“三梯队”的后备干部了。

    在下一次市委常委会上就有了一个新的决定。好的是付晓霞权力欲望不强,同时也是她自己主动向组织提出的要求,鉴于个人家庭情况,安排一个相对清闲的职务,并强调是自己权衡再三后,作出的明智选择。

    付晓霞很快就得到新的任职消息,市人大拟任命她为市人大文史委员会主任委员。与此同时,有医生告诉她,已经怀孕,由于年龄偏大,注意保胎。

    晓霞又惊又喜,惊就是喜,喜就是惊。幸亏领取了结婚证,幸亏向组织作了报告。而且岗位又作了调整,和原来的岗位比较,那就是一个闲职,从此可以安心生毛娃了。用付晓霞自己的话来说,从此革命意志衰退,准备船靠码头,车到站了。话是调侃,却不乏伤感。但毕竟大龄怀孕,毕竟是二婚,再折腾就没好看相了,那就从此相夫教子吧。

    本来她再婚的事是不想及时告知建国的,那可能会让建国产生误会,但现在已经怀孕了,再隐瞒结婚的事,可就错上加错了。没有办法,她与建国约了一个通话的时间,再通电话,以示自己的慎重,以示对建国的尊重。

    建国那边听了电话,除了一句表示祝贺的话以外,只是不停地笑,笑得晓霞心里毛叽毛叽的,等到她这边转移了话题,建国才与她正常对话。最后晓霞主动问起史静老师的情况,建国却支吾着不愿多说。

    晓霞不明就里,就把通话的事情说给强东听,强东暗自好笑,表面上也只有劝晓霞不要在意,说人家建国为你高兴又不好?那你要建国是什么态度?反对你这么快就结婚,骂你?

    原来刘强东在接到建国的电话之后,在他决定正式向晓霞求婚之前,特地到江州拜访了建国,并开诚布公地进行一次两个男人之间的对话。他认为这是对建国的尊重,也是对晓霞的珍惜。

    强东知道,正是由于自己的出现,成为晓霞和建国婚姻解体的“催化剂”,他请建国原谅。

    建国笑笑,有点苦涩,也很平淡。他说:“你的判断正确,措辞准确。只是‘催化剂’而已。石头是孵化不出小鸡的,鸡蛋没有一定的温度也是孵化不出小鸡的。”

    “我向毛主席保证,对晓霞,对文婕,我都会尽心尽力的。文婕永远是你的女儿,也是我的女儿!”刘强东信誓旦旦。

    “我相信你的为人。我和晓霞一直没有怀疑过你的人品,只是你小时候太不争气,否则的话,你早就近水楼台先得月了,哪里轮得到我呢?”建国说了这话,自己先笑了。

    “往事不堪回首,刘二早已变成刘强东了。谢谢你和晓霞看得起我,我准备主动出击了。你不准备祝福我吗?”刘强东已经没有任何包袱了,他恨不得立马就回江阳,向晓霞求婚,立马成就了好事。

    “哪里,在我决定与晓霞离婚的那一刻起,我在心里就已经默默地祝福你和晓霞了。晓霞非你莫属。喝喜酒的时候,别忘记通知我就行。”

    “那当然,但我希望到时候你能携夫人一起光临。”强东想的是,如果建国果真携夫人一起来的话,那我和晓霞就鼓动你们一同把婚礼办了,费用我全包了(大老板大气魄大手笔),那才叫个风光啊!但这种话现在不能说,文老师这种知识分子是不愿意接受别人施舍的。

    强东和晓霞商量,为了避免建国的尴尬,我们不举办婚礼,也就暂时不请建国来江阳了。

    晓霞与强东没有举办婚礼,只是邀请了几位至爱亲朋和几位领导吃了一顿便饭——酒是少不了的。说漂亮一点,还是一个革命化的婚礼。所以也没有邀请建国携夫人了——文建国还没有夫人,而且短期内也不知道有没有?

    晓霞还是有情有义地向建国作了报告。建国开玩笑说,从此以后,我这里是你的第二组织部?“可以,可以!”晓霞大笑,心理上的阴霾一扫而光。

    建国在江州还没有透露离婚的信息,父母没有告诉,大哥怀祺也不知道,绝对的隐私。

    这一晃,又快过去近一年了。晓霞生产,出了产房,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手机和建国通电话报告,生的是龙凤胎。她已经和强东商量好了,孩子由建国取名,并拜建国为“亚父”。想想也真是好笑,如今的晓霞一有个什么事儿,不问大小,首先想到的是,问问建国有什么想法。莫非真的像俗话所云,失去的才是最好的?非也,非也。张爱玲有“红玫瑰”“白玫瑰”之喻,只是此一时,彼一时而已。本来他们之间就没有根本的矛盾冲突。

    对于“亚父”的称呼,建国吃不准,不知道用得对不对。反正意思就是那个意思,用就用吧。即使用错了,我们也只是在私下里用用的。取名好办,建国不懂生辰八字,也不懂风水八卦,强东家里早就没了祖辈,没有家谱什么的讲究,名字只要有内涵,上口,简洁就行。

    建国接受了如此重任,不得不认真对待。
第三部 第二章 建国强东做亚父(二)
    孩子百露这一天,晓霞正式请建国赴宴,建国带来了孩子的名字:男孩刘流,小名小龙;女孩刘畅,小名小凤。当然还有一份厚礼。

    付老爷子也带着女儿付莹莹来了,这一来他们就不打算走了,“付家村敬老院”不日正式开张。

    付莹莹的到来,让晓霞好生怜爱,仅仅看她的上半身和脸模子,可以惊为仙女下凡。她想到《红楼梦》里形容林黛玉的那些好句子,便脱口而出了,“自然的风流态度”“神仙似的妹妹”。心里又想,如果她不是坐在轮椅上,叫晓霞怎么形容也不为过。

    付莹莹原是何等的冰雪聪明,知道这位就是强东夫人了,她内心虽然有丝丝作痛,但这也是奈何不得的事,怪不得谁。她生怕自己刚才一瞬间显露出什么不快的神色,于是主动开玩笑地问道:“我是称呼您姐姐好呢,还是嫂子好?”

    “姐姐、嫂子随你叫,不行,还有‘晓霞’。总之,今后我们就是一家人。只要你生活愉快,我就阿弥陀佛了!”晓霞热情似火,快言快语,容不得别人不受她的感染。付莹莹一下子就把不高兴悄悄地收了起来,舒展双臂,晓霞和她来了一个热情的拥抱。

    文建国是第一次与付老爷子见面,与自己儿时印象中的爷爷有几分相像,但他裁剪得体,质地精致的一身银灰色西装却是自己的爷爷无法企及的。应该说,他和自己的父亲有得一比。只要有他出现,无形之中就形成一股向心力,成为人们目光的聚焦点,让人不得不对他肃然起敬。建国礼节性地与付莹莹见了面,问了好。

    付老爷子见到文建国也是眼睛一亮,文建国比强东多了几分儒雅,少了些许外在的精明。他对文建国多少有一些了解,如今见他谈吐不俗,颇有好感,好似一见如故,仿佛神交已久。他看看建国,再看看强东,想要看出什么名堂,他又笑自作多情了。

    当时适逢“香港回归”为热门话题,付老爷子请文建国谈谈看法。

    文建国说,内地人自然看好,一雪百年耻辱。据说港人中有一些顾虑,那也很自然,既得利益者不愿意有大的变化。但作为一个民族总要向前看,向远看。所谓“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文建国对国是没有研究,不敢多说,他把球踢给了付老爷子,“老爷子,您与香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想听听您的高见。”

    “老朽拙见,香港回归,大势所趋。保持繁荣昌盛,寄希望于内地的改革开放政策。港人的顾虑主要是担心政策多变。新中国建国四十余年,多有折腾。如今国门打开,与国际接轨,再有折腾,恐怕难以交待。”付老爷子斟字酌句,话说得很慢,口齿很清晰。

    “老爷子真知灼见!自家的土地割一块给别人家,心里总是不踏实是吧?这事关民族大义。”文建国说,“当然我也希望中国共产党的执政能力越来越强,折腾越来越少。”

    “那当然,当然。”付老爷子附和着。

    这是付老爷子和内地朋友谈论“香港回归”时,听到的最实在的一番话。既承认自己的不足,又用底线来维护自己的权威。

    “社会发展之快,迅雷不及掩耳。您老看看,现在电脑的普及,互联网的发展,今后二十年世界究竟发展到一个什么样子,不可想象。何况‘回归’是早就说定了事情。当然,这一切都得依赖于内地的发展和强大。”文建国尽量说得平和一点,生怕得罪了付老爷子。

    也许是受文建国的感染,老爷子又谈到了克隆羊“多莉”的面世,他说:“我老了,看不透这个世界如何发展了,‘多莉’的诞生让世界充满着更多的未知数。今后哪一天,可以克隆人了,就怕原来意义上的人类也将不复存在,我这是杞人忧天呢。”

    “这说明老爷子不见老啊,可喜可贺!”文建国调侃道,“如果多克隆出几位老爷子来,不用说付家村有您老的敬老院了,整个江阳市、江州市,乃至全省都有您老的敬老院,那该多好!”

    付老爷子想的不是多克隆几个自己,人老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了,活那么大岁数干嘛?要是能够克隆几个莹莹出来倒是让人欣慰的事。不不不,既然上帝给了我莹莹,那她就是我的唯一,我的一切都是她的。多克隆几个“我”,大家共同竞争,休闲的时候也有个伴,那肯定也挺有意思的。付老爷子已经浮想联翩了。

    “克隆技术的发展关系到人类生物学上的伦理问题,任何事物都是有利有弊。如果人类没有了死亡,那也是一件挺可怕的事情。但如果多几位付老爷子,投资内地的建设,再有资金投入教育,其善莫大焉。”文建国有意将话题转到了自己的本行上。

    “是的,是的。”老爷子颇有同感,他说,“我办养老院不能说没有私心,我和我女儿已经没有了后顾之忧。下一步,我其实可以为家乡的教育再贡献一点绵薄之力。建国老弟如果有兴趣,教育这块的投资,可以委托你全权负责?”

    “付老爷子抬举我了,您是前辈,后生认为,‘主观为自己,客观为他人。’也是一种积极的价值取向。主观上为自己,客观上帮助了他人,不挺好么!”文建国想到打天下的前辈,难道能够否认他们就不曾有过利己的念头?个个都是纯粹的布尔什维克?没有那么绝对的。当然今天不是讨论这个话题的时候。

    付老爷子频频颔首,他与文建国对话对路子,很开心。文建国毕竟具有一定的文化底蕴,又长期生活在内地的正统社会,言谈举止与付老爷子平时接触的人大相径庭,给了他耳目一新的感觉。

    有了文建国的提示,付老爷子又考虑了一个新的方案,追加投资三千万,改造扩建村完小,使之成为现代化的一流示范校。

    酒宴之后,强东建议建国留下来喝茶,说是晓霞有话要说。

    晓霞一脸的兴奋,刚才付老爷子与晓霞和强东打招呼了,付家村敬老院多留一个套间给建国,以后每年请他来度假。刚才两人的对话,让他感觉年轻了许多。
第三部 第二章 建国强东做亚父(三)
    晓霞不跟建国客气,端上咖啡后,就挑明主题。她说:“我不好意思,先结婚,先有孩子了。你自己的事呢?我还等着喊弟妹呢!”

    建国太了解晓霞的个性了,解除了夫妻关系,反而走得更近了。作为红颜知己,她可是什么话都可以和建国讲的。

    “我真诚地祝福你,请原谅,我没有能够给你终身幸福。至于我自己嘛,目前时机还不成熟。史静是个优秀的女人,正因为她优秀,我所以三思而后行。”

    “你看,你看,不打自招了吧?我并没有说史静,你自己就先说上史静了吧。”建国的话让晓霞抓住了把柄。

    “是吗?我怎么听起来觉得是你说史静在先呢。”建国耍无赖了。

    晓霞大度地笑笑,说:“哦呵,你不打自招,你也不要再狡辩了。怎么样,要不要我来做红娘?”

    “你还当我是毛头小伙子呢,你可不能给我乱弹琴噢!”建国又严肃起来了。

    “那是当然,客随主便。你皇帝不急,我自然不急。不过,我要提醒你,过了这一村,就没有这一店了。”晓霞和他说的是肺腑之言。

    建国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在这个问题上,建国不想和她扯得太远,由她安排自己未来的恋爱对象,感觉上总是怪怪的。于是他换了一个话题,“文婕最近怎么样?她和强东相处得怎么样?既然我做了小龙小凤的亚父,何不让强东做文婕的亚父?文婕从此也应该有个做大姐的样子了。”

    “你这个主意不错,改天我们听听文婕的意见。她和强东的关系应该说还好吧。现在的孩子在思想意识上开放得很,只是原先与强东相处比较随意,现在有点拘束了。”

    “小孩子受点拘束也是好事,我相信强东不可能对她差,但也不要溺爱了她。不该给花的钱,不要乱花。”建国说得很上心,和晓霞 离婚,最担心的就是怕文婕心理上受到影响。

    “是的,再婚肯定会带来一些微妙变化,但我想我可以搞定她。需要的时候,还请你出面。平时也多关心她一点。这是我对你的唯一要求了。”很显然,晓霞也是对文婕放心不下。

    “这个你尽管放心,他毕竟是我女儿,我自然会尽心尽力的。从另一个角度上讲,她有了弟弟妹妹,对他的成长未必是坏事。如今独生子女的教育是新的课题,家庭和学校乃至整个社会其实都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或者说是太重视了,而有失偏颇。这在全世界也是独一无二的课题。等到他们这一代成家立业的时候,问题会更大。你看吧,1加2加4。第二代独生子女的教育,将是更严重的社会问题。”建国说到这里,若有所思,他继续说,“另一方面,当我们这代人步入老年以后,又有谁来照顾?‘文革’中批判‘养儿防老’,如今是自食其果。说个不好听的话,我们开始吃独生子女的‘红利’了?”

    文建国说到这里,又有了灵感,“真的是自食其果呢。开始吞咽苦果的人,正是当时批判‘养儿防老’起劲的人。现在你好了,有三个孩子,我也可以跟着你沾光呢。”

    晓霞开心地说:“你就是想得太多。你放心好了,三个孩子都是你的孩子。你知道刚才付老爷子跟我说什么?”

    “说什么?我怎么知道呢?”

    “他说,要给你留一个套间,让你随时来度假。当然要夫妻两个一起来。”最后一句话是晓霞编排的。

    “这位付老爷子倒是豪爽得很呐,只是可惜了他的女儿。但我无功不受禄,请你转告他,他的心意我领了。”他又笑着补充道,“‘夫妻两个一起来’的话,绝对是你蒙我的,我可不会上当受骗。”

    “哈哈!你的情商真的可以,什么时候糊涂一点,生活得轻松一些多好!我是快乐生活、快乐工作。独生子女问题,你一个人烦得了吗?不要愁,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你不要整天忧国忧民,一副‘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样子。”

    建国笑笑说:“我有这么伟大吗?”

    “在我看来,你还是蛮伟大的,高山景行。”晓霞不无夸张地说。

    “谢谢您的夸奖!”建国似真亦假地回说。

    建国这一客气就见外了,反而堵住了晓霞的嘴巴。

    晓霞笑笑,摇摇头,给他换了一杯绿茶。她说不过建国,或者是说,建国不给她说下去的机会。建国平时口齿木讷,可一旦开了口,却才思敏捷,有时还有点得理不饶人的味儿。如今已经不再是夫妻关系了,晓霞就不会再跟他使小性子了。

    文婕已经16岁了,还有两年高中毕业。强东已经和晓霞商量好,准备送文婕到美国读书,不管高考成绩如何。而且强东已经做好了将生意拓展到美国的打算。她把这个意思告诉了建国。

    建国听了,心里不免一拎,又是一项重大决策?他立马想起曾经热播过的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里经典台词,“如果你爱他,请带他去纽约,因为那是天堂;如果你恨他,请带他去纽约,因为那是地狱。”

    他一时难以表态,说,让我再考虑考虑。心里想的是,我做父亲的不如做“亚父”的,看来有钱就是硬道理,真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了。我没那个经济基础,就从来不打那个算盘,但现在有人主动帮着打算盘了。

    他明白,现在有权有钱的家长都把孩子送出去了,看来外国的月亮就是比国内的月亮圆了。以前建国十分反感如此说法,认为是崇洋媚外的无稽之谈。现在的他,不那么反感了。大规模的工业发展,造成了空气质量的下降,污染严重。月亮看上去,的确不如原来的亮,就是不如原来的圆了。他拿现在与过去相比,不拿国内与国外相比。

    关于月亮究竟谁圆的问题,后来没有了争论,随之而来的是没完没了的灰霾问题。经济的发展,工业化程度的提高,其过程,其带来的负面影响,会不会因为社会制度的不同而不同?文建国委实说不清楚。

    刘强东一手经营的床上用品准备上市了。他在策划企业上市的同时,准备将企业产品更名为“晓霞”牌号,同时大张旗鼓地亮出“东方拂晓,霞光满天”的广告词。

    这个策划,他酝酿已久。

    晓霞原来是乡镇工业局局长,与企业有着直接的联系,不能打她的旗号。现在晓霞已经转换了岗位,岗位职务与企业无关,换一个品牌名称,既响亮,又吉祥,也是企业发展的需要。他想,这也可以算是我刘强东给你晓霞的一个“随手礼”了。
第三部 第三章 师范校商海沦陷(一)
    我对师范教育没有研究,只是凭直觉认为,师范的质量关系到教师的质量,教师的质量关系到教育的质量,而教育的质量关系到一个民族的整体素质。如果师范院校商海沦陷的话,那教师、教育、民族……我无法往下推理演绎了。——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文建国在人事处长岗位上,适逢江阳师范,以及全省多地的师范学校遭遇“滑铁卢”,其结果令人痛心疾首。

    始建于民国初年的江阳师范学校,八十余年办学历史,两次停办,五次易名,不可不谓坎坷。但它为江阳市和江州市,包括原先的江州地区教育系统输送了大批优秀毕业生,为江州的师资培养做出了巨大贡献。

    特别是在恢复高考制度以后,因为中等师范的优惠政策,曾经一度成为本地区农村初中优秀毕业生升学的首选。大批品学兼优的初中毕业生报考江阳师范学校,日后成为江州市小学和幼儿园的骨干和中坚力量。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江州没有哪所小学没有江阳师范的学生,江阳师范也以它的质量和艺术特长在省内外闻名遐迩。走上政坛的,也为数不少,文建国在这里没有想强调的兴趣。

    近几年在招生的时候开了口子,只要是给学校赞助的,就可以以特招的名义录取。从七八人,发展到数十人。即便如此,也是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

    文建国也知道,这种做法并非江阳师范之首创,也不仅仅是师范院校一个门类。是谁首创的,他说不清。只是感到这事儿,不是个事儿。不是个事儿又怎么办?我一个“科长(他始终自我定位科长)”又能怎么办?

    当时的赞助费从三五万起步,上不封顶。越是名校,胃口越大。至于赞助费以外的牵线费、酬劳费、劳务费,车马费、封口费更是五花八门,数量不等。有一点是肯定的,赞助的数额越大,其他花费自然水涨船高。其他花费是什么花费?用后来的流行语回答说,你懂的!

    文建国也多有听说,但说的人往往说半句留半句,并不指名道姓。潜规则是不能说白了的。说白了,那还叫潜规则吗?

    师范学校从“特招”开始沦陷,所有的中等专业学校和高校也无一幸免。其实这也是中国整个教育沦陷的开始。

    特招带来的直接后果是,师范不值钱了——可以用钱买到的,就不值钱了。江阳师范(当然不是它自己能够作主的)自毁家门,一着失误,步步失误。师范的教育质量从此一蹶不振。

    从开始少量的特招,到只要交钱就能入学(当然还有低得难以名状的门槛)。又过了几年,江阳师范的录取分数线低于普高,从此步入恶性循环。连普高也考不上的孩子读师范,无疑就是置师范于死地。师范正在走向死亡。

    文建国想,死亡的过程极其缓慢,毕竟教育还挂着温情脉脉的外衣。有人一面高喊着教育兴国的口号,高喊师资队伍建设的重要,一面让师范沉沦商海,陷入了一个“钱”字怪圈,而不可自拔。文建国感叹,在师范教育的问题上,我们这一代是看不到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绝地反击了。

    有一天,夏局长交给文处长一封群众来信,信的首页左上角,有分管副市长简要的亲笔批示,请市教育局协助做好工作,并具文字材料,报政府七处统一答复。

    所谓群众来信,是江阳师范六名教师署名写的《江州教育,断子绝孙——六问市政府》。标题是令人心惊胆战的,而事情的由头,正是文建国曾经亲手起草的《关于在江阳师范学校扩大招生规模的意见》。今年特招是狮子大开口,不但是扩大了特招人数,且堂而皇之地印发了红头文件。

    江阳师范学校地处江阳,直属江州市教育局,人事处是师范教育的主管处室,文建国作为市局的人事处处长责无旁贷。

    文处长一边看,一边“窃喜”。当初起草文件时,他三易其稿,感觉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窝囊,好像他起草的是卖身契,是自己将自己卖掉的契约,虽然有市府的“会议纪要”为版本,而那版本里的主要内容,其实也是文建国处长亲手提供的。而“六问”的来信,正是问了他想问而不敢问的问题。

    他问夏局长,怎么回复?

    夏局长说:“你先起草,写好后交给我审阅。”

    “基调是什么?”文处长问。

    “废话了吧?当然是维护市委市府的权威——市委市府的大政方针岂能当儿戏,说改就改?”夏局长说,“当初文件是你起草的,今天由你起草答复,还不是小菜一碟?”

    文处长啼笑皆非,转身离开。

    夏局长说的不错,问题在于自己的矛盾心理,是自己个人在“以‘己’之矛,攻‘己’之盾”,与领导无关。解决问题的办法,是要自圆其说。像教育条口的政协委员或人大代表关于教育的提案,基本上是谁提的,转了一圈以后,又回到了原点。有关部门请你帮着答复。

    他没有走两步,又被夏局长喊回头,用征求意见的口吻问:“要不先到江阳师范找这六位老师开个座谈会?”

    “你去吗?”“当然去。”

    “时间?”“下午两点出发。”

    文处长回到办公室,喘了口气。有夏一把亲自出马,主动接待写信的老师,他心里有底了。抽烟,喝茶,看《六问》。

    《六问》中没有客套话,直接向市政府提出了“六问”:一问师范教育真的差钱吗?二问收到的特招经费与教育质量的下降孰轻孰重?三问三、五年以后,特招生能够成为合格的师范生吗?四问用金钱换质量值得吗?五问若干年后这种生源挑得起教育的大梁吗?六问如此特招生做你孩子的老师,你愿意吗?

    来信内容中没有再提“江州教育,断子绝孙”的话题,标题相当于广告了?仔细推敲,如果你不愿意有特招生做你孩子的老师,那你孩子到哪读书?当代社会孩子不读书无异于“断子绝孙”;办教育,如果没有人来读书,教育本身岂不也是“断子绝孙”?所以“六问”的每一问,都是江州教育行将断子绝孙的佐证。
第三部 第三章 师范校商海沦陷(二)
    六位老师的“六问”,步步紧逼,一环扣住一环,环环扣住了关键词:经费和质量。文建国一头乱麻,束手无策。从内心说,他支持“六问”;从位子说,他又不能不按政府的意思说事。反正下午要去调研,听听老师和校长的意见再说。天塌下来,有领导顶着呢。

    文处长对六名教师基本熟悉,全部是中老年高级讲师,其中有两名是中层干部,还在一个桌上喝过酒。

    座谈会氛围开始的时候非常不友好,也许他们认为你局长来了也只是做做样子,根本不可能解决实际问题。

    六位老师一一发言,他们做好了准备,每人只讲“一问”,且与他们写信的内容顺序相反,第一问即是“特招生做你孩子的老师,你愿意吗?”显然,言辞激烈,态度强硬,且问题刁钻。愿意,不愿意?都是一个跋胡疐尾的问题。文建国倒吸一口冷气,要我是无法回答的。

    好的是他们准备的是设问句,他们自己出题目,自己给做了,好像早就知道领导根本无法回答,他们也根本不指望你领导回答。

    文建国将刚才倒吸的一口冷气,缓缓地吐出。这些老师还是给面子的,并没有故意让领导下不了台。即使如此,文建国还是发现夏局长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夏局长正严肃地看了一眼江阳师范的赵一把校长。

    赵一把起身敬烟、点火、倒水,再给老师使眼色,可他的老师好像都没有看见他的小动作。后面的几位也如法炮制,个个都是设问句,可能他们想好了,胳膊是扭不过大腿的,但实在气不过,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赵一把其实内心也很矛盾,他知道扩招带来的负面效应,但他也很看重由扩招带来的经济效益。学校的基本建设已经等着这一笔钱专款专用了。老师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当校长的,亦两难。

    有人说,人民教育人民办,办好教育为人民。现在正好是人民办教育的大好时机,至于如何为人民,这话可说得远了去了。目前是抓住机遇,先把教育的硬件抓上去,老师的经济待遇也可以改善改善。学校没有钱,怎么发展?既要有大师,也要有大楼。钱,是大师和大楼的基础。

    文处长埋头记录,轮不到他多言,他也不想多言。

    他偶尔瞟一眼会场,他不担心会场上会出现什么意外,老师的基本素质,是可以绝对信任的。虽然老师讲的话,讲话的态度,让文建国心惊肉跳。

    夏局长脸色不好看,他感冒,是可以理解的。他代表政府,代表政府印发的红头文件,受到几个教师的挑战,不仅仅是挑战了他个人的权威,更是挑战了政府甚至是市委的权威。

    老师们慷慨陈词,也是可以理解的。这只是他们上课时常常使用的表现形式,极容易达到无我境界,这是优秀教师的一种基本素质,或者说是基本功。既然让他们说话,他们眼里只有学生,听他们上课的学生。他们希望自己的授课能够被学生接受,等他讲完了,才意识到今天的听课对象不是学生,而是局长和处长,然后就露出些许歉意,很得体地挤出淡淡一笑,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了。

    夏局长听完第一个教师的陈述,看到那老师露出的笑意,让他紧绷着的神经又舒展了些许。后面五个老师也是如此,讲的时候都很激动,讲完了又都很有礼貌,夏局长也就习以为常了。

    轮到夏局长作重要讲话的时候,他已经将老师们讲话内容带来的不快丢掉了一边。他首先感谢各位老师对江阳师范的关心,对江州教育的关心,但恳请各位老师向前看,看发展。既要看到师范教育目前遇到的困境,也要看到师范教育经过低谷徘徊之后,具有了跳跃式发展的潜力。希望老师们能够理解市政府和市教育局作出的决策。至于学生的质量问题,他拜托江阳师范的老师平时多费心多辛苦。拜托,拜托了!

    他又看了一眼赵校长,脸上有了些许笑意地说:“你们看看你们的赵校长,最近忙着搞基建,没有钱,工程停滞。他的头发都白了许多。赵校长,您说说呢?”

    文处长将夏局长的讲话记录得滴水不漏,他有数,夏局长讲的内容就是回复群众来信的主要内容。

    赵校长接过话头说:“我们这六位老师长期从事师范教育,对师范教育感情笃厚。小学不谈了,就是在中学也有他们的许多学生。”他对着夏局长说,“夏局长,你信不信,无论走进哪所小学,他们受欢迎的程度,您大局长远远不及。”

    “那当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夏局长笑呵呵地说。

    赵校长又说:“至于扩招问题,我想除了中考成绩由招办统一划线以外,在面试的时候,给我们学校有更多的自主权,我让我们的老师好好把关,对一些实在不宜当教师的孩子,我们坚决不收,成绩‘上线’也不行。”

    “那没问题,招办给你的是达线成绩,收不收,由学校说得算。我决不干涉,也不让别人干涉。”夏局长立马表态。

    “好,一言为定!”

    “诶,等一下。我突然想起,这公开地一特招,原来想特殊照顾,成绩较差,赞助费特别高的孩子就泡汤了?”夏局长感到吃亏似地说,“你们不知道,老师有老师的难处,校长有校长的难处,我局长也有局长的难处呢。市长、市委书记喊我去,给一张条子,或者干脆就是一个电话,我怎么办?”

    “那好办,请领导把条子直接交到我们学校招生委员会,让大家讨论——喏,他,他,也是招委会成员。”他指了指两个老师,“请大家举手表决就行了。”

    “您这是搀我往坑里跳吧?”夏局长笑着说,“赶明儿我们换换位子?你我反正平级,换起来也容易。”

    “我可不行,我就是一个教书匠,您的位子我坐得屁股疼。不过我们夏局长还是体察民情的,我请他留下来吃晚饭,他坚持请你们六位一起参加。否则他不吃晚饭。”

    这赵校长也是够狡猾的了,说话间,他不动声色地偷换概念,打出了人情牌,温情牌。他说,“这样吧,时间呢,也不早了,吃过晚饭,夏局长和文处长还要赶回江州,我们早点开始,边吃边谈。”

    文建国佩服赵校长的“老奸巨滑”,他不但给夏局长体面地下了台,还给夏局长继续做好教师思想工作提供了极好的机会。
第三部 第三章 师范校商海沦陷(三)
    酒桌上夏局长虽然坐的是主宾席,但他频频下位,礼贤下士,恭恭敬敬地给每位老师逐一敬酒。他是满杯,让对方随意,抽烟的再亲自为对方点上一支烟。搞得六位老师挺不好意思的。

    夏局长笑容可掬,没有领导和群众之分,整个桌上其乐融融。非但没有人再提一句“六问”的话题,还纷纷感谢夏局长礼贤下士。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我们反正尽力把书教好,请夏局长放心!

    酒,真是个好东西。夏局长用酒安抚了老师的情绪,融洽了干群关系。文处长不得不佩服夏局长的能力和水平,以及他向老师敬酒时毕恭毕敬的态度。用行话说,有两把刷子。

    文建国没有酒量,也只好学着局长的样子,但他只敬半杯,再三强调自己没有酒量,不是不恭。在前辈面前,我也不敢不恭。我当初下放在江阳,对师范老师崇拜得五体投地。这也是文建国的心里话。

    在返回江州的车子上,夏局长不无得意地说:“怎么样,文处长,你关于群众来信的答复好写了吧?”

    “那当然,有您掌舵,我的腹稿已经打好了,明天下午就交给您。”文处长的话已经有明显的拍马痕迹,反正大家都多喝了一点,没有人在意。文建国不一定同意夏局长的意见,但夏局长将事情圆满地解决了,他又不得不服。

    “文处长,你在座谈会上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夏局长谈兴正浓,他递给文建国一支烟,又提起了座谈会。

    “我吗,本来就笨嘴禿舌的,再说了,原来我认为‘六问’问得有道理,经过你的点拨,我才茅塞顿开,目前也只有这样解决了。虽然在有些问题上,我还想保留意见。另外,更重要的一点是,我们中层干部不能与领导抢着说话,否则把领导放哪了?领导说过了,我又没有水平超过领导,再炒冷饭又没意思,所以干脆就不说了。”

    “你啊,什么都好,就是在一些问题上太有主张,所以有时在贯彻执行上级要求时显得不很得力。”夏局长根本不听他说的一套,一针见血指出他的真正软肋在哪里。

    “所以嘛,我自认为不适合在机关工作,有机会你还是放我回去做老师吧。”

    “有机会我会考虑的。”夏局长沉默了。

    下车的时候,司机说赵校长一人送了两条烟。这几乎已成惯例,文建国也享受着领导的待遇,虽然他一直不把自己当领导。

    过了一天,文处长带着《关于江阳师范学校教师“六问”来信的答复》文稿到政府七处汇报。

    七处严处长是“文革”后江阳师范恢复招生的首届毕业生,写信的六位老师,有三位给他上过课,其中一位还是班主任,另外三位他也熟悉。他不看文处长递给他的文稿,说:“‘老牛’同志,我相信您的文稿肯定可以过关,但我‘小牛’想听听您个人的见解”。

    严处长比文建国小一轮,平时里以大牛、小牛互称。

    “小牛同志,你是领导,你以为呢?”

    小牛对大牛一向尊重,他常常给文处长开玩笑,在你们长身体吃不饱的时候,我们还偏偏要不适时宜地从妈妈肚子里拱出来,分得一羹。

    由于小牛的谦虚,大牛对小牛还是看得起的,像他这个年龄在这样的岗位仅仅是过渡而已,出了三年就外派到某某局做局领导。如果倚仗岗位的不同,瞧不起老大哥的话,文建国一般也没有多话,“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小牛说:“那我先说,然后老大哥补充?”

    建国想想又不对,还是自己先说吧。

    “算了,算了,领导客气,我就先说吧。我不是拍你的马屁,像你们这一代中师生,以后怕是找不到了。如《六问》所言,‘江州教育,断子绝孙’岂止是江州教育,岂止是江阳师范,还有江州师专,统统没戏了。只不过是中等师范尤其突出,全国也一样。令人心痛!”

    小牛为大牛点烟。大牛继续:“也许江阳师范是中等师范(后来发展为大专),它的师范专业属性比专科、本科更强一点,所以‘六问’是由中师的老师提出,当然更关键的问题是,中师生生源的质量到了让人难以容忍的地步,是可忍,孰不可忍。而越是低学段的学生越是需要读过师范的老师来任教。‘传道授业解惑’,‘传道’是第一位的。很难想象,初中都没有读好的人,将来做老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想想都可怕。

    我不说大道理,什么‘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人类灵魂的工程师’等等,等等。起码的要具备教师应有的基本素质是吧?

    我也不认可说什么要让最优秀的人做教师,你教师是最优秀的,其他行业怎么办?人家就是次优秀,比较优秀了,就你教师最最了不起是吗?都是大话空话废话!但我是坚决反对江阳师范招生时,竟然排在普高之后,呜呼,江阳师范死矣!”

    文建国长篇大论一口气说完,喝茶,抽烟。

    严处长本来也只是随口一说,逗乐子的,没有想到文处长动真格的了。他又为文处长点烟,感动地说:“前辈说的极是,你说的话竟然和我班主任说的如出一辙。哪天我请班主任来江州一起喝酒。”

    老三届就是老三届,可惜他年龄比我大多了。严处长想远了。他将文稿大概翻了翻,还好,文件上没有文处长刚才说的那些真话实话。他笑笑。

    “酒就不喝了,想想吧,以后你孙子的老师是什么样的老师,你这个酒还有心思喝吗?”文建国意犹未尽,开始拿严处长调侃了,“再一查,那份红头文件印发时,时任市政府分管教育的七处处长正是你严某人。嗯,那时你已经是市领导、省部级领导了。可对不起,人们照样对你千夫所指。校长说,那就把他孙子交给那位最差劲的老师班上好了。”

    严处长却顺着文建国的思路,很轻松地就把责任推到了文建国头上,他说:“是的,那我就派人再往下查。一查,嘿嘿,红头文件起草人正是时任人事处长的文某人。罪责难逃啊!于是我就建议,在《江州教育志》上无论如何得添上一笔:江阳师范沦陷商海,阻碍了江州小学师资队伍质量的提高,江州教育质量从此出现恶性循环,周期难以评估——建议将文某人钉在历史耻辱柱上,以儆效尤!”

    呵呵,哈哈!这时早就没有大牛、小牛之分了。
第三部 第四章 企改欢乐与忧愁(一)
    企业改制,国家的、集体的资产转眼之间成为个人的。有些党的干部一夜之间成为“红色企业家”?文怀华始终没有厘清头绪。她第一次陷入了“我究竟是谁”的怪圈。她坚持和一线工人享受同样的那么一丁点可怜的股份待遇。——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就在文建国忙着处理师范校扩招带来麻烦的同时,他的二姐怀华也遇到了麻烦。

    有一天她与建国说:“你看看噢,一些以共产主义为己任的干部转眼之间就有了百万千万的家产,而同时,他的属下当中还有一些难以维持生计的工人兄弟。这还是共产党员么,还要共产主义么?”

    这些关系到国家的大政方针,关系到党的原则,党的性质方面的话题,她唯一的诉说对象,目前只有建国一人。怀祺平时难得回来。

    一想到厂里发生的重大变革,文怀华就感到茫然。工厂何去何从,工人何去何从,自己又何去何从?她不知道自己这个党的基层干部,基层的工会主席现在究竟算是什么人?应该怎么做?

    原来的厂长兼书记已经退休,现任厂长和书记是分设。按照上级同意的方案,工厂将改制为“江州丽华纺织股份有限公司”,原来的厂长成为总经理,书记还是原来的书记,同时兼任副总经理。他俩的股份相加大于50%。以前说资本家发家致富是巧取豪夺,而他们现在则不费吹灰之力就成了“红色企业家”,既无“巧取”也无“豪夺”?“为人民服务”的时候,他们不带劲,如今为自己服务了,他们整天像打了鸡血似的,言必“改革”。他们还挂着共产党的招牌,也许不能称之为“资本家”,是自己落后,保守,跟不上趟了?从一开始就是自己的错,是自己戴着有色眼镜看待改革的新生事物?

    按照她的思维定势,错的只能是自己,是自己觉悟不高,是自己党性不强。可究竟错在哪儿?她真的不知道。

    她想不通,为什么同样还是原来的领导,厂长没有变(换了一个名称),书记没有变,变就变了一个所有权,生产就搞上去了,那原来党的领导哪去了?原来的书记、厂长,不还是你们么?你们的党性哪去了?

    文建国没有能够给她以圆满的答案,建国与她有同感,但他没有时间去考虑企业改制的事情,自己关于教育上的许多变革还没有搞清楚,哪有时间烦教育以外的问题?有空听二姐说说话,让她吐吐苦水就不错了。建国确实也不懂企业改革。机关事业单位的改革没有伤筋动骨,“饭碗”还是铁的。文建国相对超脱。

    在企业改制之前最后一次厂党委会上,文怀华十分憋屈,她想哭,可她坚持不让自己哭出来,她不能向错误的荒谬的现实示弱。

    她是最后一次参加党委会了,今后厂里还有党委,她决定主动退出。至于工会主席,她愿意保留,寄希望通过这一岗位,还能继续为工人群众讲话。她一根筋,忽视了工会在党的领导下工作的性质。

    她在党委会上毫无保留地阐述了自己的观点,她珍惜最后参加党委会的机会。她不知道,她在厂党委,在厂中层干部群里已经属于让人不可理喻的另类。

    多数同志认为,看来老姑娘就是老姑娘,她的思维方式的确与众不同。“老姑娘”成为她不适时宜的唯一根源。

    原来与她关系还算密切的党政两个一把手,在与她交心不成以后,开始逐步疏远她,并把她打入另册。既然道不同,只有不相为谋。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既然你不愿在党委工作,那最好就不要继续留在工会领导岗位上了。”紧跟着她发言的是党办覃主任,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

    有人说,她跟党委书记有一腿,但怀华不相信。那么今天她第一个站出来反对自己,看来是厂党委书记的授意了。否则她一个资历最浅的党委委员,怎么敢第一个冒出来跟副书记兼工会主席唱对台戏?

    文怀华听她继续说:“工会主席一般是由党委副书记,起码也是党委委员兼任的。这样才能保证工会在党的领导下……”

    “覃委员同志,”文怀华打断了她的话,语气显然很不客气,充满了火药味,怀华正愁没有人给自己搭台唱戏呢。

    她目光炯炯,盯着小覃说,“请你不要和我谈《中华人民共和国工会法》,或者《中国工会章程》,如果要讲的话,你能比我讲得更透彻吗?”文怀华对覃主任根本不屑一顾,她心想,讲话还根本轮不到你呢!其实在平时,她对小字辈们是十分关心和呵护的。

    覃委员覃主任的发言被文怀华同志打断,果真就说不下去了,她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对于文主席直射过来的眼光,她不敢对视。她知道自己与文怀华根本就不是一个重量级的,自己不是没有胆量与文主席对着干,而实在是没有实力可以成为文主席的对手。今天的发言是受到党委书记的鼓动,她才敢抢先的。她无奈地望了望党委书记。

    党委书记闻出了火药味很浓,不要看小覃同志平时能说会道,但要真的坐而论道的话,三个小覃也不是文主席的对手。文主席什么人?可小覃是按照我的意思主动发言的,真的闹翻了,大家都没有好看相,包括我这个当书记的。

    “打住,打住。赶明儿普法的时候,让你们到台上比试比试,但今天不讨论这个话题。”他立马转移话题,开玩笑地说。

    关于工会主席的安排,他已经有了新的考虑,辞去党委副书记、委员职务是文主席主动提出的,虽然不好说是正好搬掉了改革的绊脚石,但可以顺水推舟,而且已经跟上面报告过了。工会主席可以暂时保留,等到换届再说。可以让小覃同志兼任副主席,是所谓的掺沙子,让权力逐步过渡。等到时机成熟,再自然而然地改换人选。不过说实话,让小覃独当一面,她显然还嫩了一点。她没有文主席群众领袖的气质。

    原来比较沉闷的党委会突然激烈,被党委书记的两句话一说,又恢复到平静。
第三部 第四章 企改欢乐与忧愁(二)
    旧的体制即将寿终正寝,并且是由同志们亲手埋葬,可新的生活真的可以带领各位坐上时代的列车奔向辉煌灿烂的明天吗?有不少同志还吃不准。在座的多数同志还是要考虑自己的股份有多少,这是实际问题,其他问题跟我关系不大。

    工会主席谁做都一样,老文同志可以,小覃同志也可以,难不成哪个工会主席还敢带领工人群众造反?最后还不是都听厂长书记的。

    当然也有同志激动兴奋,为改革鼓与呼,也为自己即将提前进入小康而窃喜,股份上是多一个好一个。

    也有人同情文怀华同志,有什么想不通的呢,继续当你的副书记和工会主席,高高兴兴分得副厂级股份的那一羹,多好!可她不要,说是和最广大的工人群众一样。唉,老姑娘啊老姑娘!你反正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们可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

    党委书记转移了话题,文怀华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当天中午,文怀华饭也没有吃,就来到江州的坟上,她先是默默流泪,再数落江州,你为什么将我一个人丢下不管呢?

    这次企业体制改革是她人生前进道路上遇到的唯一一次难以破解的难题。如果江州还在的话,他会怎么想,他会怎么跟我说?她相信连生命都愿意献给为之奋斗的壮丽事业的江州,肯定与我的观点一致。

    共产党员牺牲在前,享乐在后。如果我们的厂长,书记真的能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共产主义战士,一个工厂搞不好,经济效益上不去?我就不信呢?

    我们曾经同呼吸共命运,可现在我找谁去说话。

    封建士大夫尚能“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而我们这些自诩为共产党人的人却反其道而行之?有本事,将企业搞搞好,带领工人群众共同走社会主义康庄大道不好么,凭什么把国家的集体的财产三文不值二文的就收归已有了?这还算共产党人吗?

    文怀华百思不得其解,她在江州的坟上坐得灰头土脸,垂头丧气,好像是在火炉上煎熬,既热得慌,也燥得慌,可正是这既热也燥的火炉仿佛又是她心灵得以暂且舒缓的温床。

    文怀华平时考虑得比较多的是,普通工人家庭面对企业改制即将带来的变化,就真的是忧心忡忡,不知所措了。因为这关系到身家性命啊!有的人要被裁减下岗,有的人被动员改行。如果说,企业不养多余的人,不养懒人,不养无用的人,那么这种现状,又是谁造成的呢?是这些人天生的懒,天生的无用,而成为多余的吗?

    在那一段时间里,只要有机会,怀华就抓住建国说话,喋喋不休。

    建国给她以应有的尊重,次数多了,建国又没有听出更多的内容,也就没有了兴趣。他就想到怀华是否是自寻烦恼,是否是她纯真的正统的观念一时无法转弯。自己是不可能去研究企业改制问题的,建国往往表示真的很无奈。

    怀华就责怪他,你们这些党员干部不关心群众痛痒。批评建国以后,她又感到此事与建国无关,于是就歉意地一笑。

    建国心里释然,让二姐多说几句没事,只要她没有走火入魔就好。

    郝为民、周静宜和小丁子、洪彩娣这两对夫妇目前双双面临着下岗再择业。钢铁厂、纺织厂一个样,四个人都很闹心,三句话不投,就叮叮缸缸的,拌嘴是小事,动手就伤感情了。

    他们从恋爱到结婚,再到孩子的出生,文怀华都给予了无微不至的关心。小两口闹别扭闹矛盾,也要怀华出面调解方肯罢休。怀华的劝解明明和别人说的是一个意思,但只有怀华说了,那才是最高指示。别人的话只能参考参考,可听可不听。就像后来有事找百度一样,他们家里的大小事务,只要有了矛盾,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二姐文怀华。当然,首先,前提,是郝为民和小丁子还有一个建国大哥在呢。

    这天晚饭后,小丁子到郝为民家串门,正遇上他们夫妻爆发战争,见有第三方出现,他俩越发起劲,都认为小丁子肯定可以帮着自己说话的。

    小丁子一进门就哥哥嫂子叫得来劲,他自己正是憋着一肚子气出来散散心的,见为民夫妇吵架,他倒来神了。

    他首先骂为民,不要欺负我嫂子,有话好好说。

    本来为民已经准备偃旗息鼓了,他是老实人,一般不跟老婆叽嘈,这小丁子一出现,还帮着老婆说话,让他还就不得不说了。

    “你说这叫什么事啊?”郝为民说,“她要下岗了,转岗了,重新再就业了,整天跟我叽叽噪噪的。我呢,不也是一样。我也是要下岗,要转岗,要重新再就业了。跟我叽嘈有个鸟用?要怪只怪生不逢时,或者是嫁错人了。”

    “什么?你说什么?嫁错人了?你一语道破天机了吧!是你认为,你找错人了吧?”他老婆周静宜说。

    “你看你看,小丁子,你听到的,我有那个意思吗?”

    小丁子故意火上浇油,他说:“是的,我看有你那么点意思,否则嫂子也不会生那么大的气,发那么大的火。不过你的话有一句——肯定,非常,十分的准确。”

    “哪句话?”为民问。

    小丁子嘻嘻哈哈地说:“‘鸟用’啊。幸亏你还有‘鸟’‘用’,否则,我嫂子早就赶你出门啦!”

    “你,你!滚蛋滚蛋!”郝为民认死理,他一下子还转不过弯,要不是平时是铁哥们,他真的要跟小丁子动粗了。

    小丁子不急不慌接着说,“其实,我呢,就恨当初没有找一个有权有钱的人家做女婿。以后重新投胎,要么自己有权有钱,要么找一个有权有钱的女人做老婆。”

    郝为民这才听出来,他是在开玩笑。

    “你啊,做大头梦吧?有没有发烧?你们这些臭男人怎么都是一个德行?我看最多也就是只有那么一点子‘鸟用’了。”周静宜把两个男人骂得个狗血喷头,骂过了,她先自笑了。

    “好!‘阶级斗争是个纲,纲举目张。’嫂子一句话抓住了事物的根本。如果一个男人连‘鸟用’也没有,那还是男人吗?不亏是我嫂子,说得绝对!不像我家那位家长,整天愁眉苦脸的,放在心里叽嘈。哪天有时间请嫂子你到我家开导开导她?”小丁子半是讨好,半是实话。

    他老婆洪彩娣是闷葫芦,嘴上不会多说,但心情不好的时候,小性子还是会使的。一旦耍了小性子,小丁子也是吃不消的。
第三部 第四章 企改欢乐与忧愁(三)
    周静宜此刻心情好多了,她请小丁子喝茶。

    小丁子说:“茶就不喝了。嫂子,我代为民请个假,我们一起找建国说说话去。”

    “我也去,你们找建国,我找怀华。如果不是你家洪彩娣要看孩子读书,我们四个人一起去多好。”周静宜说。

    为民不满意地看看她。

    小丁子知道他不想让她去,嫌她话多,但也没办法。他一手拖上为民,一手跟周静宜示意,说:“走吧走吧,我们一起到大哥二姐家玩玩,散散心,再听听他们有什么高见。”

    “二姐,你说现在这叫怎么回事啊?我们响当当的产业工人,昨天还是领导阶级,今天就是孤儿,没人要了?你是副书记,是工会主席,你给评评理。”为民一入座就开门见山问怀华。

    建国有饭局,还没有回来。

    可他们不知道,二姐主动放弃了副厂级待遇,自愿和普通一线工人站在一起,享受同样的待遇。但有一点不同,她还想做工人群众的代言人呢。

    小丁子接着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世道还是那世道?!”他既是发表感慨,也是表示疑问。他想得到怀华大姐的认同。

    怀华具有相当高的党性觉悟,她在厂党委会上可以毫无保留地阐明自己的观点,但在普通工人面前,她以听为主。她知道,组织需要她这样做,她始终不忘自己是组织同志。自己主动辞掉党委副书记的职务,在上级党委没有宣布的时候,自己绝不透露。

    周静宜说:“还嫌我话多呢,你们能不能少说两句,听听大姐的?”

    怀华笑笑,说:“你让他们说,我听着呢。”

    为民又说:“所谓的企改就是将国家的集体的资产偷梁换柱变为个人的财产。TMD,一夜成为资本家。这馅饼怎么不掉到我的头上?什么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都看看那些先富起来的人是些什么东西?查查他们的祖宗八代,除了偷鸡摸狗的,阿猫阿狗的,就是道貌岸然,男盗女娼的。老实本分,规规矩矩,像我们这样的,有发财的吗?有资格有资金把工厂盘下来吗?我也想做老板啊!”

    “你不要打击一大片好不好?”小丁子的劝说带有挑逗性质,无疑是推波助澜,他的目的就是让为民说,说得越多,他越开心。为民说话一贯实实在在,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是吗?TMD,你给我找一找有几个像你我这样的普通人,没有劣迹,没有权势的。我们一线工人辛辛苦苦出力流汗,他们坐办公室,管理不善,最后归结倒是体制问题了,他们没有问题?

    说实话,体制改革我说不清楚,但我知道,毛主席说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现在呢?现在领导个毬啊?工人阶级好说话倒是真的,我们以前都会背呢,工人阶级是‘胸怀最宽广,纪律最严明,最大公无私’。现在呢?现在的工人阶级都是领导,领导代替了工人阶级,因为他们是工人阶级最优秀的代表。”

    “你这个理论老黄历了,现在谈生产力,谈发展,谈向前(钱)看,谈白猫黑猫。”小丁子不急不缓,笑嘻嘻地说。

    他俩一唱一和,正说得起劲,文建国回来了。

    “唉,还是吃皇粮的好,当领导的好哦。旱涝保收,吃饭基本靠请,烟酒基本靠送,下面是什么的?”小丁子看着为民,指望他能接过去,可为民知道这个段子,不上他的当,权当没有听到。

    周静宜嘴快,接上去就说,“工资基本不动,”一出口,她知道上当了,下面还有一句是“老婆基本不用”。在二姐和建国面前那么说是不适合的,她及时打住,反问小丁子,“最后一句我又记不得了,还是你说吧!”

    小丁子基本目的已经达到,笑得开心极了。

    “以后小丁子说话,你千万不要接他的茬。”建国对周静宜说,“他可以把你往坑里带,你还说,谢谢他;他把你卖了,你还帮他数钱。”他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两包香烟,撂给小丁子和为民一人一包,再为他们亲自点上一支。

    建国与插友从不见外,不怕在他俩面前露富。他俩也不怕在建国面前哭穷,点上烟,再把整包的灌进口袋。

    “建国大哥,这么一说,就没意思了吧?我抗议!”他对周静宜说,“嫂子,有时建国大哥的话也不可全信。我们叔嫂关系好,小叔子乖乖,床里头歪歪。我们不要听别人挑拨。”

    “去去去,三句话没完,就想沾便宜,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周静宜在小丁子肩膀上使劲搡了一把。

    “言归正传,言归正传。大哥,你是吃皇粮的,大小也是个领导,总不能不关心关心我们插友吧,何况还有你家二姐呢?”为民没有心思开玩笑。

    “我知道你们说的什么,我呢,也很难说。帮你们说,不帮你们说,都不是个事儿。再说我也没有研究,如果是谈教育,也许我可以说个一二。二姐呢,二姐说说?”建国把球踢给了怀华。

    “共产党的干部不作兴喊老板,但别人为你打工,不喊老板喊什么?喊了老板,你还是共产党么?不知道。我正摸着石头过河呢。万一我摸不着石头,还得过河,那就淹死拉倒?我是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我想,做事说话,都要摸摸自己的良心才行。”文怀华一肚子怨气,但她不愿多说,点到为止。

    “摸石头是方法,摸良心是底线。”她最近给自己归纳了两句名言,她没有说出口。她不想自己的话成为名言。

    建国理解二姐的想法,几十年共产主义教育,如今一下子是非不分了,或者说,是自己分不清是非了。这很难让人接受。

    文建国长期接受的是“历史五段论”,原始共产主义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和共产主义社会的教育。现在算是哪个阶段?资本主义社会的课要不要补?文建国显然说不清。

    有领导说,现在不讨论姓“社”,姓“资”的问题。其实也是说不清,说不清楚,就先做了再说,摸着石头过河,让实践来检验。摸不着石头,河过不过?既然说不清,那共产主义宗旨,共产主义方向如何坚持?在这些问题上,建国和怀华观点基本上一致,同样说不清。

    “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文建国想到了那句颠簸不破的真理,用来安慰自己可以,给弟兄们唱高调,他说不出口。

    他知道,自己是哪根葱。跟一个吃饭有困难的人,谈理想谈前途,那还是兄弟吗?
第三部 第五章 晓霞品牌越大洋(一)
    我与晓霞的婚姻中断了,但亲情还在。也许失去爱情以后的亲情更加值得珍惜。女儿文婕是一条无法忽视的纽带。晓霞已经有了一个良好的归宿,刘强东的事业越来越红火。我还在徘徊,在爱情的边缘徘徊。——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就在不少国企为自己的生存、发展伤透脑筋的同时,私营企业却正是跑上了高速发展的快车道。

    刘强东给付晓霞的“随手礼”,给大了。刘强东看中“晓霞”二字,也就是“晓霞”这个名字响亮、上口,而又平凡。人说平凡中见伟大,伟大寓于平凡之中。平凡才是人们不可或缺的,才更加具有生命力和感染力。

    一开始付晓霞不同意,她说,这样不好吧?

    刘强东听得出来,她没有说肯定不好,肯定不行。她在否定的同时留有一条尾巴。有戏。

    刘强东“一、二、三”,将理由条分缕析一一道来。

    “东方拂晓,霞光满天。”强东像一个站在舞台上的英雄人物,右手上扬,来一个亮相,“你看,给人的感觉如何?”

    他说,每天早晨,当人们从睡梦中醒来时分,是不是还在床上,是不是还用着床上用品?不一会儿,朝阳冉冉升起,是不是霞光满天?新的一天的开始了,赶紧只争朝夕吧,时不我待呢。再看着床上用品,还有几分依赖,几分回味。

    用“晓霞”为名的女孩子很多,不但叫得响,而且寓意吉祥。床上用品尤其与女人相关,一般由女人打理。女人喜欢了,男人岂有不欢喜的道理。

    这第三嘛,算我有私心,我刘强东向着“晓霞”追求了三十年,历经千辛万苦,如今如愿以偿。我能不把个“晓霞”藏在心上,捧在手上,叫在嘴上吗?

    再说了,人家以前喊你付班长、付书记、付局长,现在喊你付主任,早把你的名字给忘掉了。我的文化底子浅薄,无法引经据典,无法说出更多更大的理由了。请我的班长,我的女王定夺!最终,我还是得听你的。唉,谁让我娶了个班长,娶了个领导做老婆的呢!

    晓霞看他说得随意,却很真诚,理由条条充分。知道他不是一时冲动,而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就说:“你就是嘴贫,说的比唱的好听。让我再考虑考虑?”

    晓霞能够理解,现在没有哪个厂家不把广告做得满天飞的,至于广告的作用,她不能阐述得清楚,因为没有研究。既然大家都这么做了,自然有它的道理。

    “也行,请领导研究研究,三天之内给我答复。可不能不作为噢?”强东答应得很爽气,胸有成竹。

    哪用三天,当天晚上晓霞就主动批复了:“东方拂晓  霞光万丈”——“满天”不好,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满则招损。太满了就到顶了,改“满天”为“万丈”,怎么样?

    “‘东方拂晓  霞光万丈’好!领导高明,小的佩服,佩服!遵——旨!‘万丈’究竟是多少?不知道,留有余地,有广阔的想像空间。好!”强东起身唱个喏,一时性起,随后就借此机会再次携手晓霞滚上了“床上用品”。

    晓霞对强东十二分地满意,他不但事业有成,且生活上充满情趣;不但伶牙俐齿,能说会道,且风月之事的本领日益见长。强东一改结婚之初时的笨拙,常常出其不意,带领晓霞频繁进入桃花源,令晓霞其间妙不可言,亦“不足为外人道也。”

    按照强东的规划,今年做好准备,明年进入美国市场。产品一旦进入美国,强东和晓霞自然就可以经常跑跑了,正好让文婕在美国读书有个照应。

    文婕18周岁生日的那一天,建国受晓霞和强东的邀请到江阳喝酒。晓霞建议请史静也来,建国一口否定了。他说,我至今没有与她谈过——他已经不再忌讳提到史静,以后如果有机会,吃饭还不容易吗?晓霞也不能勉强,但还是责怪他说,你男同志不主动总是不太好。你再拖下去,我可真的就要主动拜访史静了。她想逼迫建国就范,建国打光棍,她心里总不是滋味。

    建国到了酒店只见到晓霞一人。晓霞说,今天是强东刻意安排的,让我们和文婕三人先吃,好让我们说说话,今天算是文婕的成人仪式了,应该让位给亲生父母。他到最后再来一下。如果不与你见面,他就失礼了。

    那外公外婆呢?

    他们也不来,年龄大了,在外吃了不舒服。再说了,他们想吃什么,还怕吃不到?哦,我妈还常常念叨你呢。说,肯定是我欺负了你。

    呵呵,谢谢前岳母大人,替我向她问好。有机会我再去看她,还要带两瓶好酒和原岳父大人喝上几杯。他们二老身体都还好吧?

    晓霞又责怪他了,不要老是“前”不“前”,“原”不“原”的好不好?酸不溜湫的!建国只有一笑了之。

    建国对强东的安排相当满意,到底是跑码头的,讲究礼节,做人做事面面俱到,让人无可挑剔。

    “怎么样,文婕愿意到国外读书吗?”建国问。

    晓霞说:“她说,她还没有想好。让我们再等等。有两个男孩跟她要好,是同班同学,经常来往,但是她从不厚此薄彼,与哪一个更亲近。她向我保证,不会影响学习,在前途事业没有明确之前,不谈恋爱。”

    “哦,有气魄。是我的女儿!现在的孩子营养好,开窍早。她能坦然面对倒也不是坏事。是天堂,是地狱?让她自己闯荡吧,当然还有强东的关照,更是没问题的了。”建国对女儿出国一事,早已认可了,不认可也是不行的。做家长一定要做一个开明的家长。

    “你们父女俩一个德性!也许她要当面听听你的意见吧。”晓霞笑着说,“现在的孩子什么都懂,文婕说了,如果她到了美国,在那个花花世界里可能会有新的生活,新的选择。我不能太早地把自己固定下来,万一今后我有了更好的追求,既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也是对男生的不负责。”晓霞谈到女儿很开心,何况是与建国谈呢,“我以为你会坚决反对呢?这个事你千万不要问她,孩子大了,有她自己的想法。”

    “难为她对自己,对男生有这样负责任的态度。这样子的话,她到美国去,我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建国说。他淡定了许多。

    建国当然懂的,高中阶段男女同学的关系问题自然是保密工作做得越彻底越好。对他们自己好,和老师也好交待。高中毕业已经成人,男女同学之间应该有自己的隐私了。这要在过去,早就是孩子他妈了。
第三部 第五章 晓霞品牌越大洋(二)
    到了晚上七点,文婕才来到酒店。晓霞说,天天如此,不到七点不回家。文婕见到父亲先是一个拥抱,但还是还有点拘谨,已经又是半年不见面了。她也早已从父母离婚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女儿的个子已经超过了母亲十公分,半个头,身材和面容都像父亲。

    建国问晓霞,你女儿是怎么喂的?

    晓霞脸上乐开了花,怎么喂的,除了鸡蛋牛奶是“双份特供”,其他的跟我们一样,就是吃得比别人家的孩子多。每天一场球,每天一把澡。还好,她吃的穿的一概不讲究,好养。

    “小时候我家的条件就算不错的了,你奶奶也只是保证我们不挨饿。大麦粥喝得乏胃,如果有干汤饭,用筷子搅点荤油,沾点细盐拌拌,那吃得真是杀馋。牛奶却是没见过,鸡蛋嘛,顶多就是蛋花汤,一个鸡蛋打一锅蛋花呢。根本吃不出鸡蛋的味道。”建国对晓霞对女儿发表了感叹。

    “又是忆苦思甜了。”文婕调侃道:“老爸,你现在吃牛奶吃鸡蛋吗?”

    建国看女儿来了兴趣,赶忙回答,跟着调侃,说:“吃,当然吃,现在条件好了,我要把小时候没有吃到的损失补回来。每天一个鸡蛋,一杯牛奶是基本营养。有时候还翻番,可又怕太多了肠胃受不了,然后又控制。老爸在篮球场上,跟你可以有得一拼。”

    “我看你就算了吧。那是不可能的。老胳膊老腿的,你们这个年龄吃不消满场跑,而且经不住摔跤,万一有个骨折什么的。”她问母亲,“老妈,你说呢?”

    “你爸的心理年龄永远比生理年龄年轻。”晓霞说,“按他的个子,年轻时也是篮球场上的好手,可是凭他的个性,我看他的水平也不会高到哪儿去。就像中国男足吧,摆摆花架子,做做广告还是可以的。”

    “知吾父者,莫如吾母也。”文婕一边摇头晃脑,一边拍手曰。

    “有其母,必有其女。”建国以攻为守,他说,“丫头,看身材呢,你应该是我的模子,像我是一细长条。但再看看你身上的肉,有往横里长的趋势,有你妈妈的潜质和遗传,女孩儿可不要长得太粗哦。”

    文婕说:“没办法,我就是要吃,不吃难过。我老妈也不管我。”她向晓霞做着鬼脸。

    “一样,一样。我爸当生产队长的时间长,比一般人家的条件也稍微好点。那时候是抢着吃。现在,你看看呢,这丫头一天到晚就记挂吃,像是饿死鬼投胎。也难怪了,我怀孕的时候就是要吃。”晓霞说得很开心。一家三口,难得这样。

    “人家现在的独生子女,越是家庭经济条件好的,越是不吃。只有我们家是需要控制她吃。”建国说。

    “没问题,姑娘反正长得就像你,属于细长型的,怎么吃她也不往横里长。她姑妈年轻的时候一定也是个美人儿吧。”

    建国笑笑说:“我二姐长得的确不差,只可惜了,一辈子老姑娘。”

    “我二姑妈是半老徐娘,风韵犹存。可惜上次大姑妈回来,我没有时间去看她。”

    “在二姑面前可不能说什么老姑娘之类的话噢,你做晚辈的不要多嘴。”晓霞看了文婕一眼说。

    “妈,您老人家放心,我拎得清。我很尊重二姑妈的,姑妈也挺喜欢我的。”文婕说。

    “那还差不多。”晓霞满意地笑了笑。

    “姑妈的恋爱,可以写一出传奇呢。像那样的真爱,可歌可泣,肯定可以赚到不少眼泪,现在很难找到了。但我又怕写出来,在年轻人里没有市场。”文婕若有所思地说。

    晓霞问:“又来了,又来了,二姑妈的故事可是你能写的?”

    “我怎么就不可以写呢?老爸,你学的是中文,听老妈说你的文笔还可以。但是姑妈的故事你不能写,一定要留给我。等我有时间了,我的第一部作品的主角就是二姑妈。”

    建国听了哈哈大笑,晓霞也没有忍住,跟着笑,可嘴上却骂道,“这个鬼丫头!”

    “好呐,我希望文婕成为一个大作家,说不定我还会把我和你妈的故事讲给你听呢。”文建国推波助澜,让文婕放开来说。

    “那感情好啊!老爸,我先敬你一杯!书名可以暂定为《我老爸和老妈的婚恋史》,嗯,”文婕故作沉思状,然后才慢慢说,“N年以前——这个N,是从精子和卵子结合的那个瞬间起算的,然后就有了我的雏形,可以是30年,也可以是40年前。”

    她越说越来劲,“可以以第一人称的口吻,我,穿越了30年或40年,回到了刚才说的那个一瞬间。比如,开头第一句是:‘我是一粒受精卵。’哈哈,市场价值绝对超人。到时候我可以考虑,按稿费的50%返还给你,作为提供素材的费用。因为你是我老爸,自家人,优惠。”

    “去去去,还蹬鼻子上脸了?”晓霞知道父女俩在说笑,但还是忍不住冲了文婕一句,又嗔怪建国“跟孩子瞎说什么呢?你看看,你们的教育是怎么抓的?现在的孩子,啊?哼哼……”

    文婕可不管她妈妈的态度,她已经放开来说了。

    “姑妈的故事,我要写出时代的特征,以现实主义为表现手法。你们的故事是浪漫主义的,甚至看不出是哪个年代的,是哪个年代都可能有的。超越、穿越,没有固定的时空,是任何时空都有可能发生的故事。当然两个故事都表现了同一个主题,或者说是同一个内涵。这就是人性。第一个故事压抑了人性,第二个故事是张扬了人性。人性才是所有文学作品的永恒。”

    “文婕,我正式警告你,你二姑妈的故事写不写,由不得我干涉,听你爸的。但我和你爸的故事你坚决不能写。哼哼(又是哼哼)!”晓霞态度认真,好像文婕已经真的动笔写故事了,她的隐私开始遭到了侵犯。

    建国和文婕却正在击掌为约。

    建国心想,你那“哼哼”后面怎么没有啦?孩子大了,就要把她当作大人来说话,何况我父女俩难得见面,板着个脸孔行吗?

    文婕则是故意地在逗弄父母开心,这样的场合毕竟是太难得了。当然,以后工作之余只要时间允许,她会搞创作的,因为写作爱好已经萌芽。虽然她现在可以对每一篇作文精雕细琢,但数理化的应付又占用了她的大量时间。
第三部 第五章 晓霞品牌越大洋(三)
    “喂,文婕同学,我在跟你说话呢!”晓霞看姑娘不理睬自己,就越发要跟她说话。这个死丫头,人来疯呢!

    文婕和老爸正讲得兴奋,听到老妈的话,就更邪乎了。她说:“文婕同学、文建国同学,哦,不对,你也是班长呢,文班长同学,现在是付晓霞班长在跟你们说话呢。听到没有?”

    这一来,晓霞再也无法严肃认真对待了,骂了一句“傻丫头!”却笑得合不拢嘴巴了。

    “打住,打住!”文婕发现服务生推着蛋糕上来了,她也不想再扯淡了,她早就想吃蛋糕了。

    晓霞让文婕许个愿,说吧,先说给你老爸老妈听听。

    文婕却什么也顾不了,她先搞了一块巧克力奶油塞进嘴巴,才说:“对不起,保密!”只见文婕煞有其事地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还没有等她喃喃细语呢,小龙小凤却突然跌跌歪歪地闯了进来,后面跟着刘强东。文婕抱起小龙小凤,左腿一个,右腿一个,一起吹向了生日蜡烛。包厢里充满了欢乐。

    强东和建国做了一个手势,出去抽烟了。

    强东既然来了,就得跟建国喝两杯。强东首先祝贺文婕今天成人,建国感谢强东对晓霞和文婕的关心和照顾。文婕拿饮料敬父亲,敬亚父。

    晓霞说,少喝点,拿酒敬!

    文婕看看父亲,建国说,喝点吧,今天正好你成人了,开戒。在外面可不许喝!

    建国拿出了给小龙小凤的礼品,又塞给文婕一个大红包,说,老爸不称职,不知道你需要什么。你自己买个什么,算是我送你的“成人”礼物。

    刘强东向建国报告,“江阳家纺”企业已经正式更名为“中国·江南·晓霞发展有限公司”,他拿掉了“江阳”“家纺”等字样,为今后可能有更大范围的发展打下了伏笔。日本、韩国和俄罗斯已经有了市场,下一步的目标是美国,也是为文婕今后赴美读书作铺垫了。

    晓霞与建国商量,等到文婕高考以后,能不能请史静老师给文婕突击强化一下英语,主要是口语。文婕可以住在爷爷奶奶家,也好陪陪两位老人。以后真的出去了,见面机会就不多了。

    建国问,为什么要请史老师辅导?

    晓霞说:“我就是相信史老师,我看她那样子就是一位教学得法的好老师,我也另外请江阳的英语老师打听过了。对不起,没有通过你。

    说起史老师,人家说她唯一的不足,就是与她不熟悉的人,可能会感觉她‘冷’了点。这对文婕来说,没有坏处,女孩子还是内敛一点的好,也让文婕学学她的为人。”

    晓霞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呢,那就是你们两个其实就是天生的一对。晓霞不愿意点破,否则弄得建国不自然,就不好办了。

    建国笑笑说,我考虑考虑。

    “你这个人就是优柔寡断的,没有什么需要考虑的了,人家孩子为了求学,往省城跑,往上海跑。我们只是五六十公里的距离。再说了,和你住一起,文婕也高兴,对你父女俩都是天大的好事。她爷爷奶奶也开心。多好的事,不商量了。”晓霞要建国立马拍板,还挑拨文婕说,你爸不要你去!

    建国说:“起码还得让我问问史静,人家同意不同意?”

    “行,只要你同意了,事情成功已经十之八九了。就这么定了。喝酒!”晓霞认为问题已经解决了。

    建国同意向史静开口,请史静为文婕辅导英语,这是一个大好机会,让文婕与史静交往,也好为自己今后与史静进一步发展铺路。建国跃跃欲试,想正好借此机会向史静坦白,表白,一蹴而就了。当然,必须是先坦白、表白,然后再求助,否则的话,让史静猜中醉翁之意不在酒,那就没意思了。与自己人说话,必须是一开始就突出主题。弯弯绕不行。

    其实这正是晓霞设计的迂回战术,也是将女儿做为“人质”,往史静身上押宝了,也是说明你文建国对史静表示心之所系,情之所在的绝好时机。你姑娘天天和史老师泡在一起,我就不相信你不与史老师密切接触,这一来二去的,不就自然瓜熟蒂落了。

    你建国既然好面子,我就不给你捅破罢了。我这是一箭双雕,一石二鸟呢。她为自己的精心安排煞是得意。

    晓霞与建国离婚以后,总是感觉她欠了建国什么,心里始终难以释怀。哪天建国再婚了,她才能卸下责无旁贷的责任。

    建国也许能够理解晓霞的用心,但为了自己那么一点点可怜的自尊,究竟如何向史静袒露心扉,却绞尽脑汁。

    回到江州之后,建国没有按晓霞的要求立马提出。他还在想,是立即跟史静提出,还是再等一等;应该怎样说,如果遇到什么,又应该如何说。既然是高考以后的事,他就想,干脆等到高考结束再说吧。离高考还有半年时间呢。

    当年高考最后一天的上午刚上班,建国接到怀祺打来的电话,“史静的事你知道吗?”建国听了猛然一惊,慌忙问道:“什么事?”他知道自己失态了,看看,还好,身边没人。

    怀祺那边已经听出来了,说:“不要紧张。是子宫肌瘤。她今天住院,后天开刀。住在一院外科6楼16床。大后天上午十点我代表学校去探望,你是不是和我一起去?”怀祺想得周到,他担心建国一个人去不方便。

    建国没有多考虑,先答应下来了。可是建国放下电话,内心难以平静,一个上午都是失魂落魄的,香烟抽得不停。

    怎么会呢?大前天下午还看到她,史静说今天去拿驾照,学校要整体搬迁了,学个车,今后方便。退休后还可以自驾周游列国。

    当时建国还在想,自己才拿到驾照,史静竟然也要拿驾照了,那以后可以……不过现在回想起来,那天史静似乎有话要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两人分手后各自走了几步,竟然发现几乎是在同时,转过身来看了对方一眼,相互留下了深深一瞥。

    中午,文建国在办公室小憩,满脑子里全是史静。时间不长,竟然还梦见了史静,一阵惊悸后醒来,愉悦、惆怅交织。他躺在那儿发呆,发痴。

    白日做梦,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他的心理状态简直糟糕透了。
第三部 第六章 失子宫史静病休(一)
    史静子宫肌瘤做切除手术,让我后悔没有及早将自己已经离婚的现状告诉她。我与史静蓦然回首,同时深情地相互一瞥,已经将我俩的灵魂永远地交织在生命共同体上了。这是我的感觉,那么史静呢?——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当天晚上,文建国吃过晚饭,踌躇再三,还是决定到医院看望史静,否则的话,这一个晚上,这一夜真的不知如何打发了?

    后天她开刀,我不能去——名不正,言不顺;动刀以后探望的人肯定多,我去了不方便。他掂量来掂量去,认为只有今晚是最应该去,最适合去的第一时间。

    他为史静的命运悲伤,也为自己的命运悲哀。他为史静悲伤的理由,也许史静不承认,人家老姑娘活得蛮潇洒的,身上多了一点小东西,拿掉不就得了,也许只是自己自作多情而已。那只有为自己悲哀吧。自己优柔寡断,怪不得别人。

    与晓霞离婚已经快两年了,自己还没有对外“宣布”,生活圈子里只有怀祺、怀华以及进军知道(但怀祺告诉了自己的老婆,另外还告诉了史静),连父母都没有告知。

    文建国是准备随时向史静求婚的,他也不想再等了,成与不成,总得试一次才知道。可遗憾的是,自已还没有“试”呢,她却病倒了。

    文建国在医院的花园里接连抽了两支烟,才磨磨蹭蹭地上了住院部外科6楼。在走廊上,他又有点犹豫,要不要进去,我以什么身份去探望?他瞻前顾后,还是先拨个手机吧,也不能太唐突了不是?

    手机响了好长时间,史静在考虑,接不接,说什么,我住院要不要告诉他?还好,就在铃声即将停止的时候,通了。双方竟然是一阵沉默。一方在想,我说什么呢?一方在想,我怎么说?

    “我来了。”文建国只有先开口了。

    史静问:“你来了?你在哪里?”

    “我就在你门口。”文建国答曰。

    史静又问:“哪个门口?”

    “6楼16床病房门口。”文建国尽量平淡地说。

    史静打开房门,两人的手机还靠在耳朵上呢,就面对面,几乎是身贴身地站在一起了。史静一阵惊喜,“啊”了一声,想要表示一点什么,可能是想说点什么,也可能是想做点什么。可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她立即变卦了,她转过身子,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眼睛却已经红了。他终于还是在第一时间来了?

    文建国意识到了尴尬,坐下以后竟然无话可说。其实有时候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也是挺好的,此时无声胜有声。如此静好时光,也许正是最适合他俩沉默的时空环境。

    护士进来送药以后,才打破了病房里的阒寂。

    文建国说:“说说,怎么一回事?”

    史静一丝苦笑,说:“妇科上的一点小毛病,你个大男人不要知道了太多。怎么样,你忙吧?”

    “我忙不忙不要紧,关键是你的病情如何?”建国对她的轻描淡写不满意,话音里显得情绪急躁,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史静笑笑说:“没事,子宫里多了点小东西,把它拿出来就是了。”

    “说得倒轻巧?有人照顾吗?”建国很不放心。

    “我姐我哥我嫂,还有侄女外甥女。”她很想说一句,你来照顾我?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跟建国不能开这样的玩笑,否则的话,他真的会来的。

    “吃饭呢?”

    “他们轮流送。反正一开始吃了也不多,就是一点汤汤水水。”

    “夜里的陪护呢?”

    “今、明两天不要,后天开始有我姐。”

    两人一问一答,该问的问了;该答的答了。

    没了。又是冷场。

    本来建国就想在高考前后找史静好好地谈一次,看看能否挑明两人的关系,可他总是有各种理由一拖再拖。现在她病倒了,显然不是说那种话的时机,只有再搁一搁。这一搁搁到猴年马月?那就不是文建国能够把握的了。他悄悄地叹了一口气说:“你好好修养,我每天这个时候来看你。”他感觉这段时间是最佳时间段,可以避免与其他人扯淡。按照风俗习惯,晚上一般不探望病人,他认为自己已经不是一般人了。

    史静问:“每天?”

    “是的。”文建国回答。

    史静又问:“为什么?”

    “我愿意。”建国回答的口气,好像在和谁赌气。建国一边说,一边掏出一枚信封,压在枕头下,“先放在这里,以备急用。以后我有什么情况病倒了,你再还给我。”他故意说得轻松,史静不差钱,一般朋友同事的慰问金她是不会收的。

    “我走了。”建国一边说,一边抬起双臂,是半张开着的双臂,他想给史静一个拥抱,给她以鼓励,以力量,同时也表示自己对她的爱。

    史静自然有所意识,她靠近了建国,让建国拥抱上她,但她没有回应。不是像一般情侣那样紧紧的,难舍难分的。

    她想到的是自己目前没有资格回应。在我有资格回应的时候,你建国为什么不表示?离婚一年多,竟然不向我“汇报”,如果不是你大哥“泄密”,我至今还蒙在鼓里呢。

    建国当然感觉到她的冷淡,他也在怪自己,现在治疗第一,根本不是示爱的时候。唉!罢了,罢了!

    其实就是在大前天,她把拿驾照的事告诉建国了,而对已经在医院拿到手的诊断书却只字不提。凭什么告诉他呢?我是他什么人?后来她根本没有去车管所,反正已经过关了,暂时不拿没关系。本来拿到驾照值得祝贺一下的,一起学车的学员约好当天晚上聚餐,她决定爽约。哪有心思吃饭喝酒谈笑风生?

    看到文建国,并且还有同时转身留下的那一瞥。她转身回家关上门窗,好好哭了一场,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建国回去以后,史静一夜没有睡好。后天上午开刀,麻药一打,就是一条鱼或者一块肉,医生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人就不是人了。大前天与建国分手的时候,我回头看他,我是想和他多说说话的,可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也回头看了看我,他是为什么呢?

    据主治医生王主任说,不要担心,我保证你没事。

    可我能不担心吗?人的这一生啊,唉,多灾多难。这以后还有多少日子可过呢?后天上了手术台,万一下不来怎么办?呵呵,万一下不来,还想什么呢,就一了百了了。她又是独自流泪到天明了。
第三部 第六章 失子宫史静病休(二)
    跟建国还有不少话没有说呢,他拥抱了我,我为什么不给予回应呢?如果我后天真的下不来的话,那不成为终身遗憾了?一个拥抱都不给,我是不是太残忍了?

    “大千世界,我该把这一瞥目光珍藏何处?”史静想起泰戈尔散文《一瞥》的经典之问。他的一瞥和我的一瞥,同一地点同一时间的相互一瞥。史静感觉是甜蜜与苦涩同在,梦幻与现实并存。这里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缠绵和凄苦,幽怨和祈盼。“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建国第三天来的时候,史静姐姐史涛在。这姊妹俩长得极像,脸模子一样,身高一样,只是史涛身材稍微发福了点,较之史静也多了几分热情,少了一点矜持。她一儿一女,家里家外,忙得不亦乐乎。

    今天是手术第一天,史涛一直没有离开病房,建国毕恭毕敬地称她为大姐。史静上午动了手术,现在精神不济,史涛和他在过道里说了手术前后的情况,创伤不大,据上海来的专家说,她的身体素质好,手术也很成功,让家属绝对放心,肯定没有问题。

    王主任也强调,一切正常,请家属绝对放心。

    两个绝对放心,看来是可以放心了。文建国悄悄松了一口气。

    史涛感谢老邻居老同学对史静的关心,一口一声文处长,一口一声文校长。她知道建国与史静的关系一直很密切,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她却说不清。建国是有家室的人,少说为妙。

    建国看着史静睡得很沉,他只得静静地坐在床边一张方凳上,正好史涛有事,想出去溜一趟,请他看着。看着就看着吧,这一看就是半个时辰。

    建国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这么长时间地看着史静。她脸上没有血色,面部还很光洁,也还诱人,建国真想吻她一下。建国苦笑,我这算不算乘人之危呢?病房里有两张床,病人只有她一人。刚才她大姐说,主治医生是科主任,关照过了,这间病房尽量不安排其他人入住。王主任的孩子曾经是史老师的学生。

    建国掀起被角,在她挂水的手臂上轻轻地抚摸着。

    她的手臂手腕保养得很好,手指修长纤细,指甲修剪得得体,可以用“手如柔荑”来修饰了。这一次建国大胆地用嘴唇在她的手臂上轻轻地停留了片刻。

    史静似乎有了一点动静。她还是迷迷糊糊的,但她感觉到现在坐在自己床边的人不是大姐,是谁呢?前天建国说,每天晚上这个时候来看我,昨天他来了,那他今天来了没有?刚才手臂上挂水的地方有点胀痛,此刻却没有了那种感觉,好像还有人在抚摸。被人抚摸的感觉真好。

    建国前天临走的时候竟然第一次向我有所表示了。唉,快50岁的人了,才想起要抱一抱我了?可是我控制住了自己,要是一年前,或者就是一个月前,不,就是五天前,像前天那种孤男寡女的场合,我也可以主动拥抱他呢。你敬我一分,我敬你三分。就像平时批评学生时的调侃,给点阳光就灿烂,给点月光就浪漫。可你倒是给点阳光给点月光给我呀。他离婚这么长时间了,吝啬得没有一丝阳光,没有一毫月光,我自然就无法灿烂,无法浪漫了。

    建国离婚以后,自觉地远离了一点史静。他还没有下定决心,他怕自己一时冲动,做出让史静不高兴的事情来。其实是他还没有从离婚的阴影里完全走出来。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认为情商还可以的人,怎么就有了一个失败的婚姻?内心的酸楚没有人听他诉说,他也不善于向人诉说。不要看他在晓霞和强东面前装得还挺潇洒的。

    第四天晚上建国来的时候,史静和他笑得很甜。

    大姐已经告诉她,昨天你只顾自己睡觉,文处长在你床边坐了一个多小时,你也不睬他。人家好歹也是一个大处长呢。

    文建国看到史静情绪很好,就悄悄地跟她说,机会难得,别人家想也想不到呢。史静怪嗔地在他的手臂上拍打了一下。

    可是建国又想到,这种机会为什么原来没有,非得叫人生病了才有?可见是命运捉弄人呢。

    史涛给文建国削了一个苹果,就出去了。

    建国看到病房里摆放了不少水果和鲜花,还有营养品,就跟史静说笑,“这生病也有生病的好处是吧?难怪有人说,当领导的害一次病,就发一次财。还有的领导动不动就住院,撂摊子看相是一个方面,敛财也是一个极好的手段。现在看来,当老师的也不错。再过两天,你可以开一个礼品铺子了。”

    史静忍住笑,向他竖起了食指,又指了指刀口的位置,建国这才意识到史静目前不宜笑,话自然也不宜多。

    要依史静的个性,她哪个都不想见,包括他文建国。可文建国在第一时间里就来了,而且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关心、殷勤和执著。

    此时的建国就像已经站在她的房门口,一只脚跨了进来,他有着让人无法推却的定力。史静此刻虽然没有想让他立马进入,可是自己又实在没有勇气关上房门,将他坚决地拒绝在门外,可能内心还有某种期盼,希望他不要走,于是双方就僵持在房门口了。

    以后建国每次一来,史涛与建国寒暄两句就找个借口溜出了病房,她是有意地将时间和空间留给他俩,也借此机会喘口气。

    从文建国和史静的眼神里,大姐似乎读出了什么,又觉得好像没有什么。她问过史静,文处长每天晚上来,没有必要吧,他爱人知道了不好。

    史静只是笑,并不解释。还他爱人呢,他的爱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呢。那么我是他的爱人吗?不是,也是,他爱的人,就是他的爱人,就算是吧?

    史静不明确表态,史涛只好让着她,不想惹得她不高兴。再说了,她长期孤身一人,使起小性子来,全家人都让着她。史涛便不再多话。只要姑奶奶高兴,有利她病情好转就好。
第三部 第六章 失子宫史静病休(三)
    又一天,建国来得很迟,他已经给史静发了短信,有一个无法推辞的应酬,迟点到。史静让他不要来了,早点回家休息。建国回答,不来看你,回家也睡不着。史静让大姐迟点休息,说建国可能来得比较迟。

    史涛就问,世界上有这么探望病人的吗?邻居也好,同学也罢。她真的有点生气了,这个文建国好像拎不清似的,就不谈男女有别吧,哪有半夜三更地看望病人的?

    史静没有办法,不能让大姐误会了,万一当面发生冲突,那就麻烦大了。于是她就开始给大姐讲建国的故事,讲自己和建国的故事。

    “既然是这样,那为什么不让他值夜班,也让他尝尝做丈夫的辛苦。”大姐听了自然为史静高兴,却又故意埋怨。

    “这不是我自己还没有考虑好吗。不关他的事。”史静回答说。

    “有什么好考虑的,你今年几岁了?还考虑?这么好的一个男人,送给你,你不要?还得让我跟你辛苦!赶明儿我可不伺候你姑奶奶了!”

    “我的好大姐,谁让你和我是一奶同胞的呢?以后万一我嫁出去了,你想我,可不是能够天天看到我的!”史静知道大姐的辛苦,只有跟大姐嘻皮笑脸,装疯卖傻,以耍无赖为上策了。

    “阿弥陀佛!早一天,好一天。我才不会想你呢,我已经把你嫌瘟了,你嫁得越早越好!呵呵,我得准备准备送瘟神了!”

    姊妹俩正斗嘴斗得开心呢,建国来了。

    史涛看到建国满心欢喜,主动让位,说,曹操来了。

    建国喝了酒,满脸通红,史静招呼大姐,麻烦你为建国倒杯白开水,加点蜂蜜。史涛站在建国背后,狠狠地瞪了史静一眼。史静不理会她,笑着让建国坐。

    “正在说我什么呢?”建国见史涛出去了,问。

    哪知史涛正折身回头,她对建国一本正经地说:“我们正在说你坏话呢,每天跑得像个真的似的,却不懂得值值夜班?”

    她又对史静说:“我在这里睡得实在不踏实,等我病倒了,看谁来整天服侍你?是不是让建国今晚辛苦一夜,让我回家睡个囫囵觉?”

    史静没有料到大姐将建国的称呼改了,还突然提出这个问题,她知道这是大姐玩的神经,故意考验考验建国了。大姐还在兴奋点上,她为终于点破了建国和史静的关系喜不自禁。

    建国不等史静回答就说:“没问题,大姐你放心回家。我就是一夜不睡也不碍事。明天正好休息,我白天可以补觉。”建国实话实说。

    史涛狡黠地笑了笑,她得意地望着史静,好像阴谋诡计得逞了。

    “不行不行,不方便。”史静说。

    “有什么不方便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史涛很认真地跟史静说,然后又问建国,“建国,你说是不是?”

    建国听出她的言外之意了,笑呵呵地说:“悉听尊便,大姐,悉听尊便。”

    史静捂着嘴笑,建国再掉头看时,史涛早没了人影。

    以后史涛再见到建国时,眼眸里分明就增加了几分温柔,把他当作妹婿看了,一个迟到的,难得的,相当不错的妹婿,不由她不万分高兴。

    以前父母在的时候,史涛一直张罗着要把“姑奶奶”给早点嫁出去,每每谈到这一话题,三言两语,史静就要和她吵架。后来父母双双离世以后,大姐反而不好说什么了。现在好了,无论史涛怎么评价建国,史静都不再嫌烦,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在洋溢着幸福的脸庞上,还有些许得意的坏笑。

    史涛认为建国和史静真的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虽说是迟到了二、三十年,可毕竟来了。但一想到史静的身体,她又一声叹息。子宫不子宫,这个年龄的妇女也就无所谓了,关键的是,她是否能够真的恢复健康?也难怪史静自己犹豫不决。史涛想想也是。

    晓霞那边眼看高考结束,文婕的英语辅导却没有动静,她问建国。建国这才将史静的近况告诉了晓霞。晓霞感叹,好事多磨,一波三折。但她转念一想,可以积极对待。第二天她又给建国挂了电话,讲了好长时间,如此这般,一定可行。晓霞的想法是,只要你建国仍然愿意,说实话,文婕的外语是无所谓的。她彻底摊牌了。

    建国想想,也充分理解了晓霞的良苦用心,答应和史静谈谈,只要她愿意,就按照你晓霞的决策行事了。

    史静是由史涛带着“小保姆”文婕接着出院回家的。史涛不知道他们演的哪一出,但文婕是文建国的女儿,利用出国前一个月的时间陪伴史静,她也就心领神会了。自己不需要每天赶慌,也蛮好。

    建国和晓霞要求文婕,一是照顾好史姨,让史姨好生休养,只动嘴,不动手,一切家务都由“小保姆”承担。晓霞还特别强调了,不能耍小孩子脾气,惹得史姨有半点不开心。二是在史姨面前,必须用英语对话,不得使用一句汉语。

    本来史静认为毛病不大,不准备请人照顾的,但建国强调,主要是让文婕有个学习外语的环境,她也就乐意配合了。她甚至还想到,如果不是突然有了毛病,自己说不定已经是文婕的后母了。

    她问建国,这个主意是谁出的?绝对不像是你文建国的主意!文建国嘴上打着哈哈,就带过去了。

    文婕与史姨天生有缘,一见如故。她也愿意试试自己独立生活的能力,包括洗衣做饭,拖地抹桌,样样都干,何况还可以提高外语口语水平。当然她在母亲的启发下,还多了一个不可告人的小心眼,愿意做一个小小的“红娘”,让张生早日牵手崔莺莺,好让父亲早点有个“安乐窝”。她自信,我把史姨服侍好了,她不嫁给我爸?那是不可能的!

    每天有父亲来看史姨,她会先在父亲面前表现一通,与史静叽里呱啦地一阵鸟语,然后就退居幕后,主动让位。建国只知道她在说史姨、史老师的,至于史姨什么,史老师什么,建国一句也听不懂。

    史静在家休养,还没有精力下楼活动。建国特地给她送去一张可以旋转的高脚凳,让她可以坐在窗前晒晒太阳。“多晒太阳,增强免疫功能,获得维生素D。不要怕晒黑了,黑不黑,反正我是不在乎的。”建国关照说。他现在说亲热的话语已经是很自然的了。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我在楼上看你是吧?”史静篡改了卞之琳的诗句说,“你自作多情呢?”

    “那当然,否则我的高脚凳不白送了?”文建国已经不再有任何顾虑,他又补了一句,“多情却被无情恼”?

    史静住院以来,他俩的关系有了一个跳跃式的发展。建国想说什么,就脱口而出,不再多有顾虑。

    史静笑笑,不置可否。内心深处,她还是有担心的。
第三部 第七章 千禧年建国求婚(一)
    我向史静求婚未果,被她拒绝了。我却更加敬重她。我就等着吧。有点无奈,我希望等的时间不要太长。——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史静有文婕陪伴,史涛轻松多了,有时两、三天才来一次,看看情况,带点小菜。文建国照旧每天晚上上门探望,想帮着做一点什么,可确实没事可做。文婕已经夸下海口,如果您发现有事可做了,就说明我的服务不到位。

    史静对文婕非常满意,她对建国说:“我是真的把文婕当作丫环使唤了,我如果不让她多做,她就说我对她不信任。要不是还有外语对话的场景,我真就以为她是我请的护工呢。”

    建国则开玩笑,“那个‘菲佣’不是很有点名气吗?你就把她当作外籍佣工吧。”

    “我看可以,但一想到她还有当官的父母亲,我又不敢了。”史静说得很开心。

    文婕结束小保姆生活的前一天,史姨请她吃了一顿西餐。

    史静向建国报告,这一个月,我俩没有说过一句中文,《英语九百句》她滴水不漏,反应比我快。我经常让她读英语原著小说给我听,那是我最好的享受。我敢肯定,到美国,她的语言绝对没问题。

    名师出高徒呢。建国乘机奉承。

    那次吃西餐,文婕也真会玩噱头。她故意出洋相,点菜的时候,坚持不用一句汉语,叽里呱啦的,餐厅里的人纷纷盯着我们看,以为我们是外籍华人了。

    建国听了哈哈大笑,这丫头会演戏,今后在美国不会吃亏。他想象在西餐厅的场面一定很滑稽。

    那次吃西餐回来,她跟我说,史姨,这一个月的工钱我不要了,权当我做义工吧。但你总得奖励我一点什么呢?千万不要发奖金,至于奖状嘛,也免了吧。

    我说,家里的东西,只要你看中的,想拿什么,就拿什么,行不?

    她居然跟我拉钩了,你说她鬼不鬼?你知道她要的什么?

    史静自问自答。

    她拿了六本外文书,其中有两本是绝版。你姑娘眼睛可毒呢,以后在外闯荡不会吃亏的。幸亏我的项链手镯戒指没有露富,否则她可能把我变成穷光蛋呢。

    史静说的很开心,建国听了很舒心。这个丫头她是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建国每天朝史静那里跑,给她说说教育上的新闻。史静就把别人上门慰问她的事,拣一些建国可能熟悉的说给他听。

    第一个,她说的是达鹏。这小子现在混得有出息了,他让他的父亲送来800美金和一束鲜花。他的父亲怕我不相信,就直接把达鹏的汇款单带来给我看,说是达鹏专门在米国(他一直说‘米国’)汇过来的。鲜花我收下了,800美金我坚决退回了。

    “怎么样,人事处长,我的师德还不错吧?”

    “当然不错。岂止是不错。我最近正在寻找‘师德标兵’呢,马上就是教师节了,我是否帮你树一下典型呢?材料由我亲自动笔。”

    “不可不可。我现在以修养为主,你可不要折腾我。我如果真想要荣誉、要地位的话,也不会等到今天了。”史静说的是真心话。

    建国本来只是随口一说,如果史静真的同意了,他文建国可就下不了台了。人家要说他徇私舞弊呢。

    “我们不是生活在真空里,对学生家长适当的表示,无可无不可。不过他800美金也太大了,也许人家平时生活里没有兑换的概念,只是一个简单的数字,800,不多不少,数目吉祥。等于是800人民币。”建国说得轻巧。

    “你是把外国人都当呆子呢。”史静取笑建国说,“我这叫物有所值。你懂不懂?”

    “我怎么能懂呢?我又没有培养出一个像样的学生,好不容易准备培养李子媛老师的,她又回老家去了。真是可惜了。”

    “哦,说到李子媛,正好我给你说说王涛,就是李子媛让我特别关照的那一个学生。你知道的。”

    在医院时,我的主治大夫就是王涛的父亲,他是科主任。王主任对我可真的是无微不至。治疗方案,他对我完全透明。包括专家的意见,一般的行情,以及他自己的意见,全部拿来跟我商量。有益的无益的,可行的概率,可能的比例,他跟我分析得头头是道。每次用药,他都及时跟踪,及时调整。他说,不是金钱的浪费,也不是资源的浪费,关键的是滥用药物对身体可能造成的伤害。

    “王主任对别的病人怎样?”文建国不经意地问。

    史静笑笑说:“你也太苛刻了!”

    “不是苛刻,真正的好医生、好教师对病人对学生应该一视同仁。而不是只对领导对朋友负责。”

    “医患关系是双方的,医生讲的话,患者要能够理解,患者的心理要能够接受。听说王主任口碑很好,和我差不多吧。怎么样,满意吗?”史静也不谦虚,故意大言不惭地说。

    建国笑笑,也附和着说:“以你为标杆,自然不错。但我主要看医疗效果。不把你的病完全治好,我就不满意!这就跟老师上课一样,最终要的是高考成绩。”

    “但愿吧!我谢谢你!也谢谢你每天来陪我说话。”

    “不用谢我,因为我愿意陪你说话,我感谢你愿意让我陪你说话。”

    “哎,我发现你以前在我面前说话怎么没有现在这么贫的?”

    “是吗?谢谢你的鼓励,这说明我有进步了。”

    “你以前为什么在我面前说话不多呢?”

    “嗯,也许是情况不同了。”

    “有什么不同?”

    “因为你现在需要有人陪你说说话。长期不说话,会成哑巴的。”

    “不完全是这个原因吧?”史静想的是,到今天了,你还没有把自己离婚的事实告诉我呢。建国,你这个人也真是的,和我这么亲近,天天来陪我,这是一种什么关系?有什么话又不挑明了说,万一是我理解错了,那可丢人丢大了。

    “达鹏、王涛,这两个孩子现在怎样?”建国到了关键时刻又卡壳了,他回到上一个话题。他能意识到史静的言外之意,但万一理解错了,剃头挑子一头热,原本红颜知己式的关系反倒丧失,岂不太无聊,太无趣,太没面子了。

    史静见他临时掉头拐弯,颇费思量。但她似乎又体谅建国的善解人意。如果现在他向我求婚,我不答应——虽然我内心早已答应,只是时间上还得再等一等,那场面是令人尴尬的。就像挂在树上的桃子,长势很好,但还没有成熟,如果摘下来,酸涩大于甜蜜,不如再等等,等到瓜熟蒂落的时候,方能得到真正的丰收喜悦。于是她就应建国的要求,又回到达鹏和王涛的话题上了。
第三部 第七章 千禧年建国求婚(二)
    是年国庆节凌晨,文建国收到史静发来的短信,祝贺五十周岁生日快乐!手机上标示的时间是00:01。她把时间掐得的准?建国称之为“天字一号”生日祝福。他心花怒放,立马回复,明天浮玉山散步?

    这是史静开刀以后第一次回归大自然,也是她和建国第一次携手外出。她把自己好好整理了一番,还在手肘内侧和耳根抹上些许香奈儿N°5。她笑自己,回到了青年时代。只是可惜,美人迟暮。迟暮归迟暮,她不愿否认自己是美人。

    来到浮玉山过江码头,建国先感叹尤亚男捡拾芦柴的事情,在小学同学当中,她的命最苦。站在轮渡上,他又兴致勃勃地把横渡夹江的事吹给史静听。他有个问题一直想不通,当时那一批同学,个个都是神气户儿,但只有我文建国一人陪同廖进军下水。后来进军在同学中提起此事,从此以后,就再没人敢小瞧我文建国了。

    史静悄悄地咬他耳朵:“不会叫的,会咬人;会咬人的,不叫。”

    文建国本来是炫耀自己的,史静一说,他的亏吃大了。但他认为史静说的话又很知己,于是又一句,“知我者,史静也。”

    浮玉山除了古风遗迹之外,尤以桂花闻名。桂花清可绝尘,浓能远溢。通常的说法是,桂枝婆娑,花香袭人。金桂,花色金黄;银桂,花色银白;丹桂,花色赤红。“叶密千层绿,花开万点黄。”

    今天建国与史静并肩前行,已有香气袭人的感觉,不光是装扮清爽入时,且有阵阵怡人清香四溢,让建国难以自抑。身陷如此美景之中,且有如此美人相伴,人生夫复何求?

    他深情地看着史静,眼睛似乎已经定神。

    史静不好意思了,晃晃手,一语双关地说:“你这么喜欢桂花,不会成为‘花痴’吧?你要小心一点,‘花痴’多指小女生,你个大男人成为‘花痴’,那可不咋地噢!”

    建国直言不讳:“我一个老男人,看什么花呢,我是看人,人比花娇花无色。”史静矜持一笑。

    对于桂花,文建国的第一个概念来源于毛主席的诗词《蝶恋花·答李淑一》“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因而又知道了美丽的传说:月中有桂树,高五百丈。汉朝河西人吴刚,因学仙时,不遵道规,被罚至月中伐桂,但此树随砍随合,总不能伐倒。千万年过去了,吴刚总是每日辛勤伐树不止,而那棵神奇的桂树却依然如故,生机勃勃,每临中秋,馨香四溢。只有中秋这一天,吴刚才在树下稍事休息,与人间共度团圆佳节。

    建国感叹,美好事物往往又有遗憾与之相伴,有遗憾,那美好则越发美好?犹如残缺之美一说?

    离开桂花的芬芳,建国突然想起蒋宋浮玉山定情的一段佳话。建国早就听说过,以前对蒋某人不可多谈——政治立场、阶级立场何在?还能“佳话”么?他问史静,关于蒋介石和宋美龄浮玉山定情的故事听说过没有?

    史静微笑摇头,佯作不知。她曾有耳闻,但自己委实说不清楚。建国于是开始讲故事。

    蒋介石和宋美龄曾经在浮玉山呆过十天。有史料记载,这里是他们定情的地方。如今大陆与台湾行情看好,以后说不定有文学文艺人士来此演绎一段英雄美人的旷世奇缘,毕竟他俩是中国近代史上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或者戏说,或者演义都可以。

    当时他俩,一个在南京,一个在上海,为什么选择这么一个江中小岛相会并“私定终身”呢?这本身就是一个绝好的桥段。至于相会时精彩的细枝末叶,尽管去添油加醋好了,肯定吸引眼球,因为仅仅是这两个人的大名,就足以引发人们的种种遐想,何况还有“定情”。

    “陈布雷这个人知道吧?”建国问。

    “嗯,听说是蒋介石的‘文胆’‘智囊’‘谋臣’‘第一支笔’什么的。”

    “对,就是他。”

    蒋介石请教陈布雷,第一次约会的地点是在南京好,还是上海好。

    陈布雷认为“蒋先生在南京,召宋女士来见,有摆大丈夫架子之嫌;若蒋先生去上海见宋女士,又有低三下四之嫌。”故而建议放在江州的浮玉山为宜——那是国民政府即将定江州为江南省会的前一年。按路程计算,蒋主动往上海走了100里,宋往南京追了200里。“大丈夫的架子放下了,宋女士的主动热情又发挥出来了。”于是就有了蒋宋定情浮玉山的故事了。

    他俩在浮玉山,在江州逗留了10天,从此以后,一个是“非伊不娶”,一个是“非君不嫁”。用蒋介石的话说:“深信人生无美满之婚姻,则做人一切皆无意义。”“余第一次遇见宋女士时,即发生此为余理想中之佳偶之感想,而宋女士亦尝矢言,非得蒋某为夫,宁终身不嫁。”遂成就了中国近代史上的一段旷世奇缘。

    “这蒋、宋浮玉山上呆了十天,为什么没有故事演绎呢?”建国自言自语,“保密工作绝对,没有人敢接近他俩,也没有人敢胡编乱造。连一句‘小说家言’也没有。”

    “人家总裁,你一个小科长;人家一代枭雄,你一介书生。根本无法同日而语。”史静不无幽默地调侃道。

    “我哪能与他比呢!我是在借景抒情呢。”

    “人贵有自知之明。可圈、可点。”

    这一天他俩在浮玉山身心愉悦,虽然没有像蒋宋那样定情,但两人像情侣似的走进公众视野,本身就是在向世人昭示了他俩的某种特殊关系。

    千禧年来临,在文建国这个年龄,他仍然不知何“禧”之有,其实它不也就是标志着一年的结束,新的一年的开始吗?如果从数目字上来说,它仅仅是一个以千年为单位的计时的结束和开始,对大多数一个个具体的人来说,它仍然与“眼睛一闭,睡着了,一天即将过去了;眼睛一睁,睡醒了,新的一天即将开始了。”并无二致。

    但毕竟这一年被人们冠之以“千禧”,它不同于平时的某一年,某一个年代,甚至某一个世纪,因为是实在无法找出一个人可能跨越两个“千禧”之年。就是豪气冲天的呐喊,也只是喊出了“再活五百年”。可见这“千禧”如此吉祥,如此珍贵。

    建国想到这里,就决定搞一个仪式,用一个既庄重,又浪漫的仪式,记录下在这一天做了一件有意义,值得回忆回味,值得一辈子珍惜的事。文建国真的想玩一回浪漫了。
第三部 第七章 千禧年建国求婚(三)
    千禧年之夜,正是周五,从明天起有三天假期呢。文建国自嘲50岁的老男人玩起了小男生的玩意儿——送花求婚。女人爱花,男人爱酒。这是大自然赋予人类的特权,可他实在不愿意捧着鲜花在马路上招摇,只有请花店送花了。他甚至想到,如果自己手捧鲜花,让史静勾着的他的胳膊在仓巷走一圈,那会引发怎样的轰动?不敢不敢!他承认,我是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

    他下了一番功夫,根据对花的知晓情况,再翻开《辞海》逐一查核,才开出一份清单,每种花色各三朵,暗含着那人人皆知的三个字。建国看看清单,足以表达自己对史静的赞美、祝福和追求了吧。

    高贵,典雅的大红牡丹;浪漫真情和珍贵独特的紫玫瑰;纯情、纯洁,爱的表白、永恒的祝福的白色郁金香;只想和你在一起的深红蔷薇;永恒爱情的蓝色勿忘我。

    当天晚上,建国要在史静家吃饭,史静自然高兴。本来史静是准备到大姐家蹭饭吃的,她就麻烦大姐送点菜过来。大姐正好抓住机会,对史静又是一番拷问,要她不要想得太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建国下班时间不到,就进了史静的家门。史涛看到建国来了,就诡谲一笑,先走了。

    建国帮着史静一起做饭,锅碗瓢盆,像个居家过日子的样子,史静还为建国准备了一瓶红酒。

    这是史静第一次和建国单独吃饭,而且是在自己家里。她心里也在想,看来是越走越近了。有个建国在家里,感觉上显然是不错的。可我现在能接受他吗?上次浮玉山散步,自己对他已经公开认可了,只不过还存在两人相处尺度的把握问题,以及最后说法的口径问题。她奇怪的是,建国为什么还不交待婚姻现状,还不主动捅破这一层关系,总不至于是要我先开口吧?

    两人坐下用餐不久,门铃响起,史静看看建国,实在想不到现在还有谁人打扰,她让建国坐着,自己去开门。

    来人竟然是送花的,送花的说,今天中午有一位W先生订的花,让我们在新闻联播节目开始的时候送给史静女士,史静听到身后的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熟悉的片头音乐正在响起。

    史静捧着鲜花倚靠在门上,原来这一切是他精心准备的,看他平时不声不响的,倒玩起了浪漫?她很想欢呼着奔向建国,扑向他的怀抱,让幸福就从这一刻开始吧!可是一想到自己的身体,她竟然是一阵颤栗,有激动,有惆怅,眼泪掉在鲜花上,晶莹剔透。

    建国见她去开门,却没有了声息,走过来,见她泪眼婆娑,手里捧着鲜花,大概可以猜想到她此刻的心境,他佯装不解,说:“怎么啦,有谁人欺侮我的‘史妹妹’了?还是花不好?”

    史静并不遮掩,破涕为笑地说:“建国,谢谢你!虽然你的花来迟了,但我还是十分感谢你!”

    “是迟了点,但我认为,你现在是最需要的时候。”

    “贫嘴吧?该送花的时候没有人送,现在我是人比黄花瘦,人不如花,还要用鲜花来气我?”史静亦喜亦嗔地说。

    “是吗,那给我扔掉算了!”建国就要去拿花,史静已经迎了上去,到了面前却转过身来,窃喜。于是建国就从背后抱住她,在她的颈项上久久地摩挲。

    吃饭的时候,史静突然发问:“你这个样子和我相处,就不怕我嫂子了?”

    “谁嫂子?你说的是谁?”建国故作惊讶地问。

    “江阳市的付主任啊?”

    “我们离婚两年了,怎么,你还不知道?”

    “我怎么知道呢,你告诉过我吗?”史静憋住笑,反而责怪建国。

    “那真的对不起了!不,不对。”建国似有惭愧,又想到她史静也不是那种人啊,再看看史静,史静却故意不看他。

    他意识到这里面肯定有诈,于是就故意说大话了,“嗯,不管她,随她去!我想和谁好就和谁好。现在不也开放了,我就不能放开了?”

    史静大笑,笑得开心极了。

    她说:“你看看,你看看,难得说句大话,却前言不搭后语。刚刚才说是离婚两年了,现在又吹牛开放了,放开了,不管她了?”

    建国也意识到自己说岔气了,一口红酒就差点喷了出来。

    “言归正传,言归正传。”建国笑着说,“情况就是这个情况,意思就是这个意思。怎么样,我们结婚吧?”

    “请你再等三年好不好?”史静显然早有准备,但她不无忧虑地说,“像我这样的毛病,五年一个周期,如果三年之内没有转移,没有复发,我提前两年把自己送给你。不要你开口,我送货上门,如假包退。”她故意说得轻松,停了停,她又说,“我既要对自己负责,也要对你负责。我希望我们能够共同生活二十年、三十年,一年当作两年过,这样的话,也就基本上弥补了前三十年的遗憾。”

    建国看她说的真诚,也没有更充分的理由去说服她,只有默认。过了片刻,建国才说:“我想,如果结婚了,我可以更加方便照顾你。”

    “没事的,就像现在有你能够来陪我,我就十二分满意了。你一个大男人家,笨手笨脚的,照顾我什么?说不定,哼,日常里还需要我照顾你呢,是吧?”

    史静这一说,倒把建国说得不好意思了。不是吗,她住院期间,什么事也没有让他做。建国记得她说过一句话,“你能每天来,我就每天开心,我心情好了,病也容易好了。”

    建国看看时间,不敢再打扰了,他知道她已经调整了作息时间,不再是夜猫子了。走到门口,史静主动拉住他问:“不生气吧?”然后她就把自己依然洋溢着青春气息的第一个吻,献给了建国,但只是浅尝辄止,蜻蜓点水。

    她怕建国控制不住,也怕自己控制不了。她百般无奈地说:“今天就到这里吧,我相信,我们今后的日子长着呢,又岂在朝朝暮暮。”

    史静打开门,用舞蹈动作摆了一个“请”的造型。她的动作很优雅,建国的感觉很无奈。
第三部 第八章 进军三婚现危机(一)
    城外的人有心进城,没有城里的人开门不行。廖进军第三次婚姻的失败,他的妻子赵妮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也许这是我的瞎猜摩,并有意袒护廖进军了。——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廖进军如愿以偿,终于有了第一个孩子,而且是带把子的。廖进军喜欢异常,给取名廖天。于是进军再接再厉,廖进军给廖天办了抓周酒不久,他告诉文建国,又有了。

    建国朝他看看,再看看赵妮,赵妮身上还没有任何痕迹呢。建国问:“真的,假的?”

    进军说:“当然是真的!”

    “什么时候弄掉?”文建国按照习惯思维的第一反应就开口了。

    “弄什么弄?你们这些个当官的就是会草菅人命。”进军理解建国,并不生气,他悄声说,“我正要找你商量呢,你是人事处长,你的教师违规了,是打是罚?你说吧!”

    “你蠢不蠢?你这么一个聪明人,怎么要我说?”建国劈口就问。

    进军猛然醒悟,是的,是有点蠢了。叫人事处长怎么说呢?知法犯法,执法犯法?狼狈为奸,攻守同盟?万一我哪天冒汪子,冒出去了,那不是害了建国。害了建国,损人又不利己。这干的是哪码子蠢事儿?我做了,他不追究,不就是最好的办法吗!可到底怎么做,还是颇费脑筋的。

    那天在家里吃晚饭的时候,进军一边喝酒,一边和赵妮商量。

    赵妮说拿掉算了,你今后跟我“少来”!当然她说的是气话,她正愁着肚子一天大似一天了,再不处理好,怎么上班,怎么见人?罚款是小事,开除公职就是大事。你就是有钱养我,我还不愿意呢。人民教师,叫我这脸往哪搁?

    进军怎么可能同意少来呢,他是韩信将兵——多多益善呢。“少来”,不仅仅是指干那事要少来,孩子也要少来?怎么可能呢!两个不多,我还想三个四个呢!

    女佣赵招娣在旁边听了好笑,又不敢笑。这城里人说话总是遮遮掩掩的,不明说。那意思不就是说,你少跟我睡觉,不要再生孩子了。她看看他俩愁眉苦脸的样子,又有点同情,就说:“妮姐,我插个嘴。”

    “你说。”赵妮说。

    “这个好办。”赵招娣说,“不就是生毛娃嘛。”

    赵妮问怎么生?“跟我走啊,到我家去,天高皇帝远,让姐夫花两个小钱,不就什么问题都没了。不要愁,生下来再说。姐夫这么欢喜小孩,既然有了,拿掉多可惜。实在不行的话,我代你们养着,以后有机会了再报户口。其实这户口真的就这么重要?没有户口还怕没有饭吃?我们那里没户口的多着呢!切!有什么稀奇的!”

    廖进军看看赵招娣,赵招娣不说了。她怕自己嘴快,廖老板嫌烦。

    “说呀,招娣你接着说!”廖进军听得饶有兴趣呢,看着她,是他听入神了。不是么,不就是生个孩子嘛。他同时想起了程渝,程渝不早就说过类似的话,我怎么就忘记了呢?他端起杯子继续喝酒,心里有数了。

    赵招娣得到廖老板的鼓励,就接着说了。

    ——宋丹丹和黄宏演的《超生游击队》,你们看过没有?

    廖进军和赵妮居然一起频频点点头,像认真听课的好学生,已经茅塞顿开了,还是很认真的听老师讲课。

    ——人家“海南岛”“吐鲁番”“少林寺”不够,还有“兴安岭”“北戴河”,最后可能还有“撒哟娜拉”呢!切(又是一个切)……

    廖进军一口酒没有来得及下咽,就喷了出来,大笑。他桌子一拍,一句“OK!”

    廖进军感激地望望招娣,举举酒杯说,谢谢你的提醒。拍板,就这么定。来!奖励你一杯酒。他亲自给赵招娣倒了一小杯。

    他对赵妮说,具体操作好办,无非是这个——他左手的拇指食指中指不停地摩擦——有钱能使鬼推磨。他又爽朗地连干了三杯,心情好极了。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先让招娣买点东西,烟酒家里拿点,然后开车带着招娣直奔赵招娣老家考察,顺便向她的家人打招呼。

    用招娣的话说,老家是穷山恶水,但也山清水秀。

    廖进军不管是不是穷山恶水,山清水秀是真的就行。

    中午到了招娣老家,他丢下一万块现金,让赵老伯(他称招娣的父亲)连着自家的房子再建一间平房给赵妮住。屋顶上也是铺草,铺厚点。冬暖夏凉,不漏就行。半个月完工,一个月后入住。产权归您赵老伯。

    赵老伯比廖进军大不了几岁,招娣听了先是哈哈大笑,然后她就与进军理论,廖进军哪有心思跟她扯淡。

    赵招娣想想也就算了,反正父亲长得一副老相,长一辈也不吃亏。再说,我平时也称赵妮为姐呢。

    赵招娣来回坐的专车,好像廖老板是为她一人开的专车,那感觉,那心情,嗨,嗨!一言难尽呢!今天车子进了村子口,她就摇下窗子,一路招呼着,等车子到了自家门口,乖乖,半个村子的人都来了。这要真的是我的车子,啧啧,唉!

    廖进军回到江州,请赵妮的校长吃饭,以身体不好为由,代赵妮请长假一年,赵妮的奖金一分钱不拿,工资打多少折扣,由校长定,另外需要什么赞助,你校长尽管提,就是保留她的身份编制即可。如果不是赵妮坚持的话,他愿意养她一辈子,要什么编制不编制的,省掉多少麻烦。我就是编制外的,不比谁都潇洒?

    校长知道廖进军是大老板,出手大方,与现任人事处文处长的关系非同一般,也就顺水推舟,走一步算一步。何况人家在经济上一点也不苛刻。校长说,话,至此为止。廖进军送校长回家,又随手在车上拿了两瓶好酒两条好烟,校长客气了几句,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一个月以后,进军将赵妮和儿子廖天送到招娣家。

    赵妮虽然不太愿意,但瞒天过海,可以保住教师职业,也只有听凭进军摆布了。再看看招娣家穷是穷了点,但还是清清爽爽的,居家周围的环境是有山有水,倒也是个好去处,何况还有招娣鞍前马后服侍着。他们全家把赵妮当作祖宗供着。赵妮也就没有多话,先住下,生了孩子再说了。
第三部 第八章 进军三婚现危机(二)
    进军每周到招娣家一次,探望赵妮和廖天,虽然也是一个负担,但他跑得开心,三个小时的路程,有时当天赶回,有时住一宿。

    进军住一宿的目的很明白,可赵妮就是装糊涂,从来不给进军亲热的机会。她借口条件差,不卫生,动静大,坚决不让进军得逞。

    建国曾经跟着进军跑过两趟,那时他正在学车,在交通状况好的地方,进军让他过瘾,只是关照,开慢点。车子撞坏了不要紧,不要撞到人就行。

    到了招娣家,建国看到招娣对进军的接待热情有加(建国自然跟着叨光),而且她很会做人,对建国的客气,显然比对进军更多了三分。她的身份虽然是女佣,但这是在她自己的家里,她还有主人的身份。建国与进军悄悄地不无戏谑地问道:“不会是通房丫头吧?”

    进军听了先是一愣,然后莞尔一笑说:“我也想呢。”尔后感叹了一声,“这个小蹄子!”就没有了下文。

    建国看他表情复杂,猜不出他现在的心情和状况,但一声“小蹄子”,已经足以表达出他对招娣的亲昵。人家是外面彩旗飘飘,家里红旗不倒。你进军有本事,彩旗红旗搅一块了?但是他没有说出口,不能再说了,说了反倒容易勾引廖进军图谋不轨。后来文建国也反省,是不是跟进军说惯了,自己多嘴了,口无遮拦,刹不住车了。

    文建国第二次再到招娣家,才突然发现她的长相一点儿也不土气,无论是服装还是发型,都跟城里的姑娘没有区别,而且她的皮肤依然白嫩。由于年轻,甚至可以感觉到她皮肤是精致的,身腰是灵活的,眼神是水灵的。

    再看看身旁的参照物,那又是另外一副模样。赵妮正挺着一个大肚子,行动迟缓,又疏于打理,已然一个老妇人模样。

    赵妮见了文建国,多说了一些话,毕竟文建国是教育局的领导。建国了解她的个性,客客气气地应酬着,并不想多话,只是劝她安心调养,平安生产。还开玩笑似地告诫,我来看你,可不能对外声张噢。

    夏去秋来,赵妮又生一子,进军给他取名廖棣。

    建国听到这个名字,不解。回家查字典,有数了。他也不说,只是在心里笑骂,这小子野心大了,有“天”,有“地”了,还缺点什么?这家伙“贼心不死”呢。

    进军有了第二个,还准备抱第三个呢。赵妮却坚决不再配合了,无论如何,不肯再生。你廖进军有钱,可以把我工作上的问题摆平,但我总不可能永远不上班吧。人家都是独生子女,我已经有了老二,怎么说也对得起你了。万一哪天东窗事发,你还让不让我做人了?

    回到江州自己的家以后,每每进军上了床,欲行周公之礼之时,赵妮都会拿出同样的理由,十次鲜有一次让进军得手,常常把进军尴尬地晾在一边。难得一次勉强同意了,还跟进军强调这个措施,那个办法。要么是推三阻四地应付;要么是嫌动作伤人,胡子扎人,身上还有一股子烟味酒味。进军无所适从。好像差了她百八十万的现金,赖账不还了。

    进军不胜其烦,太伤自尊了。进军感到自己是乞丐讨食,行行好,给一点吧!如此一而再,再而三,他彻底丢失了为人夫的尊严。

    他猜测她可能是性冷淡,抑或根本就没有了丝毫的感情。久而久之,他也就对赵妮失去了性趣,也就不去纠缠。

    廖进军的个性是可以做强盗,不会做乞丐的。

    后来赵妮干脆分房睡觉,把房门早早地反锁,彻底断了进军的念想。偶尔需要招娣做点什么,也是用手机吩咐。

    赵招娣心里十分好笑,这夫妻俩的日子了无性趣,妮姐也是太过分了,有福不会享呢。你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学教师,生了两个儿子,就跟你老公摆谱?你老公可是一般的男人?要是我有这么一个男人,做牛做马我都愿意。

    从老家回到江州以后,招娣对进军的服侍无微不至,好像还在她的老家一样,还习惯着有点主人意识,却又显得十分乖巧,善解人意。

    妮姐在赵招娣老家时,招娣的工资翻番,一家人跟着改善伙食,廖进军还送来了冰箱、洗衣机。她父母关照,遇到这么好的主人,一定尽心尽职,不敢有丝毫马虎(懈怠)。赵招娣自然记得。

    赵招娣的年龄也不小了,虽然满意目前的工作和收入,但总觉得不是长久之计,今后的归宿在哪?她常常想着自己的心思。

    每天晚上廖进军开门回来,不管是什么时间,她总是第一时间出现在进军身边。是的,每天如此,进军不回来,她不可能先睡觉。

    见到了廖老板,她首先是嫣然一笑,随即又低眉顺眼地递上拖鞋,接过他手上的公文包或是其他什么物件,转身又端来一杯温度适中(微烫,但可以入口)的普洱茶放在他入座沙发跟前的茶几上。

    她没有说一句话,却已经让廖进军有了宾至如归的感觉。

    招娣身上散发出一种小女人的温柔,在这温柔之中,分明揉合着佣人和主人的双重身份,扮演着在这屋檐下一个不可或缺的角色。

    她身上充满着女人的生气,女人的味道。让廖进军难免心痒难挠,情生意动。有时廖进军会盯着她看,看得招娣脸红心跳。赵招娣知道,进军的眼神意味着什么。

    原来廖进军的眼里只有赵妮,都是老大不小的人了,有了儿子也算遂了心愿。自从到了赵招娣老家以后,让进军不得不把赵招娣放在眼里,老婆和儿子都全权拜托啦。

    这两年,赵招娣变得越来越城市化了,仅仅看外貌,看打扮,是根本看不出她身份的。当然在言行举止上,还有所欠缺。

    进军的七情六欲正常,且多巴胺分泌旺盛,这时候他才想起,一开始别人介绍她的情况时,所谓“洁癖”是何等了得。如今,他对赵妮的态度,已经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地步。
第三部 第八章 进军三婚现危机(三)
    回家以后,看不到赵妮,他感到窝囊;看到了赵妮,感到更窝囊。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反正就是窝囊。

    赵妮自认为对进军有办法,因为自从分房以后,进军连门也不(敢)敲,她很得意自己的措施。

    赵妮开始上班了。身材的保养和恢复,让她仍然保持着一个知识女性的形象。她的同事们只知道她身体不佳,但反正有一个好老公,有着万贯家产,见了面于是就调侃。

    歇就歇着呗,我要有那么个好老公啊,早就辞职了,做个全职太太多自由多潇洒。

    哦哟喂,赵老师,这一年多不见,一点儿也没变化。你好福气哦!

    赵妮见了校长,校长很客气,问,身体恢复得怎么样?有什么想法,有什么要求。现在是学期中途,你看看做点什么事呢?要不再歇歇,下学期安排课务?

    “没有课,我就先在教务处帮帮忙。歇在家里骨头都酥了。”赵妮在家难过,就尽早上班了。她庆幸没有露馅。

    赵招娣有时看到廖进军十分可怜,日进斗金,呼风唤雨的堂堂男子汉,竟然吃了妮姐的闭门羹?而且不是一天、两天,是长期。城里男人的脾气真好,这要是在我们乡下,男人早就破门而入了——门坏了更好,下次就不要关门了——先把你捶个半死,然后还依旧睡了你!第二天还不照样嘻嘻哈哈亲亲热热一家人。

    在她的思维里,情况就是这么简单。一个“睡”字就解决了夫妻之间所有的问题,所有的问题一“睡”了之。

    这一天廖进军回家实在是太迟了,招娣就坐在客厅沙发上养神,她不敢进房间上床,生怕进军回来无人照料。迷迷糊糊之中,她感觉进军已经回来,轻手轻脚地坐在她的旁边,还脱下衣服,盖在她的身上。她感觉浑身一阵热流,廖老板真是一个好男人,她就主动靠了过去。这一靠,自己就醒了。

    她发现进军已经进入了玄关,鞋子没有换,公文包没有放下,而眼睛已经定神,好像没有她的服务,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其实进军进屋大概已经有了三五分钟的时间,现在是深夜一点半,这个“小蹄子——他在心里已经习惯使用这一称呼”,还在忠于职守,等着主人回家,虽然已经累得睡着了。他下意识地站在那里不动,是怕惊醒了她,还是要在昏暗的灯光(她只留了一盏落地灯)里欣赏欣赏她睡觉的样子:“小蹄子”鬓挽乌云,肌凝瑞雪,活色生香呢。

    招娣立马起身,轻颦浅笑,捋一捋头发,抻一抻衣襟,居然是千般旖旎,万般风情。进军感觉不到她是怎么自然而然地飘到自己身边来的。进军手上的提包一松手,不由分说,将她揽进怀里,再轻轻地提起,直接进入房间,丢在床上。

    刚才在洗浴中心,按摩小姐搞得进军心花怒放,可是小姐拿出那玩意儿的时候,进军像秋后的茄子,蔫了。本来逢场作戏,兴之所至。一经走了程序,立马索然无味。而且他一看到那玩意儿,突然就想起了程渝——已经好长期间没有想到了——想到了程渝,他就丢下了小姐,再去冲澡,然后就打道回府了。

    赵招娣如今已是奔三的大姑娘了,父母想让她回老家结婚生子,可是招娣经过近十年城市生活的熏陶,已经打消了再回老家的念头。

    最近几年在廖老板家,耳闻目睹着男欢女爱,早已无师自通。看到妮姐对进军爱理不理的样子,她搜括了“冷”字的几个词组,觉得真是每个词都用得上,“冷漠”“冷淡”“冷峻”“冷酷”“冷艳”,总之,一个“冷”字了得。冷得让人心寒,冷得让人不可理喻,冷得让人难以忍受。她自己却热得像一团火,兀自生生灭灭,无人问津。

    赵招娣受宠若惊,她毫无意识地听凭廖老板摆布,或者说盼望那一刻的降临。她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曲尽人情。廖进军正待入港,忽然她的手机铃声大作,似晴天霹雳。

    赵招娣先是大惊,然后一丝苦笑,脱离了进军,出去了。

    赵妮在手机里问,进军回来没有?明天的早饭有没有插上电源?

    进军躺在床上惊魂未定,今天的好事已经是一波二折,他可不想可能遇到一波三折了。罢罢罢!

    第二天早上,赵妮去上班。赵招娣安排好廖天和廖棣,才去敲进军的房门,房门没有上锁,是虚掩着的。赵招妮正想敲门,却听到大门口有了声响,她赶紧返回到两个孩子身边,心里还在打着鼓,乖乖隆的咚。

    赵妮入得门来,她回来拿个什么东西又走了。

    赵招娣魂飞魄散,拍拍胸口,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她不停地在想,进军还在睡觉吗?我要不要主动关心一下呢?

    床上的进军不知道客厅里发生了什么,他今天早就醒了,赖在床上,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又像在白白地捱着煎熬。偷腥的猫,没有得逞,很是难过。

    他想到那句俗语,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滚你妈的蛋!饥饿的时候看得到吃不到好过吗?胡扯蛋!说这话的人肯定是差一窍。赵妮,你可不要怪我了,你他妈的也太不像话了!你就永远把自己当作圣女吧,老子早已不想再碰你了!

    进军在里面胡思乱想,招娣在外面三心二意。可能他俩都想起了昨天夜里那个令人心旌摇曳的时刻,几个小时过去了,涟漪非但没有平静,反而有酝酿成波浪,且越来越扩大越来越汹涌的趋势。

    里面的一个是意悠悠心安理得,故作平静;外面的一个是情切切心烦意乱,迫不及待。不知道他们双方还在等什么?

    到底还是赵招娣忍不住了。也不是她忍不住,作为一个佣人,不就是要主动关心主人的起居饮食吗?还有,昨天夜里,不已经说明一切了吗!

    她轻轻地敲门,声音轻得几乎可以忽略。但进军还是在第一时间听到了,他知道谁在敲门,说:“进来吧。”

    赵招娣已经梳洗过了,清清爽爽,就是一个邻家小妹模样,清新,秀气,还有几分调皮的眼神。一身居家的内衣,衬托出她充满朝气的身材,脸上略施粉黛,平添上了几分诱人的光彩。

    她问:“老板,您早饭想吃点什么呢?我给您弄。”她讲话的声音是普通话、江州话和安徽家乡话三种语言的混合。她总得找出一点冠冕堂皇的理由吧。

    可是在进军听来,这声音无疑就是呢呢喃喃的雏燕细语,让他既有一种十分惬意的舒心,又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欣喜。

    进军毫不含糊,眼睛盯着招娣,肯定是拿她与昨天夜里相比较,一字一句地说:“秀色可餐,我吃你就够了。”他的话,是玩笑也是真实的表白,就看你招娣怎么理解了。

    “那我就送给你吃吧!”招娣再也无须装腔作势了,她已经将“您”换成“你”了。她没有丝毫做作,没有一点羞涩,一下子就扑到了廖老板身上,拖鞋已经不在脚上了。
第三部 第九章 进军四婚娶女佣(一)
    世界是由男女两个人组成的,如果一个人失去了对另一个的兴(性)趣,生命已经失去了一半,原来的那个世界也就不复存在。“兴趣”与“性趣”,在这一语境里,是可以互通的。——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招娣扑到了进军的身上,进军看她顺眉顺眼,她眼神里分明充满着满满的诱惑,那里有一爿芳草,可以尽情地嬉戏;那里有一泉清溪,可以纵情地解渴。进军愿意咋样就咋样,没有任何顾虑。

    他仿佛回到与延生的初恋里,也仿佛回到了与程渝的爱恋里,他把曾经对延生的爱,对程渝的爱统统都给了招娣。对赵妮的爱呢,他忘记了,那似乎本来就不存在,他与赵妮,只是为了男女结合的一种原始目的——繁衍后代。

    他与赵妮之间那不叫爱,那是因为要生孩子,双方都有同样的需求,在走一个必须走的程序。既复杂又简单,既快乐也无味。最近两年,赵妮连基本的程序也不与他走了。好像生了两个孩子,该走的程序已经走完。既然走完了,那就结束吧。于是赵招娣出现在应该出现的时间和地点。

    为了排解个人烦恼,发泄本能欲望,进军平时有了问题就自己解决。虽然也能获得一时之快,但缺乏异性之间的互动和交流,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显然是不愿意长期维系下去的。

    进军与招娣大战两个回合,双方都是精疲力尽,差点忘记了时间。特别是招娣不怕疼痛,不怕流血牺牲的精神,深深地感动和激励着进军,进军欲罢不能。

    招娣为了避免赵妮回家时可能出现的尴尬(毕竟是第一次),跟进军说,自己吃不消了,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慢慢来,别着急,并且主动给了进军一个深深的吻,然后她就忙上她的家务活了。

    从此以后,进军与招娣,一个有情,一个有意,一旦有机会,必然你亲我爱,如胶似漆,如同新婚夫妇一般。

    以前赵妮看赵招娣,就是一个农村大姑娘,勤劳质朴。现在再看招娣,不仅是她的梳妆打扮与城里的姑娘没有两样,让赵妮看不懂的是,有一天,突然发现她的眼神里有了游离的成份,没有了单纯,没有了坦诚,没有了信任。

    以前两人单独相处时,招娣有热情,有关切,也有报怨,如今只剩下简短的对话,虽然脸上还有笑容,但态度明显生硬,赵妮感觉她的笑比较僵硬,是硬生生地挤出来应付她的。

    赵妮曾经问招娣,是不是我上班了,你比以前更辛苦了,要不要我跟进军说说,让他给你加点工资?

    招娣露出了一种久违的笑容。可在赵妮看来,她的笑,却又笑得耐人寻味,笑得让人心里发毛,笑得赵妮莫名其妙。

    招娣在心里说,我加不加工资还要你说呢?你个傻逼!

    招娣对女主人已经由责怪转变为鄙夷,说起来你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知识分子,不懂男人,不懂爱情,不懂经营家庭,这书读到哪儿去了?

    可怜啊,妮姐,你就为了你那么一点点女人的自尊,一丝丝可怜的洁癖,将自己的男人拒之门外,那只好由我就帮你接纳收留了,总不能让廖老板一个人长期在外乱找女人吧。

    妮姐,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吧。这种事情不是做家务,你不懂,我可以教你。

    赵招娣充满着自豪。城里人,乡下人,谁看不起谁?还不知道呢?

    时间一长,赵妮又轧出了新的苗头。每当进军在家时,招娣无论是对进军还是对赵妮,都特别地柔顺,对两个孩子也是关怀备至。可一旦进军出门了,招娣就有所变化,究竟有什么变化?赵妮也说不清楚,只是一种感觉,感觉她脸面上神情的变化。

    其实招娣对赵妮的态度并不差,只是因为有进军在场时,招娣的脑细胞自然而然地特别活跃一点,心智活动处于高度兴奋状态,随时准备放电,既要察言观色,男女两位主人哪个都不能得罪;又要善于保护自己,不得暴露了马脚。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招娣与进军的恋情终究是纸包不住火的。也许他们根本也没有考虑需要长期隐瞒,只是时间迟早的问题,该来的时候,就让它来好了。

    这一天夜里,赵妮起身想看看廖棣,廖棣感冒了。她进了招娣的房间,招娣不在,她先摸摸廖棣,还好,没有发烧。她看看四周,阳台上也看了,没人。再看卫生间和书房,仍然没人。如果招娣不是外出,唯一的可能就是溜到进军房间里了。可半夜三更的,她出去干什么呢?她去看看大门,大门是反锁着的,门链子还挂在上面呢。

    她心里向上一拎,首先就想到的是,出纰漏了。

    毫无疑问,她肯定在进军房间里了。难怪近来总是发现她不正常呢,原来早就暗渡陈仓了?

    赵妮怒火中烧,她去敲门,敲进军的房门,使劲地敲,拼命地敲。

    门开了,赵妮还是使了一个劲,就闯了进去。果然不出所料,招娣站在床边上正在不停地抖索呢。

    赵妮与进军一边拉扯着,一边叫骂着:“你个小蹄子”“贱货”“不要脸的东西”“狐狸精”等等,等等。反正赵妮将自己能够想到的,咒骂女人的言语统统撒泼出去。她一边骂,一边张牙舞爪,好像要跟招娣拼命了。进军却很粗鲁地坚决地阻止了赵妮的一切举动,将她按捺在沙发上,示意招娣先出去。

    赵妮转而斥责进军。骂他不是个东西,好好的日子不过,要找也不找一个比我更好的,倒跟一个佣人勾搭上了?你们男人怎么都这么贱呢——她把天下的男人都囊括进去了!

    进军则异常冷静,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的,来了就来了吧。你不来,我还是要找你的。进军不想把事情搞得惊天动地的,但他对赵妮说:“我不怕你搞得惊天动地的,你愿意怎么搞,我都奉陪。但我希望你一个当教师的,行为举止请不要像个泼妇!有话好好说,慢慢说,文明点说。”进军的话说得很慢,声音也不大,却软中带硬。

    赵妮正在气头上,什么话也听不进去,继续哭哭啼啼,骂骂咧咧,手舞足蹈,一会儿骂进军,一会儿骂招娣。

    进军连续抽了两支烟,赵妮仍然没完没了。

    进军提高了嗓门,暴跳如雷,大声吼叫:“你有完没完?不想继续过日子,你TMD给我滚蛋!”进军吼过了,镇住了赵妮,又将先前说的话,平平淡淡地重复了一遍。
第三部 第九章 进军四婚娶女佣(二)
    这一次赵妮听清楚了,而且进军说话的态度冷漠得让她不寒而栗。她根本没有考虑任何后果,是一种本能让她作出刚才的举动。进军则是无比冷静,他有着足够的心理准备,正等着和她摊牌呢。

    赵妮自知无趣,再说了,她本来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只是在气头上,完全就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

    赵妮冷静下来以后,悻悻然走出进军房间,进军也没有拉她拦她。一场可能硝烟弥漫的战争,刚刚拉开了序幕,即转变为冷战。

    进军看她进了自己的房间,才发现赵招娣还站在客厅呢,他向招娣挥挥手,也关上了房门。这一夜他没有再睡了,好了,摊牌吧,鬼鬼崇崇,偷偷摸摸的日子并不好过,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赵妮这一夜是不停地哭泣,不停地思考。这枚苦果是难以下咽的。赵招娣肆无忌惮地睡在自己的床上,但她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那已经不是自己的床了,是进军的床。那张舒适的大床半边长期空着,本来所有权归自己的,是自己主动出让的。仔细想来,也怪自己的脾气古怪,看看进军的态度就十分地清楚,再说自己也不可能原谅进军的,这个家也是一天也不能待下去的了。

    赵招娣自然也没有睡觉,哪能睡得着呢?她想得很多。

    老板和妮姐联合起来把我赶走,那我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整天吵吵闹闹相持一个阶段,我里外不是人,然后我主动离开;老板和妮姐离婚,我也不好意思待在这个家里了,先回老家再说;老板把我给娶了,我从此过上了真正的城里人生活,很快就有了我和老板的孩子。招娣想到最后一点,心里舒坦多了。天快亮的时候,她眯了小一会儿,在该做早餐的时候,她还是准时起床了。

    赵妮和廖进军是协议离婚的,文建国做了两次协调人,无奈他们双方都没有复合的意思,只有好聚好散了。

    文建国开始知道事情的时候,还是把进军又骂了个狗血喷头。

    进军可怜兮兮地说,兄弟,她不但跟我分床,还分房,一年半载不让我近她的身。兄弟,你说心里话,我能不能忍,该不该忍?

    如此说来,肇事者应该是赵妮了?文建国想。

    与赵妮说话,文建国当然不能问得详细,大概劝说了几句之后,就问赵妮有什么要求。

    赵妮并非市井刁民。她说她相信进军对她的感情,进军毕竟还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也相信进军的为人,不要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何况我还是孩子他妈。就是一个要饭的,他出手都很大方呢。我呢,也不会要求分割财产,他愿意给多少就给多少吧。等我真的不得饭吃的时候,他绝对不会见死不救的。我有两个儿子呢!

    建国再把赵妮的话转告给进军,进军也很感动,她仁我义。“今后这个家,还是她的家,来去自由。”他请建国把这话带给赵妮。

    廖天归赵妮,本来赵妮想应该带老二廖棣走的,但考虑到户口问题,只有带老大了。

    进军将正在新建好的一处房产,最好的楼层,二室半一厅的住宅,划在赵妮名下,并负责装潢。每个月补贴廖天的生活费,大约是赵妮半个月的工资,至孩子工作为止。多点,进军无所谓;少点,赵妮无所谓,这就好办了。另外进军一次性赠送赵妮人民币50万元。这在21世纪初的中国,可是一笔不菲的财富。

    就在进军与赵妮协议离婚的同时,招娣已经有孕在身了,她是又喜又忧,真的这就嫁给廖进军了?她对财产分割不感兴趣,她看重的是进军的为人,一切相信他。但她心里有顾虑,怀疑自己能否配得上进军?夫倡妇随,我凭什么(何德何能)可以“随”他?但对城市生活的向往,对富裕生活的追求,让她不可能多想,她只有小心翼翼地期盼着“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说不定母以子贵呢。

    廖进军不想这许多,得知招娣已经怀孕,他先作主领了结婚证,让招娣及时上位。他敢作敢当,要让招娣定心定意地生毛娃。每每看到她的肚子一天一天隆起,他往往是高兴得手舞足蹈,他说名字我预备下了,就叫“仁”。

    招娣问什么“人”?进军答,仁义道德的“仁”?

    招娣又问:“如果是女孩呢?”

    进军说:“女孩就叫‘荷’,荷花的‘荷’。不过最好是先‘仁’再‘荷’!万一有战争爆发了,‘天’‘棣’‘仁’组成一个战斗小组,还有一个小荷妹妹在后方做后勤保障。”他说的既天真,又浪漫,还充满着激情。

    招娣一句“阿弥陀佛”,笑得开心极了。生毛娃不难,只要你进军愿意,要几个有几个。

    招娣整天喜气洋洋的,从女佣人到女主人,一字之差,天壤之别。真的是睡觉都要笑醒的。

    进军与她商量,请一个居家保姆。他觉得与招娣讨论这个话题似乎不太适合,但显然又不得不谈了。

    招娣爽快得很,说:“是的,你可以考虑了。你先找好了,半年以后再进门,现在我还能动,能省就省两文。”看看,招娣想的多周到,该省的时候,还帮我省着,多体谅人。进军看招娣就是一支花。

    不过招娣又说了,你不要为我考虑。要请保姆,就请漂亮的,起码也是清清爽爽的,你我看着舒服,对肚子里的孩子也有利。她摸摸肚子,眼睛里闪现出狡黠。

    她这句话是故意跟进军开玩笑的,但说的也是大实话。她一个乡下姑娘,无法动摇老板的根底,不如做得漂亮一点。老板对我好,一切就在其中了。

    进军心领神会,说,要找就要找一个比你漂亮的,看看你还有没有本事得宠。进军心想,看看,招娣多阳光,多豁达,多会过日子!

    “哈哈,平等竞争。谁有本事,谁上。”招娣不吃醋。说着,说着,两人就又缠上了。

    现在的进军,日子过得爽极了,两人在一起的时候,说爱就爱,不分时间和地点,就像抗战时候的反扫荡,鬼子来了,就打呗。或田间,或村头;或地雷,或地道。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没有赵妮的那许多规矩。两人自由自在,过着神仙似的快活日子。

    廖进军沉浸在等待第三个儿子出生的喜庆氛围里,每天除了处理公司业务,就是回家陪伴招娣。
第三部 第九章 进军四婚娶女佣(三)
    天有不测风云。有一天晚上,廖进军在家里,突然被检察部门来人带走了,据说主要原因是偷(逃)税和行贿。这对招娣来说,简直就是天崩地裂了。她打电话哭哭啼啼地告知文处长,在进军的朋友圈子里,她只认识文建国。

    文建国找到葛一芃商量。

    一芃先是说,活该!看他还嘚瑟不嘚瑟?建国并不着急,知道她不会真的就不闻不问。果然,等她喝了一口茶以后,她的态度比文建国还急。“还愣在这里干嘛呢,走吧走吧,先到他家,多了解一点情况再说。”

    她和建国一起到了进军家,招娣已经是热锅上的蚂蚁了。

    赵招娣曾经听进军说起过他和葛延生的故事,今天第一次见到延生,发现延生果然气质不凡。不知道是否有心理暗示作用,延生的气场让招娣自惭形秽,一口一声大姐,叫得亲热,叫得巴结,叫得让延生发腻。

    延生问一句,招娣答一句。关键的问题,则一问三不知。

    赵招娣急得只是哭鼻子。延生也不客气,反客为主,将招娣狠狠地奚落了一番。文建国看了好笑,又不好表露出来。哪有客人这样对待主人的?他看得出,一芃对进军仍然是一往情深,小女人的醋味也满缸满钵的。

    本来一芃对进军抛弃赵妮,娶个小保姆就不可思议,现在与招娣面对面地接触,一眼就看出没有文化的可怕,话都不会说,她断定这个招娣充其量也就是一个下得了厨房的角色了。当然,可以肯定的是,那个方面也是不错的,那不需要有多少文化,那是人的本能。

    难道你廖进军仅仅满足于饮食男女?食欲性欲之外,你就没有其他追求了?只恨廖进军不能听她当面数落,甚至就是指着他的鼻子骂“你他妈的活该!”

    一芃对赵妮也是不可思议。你赵妮也是断文识字的人,难道你真的不懂食色性也的道理?小孩已经生了两个了,完全可以好好谈谈,以后怎么共同生活。你把进军关在门外,非但没有解决问题,反而是将进军推向了别的女人的怀抱。自作自受,也是一个“活该!”

    一芃分析别人的问题头头是道,她就没有想想自己当初怎么就和进军分道扬镳了?还是以前归以前,现在归现在。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后悔还来得及吗?

    她对自己与进军交往记忆犹新,特别是在干那事儿的时候,每每如同小别胜新婚一般。延生也常常撩他,撩得他猴急猴急的才让他得逞。想到这里,幸福满满的,好像进军又回到了她的怀抱。

    第二天,葛一芃与文建国分头行动,通过各自的人脉打听消息,晚上碰头。葛一芃说干就干,建国并不多话,他在有人愿意做领袖的时候,喜欢低调,甘当配角,做一些拾遗补缺的工作就行。

    晚上,他们还是在进军家——用葛一芃的话说,茶水还是要招娣招待的,否则太便宜她了——相互通报了了解的情况。据内部人士提供的消息,问题看来不是很大。让葛一芃放心,再等等。文建国了解的情况基本相同。

    文建国笑一芃,“就是嘴巴不饶人。”

    葛一芃说:“我是小气。你不知道?”

    “你的花花肠子有几根,我不知道?”建国说。

    “知我者,建国也。”一芃说,“唉,听说你现在跟那位老师处得不错,也快请我喝喜酒了?”她说话没有好好说的时候,非得把史静说成“那位老师”,好像她不认识史静。

    文建国拿她也是没有办法,只好应付说:“那当然,天下人不请,也少不了你。”大凡在个人问题上,建国都不想扯远。但他还是补了她一句“当然你可以缺席。”他指的是自己没有参加一芃的婚礼。

    一芃听他如此一说,气得哼哼的,没有办法。

    文建国那时已经听说,说当下发财的人,第一桶金一般是不干净的,是黑色的,或者是灰色的。文建国不懂,也不知道真假。他也没有问过进军,这纯粹是个人隐私,不能问。他也曾经想挑起葛一芃的话头,但想想也无聊,是否干净,与我何干?进军进去了,他才又想起了这个话题。但这种话题,本人不说,他人是不应该问的。

    第三天晚上,进军突然回家了,前后整整48个小时。进军进门,看到建国和延生还在他家喝茶,异常开心,招呼喝酒。虽然是虚惊一场,进军还是心有余悸。在那种地方,哪是人过的日子,虽说还有领导罩着——难怪有人说,进去了,不招是不可能的。不谈个个都是“甫志高”,起码也是鲜有“江竹筠”。借酒压惊自然是少不了的。

    葛一芃却不放过他,说:“你这是在为叛徒唱赞歌,像你这样的最好不要出来,该判多少是多少才好!”

    “你真的不希望我出来,那太可惜了,你想我的时候怎么办?”进军立马回应,赵招娣还在旁边呢,他也不回避。如果是赵妮的话,他就不会这么放肆了。

    “我看到你就烦!不过有时候还是希望能够看到你。等我想看你的时候,我就到号子里看你,不行吗?”一芃说得干脆,说得开心。人出来了,一切就好。

    赵招娣一会儿听进军说,一会儿听延生说,一开始还有点儿尴尬,听多了,也就无所谓了。从延生两个晚上都坐在这里喝茶,她意识到延生和进军的关系非同一般。

    赵招娣忙里忙外,忙着招呼客人。上酒,上茶,上咖啡,上水果,上点心。她不知道自己是主人,还是仆人。

    文建国坐在旁边静静地喝茶抽烟,听他们斗嘴。他还是习惯做一个优秀的观众。进军、一芃、招娣,他一个个看过去,再一个个看过来。

    进军和一芃谈笑风生,挥洒自如。

    赵招娣怎么看,怎么都不像这个家庭的主妇,因为她的举止和气质,甚至就是长相,在这么一个“厅堂”上,她给人的印象,还只仅仅就是一个女佣。

    文建国于是作出判断,并下结论:廖进军和葛一芃迟早还会走到一起的,赵招娣只是过渡。

    他突然想起莎士比亚描述的那种理想的女人:“在公众面前像天使一样圣洁,在孩子面前像慈母一样慈祥,在丈夫面前像魔鬼一样淫荡。”进军家大业大,他需要的是这样的理想女人。
第三部 第十章 共产主义ABC(一)
    我不喜欢唱高调,我希望能够按照事物的本来规律,做应该做的事。平时我不谈共产主义,因为缺乏氛围。但是面对要求加入中国共产党的同志,我不谈共产主义就是我这个组织处长的失职——在其位,谋其政。这是必须的。至于我是否做到了尽其责,就不好自我评价了。

    ——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新的一年,新的千年开始不久,文建国从人事处轮岗到组织宣传处,依旧是处长。因为轮岗的要求是上级有关部门长期的规定。这次轮岗的干部比较多,组织谈话的形式改成了集体谈话。两天之内办好交接,第三天到新岗位履职。

    对文建国的轮岗,常有人问:“怎么,不干人事啦?”“不玩人了,玩什么呢?”问话的人也就是开玩笑,是明知故问,可问得蹊跷,问得狡黠,问得诡谲。就是想看你如何回答,是否可以让大家继续调侃一番,也可以看你对岗位调整的态度。情况明了,“人”与“鬼”相对应,说你不做“人事”,那就是说你做“鬼事”呗。

    这其中也有合理的成分,组织工作就是以干部工作为主,相比较而言,其工作性质更加雅密一点,俗话说更“鬼”一点。所以同志们的玩笑也没有错。

    文建国笑笑,人家一般也并不是真的说你做鬼事,三天吃六顿,开开心而已。他抱着一种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早就没有了提拔重用的可能啦,到哪个岗位不都一样?反正领导说了算。

    中层干部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在可能范围内,要把你放哪,就放哪;就是万一把你遗忘了,你就老老实实呆在那儿;想动你了,就动;不想动你,你该在哪,还在哪;根本没人在意你的存在。

    明朝陈继儒《小窗幽记》有“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用来自我安慰,或者规劝他人都是挺好的。文建国想想,大半辈子下来了,在大是大非,在个人问题上,还真的从来没有不听领导的。听领导的,也有犯错误的时候,那是大家都在犯错,大家都错了,随大流,就不追究责任了;是领导错了,也不追究领导的责任了。所以,总体而言,文建国“是个好同志”——他学着“文革”中流行的某个句式,自我评价。

    当然,“好同志”不一定是顶用的同志。在世俗生活中,“好人”有时是“无用”的代名词。说某某人平时还好呢,那是在某人犯事的时候,不愿做墙倒众人推的事儿,给某人留个面子的托辞。

    文建国对这两个处室的定位很清楚。有俗话说,跟着组织部,年年有进步。可惜的是我年龄大了,走不动了,自然也进步不了了。组织处处长是市管干部(虽然级别还没有达到),其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通俗地讲吧,原来是管老师的——有了问题是真管,现在是管校长管书记了——其实是管不了的,只是起个牵头联络协调作用而已。

    文建国头脑清爽得很,拎得清呢。在所谓的从政问题上,文建国归咎于先天不足;在从教问题上,他自认为后天失养。充其量也就是一个万精油式的干部,涂抹在哪儿都行,作用不一定大,但绝对不会坏事。

    有《水浒传》鲁智深同志到了坐化之时,才道“今日方知我是我”。相比而言,文建国大彻大悟已经提早了许多——离“坐化”还有一大截子路呢。正是由于他“彻”“悟”得太早,平时就显得老气横秋,就显得稳重有余,激情不足。就是他对史静的“拒婚”,也坦然面对。他总是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问题,人家史静不也是为我好吗?

    上任第一天,副处长向文处长报告,最近有一期“入党积极分子培训班”开班,问文处长有什么话要说。

    文处长叫她先把情况说说。副处长就把情况说说了,无非是开班式,领导讲话,听报告,座谈,写心得体会,考试,结业式等等一套程序。程序走完,发一张结业证书,凭着结业证书,就算具备有跨入党组织大门的资格了。副处长最后强调了证书的重要性,“没有这张证书,是无法跨进大门的;有了这张证书,也不是人人都可以进的。”

    文建国笑笑,她怕我不理解呢,就说:“我知道了,没有驾照是不能动车子的;有了驾照,不是就有车子开的。”文建国拿驾照的时间不长,还处于兴奋状态,比喻就出来了。

    “比喻正确。OK!”副处长表扬处长。

    文处长问:“考试一般是什么内容,开卷还是闭卷?”

    “开卷,学什么考什么,每人都是90分以上,个个都是‘优秀’。”副处长回答得清楚明白。文处长似乎听出了她有些什么抱怨,就问:“你希望我说点什么?”

    副处长说:“我希望文处长有点什么新要求,这是你轮岗到组宣处以后的第一次亮相。入党积极分子培训班学员现在是年轻教师居多。”

    “来个下马威,还是杀手锏?”文建国开玩笑。

    “都可以,不要客气。”副处长知道“下马威”和“杀手锏”在这里都是一个意思。

    “好的。开班式和结业式留给我,不要请领导和专家。其他程序内容不变,你主持。我不问。”文处长笑笑说,“但考试提前,或者说在开班式上增加一个测试的内容。不过我不会为难大家的,我只是想了解一点实际情况。”

    文建国有自知之明,他在培训班如果有讲话的话,他不希望有领导在场,他反对官样文章,有领导在场,讲话的时候就得有“官样”,他不愿意投其(领导)所好;也不愿意有领导干涉自己的内政。他的主意已定。

    开班式上,副处长介绍文处长,其实也不要介绍,大家都知道是从人事处处长轮岗而来的。普通教师可不管你是从哪儿来的,至于你干的是“人事”或“鬼事”,他们更是不管。

    文处长平时口碑不错,老师们有所耳闻,有不少年轻教师还是文处长经手上的岗。所以欢迎文处长的掌声还是比较热烈的。

    文处长说:“我这个人不善言辞,客套话,就不说了。我出了几道小题目,请大家做一做。做得好的,算你的考试成绩,做得不好的,下次再做一遍。”他说得很轻松,然后向副处长示意,发考卷。

    考卷的主题或者叫着内容的,是“共产主义ABC”。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动笔的人不多,似乎感到为难。有两位女教师竟然眼睛急红了。文处长认为是急的。
第三部 第十章 共产主义ABC(二)
    文处长是按照自己对“共产主义”的认知程度出的考卷,既然是“ABC”,肯定就是一般的基本常识了,他认为这是准备入党的同志应该具备的起码的知识,否则的话,你为什么要入党呢?打个简单的比方吧,你要进入一扇大门,你得知道进来干什么吧;为了干什么,为了干好什么,你总得对大门里面的情况有一些基本的了解吧。

    这是对学员的基本要求,同时也是作为处长应该掌握的基本情况。既然是准备入党了,那你对党了解多少,我总得知道吧。也相当于初中入学以后的分班考试,成绩好坏影响不大,但要进入什么快班(尖子班),如果太拆烂污,就不好看相了,叫想帮你说话的人都不好意思开口呢。

    考试题目以常识性知识为主,没有时政性的。文处长认为,常识性知识是必须掌握的基本知识,而那些可能会随着历史、形势变迁而改变的题目没有。今天这样说了,明天可能又换了一种说法的题目,文建国不感兴趣。还有朝三暮四,暮四朝三的题目也没有。他现在做事,喜欢尽量把握在“基本的”“本质的”“原则的”范畴,以回避,今天正确,明天“贻笑大方”的事情发生。

    最后一道题目是文字题,“联系你身边的共产党员,谈谈为什么要求入党”。这是送分题,每个人都可以写得满满的,他知道“积极分子”们对这一条题目,肯定信手拈来,也不可能写错,应得分给了40%,让大家兜个底吧。文建国不能免俗。

    文建国显然是误判了行情,考卷交上来之后,居然没有一份考卷可以达到及格水平。文字题就满打满算,给40分吧,仍然没有。因为其他题目竟然是以空白为主。

    文建国偏偏对最后一题没有丝毫兴趣,肯定是千篇一律,味如嚼蜡。这一条题目本来就是送分的。文处长不想看,看了也是浪费时间。

    空白之多和回答错误,花样百出的内容,让文建国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可悲可叹亦可泣——难怪一开始就有两位年轻女教师眼睛急红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现今的青年教师,不,应该说,现今追求进步的青年教师,更准确地说,现今要求入党的青年教师的政治基本常识竟然匮乏到如此地步?

    比如,问《共产党宣言》的作者是谁?那回答是五花八门,没有一个全对。唯一让人欣慰——如果值得欣慰的话,虽然写错了,但还都是写的共产党的领袖人物,有国内的,有国外的。没有犯下原则性的严重错误——文处长自嘲——幸亏没有,大方向基本正确。问题也许就不算太大了吧。

    比如,默写《国际歌》歌词。有相当多的学员写的是《国歌》歌词。文建国分析,是否可以从另一个角度说,他们平时唱《国歌》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唱《国歌》?抑或一时紧张,眼睛看花了,看丢了一个字?会不会有同志认为,不会是文处长老眼昏花,多了一个字自己还不知道?还是说,《国际歌》没有丝毫概念,考虑到考卷上空白不好,勉强用《国歌》代替。说不定他文处长也不看内容,不就可以蒙混过关了?

    四十余名学员,除了最后一道文字题,没有一条题目能够全部回答正确。一个学员也没有。呜呼,共产主义在中国,在入党积极分子身上究竟还留有多少印记?文处长不无担忧地想。

    文建国没有勇气把这份考卷给党内同志做。他实在吃不准,做得好吧,你文处长在干什么?做得不好吧,你文处长想干什么?而且那样兴师动众,大动干戈就不是处长的职责范围了,那必须由党委书记发话了。可是今天的考试,他并没有向党委书记汇报。在入党积极分子培训班上,有点小动作,问题不大,在组织处长的职权范围之内。

    在培训班的结业式上,文建国处长自然是一番“训话”,这也是他第一次面对成人,可以称之为“训话”的讲话,反正对象以小青年居多。

    他先表扬了一位女老师,因为《国际歌》她写了三句——可是文建国感觉这表扬充满了讽刺和嘲弄。接着他说:

    “试卷上的题目,如果把最后一条文字题排除在外,没有一个超过20分的。就是说加在一起计算,没有一个及格的。最高分,我也不公布了,公布出来,我第一个难为情,因为我是组织处长。

    请同志们自己考虑,《共产主义ABC》考试不及格,怎么入党?你如果表示不想入党了,我给你们讲的话,就是废话,就是对牛弹琴,是我不适时宜,考试不分对象,讲话不分对象。如果你坚持要求加入中国共产党,那你们看,怎么办?”

    文处长说到这里停下了,一分钟,三分钟?会场上出现一阵令人难堪的冷场。他看到所有的学员都低着脑袋,还有女同志抹眼泪了。

    “今天的考试结果很难看,是你们的责任,也不全是你们的责任(谁的责任呢?我文建国说得清楚吗?当然,还没有轮到是我文建国的责任,这是我上任伊始做的第一件事)。希望同志们好自为之,考虑考虑。”

    文处长说得很慢,声音也不大。说一句,停一句,眼睛还不停地在会场上扫瞄。没有一个“积极分子”好意思与文处长对视。

    他想,是自己的共产主义情结太浓厚了(没有自我标榜的意思),是自己受“文革”影响,太“左”了(绝对不承认);是自己心血来潮,信口开河,是对前任处长党建工作的否定,抑或是想对党建工作进行创新?文建国无法给自己下结论,到底属于哪一类?

    会场里的“积极分子”们大气不敢出一声。都是当老师的,平时学生考不好,且是全班考不好,老师非发火不可。看看文处长,平时也挺儒雅的,不发火,不骂人。此刻他也没有发火,也没有骂人,可他说的话,就是那种骂人不带脏字的话,句句敲在心坎上,敲在榆木脑袋上,让人只恨座位下面没有一个地洞可以钻下去。

    “当然,这事也不能怪你们。”文处长的口吻放缓和了一些说,“这说明我们党建工作的薄弱和淡化,包括社会舆论的大环境和我们党组织的小环境,统统缺乏正确导向。理想、前途、信仰等等,已经不再是‘热词’,甚至在平时为人们所不齿。人们变得更实际更时髦更市侩更庸俗更利己更唯利是图,甚至是更荒唐。
第三部 第十章 共产主义ABC(三)
    这一切,我没有资格去作更多评论。但是,请同志们注意了,今天因为是你们找到‘我’了,是你们表示要加入党组织,我才和你们说这些话的,如果是春风不入驴耳,我倒希望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该干啥就干啥去。不入党,并不影响你成为一名好教师,甚至是优秀教师。但要入党,就得有入党的规矩!

    现在每人发一本《共产党宣言》,回去以后通读。

    马上学唱《国际歌》,如果不会唱《国际歌》,如果不能为《国际歌》所感动,所激励,而热血沸腾,我看还是不要入党为好!”

    说到《国际歌》,他自然想到,“文革”武斗时,有《国际歌》的播放,武斗双方都高唱《国际歌》。那不能说,那是扯淡了。今天在座的基本上没有人经历过那段历史。是否了解,不知道。

    他在讲话的时候,的确有了这么一闪念。他也想到在影视作品中,共产党人慷慨就义时,会有《国际歌》的背景音乐响起,那是艺术加工的渲染,或者是主人公的心理刻画,是主人公的所思所想的艺术加工。

    “那么,我们今天学唱《国际歌》是为了什么呢?为了什么?理论专家可以写出长篇累牍的理论文章。简单地说,为了进入共产党的大门,为了坚定你的信仰,你就应该,你就必须会唱《国际歌》。

    道理也很简单,既很平常,也很重要。冷了穿衣,饿了吃饭,困了睡觉。大家说是不是?需要会唱《国际歌》,需要掌握其他的一点‘共产主义ABC’知识,亦同理。我就不多讲了。”

    事后有“积极分子”说,文处长这一着着实厉害,原来指望,考试嘛,是学什么考什么,我们当老师的还怕考试么?可文处长给我们来了一个突然袭击,一下子就被他拿捏住了软肋,而且他说的道理的确合情合理。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还有“积极分子”说,这个处长不好玩,不是随随便便敬支烟,打个哈哈的人。

    又有一个“积极分子”说,那天我特地带了一包好烟,没有敢掏出来,站在他面前,我就感觉自己体无完肤了。以后做人做事得悠着点。

    晚上他把培训班的事情说给史静听,史静笑他是书呆子,就是读书人那种酸不啦叽的味道,可能还有“文革遗风”的习气。当然也是革命的英雄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很好体现。

    史静说:“《国际歌》我也唱不全呢。”

    “你又没有要求入党。”建国说,“我也不要求写全,我只是要求能写多少是多少。可怜,写出来的,没有超过三句的。能够写出一、二的同志不超过十分之一。”

    “不过,我不可能把《国际歌》写成《国歌》。”

    “是的呀,《国歌》不是天天唱嘛,早操的时候都唱,这些人不知道唱到哪去了。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即使《国际歌》写不上来,也不能用《国歌》来代替啊,这又可能关系到考试的技术常识问题了,以为我不会认真看?或者说写一点总比空白好?”

    “你作为组宣处长为什么不抓一抓呢?”史静问,“比如已经在党的同志。”

    “我可没有那个胆量。抓入党积极分子,那是因为他们申请入党,不得不听我组织处长的。对党员同志如果也来这一招的话,我估计大家下不了台,我自己更下不了台。也许考试成绩可能会好一点吧?”

    “不过我看有些大会场唱的时候也不怎么样,乖乖糊乖乖。大乖乖糊小乖乖,小乖乖也糊大乖乖。只有专门唱红歌的时候才有激情,但那又充满着表演的元素,那叫‘秀’。”史静停了停,好像又在安慰他了,她说,“《国际歌》一般是用来‘奏’,而不是‘唱’的。”

    “是的。自上而下,自下而上都是奏的。我又没有反潮流的精神,只能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好本职工作。”文建国表示无奈。

    “后来呢,《国际歌》学唱得怎么样?”史静饶有兴趣地问。

    “那还有的错,一个个精神亢奋,这时候如果毛主席一声号令,保证个个都往死里冲!”建国很高兴,他说,“读书人没有书生气,那叫什么读书人。革命党人,革命的英雄主义,革命的浪漫主义那是必须的。做人,特别是做一个男人,没有激情,没有英雄情结,就失去了动力;没有浪漫情怀,生活就枯燥无味。”

    他看看史静,补充了一句,“也没有女神会爱我了。”

    史静说:“你就嘚瑟吧。”她听了建国说的话,内心也是很嘚瑟的,文建国起码有男人的血性,有英雄的情结,是否浪漫?另说。

    过了一会儿,史静又觉得不完全对味,她说:“你也不好,人家来参加培训班,是准备好好接受教育,等结业的时候再考试,谁知道你爆了个冷门。这下可好了,今后凡是参加由你组织的培训班,一律先做好考试的准备,岂不搞得人心惶惶的。”她不停地笑,觉得好玩,又说,“要求入党的人遇到你这个老八股,真就倒霉透顶了。”

    “其实也不尽然。我难道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我只是抓住了事物的本质,还事物的本来面貌、本来规律而已。而不喜欢追时髦,赶风头,出洋相。”建国笑笑说,“有一位领导跟我说过,每个人都有优点,也有缺点。有时优点就是缺点,缺点就是优点。全看你在什么时间什么场合表现出的是什么。这句话是很难琢磨透的,在需要表现优点的时候,却表现出缺点。人如果这样活着,为了表现自己的优点,岂不太累了?”

    “是的,我同意你的观点。但有的人,离婚快两年了,也不公开。我不知道他为了隐瞒什么,又为了表现什么?”

    “看看,看看,怎么就耿耿于怀了呢。我那不是个人隐私嘛。你总不至于让我满大街的宣称:我,文建国离婚了,有谁愿意嫁给我的?或者,直接了当:史静同志,我已经离婚了,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是这个意思吗?诡辩!”史静说着说着又笑了。
第三部 第十一章 文建国天命知否(一)
    我在毛主席纪念堂的那一刻,想多了。我也不知道我的想法正确与否?——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市教育局干部轮岗不久,全市市级机关也来了一个大交流,大轮岗。据说市委书记已经充分认识到各个部委办局普遍存在着中层干部“梗塞”的问题。就像人的身体,肠梗塞是要命的问题,因为肠梗塞了,就会影响到上,影响到下,就会引发全身的病理变化。所以市委书记信誓旦旦,要在全市范围内打破行业界限,进行中层干部交流,各个部委办局的肠梗塞问题就可以解决了。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我帮你们将水搅活了,以后的工作就看你们自己的了。

    上,没有问题,大脑很清醒(自我感觉极好);下,没有问题,干劲很充沛(老百姓好说)。大领导觉得自己很神通,抓问题抓得很准。

    有人质疑,如此一来,机关的水是搞活,还是搞浑了?难说。

    不是吗?你市委书记动我的中层干部,那今后中层干部我还能不能动?你市委组织部干干脆脆把中层干部的任免使用权一把抓不就得了!谁是中层干部?部委办局的领导才是市里的中层干部,怎么连基本常识也不懂了呢?

    系统内轮岗,建国完全理解,也很有必要,可是市委书记不抓局长,抓处长(科长),就有点莫名其妙,滑天下之大稽,成为笑料了。

    用江州老百姓的话说,这叫“刨不动冬瓜刨瓠子”。

    笑料归笑料,局长们不敢说,已经杀鸡儆猴了,你管的处长我都能动,想动你,不是小菜一碟吗?处长们是敢说的,可处长说的,市领导听不到,或者佯装听不到,或者闭目塞听。

    中层干部的普遍交流,不但违反了干部管理条例,而且荒费了不少专业人才。有人交流的岗位与原岗位,与本人所学专业风马牛不相及,虽有满腹牢骚,也有一腔热血,但也只能是啼笑皆非地服从组织安排。

    文建国因为超龄,不在范围,但他却经手了几位同僚的交流调动。想唱高调就鼓励,知心一点的就安慰,实在不行的就摊牌。该动谁就谁,全市一盘棋,教育局岂能例外。

    他没有想要和上级对着干的意思,连意见也不说。他的想法是,你组织部那么一大帮干部养着那儿,怎么没有一个站出来反对的呢?不说“反对”吧,怎么没有人将下面的意见通过正常渠道向上“反映”呢?处级领导不敢跟厅级说话,平头百姓还可能跟中央反映问题吗?后来想想,自己不也是彼此彼此,又何必苛求他人?一把手说了算的现象不足为奇,万马齐喑的局面,不就是这样产生的吗。

    文建国最后的结论是,不是下面的人敢不敢说的问题,而是上面的领导,是否能够让下面的人说的问题。上下级有了矛盾,矛盾的主要方面应该是在上级。

    于是他不再把这个问题作为一个问题了,天塌不下来。过不了两年,一把手上提拔走了,新来的一把手会有新的一套施政纲领。下面的干部就不停地适应新的领导就是了。

    果然如此,时间不长,曾经交流的干部就有不少人“回潮”了。正面说,经过全市大面积的“中层干部”轮岗,他们的基本素质得以提高,“肠梗塞”问题基本解决。

    文建国联想到自己的工作,《共产主义ABC》考试就是我的个人主张。没有向上汇报,没有和副处长商量,我一个人拍脑袋就做了。我的感觉不是也挺好吗?于是心里坦然。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组织处工作有惯例,每年举办一期干部培训班,培训班上的一项重要议程是“红色之旅”。建国想到北京看看,培训班的“红色之旅”就选择了北京和西柏坡。因为文处长想到北京,“红色之旅”就到北京。他想想是好笑,可见这权力因素的影响有多大?反正没有局长感兴趣,否则的话,局长说到哪,那就到哪。

    西柏坡有党的七届二中全会会址,会上毛泽东同志以著名的“两个务必——务必使同志们保持谦虚谨慎不骄不躁的作风、务必使同志们保持艰苦奋斗的作风”,对即将执掌全国政权的中国共产党人提出了告诫。

    面对五十多年前的情境再现,建国不免感慨,“两个务必”应该伴随着党的建设之始终,现在同志们嘴上仍然确认,实际行动上早已南辕北辙,相差甚远了。

    所谓的“红色旅游”,也是轻前者(“红色”)而重后者(“旅游”)的居多;或者是挂前者旗号,行后者之实。如果没有“红色”,“旅游”岂不太过分,岂不太招摇?就像“唱红歌”,唱歌是一个方面,借此活动给同志们搞点福利也就在其中了。至于唱“红歌”的形式,唱“红歌”的背后可能还有其他什么,那不是一般人考虑的问题。

    反正有领导说,唱!群众就跟着唱;停!大家就都停。

    文建国不排斥“红歌”,他排斥动辄有组织的大呼隆式的群众运动(活动)。他养成了一个习惯,或者说已经产生了一种本能反应。凡是一涌而上的,他反而比较冷静。“文革”给他的经验教训实在深刻,虽然那时他还只是傍观者。

    年轻时,可能是一种激情的自然流露,年龄大了,则感觉是一种做秀,蛮难为情的。可他忽视了,自己虽然不年轻了,但总是有一茬茬的年轻人。年轻人有激情,易跟风,也是自然的社会生态。

    至于“红歌”后来是否作为“道具”,是否和“大人物”“大事件”有关,那是文建国无法预计和评估的,他没有高瞻远瞩的本领。

    从“两个务必”,联想到“延安窑洞对话”,毛泽东同志的意思十分明确,要保证“红色江山”长居久安,就必须打破“历史周期率”。而保持“两个务必”正是破解“历史周期率”的具体体现。

    那么“历史周期率”能打破吗?文建国作为党的普通一员,作为党的基层干部,常常思考这个问题。

    人的生命有周期,这是目前没有人可以改变的自然规律。中国自古以来就有“万岁”的良好祝愿;有炼丹术,有追求长生不死的实践。但至今尚未有人如愿。随着自然科学的发展,今后是否可以长生不老?也许可能有吧。所有的人都希望有。
第三部 第十一章 文建国天命知否(二)
    那么一个政党,一项事业到底有没有周期,是文建国苦苦探寻的。后来他看到金庸的《笑傲江湖》,对其《葵花宝典》颇感兴趣。如果联系上“历史周期率”,那又当何解?

    葵花宝典的第一页上注明“欲练神功,引刀自宫。”意思是修练前必先自宫,否则会“欲火如焚,登时走火入魔,僵瘫而死。”宫刑,已经残忍,惨无人道,“自宫”则无以复加。

    文建国一时难以厘清头绪。古人多有壮士断腕一说,已经充分表达了英雄气概,两害相较取其轻,舍弃一臂,保全生命。

    “自宫”那玩意儿,如果真的用上了,真的是有用的,但男人已经不男人了,学那“葵花宝典”又有何用?如佛洛伊德所云:“性的满足与成为伟人是人奋斗的原动力”。如此一来,对如何才能掌握《葵花宝典》的秘籍就难圆其说了。

    文建国不是政治理论家,对一些深层次的理论,他往往是浅尝辄止。对武侠小说他没有多少兴趣,知之甚少,于是干脆回避。回避当然是可以的,问题还在那儿。

    参观“毛主席纪念堂”,则让文建国感慨万分。离第一次见毛主席(虽然只是远远的身影),已过去三十多年,那时自己是一个前途未卜的高中生,如今已是基本定型了的党的基层干部。而让人难以言表的是,那时全社会对毛泽东同志无限崇拜,如今对毛泽东同志的评价褒贬不一,甚至针锋相对,让现实社会里不少人无所适从,长期徘徊在“罗生门”。

    有哲人说过,“道德有两种,有独立心而勇敢者曰贵族道德;谦逊而服从者曰奴隶道德。”那是哲人说的话,自然适用于哲人。而对凡夫俗子来说,恐怕需要的是更加平和幸福的日常生活,老百姓没有心情谈“哲学”。

    文建国吃不准,自己属于哪一类人,有时他把自己归类到“贵族”,有时他说自己是“奴隶”;有时自己像是哲人,有时自己也只是村夫,最多是一介书生。那么如今的社会,“贵族”有多少?“奴隶”有多少?文建国不知道。

    参观纪念堂的人被裹挟着缓步前移,摩肩接踵,快不起来,也容不得停留,旁边还有武警战士炯炯有神地关注着纪念堂的安危。

    文建国看到毛主席遗容的时候,已经平淡得像平时到殡仪馆参加一个年长的同事或者是长辈的告别仪式。他的心情很是复杂,毛泽东同志的建国伟业,在中华历史的长河中是容不得否认的,反右和“文革”,让善良的人在后来的政治生活中,心有余悸,不再那么容易地跟风——有人是为跟风而跟风,有人是情不自禁地跟风——也是不争的事实。

    文建国也许能够不再轻易地跟风,但每个时代又总有新的跟风者产生,这是自然而然的。“一句顶一万句”的时代还会再来吗?

    据说,在德国达豪集中营入口处,刻着17世纪一位诗人的警世名言:“当一个政权开始烧书的时候,若不加以阻止,它的下一步就要烧人;当一个政权开始禁言的时候,若不加以阻止,它的下一步就要灭口!”在出口处还有另一条名言:“当世人忘掉这些事的时候,就意味着,这些事还会发生。”

    文建国不知道是言真假——自己没有看过,看到了也不认识,也没有权威告之真假,但他内心认同这两段话所阐述的深刻哲理。

    文建国显然不愿忘掉,也不可能忘掉,作为一名中共党员,愿意为人类最壮丽的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终身,而我们的领袖或者是一个领袖集团在某个时段的某些决策(主观和客观),是否始终与党的信仰宗旨和为之奋斗的事业始终如一?

    作为毛泽东同志本人,他希望逝世以后火化,当时的中央没有照办。水晶棺保留遗体的做法,也大多发生在社会主义国家。目前号称为“社会主义国家”的,究竟有几多是社会主义?斯大林同志的遗体从水晶棺里被请出,火化后重新安葬又应该如何评说?更深层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放上意识形态讨论,如何理解?

    中国的传统习惯是为尊者讳。中国的儒家文化是“入土为安”,彻底的唯物主义者究竟应该如何处置这么一些问题?平时文建国也不多想,也不与同事朋友议论,只是当他从领袖遗体面前一走而过的时候,突然集中爆发出若干大胆的疑问。他甚至有了不寒而栗的感觉,不敢继续演绎,归根结底,主观上,文建国没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勇气和胆识;客观上,他已经深陷“罗生门”。

    从京城回来,他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史静听,史静认为有点想法是可以的,但一定不得随便乱说。她说:“‘文革’时期的大民主——‘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式的四大自由,已经为历史证明不适合中国目前的民主进程。起码是目前。”

    “这倒也是,中国的事情就是不管做什么,一放就乱,一管就死。”建国不无感慨地说,“矫枉过正。不‘过正’,是否可以‘矫枉’呢?或者说,用物理的方法解释,‘过正’可以尽快地‘矫枉’吗?”

    文建国动手能力极差,没有想过用木条或者铁条实验一下,他只是想当然地用手比划,似乎“过正”确实可以比较快地得以“矫枉”,或者在“矫枉”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就容易“过正”了。

    至于对“欲练神功,引刀自宫”的质疑,史静则是表示完全赞同,她先下结论:非神经错乱者,而无以为之。武侠小说,不必当真。

    她说,上帝造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才有了人类世界。如果没有了男女之别,这个世界首先就乱套了,除非地球毁灭。所以“欲练神功,引刀自宫”乃无稽之谈,纯属“小说家言”,是对后人的忽悠、愚弄和盅惑。或者说,作者只是为了愉悦读者,谁知道你们这些个读书人当真了?

    “如果无法掌握‘葵花宝典’,‘历史周期率’还能破解吗?”文建国没有与史静继续讨论,当然他也不愿与其他人讨论。
第三部 第十一章 文建国天命知否(三)
    又有一期全市中学校长培训班就要结束了,据班主任反映,有几个学员在外出参观学习时,无组织无纪律。班主任管不是,不管也不是。

    文处长听了,摇头咂嘴,都是校级领导呢!他不想管,因为学员来自各辖县(市)区,与你市局没有直接隶属关系。不管也不好,班主任是在为你工作,你不支持班主任工作,今后谁愿意为你工作。最最关键的还是此风不可长,作为校长,平时是全校师生的表率,真的在外地出个差池,回来后怎么交待?自己是直接责任人,还是要负主要责任的。

    文处长在结业典礼上批评了违纪现象,从修身说起,再说到齐家治国平天下云云。他自认为做了一篇质量不错的杂文,抨击了某种不可助长的歪风邪气,有理论有依据有事实,坐在身旁的江州教院许院长频频颔首致意。

    文建国感觉能够得到他的认可,还是不容易的,他不光是普教界的老前辈,还是中文系科班出身,满腹经纶。

    晚上他将培训班上的讲话复述给史静听——他现在已经习惯天天向史静“晚汇报”了。

    史静则说他好为人师。你不应该在结业式的时候批评校长。本来培训班结业是一件开心的事,让你给扫兴了。特别是对象不同,与你在入党积极分子培训班上的对象不同。这些当校长的,什么世面没有见过?什么报告没有听过?就你一篇“小杂文”,不但不能打动人,说不定还刺激了人家。那位许院长跟你秉性差不多,他只是看到你的文章写得不错,表达得不错,没有考虑到当事人的心态。都是书生型的。奇怪的是中国的书生都喜欢当官。其实,纯书生是不适合当官的。为什么呢?有李鸿章说过,天下最容易的事情就是做官。本来是容易的事,硬是给读书人搞复杂了,这官就做不好啦。

    文建国说她是奇谈怪论,什么事情不要用心去做呢?

    史静笑笑,对他的争辩不置可否。

    下一周,在局务会上,在会议结束的时候,夏局长说,顺带说一件事。我最近收到一封几个校长的来信(没有署名,但说的事情,是校长的事情),不是教师来信。他又强调。最近我们的一位中层干部在某个培训班结业典礼上信口雌黄,不了解情况,乱说一通。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有损我们市局的形象,希望能够引起相关同志的注意。

    文建国对号入座,浑身燥热。可夏局长没有指名道姓,说的时候也没有板起脸孔,还没有等到文建国有什么反应呢,夏局长宣布会议结束。

    文建国一脸茫然,有好一阵子不舒服。他自认为是一个自尊自律的人,是一个识相知趣的人,几十年来,从来没有被领导批评过。我没有说错话,你夏局长也真是的,为什么不能先问问我呢,我可以把讲话的提纲给您看,我可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向您汇报啊!

    可领导就是领导,夏局长说过了,就没有事了。

    这天晚饭后,建国见到史静就说,不幸被你言中。

    史静问什么事?然后拍手称快。说:“文建国,知天命,不知天命。”

    建国问:“你是说我没有‘知天命’?”

    “你啊,或知,或不知。”史静说,“你呢,生理年龄知天命了,心理年龄还没有知天命。你还是适合与学生打交道,或者跟青年教师打交道。”

    “为什么?”建国问。

    “因为你还比较天真,单纯,少了一点市侩。不会玩社会经验。”史静索性就多说说了,“你呢,人是个好人,如果有权的话,是个好官。所谓有权无权也是相对的,在市属学校那些“积极分子”小青年面前,你是有权的。可以这么说,没有你的同意,他们就不可能入党。在全大市,在辖县(市)区的校长面前,你是无权的。人家的升迁与你没有半毛钱的关系。现今的社会现实得很,你没有权,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我们当校长的平日里辛辛苦苦,难得几个兄弟们遇到一起,放松放松,值得你文处长大惊小怪,小题大做吗?你姓文的就是圣人?你让我不舒服,我画几个字,也让你不舒服。”

    “哦哟喂,史老师说起大道理来一套一套的,下次培训班请你去做报告?”

    “呵呵,我不稀罕。你们那些培训班还不都是‘八股’,除了你的‘ABC’,还算有点创意。”

    建国每天有机会与史静说说话,心里很是慰藉。就如同学生的作业“日日清”,否则睡觉也不踏实。

    有一个真正可以说话的人,仿佛找到了另一个“自我”。你说的话,对方都能理解或包容,或者你想说的话,对方先说了,说到你的心底里了,你就可以得到极大的满足。如果对方又是异性,且说话不分时间,不分地点,不分内容——包括黄话粗话俗话和“反动言论”,且毫无顾忌,畅快淋漓,那就有了一种天人合一的感觉。

    人生之快慰,概莫如是。

    建国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而且自觉颇有哲理。他又想到,是不是自己已经衰老,竟然仅仅只是满足于有一个“说话”的对象了?

    从史静家出来,建国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呼出了一股浊气。他将白天夏局长批评带来的不快,全部吐光,明天太阳还是会出来的。文处长还是文处长,今天夜里依然还是一个好觉。有没有一个好梦?那无所谓。

    文建国自我感觉有一个好,不管白天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他一定在当天消化掉,就像以前贯彻最新最高指示不隔夜那样。等到脑袋瓜子靠上了枕头,他就什么心思也没有了。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啼郎,过路君子念一遍,一觉睡到大天光。”建国独自走在仓巷,四周一派宁静,他突然哼出了小时候经常听人哼唱的那首《夜啼帖》儿歌,电线杆子上,墙壁上也多有张贴(现在没有了),他感到好笑。没有意思,没有指向,就是心里感觉舒畅多了。“夜啼郎”的日子真是惬意!

    于文建国而言,他不会因为被领导说了两句就睡不着觉,可他起码会反思,像这样的场合,像这样的言语,我今后还要不要讲?平时不多讲话,那是一种不屑;讲起话来就伤筋动骨,是自己的劣根性?难道真的如史静所说,我“知天命”,“不知天命”?

    后来有好长一段时间,他总是感觉有一只苍蝇在自己的脸上飞来飞去的,还嗡嗡叫。虽然并没有影响他的睡眠,可也影响到了他的主观能动性。何必呢,你少讲两句,天又塌不下来。是不是尾巴夹的时间长了,难过?

    文建国心里一片茫然。
第三部 第十二章 史静允婚华尔兹(一)
    我和史静终于结婚了,天遂人愿。晓霞和刘强东的礼物是一部“桑塔纳2000”,以祝贺“才子佳人终成眷属”。才子,我不敢当;佳人,史静因为身体原因也属勉强。晓霞和刘强东的心意,我必须接受,否则,晓霞跟我“没完”。——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2002年12月“SARS”在中国广东顺德发生,并扩散至东南亚乃至全球,到了2003年春天成为一次全球性传染病疫潮。所有的人都在担心,我会不会被传染,我被传染了怎么办?一时间谣言四起,板蓝根、白醋价格暴涨,有不法商人狠狠地捞了一笔。

    有段时间,“世界末日”一说,曾经蛊惑人心,但那是不为主流媒体认可的歪理邪说。“SARS”却是实实在在地肆虐,泛滥。不可说人心惶惶,但可以说人人提心吊胆。生怕有哪一天,非典光顾到自己,“小汤山”向你敞开着大门,死神正在向你招手呢。

    文建国和多数公职人员一样,尽量减少了社交活动,也就有了更多的时间与史静相处。史静的身体正在康复之中,她用中药调养,用瑜伽锻炼。她已经恢复了一半工作量,不做班主任,担任一个班的英语教学任务,相对自由。

    人生苦短,为欢几何。史静在全世界都在抗击“SARS”的日子里,有了新的人生感悟。

    她反问自己,为什么非要等五年呢?如果五年以后真的痊愈了,固然是好事,但我岂不白白地浪费了两年时间;如果五年以后病情恶化,我这一辈子就真的没有“爱”了?那将是多么地心不甘情不愿啊!

    现在爱就在身边,唾手可得。她觉得真的应该兑现承诺,提前把自己给了建国。她时常出现一种冲动,一旦感染上“SARS”,不真的就是世界末日了么!

    她到医院找到王主任,作了一次全面体检。王主任恭喜她,肯定没有问题了,你可以彻底放心!

    第二天正是周末,她决定就在当天晚上,对,就是今天晚上向建国表达爱意,时不我待,只争朝夕。她要让他知道,从今天晚上开始,我们两人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与你生同一个衾, 死同一个椁”。再也不分离了。她这个年龄,已经不再仅仅考虑狭隘的“爱”了,而是理智地想到了更长久的归宿——最终的归宿。

    史静兴致勃勃,设计了一个浪漫氛围,她要用跳舞的方式让建国渐入佳境。平时听歌的时候,她只用留声机,且多为英文歌曲,那是一种高雅的生活情趣。她知道建国的父母亲有一台老式留声机。我这是投其所好呢。

    她时常手捧一杯清茶,或者一杯淡淡的咖啡,很快就能在留声机的陪伴下,进入乐曲的境地和情境,或假寐,或遐想,心旷神怡,令人进入一种无我的状态。

    建国也常在她这里听歌,仿佛回到小时候在自己家里一样。可那时自己没有雅兴,只知道蛮好听,蛮好玩的。在史静这儿听歌,又常常蠢蠢欲动,心思不在歌词曲调上。

    今天史静雅兴大发,第一次请他跳舞了?他自然乐意奉陪。史静对建国说,今天我想教你跳舞。史静知道他偶尔也会跳跳舞,那是酒后逢场作戏。规范的跳舞,他肯定不行。

    建国说,由您史老师亲自教授,我当然愿意做个好学生。

    建国其实是求之不得呢。歌舞厅里,在那种暧昧的情景之中,一男一女旁若无人地,近似于无缝对接式地相拥而舞,不能不说,是有极大诱惑的。但如果对方不是心仪的对象,建国感觉甚是无聊。

    客厅里只留有几枚五光十色的墙脚灯,四周都很安静。史静在留声机上放出英文版的萨克斯《最后的华尔兹》唱片,声音很小,小得只有他俩能够听见。这首“奥斯卡金曲”是她精心选择的,虽然建国又不懂英文,但她可以解释给他听啊——她是在向单身生活作最后的告别,主动投向爱人的怀抱。

    “舞会就要结束了,我该走还是留下?乐队开始演奏最后一支曲子,我看见你经过我身边。这是最后的华尔兹,我的心中燃起爱火,这支华尔兹,我们把它跳成了永恒。”

    她思绪万千,今天终于拿出了勇气,将歌词里的意思移花接木,祝愿自己与建国的爱情永恒,她愿意就在“华尔兹”的伴奏下不停地跳舞,永远地跳下去。就像穿上那双脱不掉“红舞鞋”的小女孩卡伦。

    “在很长的时间里,我们强烈的爱着彼此,我们的快乐痛苦有着相同旋律”。

    因为她太喜欢这首歌了,原来她常常是一个人听,一个人唱。听了,唱了,黯然伤神,乃至流泪抽泣呜咽,都是一个人的事,别人不知道。最后一句歌词,“盼最后的华尔兹延长永久”,却是她今天心灵的忠实写照。

    建国听不懂歌词,他没有让史静解释。歌词是什么意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氛围,是舞曲给人带来扣人心弦的感觉,是只有两个心心相印、相爱的人在相拥跳舞。

    史静已经完全沉浸在乐曲里,建国跟着她的慢三舞步,也逐步踏上了节拍。史静身上有股若隐若现的香味,靠近了,建国闻得如痴如醉。建国几乎听不到《最后的华尔兹》里的萨克斯,史静说,你要用心去听,天籁之音是听不到的,只能用心去感受。

    缓慢的旋律,优雅的情怀,温馨的环境,有浪漫,有诗意,有远方,自然还有暧昧。建国与史静单独相处已经多有时日,今天,才第一次感觉到那种男女之间让人怦然心动的缠绵。

    建国很奇怪,史静表现出从未有过的亲昵,说是要教他跳舞,他才刚刚有了点“慢三”感觉,还没有走上几圈呢,就已经被她完全相拥于怀了。不,那是她投怀送抱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建国开始还努力踩着节拍,可他发现老师的舞步早已乱套,史静处于无意识状态,只是两条腿还在移动。真的就是建国在舞厅里看到的那种时髦的贴面舞。

    “我今天代你买了全套洗漱用品。”史静耳语,建国听她说话了,想要脱离她胳膊的束缚,可她却反而紧了紧,又说,“睡衣也买了,过过水了。”“夜宵也为你准备下了。”耳鬓厮磨,已经撩拨得建国蠢蠢欲动,史静说的话等于是给建国下达了指令。呆子也知道,下面该干什么了,还跳什么舞呢?
第三部 第十二章 史静允婚华尔兹(二)
    按照中国人的传统习惯,史静不可能像法国电影《罗丹的情人》里女主角卡米耶那样直白地表达说:“留下来,我要同你做爱。”如果那样一说,史静就不史静,建国也就不建国了。

    整个客厅,整个两室半一厅的房子里全都朦朦胧胧的,建国眼里只有史静,史静眼里只有建国。其他的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知道。

    此时此刻,什么“SARS”,什么“世界末日”,什么机关工作,还有史静的身体状况,于文建国而言,全都是一片空白,他想到的看到的和触摸到的只有怡然自乐的史静。

    这是一个多么美丽,多么撩人的夜晚啊!《最后的华尔兹》在继续。就让这情境定格,永远地定格好了!

    史静与建国商定,老大不小的人了,什么仪式也不搞,三茶六礼全免,就是亲朋好友聚一聚,以向全世界“宣示”。两人能够生活在一起,对于自己的人生,对于这个赖以存活着的世界,就算得上是一个虽不很完美,但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交待了。

    一切足矣!

    第二天一早,建国携手史静,拜见父母。

    进入文宅大院的大门,史静看到,文宅还是印象中的文宅,虽然显得有些破败,可骨子里的大户人家的尊严和气质还在。她想到那次难得的想与建国谈谈心,被“不速之客”付晓霞冲家冲掉了。如今付晓霞却想方设法成全我和建国。这难道都是老天爷的安排么?

    建国的母亲蒋淑娴站在堂屋,突然看到史静右胳膊插着建国的左胳膊跨进了文宅大院——他俩像一对中年夫妇互相提携,也像一对少年夫妻舍不得片刻分离——先是一愣,随即喜上眉梢。昨天晚上她接到建国的电话,说不回来睡觉了。这么大的人,不回来就不回来,告知一声就行。她没有想到建国今天竟然拐着一个老姑娘回来了!

    建国的婚姻一直是她的一块心病。虽说早已有了孙女,但不常看到,偶尔来一趟,也是匆匆忙忙。当然了,现在都是独生子女,根本没有人指望这第三代会给他们的父母和祖父母带来什么赡养的可能。只是可怜了建国,在工作上还算风光,怎么家庭生活就乱了章法呢?

    这几年,她被建国搞得满脑子的心思。先是夫妻长期分居,造成了离婚,建国还不告知父母。文婕跟史老师学习英语的那个暑假,她看出了蛛丝马迹,也从文婕的只言片语里套出了些许有用的情报。然后她在建国嘴里像挤牙膏似的一点一点地往外挤。挤一点,建国就冒一点,你不挤,他就不冒。后来她发现建国每天晚上到史静家里去,也为他高兴。可令她沮伤的是,这两人三年了,竟然没有丝毫动静。

    幸亏建国没有在第一时间里向她告知与晓霞离婚的消息,也一直没有告知史静患病的消息,让她在期盼之中,满怀信心,并不至于产生新的阴影,起码也是减少阴影可能笼罩的时间。

    建国的意思是,报喜不报忧。如今不愁吃不愁穿,让老人健康快乐地生活,多享受几年,就是最好的孝顺。

    蒋淑娴人老心不老,她即将面对的是学生,哼哼,你们给我一个突然袭击是吧?我就跟你们一报还一报吧?让你们看看,我这个婆老太还是很厉害的,你史静姑娘想进门做媳妇,就得处处陪着小心!

    史静这个姑娘不错,从小看着她长大,为什么长大以后,建国就没有能够和她保持来往了?可惜的是,她的年龄已经是大妈级的了,不指望她给我抱孙子了,但愿她与建国有个相互照应吧。

    建国老远看到母亲的身影,分明还有笑容,怎么一转眼,人就不见了?他心里起堵,与史静对看了一眼,史静也正看着他呢,正是满脸的疑惑。

    说实话,读小学的时候,史静最怕的老师就是蒋老师。为什么怕?史静至今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她从内心深处对蒋老师有一种崇拜,进而敬畏。在仓巷见到蒋老师过来的时候,她总是远远地就站立不动,等着向她请安过了,她才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在小学时代,建国有男生有女生经常上门玩,史静只是偶尔来过几次。这一晃,已经四十年过去了。

    史静的步履有些踌躇,史静第一次正式准备嫁人了,本来就不习惯,五十岁出头的人,生活的历练还是太简单。如果这时候不是建国拽了她一把,她都准备向后转了。

    建国心里在责怪母亲,怎么见到我们来,没有笑脸相迎,反倒避而不见了?母亲眼睛老花没有到这种程度。

    史静硬着头皮被建国拽着跨进了堂屋,建国的右手还在左胳膊里扣住她的右手。史静的手心里已经有汗沁出,手臂在微微颤动。

    蒋淑娴刚才转身回到房间,一是和巽善打了招呼,二是在床头柜子里摸出了一个小东西,还在右手里攒着呢。

    蒋淑娴站在房门口,等着史静叫人。

    可是还没有等到史静叫人呢,她自己倒是先忍不住了,“怎么,进了门,还手拉着手呢?你们这是男女同学呢,还是什么?”她笑得很开心,嘴上说的话,却让史静脸红。

    史静已经紧张得不知所措了,她赶紧甩开建国的手臂。

    还好,蒋老师没有让她有时间尴尬,说:“史静,把手给我。”

    史静显然不知底细,伸出右手。

    蒋老师说,换一只手。

    史静伸出左手,像小学生见到老师那么听话,说是哪只手,就是哪只手,就等着老师的教鞭落下了。

    蒋淑娴捧着史静的左手说:“到现在还是十指尖尖,纤细柔滑,难怪我家建国喜欢你呢!”她边说边给史静戴上了戒指。

    “怎么,还不喊人啊?”蒋老师又出了一道难题。

    建国这才看出母亲唱的是哪出戏了,他也玩了一个神经,哼出那句有名的唱腔:“谢——谢——妈!”

    “不要你说!”母亲瞪了建国一眼说,“哼,允许你们给我搞突然袭击,就不作兴我袭击搞突然?史静同学,你说对不对?”

    “蒋老师,您,您吓死我了!”她拍拍心脏部位,脸上呈现出阵阵红晕。

    蒋淑娴依旧不依不饶,问:“你喊我什么?”

    “史静同学叫得不错,不错!一日为师,终身为母嘛!”说话的是文巽善,他八十多岁了,依然精神矍铄。他突然冒出来,站到了蒋淑娴的身后。他的话一箭双雕了,既打了圆场,又认可了史静的身份。
第三部 第十二章 史静允婚华尔兹(三)
    他刚才才跟蒋淑娴说过,史静长得跟你一模一样,但个子比你高多了。他与邻居街坊一般不多啰唆,但他竟然记住了史静的大概长相和个头。

    蒋淑娴却对巽善嗔怪道,就你话多,我等史静同学等了多少年了?就等着这一声“妈”呢!

    过后史静跟建国说,蒋老师七十五岁了,看上去不到七十,一看就是一个很有体面的人。她将真话说成玩笑话,将玩笑话又很认真地说。真是幽默。为什么我从小就怕她,现在还怕她?你说怪不怪!还有你父亲,那么一个威严的人,却在关键的时候开个玩笑,给我搭了个台阶。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喜欢你?”建国开始贫嘴了,“可我现在喜欢你,不就是因为从小就喜欢你吗。”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早说的话,我们的孩子大学毕业了。已经抱孙子了。”史静不无遗憾说。

    “唉,那时我下放,你文工团国家干部的干活,谁敢高攀啊?围着你转的起码有一个班,我打又打不过人家,只能敬而远之了。”

    “那说明你心不诚。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故事多的是,为了抱得美人归,不要说打得头破血流,就是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呢。爱情不是一直高于生命的吗?喔,我知道,你是一直在追求‘自由’的。我懂,我理解。”

    “理解万岁!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自由’了!”

    晓霞听说建国与史静终于结合了,心里也落下一块石头,否则的话,她始终认为是自己对不起建国。这么一个好男人,让自己给折腾了,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她和强东商量,要送一份厚礼,以示打招呼——忏悔,弥补?或者说感情尚存,还是因为他是文婕他爸,怎么说都可以。

    强东也认为,这个礼,厚实是必须的。要厚实到让一般人想不到,也拿不出,要厚实到让建国从此将以前的恩恩怨怨一笔勾销,从此两家人当作一家人相处。因为对强东来说,钱不是问题。如果能用钱解决的事情,就更不是问题。何况当初自己还是“刘二”的时候,他文老师并没有歧视我;当我再次出现的时候,他的表现还是挺大度的。

    晓霞和强东商量的结果是送一部小车,时髦实用。他俩特地到江州买车,送货上门。

    这么重的礼,建国原来是万万不能接受的,但是他经不住晓霞的软磨硬泡,他只能表示同意了。否则晓霞不但要与他断绝来往,还要记恨他一辈子。“你是不是至今对我还有什么想法?”晓霞板着脸孔与建国单独问了一句,建国不收也得收了。

    建国与母亲商量,与史静商量,办喜酒的时候,要不要请晓霞和刘强东。她们一致认为应该请,因为你与晓霞的分手,不是你们感情不合,也不是有谁先做了对不起对方的事,只是在特殊的历史阶段,产生了一段特殊的婚姻,谁也没有过错,何况还有一个文婕呢。

    这样吧,孩子大了,听听文婕的意见。文婕自然没有意见。大家一起来,包括小龙小凤两个孩子,大家热热闹闹的。

    “是的,”老爷子插话进来了,“当初大陆与台湾不还势不两立,水火不容吗,现在台海两边走动走动,多好。借这个机会,把你大姐大姐夫也请过来。全家也团聚团聚!”

    因为邀请了大姐一家,所以喜酒等到一个月以后才办,正好“SARS”已近尾声。虽然只是亲戚和少数朋友,也有六桌。

    最破费的是刘强东,除了一部“桑塔纳2000”是送给文建国和史静两位新人的,他还以晓霞和自己的名义,给建国家里和史静家里的所有的人都带来了礼品,大小、多少、档次不一。他的态度极其诚恳内敛,礼品分门别类,全是私下里送的。

    刘强东还在晓霞的陪同下,提前专程拜访了建国的父母,他知道老爷子在文家的地位。他见到老爷子,不谈天文地理,不谈之乎者也,而是谈市场经济,谈国外见闻。老爷子早年外国留学,值得骄傲自豪。平时无人问津,包括建国和怀祺,平时不愿意看他晾晒陈芝麻烂谷子。刘强东提起话题,他心花怒放,要蒋淑娴先冲咖啡。

    刘强东说:“正好我送给老爷子一套进口咖啡研磨机,还有哥伦比亚咖啡豆。”

    “那就试试,尝尝?”老爷子征求意见似地说,“我,借花献佛?”

    “哪里哪里,老爷子请我喝上好的咖啡。我受宠若惊。”

    建国和史静的喜酒举办的主格调是“温馨”。建国和史静两人都不事张扬,按照史静的意思,恨不得不办才好,只是考虑到家里人都不打招呼,那今后如何相处?

    在婚礼的那一天,史静还是打扮得像个新娘——本来就是新娘,因为她的身材好,远看上去,就是老夫娶少妻了。建国当时只穿了一身老式的西装,二八开的分头,额头上的鬓角已经花白。

    母亲叫他染一下,他坚持不染。史静也说顺其自然的好。她安慰蒋老师,男人样子老点帅气,她自己却重新做了头发,略施粉黛。

    史静在婚礼上的主打服装是旗袍,整个过程她换了三套。穿上旗袍的史静身材高挑纤细修长,很有衣服架子,形体轮廓利落简洁,整个人显得年轻,性感,光彩照人。

    晓霞悄悄问,你旗袍在哪买的?史静没有来得及回答,被别人敬酒打岔了,但史静记住了晓霞的问话。

    有参加喝喜酒的插友小丁子告诉建国说,刚才那帮子服务员挺羡慕你的,说你是“老牛吃嫩草”呢。建国一面怪小丁子嘴贫,一面却也喜气洋洋。史静看上去只有四十岁上下的年龄。

    让建国感到美中不足的是,文婕没有能够从美国赶回来,虽然他倒过来安慰文婕,其实内心很是不爽。没办法,出国就是出国了,毕竟不如在国内方便。

    在喝喜酒的过程中,建国注意到了大哥怀祺的一个细节,他经常突然发出剧烈的咳嗽,咳嗽的声音不大,但时间持续长,看那样子,如果一口气背过去的话,就拜拜了。可不管他咳得有多厉害,他手上的香烟居然还舍不得放下。

    怀祺怎么就不能多注重一点身体的保养呢?建国不免为他担忧。怀祺是主动要求退二线的,还没退休。生活上清闲了许多,正是应该享受清福的时候,千万不要病倒了啊。
第三部 第十三章 文怀祺英年早逝(一)
    大哥怀祺嗜烟如命。我曾经劝他,少抽点不行么?他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非常有哲理的话,“往事并不如烟”。我一直试图深入他的灵魂,想更具体了解他的“往事”,可往往又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将此事一搁再搁。他的突然去世,让我感觉到了“人生无常”。——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大哥怀祺的烟抽得很凶,每天睡醒以后第一件事是点上一支烟,每天睡觉之前的最后一件事,是灭掉一个烟头,而且都是在床上。

    胡雅琴心地善良,一切顺从丈夫,但有一次,她为怀祺抽烟的事找到建国,数落怀祺的不是,仅仅是说怀祺抽烟的“不是”。这是嫂子跟建国唯一嘀咕过的一次,就一次。

    那次也是怀祺太不像话了。早晨在床上点燃了他的第一支烟,可不一会儿,他竟然拿着香烟又睡着了,被子被烧了一个窟窿是小事,关键的是,把胡雅琴吓得个半死。还好,有惊无险,坏事变好事。怀祺今后居然也可以不在床上抽烟了。

    胡雅琴自从和怀祺结婚后,她心里没有自己,只有怀祺,后来当然还有文斌、文娅两个孩子。她认为嫁给怀祺,已经是祖坟上冒过青烟了。从苏北到苏南,怀祺从普通教师到校长,而且还是什么县处级。这要是在老家的话,自己的丈夫就是县太爷,百把万的人口,个个都要向他磕头呢。

    怀祺不贪(烟酒茶除外)不淫(外面没有女人),工作出色,还写了好多书。组织上对他很器重,还给我解决了工作,让我以后没有了后顾之忧。真的感谢组织。他什么都好,什么都听我的,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是我管。可就是在抽烟的嗜好上,我拿他没有丝毫办法。男人有点嗜好,我理解。我只是让他少抽点,抽好点。他说我不懂,让我少烦。大兄弟啊,你帮我劝劝他。你们都是干大事的人,我自然不懂。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还是懂的啊。

    建国受嫂子之托,专门去劝说了大哥一次。大道理小道理,不是怀祺不懂,而是,正如他自己说的——烟一抽,我的气就顺了,否则堵得慌。他再次向建国回忆起第一次抽烟的经过,说很想念那位军代表王教导,如果不是军代表给我抽烟,给我开导,我也活不到今天。所以呢,建国,你也不要劝我了。我已经是赶上好日子了。等我有空的时候,我要找到军代表,抽烟,喝茶——抽“大丰收”的香烟,用搪瓷缸子喝那种又苦又涩又浓的茶。

    建国根本不提戒烟的话,只是希望他少抽点,抽好点。

    怀祺说,自己人,也不跟你绕弯子。如果没有人送,这中华烟是我等工薪阶层抽的?我的这个岗位,经常有人拜访,好烟是不愁的,但如果没有自己买的孬烟调剂,哪里够抽呢?也好,价格低的烟也带着抽抽,以后退下来就习惯了,否则反差太大,心理不平衡,那更是糟糕的事情。

    建国不但没有说服他,还陪他多抽了几支烟。兄弟俩难得在一起说说知心话,抽烟是必须的,多抽点也是必须的。抽烟的男人到了一起早就把自律放到一边去了,那烟是加倍地烧。

    去年,文怀祺因为在学校搬迁问题上与局长的意见相左,要求提前退二线。他的想法很简单,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读的师范,但我一直没有将教师职业作为我的首选,师范也不是我的志愿。当然我一直从事教师职业,我反正就是一个教书匠了。校长不校长无所谓,当官不当官更是无所谓。我主动辞职,不给组织添麻烦。

    他不同意学校迁址,也不同意大规模的扩招,而迁址与扩招正是紧密联系的。只有迁址,才有可能扩招,扩招就必须迁址。但他没有与领导理论,以身体不好,需要休息为由,以书面形式提出辞职申请。组织上见他去意已决,同意本人意见,免去江中校长书记职务。

    等到建国知道大哥辞职的消息时,大局已定。就是没有定,凭他建国的本事难道能够挽回?怀祺的级别,根本不在建国这个处长的管辖范围。大哥的态度不可能改变,建国更是不可能改变组织上的态度。

    你不想干,想干的人多得是,重点中学的校长位置,炙手可热。

    总而言之,文建国认为大哥文怀祺就是书呆子一个,不善变通,应变能力比自己还稍逊一筹。文建国后来经常陪他打发时间,喝茶喝酒的时候也说过几个小故事给他听。

    有一次文建国参加党校同学聚会,突然听到招呼声,“你‘二’了没有?”文建国不解其意,乃悄然问之,即莞尔一笑。

    更有甚者,令全场大哗。有人说:“我就是一口井,横竖都是‘二’,且‘小盒子’早已准备就绪!”

    文建国莫名惊诧,啼笑皆非,那“小盒子”?莫非,莫非就是……

    百度“二线”,是指战争中的第二道防线,现用以比喻不负直接领导责任的干部位置。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中央即有“退居二线”之说(其实早在毛泽东时代即有)。此“二”,乃退居二线之“二”,党校同学中,多数已到“二”的年龄,故见面问候语常有,“你‘二’了没有?”

    问“二”,是必须有特定语境的,此“二”非彼“二”,时髦且颇具优越感。问话者与被问者双方,原来大小都是个干部,身份上占有优势,再由一方脱口而出,好似临风玉树,潇洒得一塌糊涂——虽然内心不乏失落。

    如果被问者是平头百姓或下岗职工,那铁定是要被骂的。起码一句“什么‘鸟二’?TMD,你才‘二’了呢!”

    文建国来了兴趣,再查“二”的含义。《新华字典》载,本意指数目、序数和两样;《辞海》(1979年版)解释与前者大体相当,只是增加了“次、副”的意思。
第三部 第十三章 文怀祺英年早逝(二)
    如今网络用语丰富多彩,令人眼花缭乱。比如:“二”“二货”“二逼”“二愣子”,都是指一个人很傻,或很操蛋,或很垃圾,或很不给力等等。用于陌生人多含贬义,用于朋友,则是开玩笑或对其行为很无语。

    说别人“二”,还有性别差异,指男性是不成熟的表现,而形容女性应该用“萌”,不可用“二”。但“二”往往又为网络青年男女所爱,因其谐音为“爱”,比如“520”是也。

    文建国没有想到一个“二”字,竟然有这么多的含义。后来他经常听到有关“二”的传闻。

    一部门主官“二”了以后,办公室不腾,车子不让,并经常找部下谈心:虽然“二”了,但你看,一切皆无变化,起码也在“二”与“非二”之间,好似“哥已不在江湖,但江湖还流传着哥的传说一样”,那感觉是极好的。委实不知,该仁兄退居二线之日,即有人燃放爆竹,普天同庆。明明“二”了,还要拽住“非二”的尾巴,何苦哉,何苦也。

    文建国与怀祺还说过一个经典笑话,说是小平同志陪毛泽东同志散步,向毛请教,“租(主)席,你说四街嗓(世界上),最痛苦的,四(是)啥子事情啊?”毛主席大手一挥说:“桑板(上班)!”小平又问:“就没有更加痛苦的啦?”主席低头沉吟半晌,抬头深吸了一口烟,又是大手一挥说:“田田桑板(天天上班)!”

    网上还有笑话,某人从高位退下,终日闷闷不乐,身体日渐衰败。于是家人将客厅命名为广电厅;厕所为卫生厅;孩子卧室为教育厅;院子里鸡窝挂牌:天上人间……某人精神大震!整日穿梭于衙门楼堂,乐此不疲,身体也好了许多。

    让建国没有想到的是,怀祺其实对“二线”更有研究,与建国相比,他偏重于理论上的阐述,而不屑于市井文学。

    怀祺说,《后汉书》上有“挂冠”一说,现代有运动员退出运动界,自然就称之为“挂靴”了。同样在汉代还有班固的“悬车致仕”一说。所谓“悬车”,本意应指闲置车子,引申为辞官家居。古代将“官吏退休”说成“悬车”。可见“悬车”一辞,是很给面子的,但车还是要“悬”的,那是必然必须的。《唐代墓志》上也说,古代将“官吏退休”说成“悬车”,乃避讳用语,既委婉含蓄地表达了本意,又很形象。

    怀祺说,孔子因得意门生颜回早亡哭得死去活来,可是当颜回父亲提出要用孔子的车子改制成槨,安葬颜回时,他却不干了。没有车子,我怎么同大夫交往?万世师表孔老先生在车子问题上也难以免俗。

    我们是常常“子曰”的,孔子说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克己复礼。此事之“事”,即一个字,“礼”也。所以官员之于“车子”,事关符合统治者整体利益的行为准则——“礼”字。这车子与为官者之重要,足以窥见一斑。

    怀祺要么不说,这一说,说的都是建国从来没有听说过的,虽然能够听懂个大概,但好多措辞是需要建国下功夫研究一番的。由此可以看出大哥这位理工男的古文功底何等了得。建国对大哥崇拜有加。

    怀祺继续“以身说法”:我退二线以后,接过一个外单位的工作电话,也是熟人,我就主动告之,已退二线,你可找某人……岂知对方立马掐掉电话,一句打招呼的话也没有。我立马感觉“我二了”。

    “门前冷落鞍马稀”,“世态炎凉随节序”。退一步想,人家工作繁忙,既然你不管事了,人家还要该找谁管事,找谁管事去也。不是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吗?

    “建国,你看我心里平衡吧?”怀祺讲完了,问建国的评价。

    怀祺不仅仅是在理论上,在现实生活中,他也有体会。原来他是一瓶不响,我是半瓶晃荡呢。建国慎重地点点头,从此不敢再与大哥戏说“二”了。

    怀祺还说:“我想得开呢,你不要劝我。倒是你在机关工作,整日里‘八股、白折、当差、捱俸、手本、唱诺、磕头、请安’,也挺不容易的。建国,你累不累?”他反过来劝说建国了。

    你有机会也可以早点退,退下来以后,我们办个家庭“私塾”怎么样?嗯,就叫“文宅私塾”?

    大哥的思维极快,他突然就说到“家教”了。

    凭我们文宅在仓巷的底气,凭你我在江州普教的名气,不愁不红火。起码吸引半个江州的人气。我组阁理科,你承包文科,史静是英语,让你嫂子来做后勤。反正我们也不差那几个小钱,凡是送孩子来读书的,家庭贫困的,免费;什么大老板、大领导的,让他们多赞助一些,等于给他们提供机会做好事,烧香的机会。免得他们的钱放在银行心里不踏实,放在家里发霉。

    建国让他说得跟不上反应。自己累不累,还的确没有考虑过,有时也感到累,的确累。

    烟,不想抽了,有人要你陪着抽;酒,不想喝了,有人要逼着你喝;牌,不想打了,有人拉着你打。不给面子?与同僚,与领导,这点面子不给?你拉倒吧!

    这一想,建国还确实是够累的,时间没有了,个性磨平了,专业放弃了,激情淡化了,就剩下什么了?就剩“你好”“我好”“大家好”吧。

    还没有等到自己怎么回答累不累的问题呢,他又说到办私塾了?说到办私塾,他居然又扯上腐败问题了?建国不得不佩服大哥的大脑运作得如此之迅速,思维如此之敏捷。

    怀祺并不要建国回答,他心里有数,建国不是那种混日子的人,可是在如今的大环境里,你建国决不可能不混日子。能在内心深处保持一点“自我”,也算不枉我们兄弟一场了。说漂亮一点,“出污泥而不染”,就阿弥陀佛了!

    建国还没有从自己的思绪中解脱出来,怀祺又说了:

    “现在我已经被解放了,理应可喜可贺。老夫,或南山采菊登高望远,或含饴弄孙颐养天年,或呼朋唤友煮酒烹茶,或朝花夕拾重操旧业,无可无不可,不亦乐乎!如果朋友需要,打点相助,聊以茶资也行;如果组织需要,有一分热,发一分光,乃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亦可。贵得生所耳,贵得死所耳。

    你那党校同学说得对,既然‘小盒子’已经就绪,何况‘二’呼?‘悬车’以后,安步当车,既锻炼身体,又低碳生活,还减少组织麻烦,何乐而不为哉,何乐而不为也!”

    建国万万没有想到大哥如此超脱超然,他根本无须别人安慰。他倒是给我波澜不惊地上了一课。
第三部 第十三章 文怀祺英年早逝(三)
    文怀祺退二线以后,有友校邀请他讲学,他只讲物理教学,最多延伸到教学管理,不讲学校管理。

    他认为目前的学校管理都是在扯淡——还不是上级要求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既然是扯淡,就无须讲,跟扯淡的人讲多了,自己不也是在扯淡?

    他这种愤世嫉俗的情绪难免不带到他的讲学中,时间一长,友校的同僚也不愿请他了。为啥,公开场合,是需要正能量的。他说的道理不能说不是正能量,但理念太超前了,如同过犹不及。

    他真的只有彻底在家赋闲,反正也快正式退休了。

    怀祺赋闲以后,生活规律有所改变,更多的时间是流连于喝茶打牌。他说忙工作,忙文章,忙得一辈子了,不忙也罢。

    建国每次见到他咳咳爬爬的,都为他揪心,可他的思维反应还是快,说话还是快,走路还是快,还有不变的是抽烟,还是那么多。

    建国劝他到医院查查,他总是说现在的医生不着谱,没病看成有病,小病看成大病,我要真的进了医院,恐怕就出不来了。我倒是希望有哪天,突然走了,就算了。岂不是一了百了,省得活受罪。

    哪知道,他真的是一语成谶。怀祺由于有多种慢性病基础病的折磨,在感冒发烧了两天以后,在半夜里突然心梗,“120”虽然是在第一时间里将他送进的医院,可还是不治身亡了。

    在他濒临死亡的那个时刻,文怀祺会想到什么呢?

    他想到了那位曾经第一次引发他青春萌动的喀秋莎;想到了教他抽烟,让他学会抽烟的王教导?可是喀秋莎从来没有见过面,也不知道是谁首先中断的信件往来;他说要寻找、拜访王教导,表示感谢的,至今没有兑现。

    也许,他什么也没有想,突然之间,他的大脑思维早于其他生命体征停止了活动。说走,就走了。

    建国对他“一了百了”之说,从道理上是认可的,如果年纪再大一点,又有百病缠身,“一了百了”,未必不是一种解脱。但大哥才60岁出头啊!他如此之说,可能与他心理上长期笼罩着的某种阴影有关,为什么不能再好好地活上个二十年,三十年呢?你走得是爽快,可你留给家里人的痛苦,你是永远不知道了。

    史静对怀祺大哥的突然病故,甚是悲痛。在她认识的校长当中,能够在教学业务上让她真心佩服的,文校长是唯一。而怀祺大哥每每及时向她提供建国的信息,也让她早已视大哥为亲人。她能够做的就是处理丧事的时候,陪着建国事必躬亲。说不尽的悲痛。

    怀祺去世以后,建国有机会看到了他的日记,有几篇日记是专门谈抽烟的。文建国自己有烟瘾,他就对怀祺“抽烟”表示了兴趣。

    ——好多人劝我要减少烟量——已经没有人劝我戒烟了。我也知道抽烟不好,多抽更不好。可很少有人知道我抽烟的历史(我没有文学细胞,可惜不能写成故事;我也不是什么名人,名人的嗜好是可以做文章的)。孬烟抽惯了,刺激,带劲,所以抽上好烟,往往是连续抽两支。刚刚学会抽烟的时候,孬烟也是连抽两支。现在香烟的价格奇贵,一包软中华,就超过一天的伙食费。普通的一盒香烟也要一顿盒饭的钱,真的令人费解。是谁在禁烟,谁又是纳税大户?国家真的能够禁烟么?

    ——自从担任校级领导,特别是主要领导以后,好烟好酒自然也多了。因为原来的烟瘾就很大,所以没有继续增量。没有客人的时候,我还是习惯抽我的普通“玉溪(比起“大丰收”已经不知高级多少倍了)”。如今腐败的深度和广度,让有关部门对一般性的烟酒消费已经没有了控制的措施。据说整箱送整箱收,才在行贿受贿的范围,而且还只是“小儿科”。我只能是苦笑,虽然我也是受益者——抽多了却是受害者。那么我抽烟与公款消费和他人送礼,有多少关系呢?关系很大,这是肯定的。没有统计、分析、推理、归纳。不好意思了。如若真的需要联系反腐的话,自然也在腐败之列,虽然可能只是“苍蝇之屎”吧。

    ——要是我给全校两千名师生作报告,说我曾经在劳教农场劳动改造,在我步入生活绝境的时候,我学会了抽烟——他们80年代出生的孩子们会相信么?想想第一次抽烟的情景,我至今仍然伤心,害怕。每每想到这里,我又情不自禁地多抽两支,是对过去生活的祭奠,还是为了对过去生活的忘却?看来香烟可能要陪伴我终身了。我希望“往事如烟”,可“往事并不如烟”。

    ——在学生面前抽烟是很不文明的行为,我只能自我控制不在学生面前抽烟。但是在教师面前,在成人场合,只有等待大气候,大环境的禁烟措施了。我记得,那次在澳大利亚的一个没有围墙的青少年活动中心,还是在室外,而且当时并没有青少年在现场,我和几个同行拿出香烟正要过瘾,陪同的老外大叫一声“No Smoking!”还指了指远处的一块牌子,我和我的同行们闹了个大红脸。你看,因为抽烟,丢人丢到国外去了。从此以后,无论到哪,没有把握的时候,我坚决不抽,包括在床上(笑)。

    他在床上吸烟差点引发火灾,虽然没有作详细的文字记载,看来他还是引以为戒的。

    说到香烟,文建国听说过一个笑话。某领导收受的高档香烟实在是太多了,正好儿子准备结婚了,那就好好储存起来作为喜烟用吧。于是这位领导特地暗示手下的人,新购置了一台冰柜送来,将香烟放在冰柜里。

    喜宴那天,每张桌上两包。结果洋相出大了,抽烟的有一大半人发现香烟抽不动,回潮了,有的甚至发霉了。重新换?换,也来不及了。再说了,换,不要钱啊?

    这个香烟真是个好东西,这个香烟真是个坏东西。大哥怀祺是生也香烟,死也香烟?

    文建国自己是抽烟的人,所以他辩证地对香烟发出了感叹。究竟怎么好,又怎么坏?说它坏的人占绝大多数,但一面说它坏,一面又爱不释手的,又大有人在。真是一个奇怪的现象。

    怀祺走了以后,文建国对嫂子,对侄子侄女格外上心。他对嫂子的任何事情,一定是不遗余力,他常常换位考虑,如果怀祺在,他会怎么处理,甚至比怀祺处理问题更加尽心尽力,更加及时。文斌、文娅的成长,读书、工作、成家,一切皆由建国叔叔出面全权作主操办。

    他后悔,对怀祺的身体没有给予足够的关心。
第三部 第十四章 文建国再下基层(一)
    我的工作生涯到了最后一站,组织上让我上了一个台阶,到江州一中担任党委副书记,我非常乐意。家教问题则是一个烫手山芋,直接抓在手上,无法推卸,无法回避了。——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就在文怀祺去世不久,市委组织部决定文建国到江中任党委副书记,找文建国谈话的时候,文建国表示应该服从组织部的任何安排,但这次任命请组织部无论如何重新考虑。原因有二,一是大哥刚刚去世,就安排我去任职,显然不妥;二是爱人在江中工作,虽然我不是主要领导,但显然也不妥(还有一条不好随便说的理由,如果对江中和一中两个一把手可以选择的话,他更倾向选择一中的袁鼎)。这两条理由在理论上均不成立,但我个人感情难以接受。

    组织部在干部安排上鲜有遇到本人反对的情况,从文处长个人角度出发,又不得不考虑。于是组织部表示理解,又责问市教育局党委是怎么推荐的?你们重新研究。

    教育局认为文建国小题大做了。既然理论上不成立,那就说明这种安排不错,个人应该服从组织。但组织部又发话了,如果重新考虑,重新推荐,可以推磨嘛,将一中的副书记调到江中,文建国到一中任副书记。

    大家心里有数,文建国心里也有数,按照他这个年龄从公务员岗位提拔到事业单位,从正科提拔为副处,只是一个安慰性质的安排,让你跨上了副处台阶,可以多干两年,句号则是已经画上了。如果是年轻个十岁,也许以后还有重用的可能。

    文建国反正看得淡,不像有些公务员,将机关编制看得极重,从公务员到事业编制,似乎是吃了大亏。

    就文建国而言,回到校园,可能更加适合他的个性。至于学校里的党政之分,乃至于党政之争,建国也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不要权不要利,党政关系就好协调,正副职关系也好协调。所谓的党政之分和党政之争,无非是一个“权”字了得。

    一中党委书记兼校长袁鼎真诚地欢迎文处长能够到一中任职。他特别佩服文怀祺,爱屋及乌,对文建国自然就有好感。当然,文建国的口碑也是很好的,他知道文处长的为人。

    袁鼎是恢复高考当年的应届高中毕业生,江南师大物理系毕业以后分配到一中任教,他跨校拜师,文怀祺成为他第一任,也是唯一的导师。若干年前在一中全面接班。

    一中和江中在江州平起平坐,由于地理位置不同,若干年来形成各自特色。但相互竞争激烈,在若干问题上常常是势不两立,或者只有其一,没有其二;或者是有其一,必有其二。唯独在袁鼎和文怀祺分别任一中和江中校长的时候,两校以兄弟相称,消除了兄弟校之间的内斗,减少了兄弟校之间的内耗。可好景不长,文怀祺提前退居二线。

    袁鼎对文家兄弟俩尊重有加,对文建国一直也是以老哥称呼。在他看来,文革前的大学生,到“老三届”这一批人,可师可兄,而文家兄弟俩就是身边最典型的代表。

    文建国对袁鼎的评价是时代的“幸运儿”,赶上了读书的好时光。从校门到校门再回到校门,没有风雨,没有坎坷,学业有成,安居乐业。哪像我们尽是折腾,最美好的青春时光折腾完了,再亡羊补牢。晚与不晚,自有一说。“亡羊”可以不晚,没有“亡羊”倒是可能晚的?文建国从另一个角度对这一成语提出了质疑。

    文建国到一中报到的前一天晚上,袁鼎宴请文建国,而且没有第三人。文建国很高兴袁校长的这一举动,内心感激袁校长。喝酒的时候,有人喜欢呼朋唤友,喝酒的人,不知道请谁喝酒,一般也只是应酬应酬而已。

    袁鼎举杯,第一杯敬怀祺校长,对他英年早逝表示哀悼;第二杯敬文建国书记,对他的到来表示衷心的欢迎;第三杯预祝今后合作愉快。

    文建国知道他是大哥在江州市中学物理界的嫡传弟子,平时在工作上对他的工作作风和为人也基本了解。刚刚坐下,两人就同时打开了话匣子。

    袁鼎了解文建国平时酒不多,话不多。他不知道,那是文建国没有碰上适合喝酒说话的对象和环境。“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文建国也希望在自己工作的最后一站,遇到一个可以作为知己的同僚,那也是三生有幸了。

    袁校长连饮三杯,他不问建国喝不喝,建国也主动陪了他三杯。

    袁校长看到文建国在关键的时候也是可以冲一冲的,这就是要看他愿意不愿意冲了。文建国以喝酒的自觉行动,证明他来一中是愿意的,来与我袁某人共事是乐意的。不是说,酒品看人品么,此话不假。

    “你知道我最佩服怀祺校长的是什么?”袁校长问。

    文建国说:“你直接说。”

    “我最佩服他打的《辞职报告》,虽然很可惜。”袁校长自斟自饮了一杯说,“不像有的领导,嘴上整天地喊,我不干了,我辞职,可喊了三年五年也没有动静,一遇到不满意的事情,就以辞职要挟,尽是吓唬人呢。怀祺兄,不声不响,说不干,就真的不干。事先没有丝毫风声。”

    “是的,我家老哥,他就是性子耿。只要他认为是对的,他就一条胡同走到底。当年只要他稍微能够变通一点,也不至于送去劳教吧?”文建国感到十分可惜,往事重提,可悲,可叹,亦可敬。

    “你也不简单。建国兄,听说你两次援藏支教,等有空的时候,给我讲讲西藏的故事,还有你的感想?”袁校长一路顺风顺水,真的佩服他兄弟俩。人生阅历,就是人生的财富。不过有些“财富”还是不要为好。

    文建国听了当然开心,随即表态,“没问题。我有时候也是好为人师的。有了说话的环境,我也是有着强烈的表现欲的。”

    袁校长说:“好,文处长,我敬重你兄弟俩的道德文章。我虽然兼任书记,你懂的,主要精力是在行政上。从明天开始,我全权委托你,一中的党务工作,你说得算。需要我签字的时候,我闭着眼睛画押就是了。”

    “不可,不可!袁校长,袁书记,可不能这么说,谢谢你对我的信任,我该汇报的还得汇报。组织纪律还是要讲的。我呢,反正是最后一站,我想在你这里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文建国说的诚心诚意,虽然自己比袁鼎大了十岁,但下级服从上级的规矩还是必须遵循的。
第三部 第十四章 文建国再下基层(二)
    “你也当过校长,如今这校长是越来越难当了。有人说,学校是有限责任公司,校长享受的却是无限责任公司董事长的待遇,责权利不相统一。‘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我们不好说,说了也没用,谁也不会同情你。但情况就是这个情况。”

    袁鼎征求意见地等着听文建国的想法。

    文建国说:“颇有同感。我一直认为做校长比做处长,做局长的难度要大得多。所以机关的同志一般不愿意到基层任职,哪怕是提拔使用也不愿意。可机关内部的提拔,一个个都是跃跃欲试,生怕没有了位置。可想而知,这基层是有多么的‘可怕’?”

    “是的,我知道你们机关坐惯了,都不愿意下基层,你确实是例外。本来我还怀疑你不愿来呢。”袁鼎一开始就以诚相待,他问,“为什么让你下基层呢?”

    “你以为呢,袁校,你帮着分析分析看。”文建国突然来了兴趣。

    袁鼎看看文建国,认定他不是客套,就说:“一是对你的认可,不提拔对不起你,提拔以后可以多干两年;二是,你可能更适合在基层工作,早些年,你曾主动要求下放;这三么,你还有可用之处,让你55岁就退二线,是人力资源浪费。”

    文建国说:“袁校长分析透彻。其实,从从政角度上说,多数同志表现出的是鼠目寸光,只考虑眼前利益。干部提拔的真正运作,应该是从基层到机关,再从机关到基层,螺旋式的上升才是王道。你看噢,大凡重要地区的‘封疆大吏’,最后无不提拔使用。我不是此道中人,那是因为我起步迟,只落得一个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份儿。但我看得很透。你看看,多数领导同志是不是走的这条路线?当然这仅仅指的是技术层面。其他方面,更重要的方面,无须赘言。你懂的。”

    “那当然,无论哪个层级,当一把手,总是与上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否则哪能轮到你呢!”袁鼎很坦然,不回避。他笑笑还是转移了话题,“现在校长不是治学而是治政,校长首先是一个政治家——我没有抬高自己的意思,还必须是社会活动家,要搞房屋开发,拆迁,装潢,园艺,还要懂得用水用电,总之你必须是万能,不是万能有时也逼得你学出个万能,起码要装出个万能的样子,然后在与方方面面打交道的时候,才不至于上当吃亏。

    我也想上课的,我特级教师不上课怎么行?可是我上课的时间得不到保证,经常需要调课。外面什么事来了,特别是上级主管部门来人,都要一把手出面,不出面就摆不平,就是你不重视,就是你不懂规矩。其实有时也就是露个脸,给对方一个面子,对方也就满意了。时间一长,教务处有意见,班主任有意见,学生有意见,家长有意见。

    算了算了,你虽然是校长,是特级,你还是不要上课的好,学生、老师吃不消跟着你折腾。我半推半就就不上课,专司校长了。教师、特级教师的身份逐步淡化,甚至已经名不副实了。”

    袁鼎说话不隐瞒自己的观点,掏心掏肺。文建国加深了对自己顶头上司的好感,他心悦诚服地回敬了袁鼎三杯酒。又是三杯下肚,建国有点晕乎乎的了,但感觉甚好。

    “你特级教师不上课。我要建议省厅应该修改特级教师的相关条例,凡是多少时间之内不上课的(必须是本专业的),应该撤销特级教师称号,而不仅仅是在评审之前上课,拿到手以后就耍赖了。”文建国半是开玩笑,半是说的大实话。

    “如果真有硬性规定反而好办了,可以从根本上杜绝一些偷奸耍滑的人,好多杂务我也能推则推了。现在如果我坚持上课,反而有人会说,就你逞能?你也不看看现在还有一把手校长上课的吗?你这不是给别人难堪?如果你,一中的校长、特级教师上课的话,还有谁敢不上课?更担心的是,领导们也不得不为既得利益者考虑,特级教师不都是他们评出来的?”袁鼎接过话头说,“我知道当初你曾经坚持兼课的,不是引出了若干话题?如今我再兼课的话,肯定就是全省教育的重要新闻了。”

    第二天组织部的一位处长和教育局的党委副书记副局长送文建国到任。副书记副局长还把文建国的手,交到袁鼎的手上,再三关照,发自肺腑地强调,本来一把手准备亲自送的,因为市里有会,所以只有委托我了,希望你们两位处理好正职与副职的关系,处理好行政与党务的关系等等一套谁都会说的大道理。

    袁鼎与文建国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文副书记走马上任。

    一中的中层以上干部和一些知名教师都与文书记熟悉,开展工作没有多大难度。再说了,袁一把已经强调了,今后学校党务上的事,以文书记的话为准,有事不要跟我说,说了我也是以文书记的话为准。他是真正相信文书记,同时也是嫌烦。行政工作已经够复杂的了,其他事情少一样好一样。

    当年夏天,省城有“高考之痛”一说,一时间整个江南省到处沸沸扬扬,波及到江州城的时候,在若干个“痛因”里面,“家教”首当其冲,难辞其咎。

    文书记来得正是时候,他袁鼎实在是没有时间应付,交给别人他又不放心。一个英语教研组组长钱老师的家教,就让人烦得头痛。

    钱老师大名鼎鼎,此人正是早几年在江中被文怀祺要一心推荐上特级的钱老师。后来文怀祺要保护他,就与建国商量,与袁校长商量,让钱老师调到一中。

    钱老师理解领导的用心良苦,愉快地接受了,临走的时候还跟文校长调皮了一句,“酒香不怕巷子深”,因为一中坐落在城郊。

    袁校长不避嫌,唯才是举,钱老师来了就任命他为教研组长。

    文书记与钱老师第一次正面接触是在操场边上,那天文书记和袁校长正在接待《江州晚报》的甄记者,钱老师走了过来。

    袁校长对钱老师介绍说,正好,你是名师,她是“名记”。四个人都会意地一笑。其实袁校长也知道,甄记者的儿子明年高考,最近正跟着钱老师的家教呢。
第三部 第十四章 文建国再下基层(三)
    袁校长跟钱老师说,甄记者关心你申报特级教师的事,又关心你家教的事。最近教育局要召开大会,主要议题是学习实践“科学发展观”。“科学发展观”促进教育的改革发展,首要解决师资队伍建设,师资队伍建设的灵魂是教师队伍的职业道德。特别是在事业单位即将实施绩效工资的今天,教师的师德放上了头等重要的位置,要狠刹“有偿家教”之风,并且要抓现场。晚报也想抓一点材料。

    钱老师笑眯眯地说:“这,和我有啥关系么?”他和甄记者寒暄了几句,就上课去了。

    是的,袁校长说的这一切,与钱老师有多大的关系?钱老师的家教与教师的师德教育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文副书记也在考虑。

    “科学发展观”教育可以作为时政教育,让大家了解是很有必要的。中国的事情,多数情况下,还是上面怎么说,下面怎么做。国家决策层面树立了“科学发展观”,下面的事情就好办了。如果上面没有“科学发展观”,仅仅是下面有,那新的问题又来了,谁承认你的“科学发展观”。

    要解决教师家教问题,就要实事求是地解决教师的师德问题,不抓不行,无限上纲上线也不行。在一中要解决师德问题,钱老师的家教恐怕是不容回避的了。

    文书记在一中抓家教,可谓重操旧业。那几年在人事处,抓得不尴不尬的,抓不是,不抓也不是。到了组织处以后,相对超脱一点,过了几年安稳日子,现在是虱子在光头上,明摆着,不抓是不行的,关键是怎么抓?

    个别老师或成建制的办班,或对参加家教的学生不负责,办学条件简陋,学生和家长的付出,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等等。一言以蔽之,家教现象相当普遍(社会有普遍需求),个别现象严重到有损教师、有损学校、有损教育形象的地步。

    钱老师的家教有其特殊性,特殊到不抓他,就不好抓别人。究竟对他如何抓,文建国目前还没有找到抓手。

    前几年省城拟将地下家教改为阳光操作,还没有进入程序就流产了;后来省城针对高考之痛,又出现专家公开挂牌家教。《江南晚报》讨论,不了了之。市场经济发达的地区,家教蔚然成风;计划经济痕迹多的地区,家教难以形成气候;倒是两种经济体制交叉,或说是两种经济体制的边缘地区出现的问题众口难调,乱象丛生,似是而非,莫衷一是。

    文建国在一中第一次全体教师会上曾经说过:“今天,借这个机会,我也对家教问题表个态,我已经听说,‘收敛、收敛、再收敛。’这一说法,很好!大家都是老师,大道理我不多讲,只是希望我们省一中的全体教师在家教这个问题上要有点师道尊严,不要斯文扫地,不要过分。要对得起人民教师的光荣称号,要对得起省一中的牌子,如果这两样你们对不起,以后我的话就难说了。”

    “怎么个难说”,文书记没有说,因为他底气不足。

    教师大会结束以后,有位老师很客气地请教他,有位老师家庭经济极其困难,晚上或搞家教,或外出打短工(经济穷困,必须二选一),文书记,您认为这个选择题怎么做?

    突如其来的“教师之问”,让他瞠目结舌,尴尬得无地自容。他立马想起金光辉卖服装的事。回家说给史静听,史静说,无解,自行其是吧。这一夜,他好像是第一次失眠了。

    他最近正在研究关于人的潜能问题。如何以人为本,依靠利益、法制、道德“三驾马车”驱动,拿出方案,来完善市场经济还不够成熟的条件下对家教的管理。

    讲利益、讲法制,同时也讲道德、讲奉献、讲敬业,讲教师在推进教育现代化的进程中,讲教师在为教育事业的奋斗中,来达到自我实现。实现自己的才能,在成就上、职位上、地位上,达到自己所期望的高度。这好像也符合伟大导师马克思说的,实现人的自由发展。

    人的自由发展,包括老师和学生的发展,这才是我们教育管理工作者面临的一项长期的课题,而且永远在路上,未有穷期。可如何回答“教师之问”,他仍然束手无策。

    袁校长将党务工作交由他全权处理,但他不能不注重袁校长的态度。他清楚地记得袁校长在一次部分校领导和中层干部参加的饭局上说过的几个概念。

    其一、家教的兴起是社会发展的需要。近年来,普通高校扩招,让高考指挥棒越加发挥出其指挥作用。望子清华望女北大,指望孩子有个好成绩,在择校、择班之后,还要通过家教来弥补;无法择校、择班的更要通过家教来强化。

    其二、优质教育资源难以满足人民群众的需要。人民群众心目中的好学校、好班级,好教师的数量,与其期望值反差甚大。

    其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风气盛行。甚至可以说,这种风气已经创下历史新高。不少家长不顾孩子的基础、天资、秉性,乃至个人的爱好志向,一味迫使孩子追求上重点高中、读重点大学。

    那次袁校长说得兴起,可能也是酒精的作用,竟然延伸了。他说,还有不少家长以孩子读普高为荣、读职高为耻。如果再加上以不闯红灯为荣,闯红灯为耻,那就是“十荣十耻”了。

    袁校长顺带幽了一默,大家忍俊不住,借着酒劲,放开嗓门笑。看到袁校长一副严肃的样子(我幽默、调侃可以,你们一笑就扩张、引申了,不行),又立即打住,听他继续说。

    第四是确实有极少数老师受利益驱动,热衷于家教。据传,个别教师为了家教生意好,或在课堂上留一手,等到家教时再传真经;或同仁之间相互介绍、推荐,招揽学生;或好心劝告家长,家教是取得好成绩的良方,某某同学再不请家教,成绩就不行了等等。更有甚者,是唯利是图,进了家教的门,先交钱;超了二十分钟,就算半个钟;或者只顾收钱、不顾质量。但这只是极个别,绝对是极个别。当然,一粒老鼠屎也能坏了一锅汤。

    袁校长侃侃而谈,逻辑性很强,一二三四,思路清晰,条分缕析,出口成章。好像不是在喝酒,而是在跟老师作报告。
第三部 第十五章 文建国初心不忘(一)
    做专职副书记,且是上了一个台阶的副处职,这在江州地级市的事业单位里,不可不谓其重要,虽然在一般人的眼中,从机关到基层,其权力因素几乎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我却分外珍惜,因为这是我的最后一站了。——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文建国从机关回到学校,最不能理解他的是廖进军,不在机关混日子,而要跑到学校自找苦吃?你已经超过了“曲线救国”的年龄,你还想干什么?建国到任的第二天快下班的时候,进军就来造访了。

    进军一见建国就兴师问罪,“人家像你这样最后一站的,要么不‘玩’,要么瞎‘玩’,哪有你这样真‘玩’的?”建国笑笑,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什么事?说吧!”

    “喝酒!”这个廖进军还真的够朋友,他把建国的事,就当作自己的事,来了还得喝酒,当然他是从来不要建国埋单的。“毛毛雨啦,意思意思啦。”他故意学着粤语的腔调,自然而然地就把建国约进了酒店。

    建国知道一顿饭对他来说,只是九牛一毛,就不客气——从来没有客气过,还顺着毛捋,说你天天来就好了,也省得我公款消费。

    “那感情好,谁让我有你这么个酸秀才穷秀才迂秀才做朋友的呢。”廖进军的话近似于刻薄了,可文建国一点儿也不在意。

    建国随他进了包厢,几个冷盘已经摆好,进军一边斟酒,一边问道:“苏轼的《题西林壁》知道吧?”

    文建国喝他的酒就是舒服,放开来喝酒,放开来说话。对建国来说,喝不喝酒不重要,和他说话就是一种享受。

    “那当然。”建国随口答道,一想又不对,不知道他什么意思,紧跟着问了一句,“怎么,什么时候研究起古典文学了?”

    “理解吗?”对方答非所问。

    “开什么玩笑?”建国仍然不解。

    “小菜一碟是吧?我看你根本就不懂!刚才在你办公室,你引用了苏轼的两个名句,一是‘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二是‘狂——谋——谬——算百不遂,惟有霜鬓如来期。’其实我根本不知道是哪个讲的——不过你说的‘华发’‘霜鬓’我是懂的。现在有几个人的头发是黑的?你要想黑,我马上叫人送过来,正宗的日本货。让你年轻个10岁8岁,想提拔还来得及。

    说起来,国人是有点好笑,什么都崇洋媚外,唯有这头发不愿意向老外看齐。其实白头发多好,你看,十年前的国家副主席荣毅仁,要风度有风度要气质有气质,如果他也把头发染黑了,那他贵族范儿就荡然无存了。”

    廖进军的话似乎多了些,看似东一榔头西一棒,但没有离开主题,是接着刚才在办公室的话题说的。

    “是‘来——如——期’,不是‘如来期’。” 建国笑他背得结结巴巴的,还颠倒了。

    “你不要看我笑话,会背个诗顶鸟用!”廖进军不屑一顾,“我知道你的学习成绩比我好,好得若干倍,后来又读了不少书。有人说,书越读越蠢呢。你说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此话怎讲?”

    “考我?”

    “对,考你!”廖进军一说出口中,又收回,“啊,算了算了,你的答案肯定是酸不溜湫的,再说,我在你面前从来也不习惯做老师,还是我自己来解释,请文老师看看有何不妥?”进军清了清嗓子,露出一脸的坏笑说,“你对庐山了解得太深刻了,是岭是峰成竹在胸,你是只缘身在此山中,尽识庐山真面目。所以你啊,你应该——OUT了!” 廖进军言毕,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建国也干了自己的杯子,包厢里一阵沉默。

    “你是说难得糊涂?”建国突然问。

    “这不就得了,聪明反被聪明误。好的是,你还没有达到‘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的地步。你迷途知返,悬崖勒马吧!”

    “不要说我没有认为有什么不妥,还,还‘迷途知返’‘悬崖勒马’呢?即使我有什么想法了,你以为我是走进了菜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认为进军想得太简单,说得太随意。

    对廖进军这一不速之客,文建国早已习以为常。以前在学校工作的时候,进军每每有什么好事坏事,都是亲自登门拜访,和文建国把酒品茶,一诉衷肠。他们两人都看重彼此间的友谊,并视为互补,似乎少了另一半,就是不完整的人生。

    进军常常吃闭门羹,他也不见外,反正有的是时间,他知道基层领导的辛苦;文建国也不把他当外人,知道他来了,又抽不出身,就让办公室的同志打开自己的办公室,再泡上一杯上好的绿茶就随他自由自在了。这几年在机关,他跑了少了点。

    “我说你,建国,在机关混混,哪儿不好,非要到基层?”

    “不是说我非要到基层,而是说我愿意到基层。”建国解释说,“说实话,我这个年龄了,再主动要求到基层,人家一定认为我另有所图的,不值。早个十年,另有所图也不要紧,谁不愿意有个更好的前途。但是到基层,的确是我非常愿意,让我非常高兴的事情。”

    “我不跟你弯弯绕,都是一样。”进军看着文建国,除了头发花白,精气神劲头挺足。他调侃文建国,个个都像你似的布尔什维克,中国早就进入共产主义了。

    文建国也不谦虚,接过话头说:“你父辈打下的江山,你不好好照料,我这个老同学只好喧宾夺主,为你挑挑担子了。”

    “你还真不要说,你要是给我家老爷子做儿子,建国,你现在起码也是个少将了。”进军虽然在开玩笑,但口吻里不无惋惜。父亲穿了一辈子军装,家里4个儿子,也个个都穿过军装,可惜没有一个超过五年的,提干以后,一个个就都回来了。

    文建国记得,那次上进军家,他老爷子刚刚又是从一场大病里死里逃生,准备离休了。见是文建国来了,老爷子要亲自招待,而且一定是“特供茅台”,搞得文建国很不好意思。

    进军一喝酒就开始说段子。
第三部 第十五章 文建国初心不忘(二)
    老爷子酒有点高了,就问,建国,你怎么就不是我的儿子呢,给我做女婿怎样,说过之后,知道说漏嘴了,就喊,老婆子,你过来,你这个死老婆子,为什么不给我生个姑娘,你看看,你养的4个公鸡头子有哪个打鸣是叫得响的?所谓老婆子其实还年轻着呢,她正在厨房忙着,她对老头子的大话狠话早就习以为常了,知道他人来疯。

    老爷子这一说,进军是不打紧的,即使不是亲生的,他也无所谓。今天还有老二老三在场,脸面上就挂不住了。进军倒也配合,他赶紧插科打诨,又是一个段子胡诌一番。

    建国呢,又是跟阿姨陪笑脸,又是和进军的两个兄弟敬酒打招呼,浑身不自在。

    老爷子对进军说的段子不过瘾,非得让建国来一个。

    跟老爷子说段子,不能黄,不能俗,当然还得对他的口味,建国左寻右思之后,先卖了一个关子,“老爷子,您老,是部队大领导,您说我这个段子应该怎么讲?”

    “嗯,建国,你说什么都可以,我现在很少外出了,说出来,让我新鲜新鲜。”

    建国知道老爷子肯定没有听说过这个段子,怕把老爷子绕住了,就不再兜包袱了,他说:“有个段子是这样说的,市委就是老爸,什么也不干,整天背着个手,光知道熊人;人大就是爷爷,提着个鸟笼子晃悠,啥事也不管;政府就是老妈,整天傻干活,有时还要挨老爸的熊;政协就是奶奶,整天唠唠叨叨的,但谁也不听她的;市纪委呢?是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说是监督爸、妈的,但又受爸、妈的领导,吃爸、妈的饭、穿爸、妈的衣,只能装装样子,纪检监察一下老爸老妈。”他把小孩子怎么问,做母亲的如何回答,省略掉了。

    老爷子摸着肥嘟嘟的下巴,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建国说一句,他跟一句,建国说完了,他把五句话里的关键词连起来重复了一遍,拍案叫绝。

    “好你个文建国,叫狗不凶,凶狗不叫,不要看你平时不声不响的,要么不说,要说就是一鸣惊人。”

    他看看建国,再看看进军,说,“这样的段子你会说么?平时卖嘴巴子,尽是些乱七八糟的鸟话!这水平、这档次的,你能说么?人大如果再不多听听群众的呼声,还真就被市委套进去了。”他现炒现卖,为发现新大陆而兴奋不已。其实人大主任大多由书记兼任,他也忽视了。只是在兴头上,他高兴。

    他说:“我也来一个。”他一抹嘴巴,却背出了刘邦的《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蒿棘空存百尺基,酒酣曾唱大风词。莫言马上得天下,自古英雄尽解诗。”建国很想用林宽《歌风台》唱和,但他端起酒杯,恭恭敬敬地说:“廖司令,晚辈干杯,您意思意思就行。”老爷子有大半杯酒,也是一口干了。

    进军知道建国平时不喜欢说段子,这与他的个性和他工作的环境、身份有关,也不要太为难人家建国了,再说和这老家伙说段子也没有意思,就连哄带骗把老爷子劝下桌了。

    “我呢,反正最后一班岗了,在哪儿我都一样。我没有你那本事,也没有你那样的老子。”建国说的是实在话。

    进军听了感觉不一样,他说:“你看你看,说说就酸了吧?”

    “也不就是跟你说说?”建国表白,“我在外人面前说吗?”

    “那倒也是,知建国者,我进军也;知进军者,你建国也。你也不要说,我俩的名字起得也挺般配的,我进军是打天下,你建国是建设新中国。不正配套了?前世有缘呢。”

    “大言不惭!”建国笑笑。

    “喝酒喝酒。”进军不跟他说了,在一个事情上说多了,他就说不过建国了。

    可建国说话的感觉上来了,他敬进军一杯酒,又说了:“毛泽东同志说过,文化大革命,七八年再来一次。当然这种说法早已被否定,我们这一代人,鲜有欢迎‘文革’的。现今的思想政治教育运动(活动),其实是四五年就来一次——我这里没有鼓吹‘文革’有必要再来的意思——我只是想说,一个政党要保持其纯洁,当然要进行不间断地政治上的组织上的思想上的清理,特别是一个执政党,应善于吐故纳新,适时进行自我诊断自我诊治自我康复自我完善,以始终保持一个健康的充满生机的健全的体魄和机能。至于用什么样的形式,是中医慢郎中,抑或西医下猛药?那就要看人体自身体质和发展规律了。具体而言,就是要看中国特色了。我希望中国共产党人能够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开创共产主义事业的辉煌。”

    文建国每每想到这里无不热血沸腾,《国际歌》雄壮而嘹亮的旋律仿佛也是天籁之音,在他心中波澜起伏,惊涛拍岸,久久不能离去。这旋律别人是听不到的。

    凡在大是大非问题上,进军都想听听文建国的“高见”。

    进军的心态应该是既得利益者,当然愿意执政党继续执政永远执政,而非理论上的共产主义。最近他知道中共党内正在进行“保持共产党员先进性教育”,他就问,“你们的‘性教育’,开展得怎么样?”

    文建国含蓄地一笑,这简称得也太戏谑了。他早就听到有这么一说,可他自己从不这样用简称,虽说它本身是一个偏正结构的词组,可在中国特定的语言环境里,这样的简称显然是不妥的。有何不妥,也没有人公开指正,反正正式场合是没有人愿意这么说的。似乎只要有了一个“性”字,就容易让人浮想联翩,无论是正说、反说,都不宜再说。有关“性”的话题,是哑区。而将“性”字与思想政治挂钩,有点拿不上台盘。他进军说说无妨,私下里说说无妨。

    进军说的虽然是玩笑话,文建国还是联想到了“葵花宝典”里武功秘籍,须自宫净身的信条。他认定那只是武侠小说中的戏言而已,不可当真。他想起上次与史静讨论,最终没有结论的话题。

    中国共产党如何通过经常性的保持党的先进性,纯洁性的思想政治教育,可以一如东方不败,永远笑傲江湖?却是文建国作为党的基层工作者经常思考的问题。一个真正的共产主义革命政党,在社会革命的浪潮中应该始终代表着人民利益,那就需要这个政党具有自我革命的意识和胆识,具有自我革命的能力和魄力。
第三部 第十五章 文建国初心不忘(三)
    文建国希望自己的党能够走出“自宫”的魔咒,但那个“自宫”的意思能够为我所用吗?或者说不是“自宫”的“自宫”,是思想上的,而非生理上的。他望望进军,很想和他敞开心扉谈谈,可这一些想法跟他谈得清楚吗?他有兴趣吗?

    《葵花宝典》编撰得真TMD太绝——“欲练神功,引刀自宫”。什么办法不好使,偏偏用上了一个绝子绝孙的办法?伤天害理,惨绝人寰。既然绝子绝孙,要你“葵花宝典”又有何用?

    建国每每想到这一口诀,常常陷入逻辑思维紊乱,而不能自拔的状态。他也还没有找到谁可以讨论这一问题。他也不知道那些高层理论研究工作者们是否联想过这类问题?这里面究竟有没有内在的联系?还是自己胡思乱想,杞人忧天,自找麻烦。

    建国思忖再三,终究没有说出口。这一类的问题还是不谈为宜。武侠小说就仅仅是武侠小说。不别当真。

    其实,平心而论,还是引用古希腊神话,英雄安泰的故事比较妥帖。只要安泰不离开大地母亲,他就拥有无穷的力量,就能够所向无敌。可是人总有软肋的,赫剌克勒斯最后设法把安泰高高举起,在空中掐死了他。那么我们唯一做的就是始终不要离开大地母亲,要防止被人“高高举起”,自吹自擂更不可取。一旦脱离大地母亲,那必然死路一条。

    进军和建国已经好久没有在一起喝酒吹牛了,上次进军进了局子有惊无险。建国问他,新婚的小夫人最近怎么样?

    进军一言难尽,回答说:“就那样。”

    建国估计一旦结婚,总会有些磕磕碰碰的,因为原先的主仆关系在形式上已经不复存在,他问:“就那样,是咋样?”

    他见进军面露苦涩,突然就意识到,进军今天肯定有话要说。

    “不是又喜新厌旧吧?”建国不放心,猜他是不是又有新情况了。

    “哪会呢。我起码是喜新不厌旧。”进军还自我表扬了。

    “喜新不厌旧,是中国男人的传统。只要原配不闹事,就继续做她的第一夫人好了。皇帝老儿就这样,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下面的人跟着学就行。”建国又问:“一芃怎么样?”

    “延生怎么样,我还想问你呢。”进军说。

    他习惯仍然喊她延生。“延生”“进军”已经打上了那个时代特有的烙印,而且他认为叫“延生”,是他进军的专利。

    “那你怎么不问我呢?”建国说。

    进军说:“我这不是还没有来得及问,就让你捷足先登了吗。”

    “我也有一段时间没有见着她了,”建国说,“不知道她和那位马局长的关系怎么样了?”

    进军叹了一口气,说:“我听说了,关系很不好。那位冯市长调回京城以后,和他断绝了往来,人家就是此一时彼一时,玩的精神寄托,及时行乐。冯市长走了以后,听说马亦武变本加厉了,反正现在是一把手,从机关到基层,一年不到,娘子军已经有半个班了吧。但谁也没有真凭实据。而且现在行的就是这个,如今当官的出来活动,都喜欢带个把拿得出手的女性下属,也不一定真的就有什么关系,就是增加一点情趣,热闹热闹。”

    建国知道眼下的行情,不想多谈,他就问:“马局长磨正了?”

    “是的,是在冯市长回京城之前的事。”

    “那不错,人家还是挺讲信誉的。”建国话锋一转说,“还是说说你家招娣吧,你们的小日子过得怎么样?”

    “关起门来过日子,绝对不得话说,既懂风情,还善解人意。对廖棣也很好,现在快生了。就是带她出门,她上不了台盘。”

    建国听他说这话,立马理解了。问题就出在打开门以后,那就是俗话说的,下得了厨房,上不了殿堂的问题了。

    “有时难免有夫人外交的场合,”进军打开了话匣子,开始倒苦水了,“她原来长得挺精致的,娇小玲珑,无论是脸模子还是身材。现在由于怀孕,她脸上,身上臃肿得一塌糊涂,窝里窝囊的,这倒也罢了,可以理解,女人过了这一关不就好了。关键是她说话老是不着调,常常搞得对方很难堪。唉,我跟着丢尽脸了。”

    进军一向是要面子的人,建国看着进军,他真的很痛苦,是一种内心深处的痛苦。

    “说她,骂她,她若无其事,跟你嘻皮笑脸,跟你献媚,还把你伺候得熨熨帖帖的。”进军说到这儿又笑起来了,是苦笑,他肯定也想到了有苦中作乐的事儿了。

    进军有建国说说话,心情好多了。最后他告诉建国,市政府已经同意,在仓巷的西北方位,即笤帚巷那一方兴建民宅小区,项目已经被我拿下。到时候,我给你留一套,让你和史静改善改善住房条件?

    建国说:“无可无不可。”

    “你这个人就是这个不好,老兄老弟几十年了,还怕沾我的光?我收你一个成本费好吧?又不是跟你行贿?再说了,向你行贿,我什么鸟好处也没有。请你帮忙解决两个学生上学,赞助费从来没有少过一分。有朋友问,你是我的什么人?我说是铁哥们。人家说,还铁哥们呢?找谁,找谁,赞助费二、三折,还有全免的。”

    “那你就让他该找谁找谁去呗。”建国轻描淡写不痛不痒地回答。

    “呃哟喂,我不就是要个面子嘛!下次我再也不找你了。”进军发狠道。

    “那感情好!你记得噢。”建国也不生气,心想,不找我才好,省得我麻烦?“不过,我发现,你可能陷入危机了。”建国又说。他认为进军今天来,总好像有什么问题的。

    “什么危机?”进军表现得极为敏感。

    建国盯着他说:“要我点破吗?”

    “你说吧,在你面前,我‘全身的皮肤没有一块好的’。”进军露出一脸的苦笑。

    “你呀,哼……”建国欲言又止。

    “说吧,说吧。你不说,我难过。”

    “你,你与招娣的婚姻已经发生动摇。与某人旧情,死灰复燃。”

    进军两眼发直,虽说他早有思想准备,但是经过建国这么一点拨,似乎才真正戳穿了他的鬼把戏,让可能成为事实。不容他狡辩,他也不想狡辩,甚至就是想让建国推波助澜,早点结束现状才好。但是他还没有考虑好如何处理,也还不知道某人真实的想法。

    “进军,不是我说你,你真的不应该。我不是说你今天不应该,而是说你昨天不应该。”建国的话说得很有技巧,他不想,也不能挑明了说。

    进军却早已心领神会了。
第三部 第十六章 家教问题太棘手(一)
    中小学教师的“有偿家教”,如同市场经济给改革开放的社会带来许多新生事物一样,只是发展中的必然,是历史潮流中必然出现的浪花。没有必要视作洪水猛兽。——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文建国借教师大会的机会,简单地概括了袁校长的讲话,也是一、二、三、四。袁校长的调侃,他没有重复,毕竟这是全体教师大会。

    文书记感到最棘手的,是钱老师的家教。

    钱老师一家三口现在住的是130个平米的商品房。早几年一个请他做家教的方姓大老板送姑娘来家教,实在有点看不下去,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方老板立马就和他说好,第二天让钱老师跟他去看看房子。这一看,就让钱老师的房子面积翻了一番,还拐了个弯。

    方老板自然是把价格主动压得不能再低了,每个平方少了四百元。两年以后,房价上涨了翻了一番再拐个弯,二十四万的房子升值到五十五万二。钱老师感叹万分,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那些大老板们不知要赚多少呢?

    钱老师受到启发,赶明儿再买套房子,房子的差价就是自己三年的工资,如果三年以后再涨价,房价成倍地翻,就小康步入现代化了?

    那个方姑娘争气,后来考取了北京一所外语学院,今年准备外出留洋读硕。方姑娘不但人长得水灵,而且钱老师的三年家教,让她掌握了一口纯正的美式英语。

    她当然很自豪,也很得意,逢年过节是一定要来看望钱老师的,顺便带点高档的香烟老酒,钱老师住在新房子里也就心安理得了。

    为这样的家庭,为这样的学生家教是最惬意的,家教费是一个子儿也没有收,更谈不上明码标价。“有偿家教”与我无关。

    说到买房子的价格问题,有几位领导买的房子是真正的市场价格?大家心里有数,没有人追究这个问题,这,根本就不是个问题。

    钱老师家教的名声越来越大,慕名投靠他的家教也越来越多。他原来的五十余平方的教工宿舍,在方老板的建议下,保留下来。方老板一句“这两年房价将年年上扬”的话,让他五十余平米的房子每年的涨价幅度超过了自己工资的年收入,他把房子打通,改建成一间小教室和一间书房,权作家教的场地。

    这一天钱老师班上的班长徐浩然送来了另一个班的学生戴海来上家教,戴海进门的时候有点拘束,抖抖簌簌地掏出50块钱放在桌子上。

    钱老师问干什么,戴海同学说:“我在我们班主任家的车库里补课,每次都是进门先交钱,再自己找个小凳子坐下。”

    “噢,那你还是回到你班主任那里去吧。”钱老师不动声色地说。

    “不要紧的,钱老师,我不会乱说的。我老爸说了,我一次家教费比他一天的工资高,老妈又下岗,但他舍得花这个钱,就是砸锅卖铁卖房子也要供我读书上大学。

    我爸妈都说,现在生活不好,都是因为当初没有机会好好读书。他们说,长身体的时候,没有饭吃;该读书的时候,没有学上;下乡回城的时候,又找不到称心的工作。近40了,才有了我这么个宝贝儿子。”戴海同学不卑不亢,滔滔不绝,如果不是徐浩然拽了他一下,肯定还有不少废话。

    他停了下来,眼巴巴地望着钱老师,仍然坚持要把50块钱放在桌子上,还强调说,“我爸说了,老师也是人,按劳取酬是社会法则。”

    钱老师通过徐浩然知道戴海的家境,他母亲不但下岗,而且还有重病缠身,现在听到戴海这样说,心灵上还是受到了强烈震撼,他立马板起了脸孔说,“要交钱,就不要来上课;要上课,就不要交钱。你看着办!”

    钱老师又转向徐浩然面露愠色地问,“你看呢,我是怎么和你说的?下次你不要再做介绍了,我的班长同志!哼哼,你记好,也因为你是班长,没有第二个学生可能享受这一待遇的。”

    “我,我和他说了,”徐浩然涨红了脸跟钱老师解释,“可他这根‘海带’就是拎不清。”

    徐浩然又转身对戴海说:“怎么样,‘海带’啊‘海带’,你拎清了没有?我说我们钱老师和别的老师不一样,你就是不相信,这下眼见为实了吧?如果不是在球场上你我配合得天衣无缝,我才不代你请我们钱老师做家教呢!”

    “好吧,好吧,把钱收起来,坐下来上课。‘海带’也好,戴海也罢,还有你徐浩然都代我记住,不是所有的老师都是只认得钱的,虽然我就是‘钱’老师。”钱老师先打后揉,对待这些小家伙,他有的是办法。

    钱老师认为,钱不会嫌多的,但一定要有底线。对那些老板、领导,我也不客气。而且,哼哼,多多益善。我是劳动所得,至于你们的钱,从何而来,关我屁事!

    有一天,钱老师两节课后回到办公室,打开手机,一看就傻了眼,居然有妻子的9个未接电话,且在半小时之内。钱老师急忙回拨过去,听到的是一连串的责怪声,他想象妻子的嘴巴肯定大得可以把我一口吞了下去。

    钱老师匆匆赶到医院,泰山老头子已经是急性盲肠炎开刀结束回到了病房。

    妻子见了钱老师爱理不理的,老头子见状,知道自己的姑娘使起了小性子,就小心翼翼地小声说话了:“上课就是不应该带手机,如果老师在课堂上接听手机,还怎么教导学生;如果学生的手机再在课堂上叫起来,岂不乱了套?”

    老头子心里有数,姑娘找到钱老师的一个学生的父亲是普外科的主任,他喘了一口气,拍拍床边又说:“本来只是小手术,医院派了最好的医生,入住的又是高干病房,还按……。你还耍小孩子脾气,岂不太过分了?”

    老丈人是退休教师,明事理,高干病房按普通病房收费,看到还有护士在场,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还不知道,医院后勤副院长的公子以前也是找到了钱老师家教,英语成绩才得以突飞猛进,考上了一所“211”。

    两个“岂不”,把姑娘说得嫣然一笑。

    她心理有数得很,儿子今年小升初,钱老师坐在家里一个电话出去,事情就办妥了。一个子儿没有花,还是最好的初中,最好的班级,最好的老师。不都是钱老师平时结的缘?否则赞助费就是两万。

    文书记听到的传闻有声有色,当然还有更精彩的。
第三部 第十六章 家教问题太棘手(二)
    钱老师坚持每周两个晚上不接家教(一般是周三和周日),说是休息,而这两天的饭局,往往要赶二磨子,偶尔是三磨子。

    有一次钱老师参加谢师宴,教学副校长和几位主任也在座。另外还有一个饭局是袁校长牵头,市委一位副秘书长为儿子家教的事请客,事先说定的,非去不可。

    钱老师为了早点离席赶场子,只有主动出击,喝酒的表现比平时更好一点。他端起“国缘四开”先用小酒盅逐一敬酒,一巡下来已经有了二三两,然后又用大杯倒了二两和副校长、主任们打招呼,一口闷。表现够可以的了。他也没办法,这边是分管副校长和中层,那边是一把手,还有市委副秘书长。

    等他赶到另一家高档酒店的时候,副秘书长的脸色分明有点难看,钱老师没有来得及坐下,就双手端起已经到满二两茅台的杯子向全桌示意了一圈,一口干杯以示赔罪。

    副秘书长的脸色多云转晴,站起来亲自用钱老师的筷子,夹了野生甲鱼的盖子给他,要他先吃菜,慢慢喝,慢慢喝,然后又亲自为他点上“九五之尊”。

    那时“九五之尊”刚刚面世,还没有出现“周九五”“周至尊”一说,但是只要知道了它的价格,就不免肃然起敬——对香烟,对抽烟的人,尊而敬之。能够抽上“九五之尊”的人,平时一般也是享受尊敬的人。

    钱老师知道,这位副秘书长是专门为市委书记贴身服务的,一般主管局的一把手都不放在眼中,就是那些不是常委的副市长也不一定看得上眼。

    人家领导屈尊到这个地步,虽说是为了儿子,也算给足了自己的面子,况且自家的一把手校长也在场。不看僧面看佛面,他又到足二两酒,单独向副秘书长敬酒,又是一口干杯,算是陪罪。

    副秘书长笑逐颜开,也陪了满满一杯,还拍拍钱老师的肩膀说:“好,钱老师爽气,爽气,儿子的事就全权拜托了。”

    坐在主宾席上的袁校长不让钱老师再喝了,吩咐服务员上矿泉水。钱老师也说不喝了不喝了,明天早上还有课。可坐在这里,总得再倒一点意思意思吧。袁校长控制了控制了,又倒了一两。

    钱老师开始用英语和袁校长对话了。袁校长知道钱老师用外国语讲话时,就坚决不能再让他喝了,否则“现场直播”就难为情了。他和副秘书长耳语了一番,副秘书长就宣布结束。

    副秘书长亲自驾车送钱老师回家,再送上楼,然后递上一个拎包,说是两条烟两瓶酒意思意思。

    钱老师客气了两句,心想反正又不是你自个花的钱,也就不再推辞。进了家门,钱老师来不及收拾,歪上沙发就酣声如雷了。

    老婆一觉醒来,再把他扶上床。第二天早晨钱老师起来一看,那个拎包里除了两条软“中华”、两瓶“一帆风顺”外,还有一件1800元的T恤、一双1200元的皮凉鞋、1000元的购物卡。

    这一拎包的东西,是真是假,话又是怎么传出来的?文建国无法鉴定,但他选择了相信,因为平时耳闻目睹的,就是这个情况了。

    是的,钱老师家教没有明码标价,没有(发现)现金操作,也没有一句启发式家教的言语,有的只是某领导某老板为了孩子的学习成绩,主动作为的人情往来。

    暑假,一中新高三毕业班有四分之三的时间要上课。学生、家长和老师、校长都提前进入了临战状态,还有整整十一个月,都是为了那个黑色的七月,为了那个决定人生命运的七八九三天。

    学生说,那简直就不是人过的日子;老师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钱老师年年高三,虽然满肚子不高兴,但经不住袁校长的忽悠,还要被袁校长调侃,你个教研组长也干了好几年了,怎么还没有多带出几个把关教师?

    钱老师一如既往,备课、上课、批改作业、辅导、监考、阅卷、家教。今年暑期,他的心灵深处,开始有一种激情在萌动。他感觉在一中与同事相处,好像要比在江中和谐自在,既然和谐了,自在了,特级教师就有希望了。当然他没有放在嘴上,那样子岂不是太招摇了。可他常常又冒出“春风得意马蹄疾”“人生得意须尽欢”这样的诗句,于是他的干劲更足,教书更敬业。

    暑假的一个下午,方姑娘开着一辆黑色牧马人2.4吉普到一中接钱老师吃晚饭,她今年本科毕业,是来道别的,下个星期就要飞往地球上的另一边去了。

    方姑娘简直就是一个白色的小精灵,白色的手绢扎着染成淡褐色的马尾巴,白色的T恤衫,白色的六寸奔裤,白色的高跟凉皮鞋,姣好的面容,突兀的胸脯和纤细的身腰,呈现出一种成熟而又率真的美感。

    她一跨进钱老师的办公室,就先甜甜地叫了一声“Dear Qian!”并且很夸张地来了个西式见面礼,和刚刚站起身的钱老师热情地拥抱一下,又和办公室里的几个学生眨眨眼,算是打了招呼。学生也都会意地笑了起来,倒把钱老师闹得个关公脸。

    方姑娘见钱老师还在辅导学生,就恭恭敬敬地代他斟了一杯茶,

    又从小坤包里摸出一包软中华,递给他,请他出去休息,抽支烟,学生由她来辅导。

    方姑娘面对几个小师弟(妹),先情不自禁地作了个自我介绍,当然全部归功于钱老师的教导,把钱老师恭维了一番,然后才步入正题。也许是名师出高徒,也许是方姑娘和学生有共同语言,反正是方姑娘讲得头头是道,几个小师弟(妹)听得津津有味。特别是双方互动时,方姑娘更是投入,如入无人之境;几个同学也放开,个个跃跃欲试,把个钱老师完全晾在了一边。

    钱老师暗自叹服,到底是即将留洋的高材生。他看看天色渐晚,就向方姑娘暗示,方姑娘和几个学生意犹未尽。

    方老板在江州大酒店一间豪华小包厢里恭候钱老师,看到姑娘终于陪着钱老师来了,有点兴奋,又有点矜持。他急乎乎地打开一瓶15年茅台,将两个小高脚杯斟了满满的,双手捧起一杯递给钱老师,再转身捧起另一杯,和钱老师示意,就先干为敬了。“不好意思,钱老师,”方老板放下酒杯跟钱老师解释,“因为有突然来的商务需要洽谈,不能相陪。改日,一定改日!”
第三部 第十六章 家教问题太棘手(三)
    钱老师还没有落座,心中还在疑惑,又不是第一次,这个方老板怎么就这么喝酒了?现在听方老板如此道来,也就明白了,他善解人意地说:“商场如战场,时不我待。方老板您忙,您忙!”

    “唉,忙是忙点,还不是为了这个鬼丫头。”方老板望了姑娘一眼,满脸的喜悦。

    方姑娘甚为开心,一边和父亲做着鬼脸,一边就推着父亲往外走。本来就不要你来的,你自己偏要来。人老了就是好烦神。走吧,走吧!

    师生俩相邀入席,钱老师坚持不再动茅台了,方姑娘觉得有点扫兴,但还是很快就异常地兴奋起来,一边不停地敬酒夹菜,一边汇报即将到来的美国之行。两扎子鲜黑啤,方姑娘几乎是抢着喝下去一扎。

    方姑娘热情奔放,钱老师不得不故作矜持状。他看得出,这丫头满脸都写着灿烂,阳光必须对她吝啬点。师道尊严呢,单独与女生(虽然是过去式,虽然是她的父亲有事先走了)喝酒已属破例,喝多了把控不了自己,那是要出纰漏的。

    钱老师没有忘记应该遵守的道德底线。说实话,方姑娘浑身上下写满了“诱惑”二字,但钱老师始终告诫自己,“不可造次”。

    方姑娘的酒显然是高了,走起路来踉踉跄跄飘飘然,钱老师只好托着她的胳膊下了台阶,开着她的车,送她回家。

    开着学生的,这么一个档次的吉普,钱老师不禁流露出一丝感慨,好像还有点嫉妒。我在中学老师里已经是属于先富起来的了,可是与这些大老板一比,则小巫见大巫了。过了一会儿,钱老师又自我释然,为自己有这种“私字一闪念”的想法,感到可笑亦可悲。

    钱老师家教在整个江州市区挂头牌,同行们看得眼红,平时与他走得近的人,认为这也没有什么?凭本事吃饭,谁有本事把书教得像他那样,不一样有人请家教。不要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当然也有人因嫉妒而愤愤然的,不管怎么说,他的家教肯定是太过分了。

    文书记收集到的议论,代表着群众的各种心态。

    钱老师是通过家教首先致富的“佼佼者”,干个头十年,一辈子的工资全拿到手了。

    堂堂正正的中学高级教师,整天摧眉折腰事权贵,不是为当官的服务,就是为老板服务,有辱斯文吗?

    教育行政部门再三强调,老师不准搞“有偿家教”。不知我们的钱老师,已经“有偿”了多少?

    “人怕出名猪怕壮”,也难为他了,找他的人都是头头脑脑的,哪个也得罪不起,365天没有一天休息,他也没有办法。

    当今物欲横流,教师同样在所难免,不是钱老师一个人的问题,也不仅仅是教师的问题。

    文建国纸上谈兵,认为对钱老师的家教情况基本掌握,褒贬不一,同情者有之,嫉妒者有之,憎恨者亦有之。他作为主抓师德教育的副书记,钱老师家教和“教师之问”,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极端。他又联想起当年的金光辉,大脑里整个儿一团乱麻。

    特级教师推荐工作才开始,他就收到了一封落款本校教师的来信,来信是直接写给文建国副书记的,“高看我了”?他想。当然他也想到,这样不好。

    文书记显然无法搞清写信人的目的何在,为什么不写给袁校长,或者校党委,或者校长室?当他拿着群众来信找袁校长商量的时候,他刻意收起了信封。

    信的大意是:钱某某的具体问题有:一是惟利是图,“有偿家教”严重泛滥。二是有损师德,与一女生关系暧昧,并有拥抱、手搀手进出酒楼等事实为证。三是与校领导——你文书记也是校领导,但你不在此列,打得火热,吃喝不分。四是权钱交易,与市教育局某主要领导关系密切——曾给其子家教。由此得出结论,钱某某的所有问题及其根源,全都是因为“有偿家教”;该信如果处理不当,将失信于民,也将影响到江州一中、江州教育的形象,影响到江州教育的科学发展。

    信的最后还声明,保留继续向上级,主要是向上级纪检部门写信,反映问题的权利云云。

    袁校长看了群众来信,不假思索地说:

    “钱老师家教可以说是在全市做得最多的之一,老虎不吃人,恶名在外。而且,我也不否认他是‘有偿家教’。说个不好听的话,他基本不收学生的钱,但如果折算成人民币的话,应该说,他收的人民币是最多的。他的小日子就是因为家教才过得滋润起来的,这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但是他自己所教两个班的英语学科,没有一个学生请家教。请注意,他的学生在英语学科上,不光是不请他做家教,也无需请别人做家教,而且学习成绩总是在全省名列前茅,这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每天下午放学后,他都有一个小时在教室辅导学生;每个周日下午,他有半天时间在办公室,坐等学生来辅导。这样的老师,我认为不是嫌多,而是太少!

    当今社会,一名教师在搞好本职工作的同时,应他人之邀,利用业余时间辅导几个学生,学生家长或酬谢或高兴,送点礼物给老师,我就想不通何罪之有?

    两年前,某高校曾向他伸出橄榄枝,邀请他去专门从事基础英语教学,去了就是副处级的副院长,并愿意始终敞开大门,随时恭候。

    在目前大气候条件下,我认为,像钱老师这样的人才在普教系统,不是嫌多,而是嫌少。”

    袁校长加重了语气,把最后一句话又重复了一遍,“不是嫌多,而是嫌少!”

    文建国见袁校长义愤填膺,暂时也不好开口。

    袁校长果然接着又说了:“如果少了钱老师,一中的地球不会停止转动,但一中的英语教学受到影响却是必然,一中的生源必然会受到影响。影响的程度,不知道,没有请专家评估过。当然,也可以说,影响是暂时的。但钱老师的存在,至所以成为其‘钱老师’,必然有其存在的基础。他的基础就是目前的社会大环境。”

    袁校长提到了大环境,文建国颇有同感,可这大环境我文建国说不清楚,你袁校也说不清楚。那找谁来说?他又想到了那个“教师之问”,虽然不具有普遍性,但那简直就是一个“天问”呢?
第三部 第十七章 钱老师家教定论(一)
    “不作为”,在某种特定的条件下,可能是一种最佳的作为方式。对待以教学和家教双闻名的钱老师,既不推荐他为特级教师候选人,也不给予他任何处理,也许是最好的处理结果。——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容不得文书记有更多的思考,袁校长突然降低了声调,更加严肃更加缓慢地说:“坦率地说,我曾经问过一个搞家教的老师,当你从学生手中接过家教费的时候,是什么滋味?该老师心悸脸红,摇头曰,确实不是滋味。

    我知道,孔子‘束修’。我们今天老师拿着国家发的工资,却还要收取本应由自己负责教育的学生的外快,这肯定是说不通的!但是,请注意,我想强调的是,教师凭自己额外的劳动,增加了一些看似额外的收入;而那些腐败官员收受大笔金钱财物,他们凭的是什么?

    凭的是手中的权力、凭的是党和人民给他们的位子,他们心悸脸红么?当然,我说这番话的意思,并不是提倡‘有偿家教’,我只是想我们在对‘有偿家教’不提倡的同时,如何以宽容的心态,心平气和地加以分析、引导。该筑坝的筑坝、该开渠的开渠,千万不可一味地堵,或者一味地放。”

    袁校长一口气说得这么许多,有点不过意了,他递了一支烟给文书记,把话题转到钱老师身上,“至于他的特级嘛,我们可以再商量。”不用文书记提醒,袁校长知道,群众来信肯定是冲着特级教师推荐来的。原来他的观点是一中如果不推荐钱老师,那就没有可以推荐的了。

    文书记估计袁校长的态度已经发生了动摇。群众来信很及时?事情早发生比迟发生好,如果在推荐钱老师为特级的公示上墙以后收到群众来信,岂不是更被动,更麻烦?校长、书记将如坐针毡。

    钱老师的家教,钱老师的“有偿家教”?

    袁校长请文书记坐下,说干脆就把明天特级推荐的思路理一理吧。他这时才想起还没有请文书记坐呢,他非要亲自给文书记点烟,算是打招呼了。

    “明天会议请你主持,并最后总结。我发表主导意见,带有导向性的意见?”袁校长对文书记说。

    “可以,你的主导意见拿定了没有?”文书记问。

    “你的意思呢?我还是想先听听你老哥的意见!”袁校长抬起头,刚才一会儿他在抽闷烟。

    “我的意思是否定。”但话不能这么简单地说,自己底气不足,有一个问题自己也想不通,“大学老师可以在外兼课,中学老师怎么就不行?”至于“教师之问”,他已经归类于“天问”。他说:“我的意思还是先搁一搁,其他的按照原来的顺序推荐。”

    文书记知道袁校长舍不得拿下钱老师,这时候要劝他忍痛割爱。钱老师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这是谁也无法否定的。对钱老师的处理,最好的办法是不表彰,不推荐特级,也不提拔使用,让他在教研组长位置上发挥作用,让他在学生和家长的家教需求中得到一点实惠好了。

    文建国向袁校长如实汇报。还强调,要他自觉自愿,还必须保证,家教的事,不能做得太出格,太张扬。有得有失,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回到他原来在江中就有的状态。万万不要像那些个贪官污吏,做婊子,立牌坊。满嘴仁义道德,满肚子狼心狗肺。昨天在台上高调反腐,今天就被双规。

    文书记认为,如果自己的意见隐晦,或者是撺掇袁校长强行推荐钱老师,最后就是钱老师和袁校长(包括我文某人),以及一中的声誉都受到伤害。表面上看,钱老师受委屈,其实是对钱老师的保护,也有利于一中大局的稳定。

    袁校长无可奈何地说:“不这么办,又怎么办?请你找他好好谈一谈,今天下午。”说完了,他转身用档案袋装了两条香烟给文书记,“人家孝敬我的,我再孝敬大哥。”

    “这烟不是钱老师的吧?”建国开玩笑地问。

    “是,也不是;不是,也是。反正是我送给你的。”袁校长也跟他不真不假地说着,故意玩模糊。

    文书记平时与钱老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抽他的烟,不与他多话,不让他套近乎,总之是一本正经的样子。

    钱老师曾经与袁校长嘀咕,“文书记的架子好像比你大,比他大哥的架子还大!”

    袁校长将他好好地熊了一顿:“你小子不要挑拨离间!你不懂,你给我记好,说天下人的坏话可以,说文书记不行。文书记最近正在抓家教,领导这是在保护你,你真的不懂?”

    文书记和袁校长早已约定,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文书记理解袁校长的工作性质,自然就把唱白脸的角色揽了过来。专职副书记一般情况下都是以正统的形象出面为多。

    第二天上午,袁校长问文书记,谈得怎么样?文书记还没说话呢,他就先说了自己昨天晚上的事情。

    昨天晚上袁校长和甄记者在上岛喝咖啡,有钱老师的电话进来,他故意不接,也不回。他想的是倒要看看你小子怎么样?文书记找你谈过了,就代表我的意见,你小子再打电话给我,套我的话?没门!

    他笑眯眯地想到,钱老师那边的神情,一定是很无奈。袁校长和一帮子同龄的青年骨干教师平时相处亲密随意,经常跟他们玩点小神经,不要紧。“谁让我是你们的校长呢?”一句话,就让那些老师哭笑不得了。

    《江州晚报》的甄记者专跑教育,这两年家教问题一直是敏感话题,她多次要求采访袁校长,都被袁校长婉言谢绝了。

    今天甄记者再次邀请时,他居然一口答应了。他知道,肯定是为特级教师的推荐来做说客的。关于明天特级教师的推荐,他已经形成了思路,他也想通过和甄记者的对话来验证自己的思路,看看大记者有没有什么新的说道。

    袁校长刚刚入座,甄记者就开门见山:“请问袁校长,你对‘有偿家教’究竟是怎么个看法?”

    袁校长成竹在胸,征得甄记的同意后,点燃一支“中华”,然后先开了一个玩笑,和这么漂亮的女士单独喝咖啡还是第一次。甄记也不吃愣,随口回道,能够单独邀请江州最有名的名师、名校长 ,括弧男性,在江州最有名的咖啡店喝最有名的咖啡,不胜荣幸!
第三部 第十七章 钱老师家教定论(二)
    “我是老师,下班以后请我谈工作,也就是请我‘家教’。不知费用几何?”袁校长继续开着玩笑。

    “请你享用目前市场上最名贵的南山咖啡,而且还提供香烟。家教费够否?”甄记一边说话,一边摸出一包绿摩尔,递了递,自己抽出一支。

    袁校长和甄记者一起不出声地笑了起来。

    袁校长吮了一口咖啡,开始言归正传:“好,现在正式回答您提出的问题,一看家教是否是业余时间;二看本职工作是否是称职;三看有没有误人子弟;四看有没有骗取钱财;五看有没有违法。”

    甄记者来不及记录,从坤包里拿出录音机。

    袁校长瞄了一眼,继续说,“一看、二看”是学校管理的范围;“三看、四看”是学生及其家长把握的;“五看”需要社会共同协调。

    教育行政部门和学校需要提倡、鼓励教师将主要精力放在本职工作上,放在自身对更高层次的追求上,放在对教育事业的无私奉献上;同时对个别以营利为目的,以搞‘有偿家教’为追求,且造成不良社会影响的教师,加以恰如其分的教育、告诫和处理。对个别的害群之马,必须严惩不贷。”

    他喝了一口咖啡,放下杯子,又点燃一支香烟说,“据有关资料披露,在一个社会人均GDP一千美元到三千美元的时候,也就是社会转型的关键期,公民对教育的期望值尤其偏高。这是一个普遍的历史发展规律,所以我们要……”

    甄记者也不含糊,她一边点燃绿摩尔,一边又问,“但我们总得有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吧?”

    “老话说,办法总比困难多,是吧。我先讲个故事,关于扁鹊,名医扁鹊,您是知道的。但这个故事您未必知道。”

    于是袁校长就说起了故事。

    有一天,魏文王问扁鹊说,你们家兄弟仨都精于医术,到底哪一位最好呢?

    扁鹊答曰,长兄最好,中兄次之,我最差。

    文王再问,那么为什么你最出名呢?

    扁鹊说,我长兄治病,是治病于病情发作之前。由于一般人不知道他事先能铲除病因,所以他的名气无法传出去,只有我们家的人才知道。

    我中兄治病,是治病于病情初起之时。一般人以为他只能治轻微的小病,所以他的名气只及于本乡里。

    而我扁鹊治病,是治病于病情严重之时。一般人都能看到我在经脉上穿针管来放血、在皮肤上敷药等大手术,所以都以为我的医术高明,名气因此响遍全国。

    “这个故事说明了什么呢?”袁校长不指望对方的回答。

    他接着说:“病前、病初、病重。我们只知道扁鹊是名医,是神医。不知道他两个兄长的医道其实决不在他之下。我们管理一支队伍,管理一所学校,其实就是社会的管理,也都同理。

    我们这个社会只知道扁鹊,而不知道扁鹊的两个兄长,正说明了普遍存在的一种通病——寄希望毕其功于一役,寄希望于‘扁鹊再世’。而忽视了早期的、常规的、规范的、根本的、人性的诸多因素。

    最高明的医术,应该是于病情发作之前,铲除病因;治病于病情初起,则次之;像扁鹊这样的名医,只能算作再次之。

    扁鹊也很有自知之明。我们更需要的是扁鹊长兄的医术,在润物细无声之中,就能规范老师的行为,规范社会行为,就……”

    “那您的意见究竟是什么?请明示!”她显然不甘寂寞,见袁校长长篇大论,还讲了故事,她希望袁校长早点拿出看家本领来。

    袁校长见甄记和自己互动了,越发激情燃烧。

    “依鄙人之见,当前需要的,一是希望广大教师能够本着为人师表的态度,正确对待家教问题;二是希望有关行政部门,不仅仅是教育部门,能够制定关于家教管理的法律法规;三是希望学生家长对孩子的期望值要适中。俗话说先做人,后做学问。对孩子期望的重点,对孩子衡量的标准,应该首先看是否能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一个有益于社会的人。四是希望全社会对家教多给点宽容,其实对任何外部事物都应该给予宽容,多点冷静的思考,然后再想方设法拿出点行之有效的措施。千万不可急风骤雨式的,运动式的,不要动辄戴帽子打棍子,上纲上线。”

    袁校长看看甄记,故作心有余悸状,“有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甄记者绽开笑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是不会戴帽子打棍子上纲上线的。”

    “好,过天我请你吃饭。那我就说了,”袁校长深沉地盯住甄记漂亮的眼睛说,“家教,包括‘有偿家教’,并非洪水猛兽,充其量也只是社会转轨时期泛起的浪花。通过浪花,可以看到生活的五彩缤纷。”袁校长竟然玩起了浪漫。

    他见甄记者似乎没有动静,又接着说,“不要见到浪花就推波助澜,不要见风就是雨。你们记者不要老是和学校过不去,和医院过不去。你们开口就是教育乱收费搞家教,闭口就是医院看病贵收红包。老师和医生,现在都被放在炉子上烤呢!总不能让我们的白衣天使个个都申请头盔、警棍去上班吧?他们可都是和谐社会的中坚啊!”

    袁校长重新点燃一支烟,不放心似地又补充说:“当然我不是说学校和医院就一点问题也没有。”

    甄记吟吟地笑了起来,不作任何回答,只是微微颔首,摩尔的烟灰长长的一大截掉了下来。她知道袁校长讲的头盔警棍是有所指的,那是江州市区某医院前不久刚刚发生的事情。

    不过袁校长也太谨慎了不是?最后一句就是脱裤子放屁呢。

    再想想,也难怪他,有时记者为了产生轰动效应,会自觉不自觉地断章取义,指鹿为马;或者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或者本末倒置,夸大其辞。为的就是产生新闻效应,一个轰动的新闻效应。

    甄记者一边慢慢地搅拌着咖啡,一边很细巧地品尝着,她听得很投入。袁校长的话音刚落,她又问:“那么按你的意思,当务之急应该怎么做呢?”

    “当务之急?当务——急什么呢?”袁校长一点也不急,他说,“天是塌不下来的。我就问你一句话,甄记者,你回答得好,我请客;回答不好,你埋单。”

    甄记者点头,表示同意。

    “您,甄记者,也算是江州名记了,您儿子的家教究竟是不是非请不可?”袁校长讲话用上“您”称呼对方,表面看,是敬重,其实就是调侃开始了。
第三部 第十七章 钱老师家教定论(三)
    甄记者知道袁校长并无恶意,不过她听了,还是一愣。被一位年龄比自己大,职务比自己高的教育权威、专家用“您”称呼,那是消受不起的。她俏皮地说:“可以不回答吗?您让我想起“文革”初期我们江州有个单位的造反组织叫‘刺刀见红’战斗队,我感觉到,‘刺刀见红’了,让人不寒而栗啊。”

    “既然您遇上了‘刺刀见红’,不回答可能吗?”袁校长眼睛里充满着狡黠,说话也不客气了,当然态度上是十分友好的。

    袁校长想的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对话,如果还不能讲实话讲真话,哼哼,管你什么“名记”不“名记”呢,立马走人。你不走,我走!

    “那我就交待了?”甄记者当然不知道袁校长的心理活动,但她意识到,必须说说自己的真实想法了,否则还坐在这儿喝什么咖啡呢?

    “洗耳恭听。”袁校长不卑不亢。

    “你们不是说,不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吗?”甄记者开始说了。

    “停,请您暂停一下,”袁校长说,“‘你们’二字,措辞不当。我如果不纠正,你以为真的是‘我们’了。这里可以修改为,有个别领导说;或者是,有部分领导认为。”袁校长较真,甄记者没有办法,只好点点头。

    “我们家庭情况还可以,请个家教,给孩子打好基础,谁不想自家的孩子成龙成凤呢?再说了,现在高考竞争这么激烈,不早做准备,也对不起孩子。”

    袁校长作拍手状,说:“说得好,你作为一个家长,想法无可厚非。我再问一句,如果多数家长都是你这样的想法,那家教能够禁止吗?你跑教育的记者还需要做文章吗?不不不,你可以继续做文章,了解家教的真实情况,然后为教育,为政府决策提供实事求是的依据,拿出行之有效的关于家教管理的灵丹妙药。”

    袁校长停了停又说:“但有些观点,本人不敢苟同,比如‘不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简直狗屁不通!”

    甄记者听了又是一愣,“不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现在正时髦得很,上上下下都是这么说的,报纸电视一片呼声,他袁校长怎么这么反感呢?

    “这种说法,出发点似乎是好的,请注意,我说的是‘似乎’。其实是不符合实际,是谬种流传,甚是荒唐。

    你甄记者和你先生都有一份很不错的职业,随之而来的是社会尊重。你可以请家教,请我们江州城里最好的家教(之一)。可你有没有想过,是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能够如愿请上满意的家教?那是不可能的。”

    甄记者会心地一笑。

    “那么,问题来了,起跑线在哪儿呢?”袁校长说,“如果坚决封死家教,你说,你同意吗?你说,可能吗?

    到医院看病,你希望有个熟悉的医生吗?到机关办事,你希望有个朋友吗?你说现在还有哪行哪业没有人情世故?法院,纪委?就是进了看守所,进了监狱,不都是希望里面有人可以关照?”

    袁校长说的哪句话不是事实?袁校长说的,甄记者都知道,可甄记者从来没有这么联系起来归纳过,还要跟自己孩子的家教联系上?实话实说,有时十分不讨喜,但又有谁人可以改变事实呢。

    甄记者没有提出钱老师的特级教师推荐问题,她实在吃不准袁校长对家教的态度。她今天主动约请袁校长是公私兼顾,一为家教了解行情,看看是否可以在家教问题上做一篇文章;二是看看能否为钱老师的特级推荐美言几句,探探口风。结果她发现,自己在袁校长面前再说什么就是自找没趣了。袁校长不好玩,家教问题也不好玩。

    袁校长零零散散地讲了昨天晚上与甄记者的谈话,最后没有忘记让文书记说说与钱老师谈话的结果。

    文书记说,效果还可以吧,他愿意主动撤回特级教师的申报。

    “好!算他聪明!这样最好。你好,我好,大家好!”袁校长顿时感觉轻松了不少。

    文书记把握了袁校长的态度,后来推荐特级教师人选的时候就轻松多了。他俩一唱一和,统一了与会干部群众的看法。他们闭口不谈钱老师的事情,也没有人提出钱教师的事情,好像钱教师原本就没有申报特级教师。钱老师自己没有申报,我们再谈,还有意思么?大家都是聪明人。

    钱老师的家教问题暂时趋于风平浪静,群众来信亦没有了下文。

    特级教师的推荐名单张榜公布以后,有人为钱老师打抱不平。钱老师自我解嘲,“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有得有失。”这话说得白了不能再白了,别人又夸他聪明。

    钱老师报以一脸的苦笑。谁不想兼得,能够兼得不是更好吗?他只是想,没有说。别人家敢问他的,都没有坏心,何必得罪人呢?

    袁校长见到钱老师,问:“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他装聋作哑,反问。

    “你小子给我装吧,心里还不舒服是吧?你给我教学上还不得有半点马虎!”袁校长跟他说话直来直去。

    “那当然,教学工作是教师之本嘛。”

    “算你聪明,不但是教学之本,还是家教之本呢!”袁校长说话不无讽刺,心想,你教学上不去,鬼才请你家教呢。

    “唉,真倒霉!”钱老师故作委屈状。

    袁校长不明就里,问:“又怎么啦?”

    “我说,我怎么就逃不出您袁校长的火眼金睛呢?”钱老师无可奈何地说。

    “呵呵,你想玩我?我姓‘圆’,我划一个圈,你能跳得出去?”袁校长根本不理睬他,“过一天请我喝酒?要不要请文书记,你自己看着办!”

    钱老师没有回答袁校长,他说:“校长,我提一条意见可以么?”

    “你还有什么幺蛾子?”袁校长不解其故,问。

    “以后打电话,不要不睬人好不好?”钱老师故意装出很委屈的样子说。

    “可以,可以,这条意见我绝对接受。还有吗?”袁校长狡黠地笑着,很诚恳地表示接受。

    对钱老师的这种意见,袁校长早就熟视无睹了。在他心情好的时候,在他说话方便的时候,他对钱老师们的电话反应极其快速,往往不等第一声铃声停息,就主动开口,还给对方尊称,“您说!”钱老师们常常啼笑皆非。
第三部 第十八章 进军仓巷大拆迁(一)
    老旧住宅的普遍拆迁,改善了老百姓的住房条件,房产商与老百姓共同发财,城市面貌有改观,政府也有了政绩,可谓皆大欢喜。但拆迁中的猫腻,恐怕永远也抹不干净。——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廖进军说的仓巷拆迁,很快就有政府公告上墙了,拆迁范围是仓巷的一部及笤帚巷的全部。笤帚巷居民奔走相告,谁都知道,如今拆迁意味着什么,男女老少充满着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喜悦。

    邺花看到墙上的公告,当即就叫朱武买些爆仗来放一放。

    朱武问,干什么?

    邺花笑骂——这种骂分明有了一种喜庆色彩——你个夯货!马上要拆迁了你不高兴?朱武说,不要激动,八字还没有一撇呢。怎么没有一撇?公告上墙就是画了一撇。你买不买?你不买我买!邺花眼睛一瞪。

    好好好!我买我买。

    “四个大爆仗,六串小鞭炮。四四如意,六六大顺,十全十美,沾全了。”

    “你怎么不说好事成双,五子登科呢?少买两个!”

    “你敢?”她的眼睛铜铃似的圆,还放有奇光异彩。

    朱武当然不敢,这在家里已经成为习惯,邺花说一不二。几十年老夫老妻的,家里的小事全是邺花作主。

    朱武对外说,大事我作主。别人问他,那家里有什么大事是你作的主?他很认真地想想,憨厚地一笑,不要说,还真的没什么大事。听话的人哈哈,朱武跟着嘿嘿!

    朱武其实也很开心,房子拆迁,改善住房条件是小事,原本住得也不差。关键的是在整个笤帚巷,他家的房产最多,按户口人头数算,他家分得的房产比建国家(当然文宅大院不在拆迁范围)的还多,那不就成了仓巷的首户了。

    他对文建国是十分尊重,但能够在房产上超过文宅大院,当然也是令人十分兴奋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老话说得一点儿也不错呢。

    朱武家放爆仗放鞭炮,邻居街坊都来看热闹,问明了缘由后,笤帚巷这一天里爆竹鞭炮声不断,谁家不想沾点子喜气呢。

    邺花不无得意,抢了个头彩,这是拆迁的好兆头。当初砌这房子砌那房子都是母亲作的主,如今是革命自有后来人,邺花自然要好生经营。放过爆竹以后,她拉上朱武好好叫叫地给母亲多敬了两炷香。朱武磕头烧香,心花怒放,点香的时候,那双手怎么也控制不了颤抖。

    邺花有四个孩子,老大女孩,像邺花。后面三个一顺水的是男孩,两年一个,个个虎背熊腰,就是朱武模子里倒出来的一样。按她年龄,有四个孩子的,在笤帚巷,在仓巷,在小学同学里找不出第二家。在整个江州城也少有。

    后来有小学同学在评选最佳幸福家庭时,一致认为非朱武、邺花莫属。正、副班长文建国和史静虽然在事业上可圈可点,皇粮,工资收入高,社会地位高,家庭生活上却不无遗憾。

    自我感觉比较好的王国庆,儿子只有一个,房子只有一套,平时日子过得还算潇洒,可一想到要为儿子娶媳妇,要新买一套商品房,房子一定比老子的好,比老子的大——“压力”就“山大”了。

    还有两个做生意的同学,虽然平时也比较活络,但孩子最多两个,还经常叹曰,独生子女多好,如果是独生子女的话,早就进入小康了。

    朱武、邺花一家是要人有人,要房子有房子,整体收入也是最高,此生别无他求。

    大女儿朱艳26岁,已经让邺花做了外婆。去年女儿生产时大出血,医院里一时血源紧张。朱武要给自己的女儿输血,可邺花说什么也不同意,说,你是一家之主,你倒下了,我们全家怎么办?她坚持抽自己的血,让朱武想想就感动。

    三个儿子分别是24的朱金、22的朱银和20岁的朱铜。

    当年邺花三十岁不到,也就是当别人还在为前途为生计奔波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个女儿,三个儿了。邺花第四个儿子的名字都想好了,自然就叫“朱铁”。然后她就准备熄火,不要了。

    朱武比她积极,正好又遇上实施计划生育政策,就悄悄地到医院把自己给结扎了。朱武从医院回来后,晚上睡觉躲着邺花,第一天可以说是疲劳,第二天可以说性趣不大,第三天往往是两人一拍即合的日子,性福无比呢,他朱武怎么就敢打牌打得夜不归宿了?第四天,邺花一整天都没有好脸色。

    晚上一眨眼,朱武又不见了。她就摸到了朱武经常打牌的地方。朱武的牌友谁不知道他怕老婆?老婆出现场,逮了个正着,有好戏看了?

    邺花笑容可掬,掏出一张“四个伟人”,对朱武说,今天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你的。我知道你这个月零用钱差不多了吧?

    有牌友喜笑颜开,夸奖嫂子贤惠,搬椅子,泡茶;有牌友心里嘀咕,不会吧,太阳怎么可能从西边出来?

    这一天朱武的手气特好,不但没有输,还赢了,尽赢一百。牌友们内心其实挺不舒服,我们四个大男人打牌,你个小娘子坐在这里,怎么能不晦气?你那“四位伟人”放在桌子钓鱼,我们眼睛盯着看,结果自己面前的小票子还真的让“四位伟人”勾走了。

    有人说,不玩了不玩了——晦气的话没有敢说出来;有人说算了,算了,嫂子等着哥哥回家交公粮呢。

    邺花也不客气:“那是自然,你们这个年龄,三天不交公粮,哼,说明什么?说明在外面当作余粮交了呗。”她把别人想说的意思都说了,别人就没有话说了。

    好好好,散伙,散伙!朱武同志,今天晚上回家把公粮交足了,明天不能不来啊!

    回家后,朱武老实交待了前因后果,把病历拿给她看,邺花感动得眼泪稀里哗啦地直淌,然后还是把朱武狠狠地埋怨了一通,说他不懂得尊重人。告诉我一声,起码我也好给你有个特殊照顾,弄只老母鸡补补吧。

    朱武把胸脯拍得嘭嘭响,说我没事,我不是怕你受罪嘛?再说了,哪一次生毛娃的时候,你不是叫得惊天动地的。江滨医院妇产科的护士都认得你。你每次都喊,我不要,我不要了!可两年一过就又来了。有小护士说,那小娘们,看她那个浪,看她那个媚,是不要的人么?

    邺花骂他胡扯。朱武添油加醋地说,你忘了,那年生朱铜,护士不是说,喏,那个“我不要的”又来了!

    真的假的?邺花给他弄糊涂了。朱武哈哈大笑,邺花就在他身上捶啊捶的,朱武权当痒痒挠挠痒痒呢。
第三部 第十八章 进军仓巷大拆迁(二)
    文建国曾经拿朱武作过比较,一个时代的同龄人,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可是如果让他重新选择,他会选择朱武的生活吗?答案是否定的。朱武过的日子应该说是相当幸福的,难道对“幸福”有不同的理解和阐述吗?最后他的结论是,幸福的概念应该是一样的,各人理解不同而已。

    很早以前,文建国就读过马斯洛的生理、安全、社交、尊重和自我实现五种层次需求理论,自己似乎长期逗留在“自我实现”的需求层次上,即使是“生理需求”,或者“尊重需求”在没有得以满足的情况下,他也在坚持自己认定的“自我实现”的需求层次,并希望以“自我实现”的需求为引领,同时实现生理、安全、社交和尊重的需求。有些人则是从最低层次的需求开始,甚至长期,或者说,是终生停滞在较低的层次上。可你文建国能说人家幸福指数太低吗?

    高也好,低也罢,生活中根本没有人与你谈什么“需求层次”,甚至根本不知道“需求层次”理论是什么。

    文建国说不清自己的诠释是否符合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的基本原理,最让他无以释怀的是,那些所谓生活在较低层次上人们,却也其乐融融。自己则常常徘徊于“浊与清”“醉与醒”的痛苦之中。有时他也想“浊”,也想“醉”,可就是往往走到“浊”与“醉”的边缘,又本能地回归到“清”,回归到“醒”。

    那天他听进军说到拆迁,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朱武邺花家发财了,发大财了。百万富翁TMD也太容易了。而文宅大院还将作为清末民初的经典建筑长期保留。保留到猴年马月,不知道。一切都听政府的,政府说留,就留;政府说拆,就拆。

    贫民窟的主人们蜗居在滚地龙里,俯首帖耳习惯了,如今一夜之间将在高楼大厦上鸟瞰世界,真是“换了人间”。新的住宅小区更换了地标,贫民窟、滚地龙清除得荡然无存,人的精神面貌也将焕然一新。

    文建国多了一个心眼,这些人心理上,可以“从奴隶到将军”吗?我的文宅大院像一位孤苦伶仃的老人,蹒跚在一群青壮年的人流里,显得不入流不合群,可他还需强打精神,努力保持着那么一点点行将就木的贵族尊严。它的周围人头攒动,一如古人所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大凡出现拆迁的地方,无不人心躁动,一言一行,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与一个“钱”字休戚相关。

    朱武家早已不是原来意义上的滚地龙,而是两层的楼房,虽然看上去岌岌可危,可面积却是翻了一番。现在听说要拆迁了,再盖房造屋已经不可能了,但在屋内叠楼加阁却是谁也管不了的,在院子里胡弄一些小披子堆放杂物也是水到渠成的。

    老大朱金已经谈婚论嫁,朱银不也快了,朱铜虽然还在部队,但总是要回来的。于是朱武家又忙碌了一阵。拆迁赔偿,韩信将兵,多多益善。谁不想多捞两个现的?邺花整天打着算盘,她在看到公告的同时,就有了主张,这就是让拆迁利益最大化。朱武反正按照她的指示办就行。

    朱武见邺花让自己买回的尽是一些不值钱的木头木板木条很反感,整天没有事做,捣鼓这些没用的东西。邺花仍然是一句“你个夯货!”并不与他计较。她心里自有一本账,只要我的木料上了房子,起码是百分百的利润。还有一些材料是她自己在其他拆迁工地上顺手牵羊来的,那就是无本万利了。

    朱武下岗多时,他原来工作的芦材厂,后来改成了钢木家具厂。钢木家具厂改制的时候,邺花同意他提前退休,退休工资虽然不多,但足够他个人玩玩的了,家里的房产出租,加上邺花的买卖,已经让小日子过得不要太滋润了。

    朱武退休以后,早晨遛鸟,上午菜场逛一圈,下午泡澡,晚上喝酒或打个小牌,悠哉游哉。邺花只准他每周打一次麻将,因为他是“夯货”,输多赢少,又不跟人家计较,香烟还撒得挺勤快。

    朱武自从那次强占周老板地盘,赶走了周老板以后,始终保持着一方“地保(不是地保的地保)”的地位。仓巷及其周边,一提到朱武,是既害怕又敬重。他的三个儿子(原来是两个兄弟)也是长得五大三粗的,这一家子有四个大男人一起站出来,还有他手上的双节棍,有谁人吃得消?

    朱武从不无事生非。有些狗屁倒灶的纠纷,朱武一到场,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邺花平时为人刻薄,但那只是小女人的刁钻,良心不坏,一旦她的毛捊顺了,嘚瑟起来,出手也是挺大方的。

    等到廖进军的拆迁队伍正式进驻仓巷的时候,老百姓的准备工作也业已就绪。

    拆迁,建设民宅,明明是市场行为,但街道办的工作人员,甚至附近事业单位的工作人员,包括一些小学教师,却成为拆迁谈判桌子上的生力军。

    对小学老师参加进了拆迁谈判大军,文建国尤其反感。你们什么人都可以用,怎么可以动用教师,有半毛钱的关系吗?我这不是人事处长了——如果还是人事处长,他又能怎样,那些小学老师不在他的管辖范围,否则的话,哼……

    文建国越想越恼火,这才是真正的有辱斯文呢!而且还是所谓的组织行为?文建国搞不懂,是全民经商吗?真的就是需要全民经商吗?老师的家教又何罪之有?

    他就想问问进军。进军说,正好,你来吧,今天晚上我举行进驻酒会,喝过酒,我们说说话。建国说,你那个酒会我就不参加了,我也有饭局,喝酒以后我过去找你。其实建国没有饭局,他是不愿意搅入进军的酒会。

    进军见了建国就说:“这个你就外行了吧?这是经验,这是行之有效的经验。今天晚上我请的就是这一干人马,有街办书记、主任,人武部长和社区主任,有附近的小学校长,至于具体事务由谁干,我不管。我也管不了。”

    文建国既愤愤不平,又一头雾水。
第三部 第十八章 进军仓巷大拆迁(三)
    进军就侃侃而谈了:“中国的良民一般绝对听政府的,有政府出面事情就好办了。对待拆迁,可以说这是一个充满利益诱惑的活儿,我和业主双方都想利益最大化,所谓‘双赢’。其实从字面上理解,根本不可能有‘双赢’,只是在相互对立着两个方面,对方的‘赢’,在我方可接受的范围;我方的‘赢’在对方可接受的范围,也就是寻求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节点。当然,对节点的形成和认定,是综合因素的结果。也许这些因素里有虚假的成分,但在一个特定的时间地点上,当事人双方认为是可行的,就行。”

    “既然是‘双赢’了,那输家在哪?”文建国不解。

    “你读了那么多的书,你真不知道?”进军问。

    “那么有没有坚决不让拆迁的?比如西方讲究什么,风可进,雨可进,国王千军万马的铁蹄不可进。”

    “没有,或者说,很少,极个别。我至今还没有遇见。你说的那种‘坚决’,所谓坚决不坚决,全看你给出的赔偿是多少。对于个别刁民,我们也有办法,说黑吃黑,说官商勾结,说警匪一家,随你怎么说,反正我的建筑队伍能够按时入驻,就算是我的工程完成一半了。”

    “那他们这些公务人员拿着国家的工资,自己的事情不做,全帮着你做,你不要付工资?”建国问。

    “你是真的不懂。公务人员怎么能帮着‘资本家’干活呢?”进军很耐心地解释,“工资自然是要付的,但那不叫工资,叫劳务费,或者说是茶水费,车辆费,加班费,冷饮费,烤火费,误餐补贴什么的,等等等等,多着呢,五花八门。只要你想发,人家想拿。什么名目不好叫?”

    “那他们原来自己手上的事谁做?”建国不依不饶继续问。

    进军说:“我说你迂吧,你不高兴。你还是书读多了。你以为人家都像你一样忙啊?他们那些人呢,坐在办公室也是混日子,喝茶、看报、吹牛,不是玩电脑,就是炒股票。出来跑跑,既散心了,又活动了手脚,有烟抽,有酒喝,还有外快捞。何乐而不为!”

    “每个月能拿多少呢?”

    “又是外行话了,我能给他们按月发?我给他们打包,签订了多少平的面积,给多少费用。多劳多得,按劳取酬。怎么发,发多少?我不管。总是划算才有人干的。你说是不是?至于人家怎么巧立名目层层克扣,那就不在我的书中交待了。”

    建国听出点眉目,又问:“遇到钉子户怎么办?”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共产党有的是办法,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拔过多少钉子。真正拔不动的钉子户,是少之又少。但愿不要碰到。”

    “你搞商品房,怎么又扯上共产党了?”

    “我们不正是在党的改革开放政策下做事么?改善人民群众的住房条件,带动了当地商业的繁荣,教育的发展,交通的便利,不都是为政府做事,为政府做事,不就是为党工作?还有,拆迁有了矛盾,社区不稳定,社会不稳定,那么维稳是不是政府的事,党委的事?他们出面做工作,不就是为政府做事,为党做事么?”进军这么说,就把建国给绕进去了。

    建国知道这维稳可是第一要务呢。哪里维稳出了纰漏,一把手就等着下岗吧。

    “最后还有税收,我一个人上缴国库的税,可以养活多少公务人员!”进军见建国不吱声了,知道真理在自己一边,他越发得劲地说。

    “那倒也是。那是不是目前的政策滋养了你们一群资本家?”建国哪里真的就认输了?他说话还是带刺的。

    “是,也不是?这样的理论问题你搞不清,难不成我可以搞得清?你问错人了吧?要说理论,我至今只认认真真学过一段马克思的经典,我可以一字不落背给你听。”

    “你背给我听听?”建国不信。

    进军还真的就背了:“如果有10%的利润,资本就会保证到处被使用;有20%的利润,资本就能活跃起来;有50%的利润,资本就会铤而走险;为了100%的利润,资本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以上的利润,资本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去冒绞首的危险。”

    建国不会背,大概意思是知道的,他记得当初金光辉就是在“资本”的蛊惑下,差点没有来得及从商海爬上来。

    建国不知道进军背得对不对,估计是对的,因为进军背诵得很流畅很自然。他还是第一次发现进军在自己面前卖弄知识,而且是老祖宗马克思的,可见进军对这段经典语录的重视了。

    可是他说:“不简单啊,进军,我怎么过去没有发现你有这种水平呢?而且你是反其意而用之。马克思是在揭露资本的罪恶,你却拿着罪恶的资本来励志自己。活学活用,活学活用!”

    “哪有啊,您这是夸奖我,还是埋汰我?”进军亦真亦假地问。

    “我是诚心诚意地奉承您。”建国回答得也很妙。

    “我不跟你开玩笑。这是我唯一能够背诵的马克思主义经典。当然还有一些口号式的不算,比如‘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我之所以看重这段话,是因为从正反两个方面都可以运用其理论价值。它鼓励我正确地运用资本,评估资本,正确地用资本去赢得更多的利润;它也告诫我,不能贪得无厌,否则是要上绞刑架的。”进军说得很诚恳,甚至可以说,很虔诚。

    建国说:“这还差不多,能够保持清醒的头脑。今天你让我既看到了资本家贪婪的一面,也让我看到了你作为现代资本家还有所敬畏的一面。这俗话说得好,人在做,天在看。好!预祝你仓巷项目马到成功!来,干杯!”他们举起茶杯碰了碰。

    临走的时候,进军看看四周无人,对建国说:“其实,我不担心下面的拆迁,而是担心上面的决策,以及市里方方面面头头脑脑的协调。人家的胃口大着呢,今天请这家喝酒,明天请那家喝酒,喝酒的时候再意思意思。”他边说边用左手的三根指头习惯性地搓搓,“喝酒以后,再到歌舞厅或者洗浴中心休闲。当然还有更大的主儿,那是必须事先上门做工作,一般的饭局是不参加的,遇到狮子大开口的,想哭都不敢哭……不说了,不说了。”廖进军打住。

    文建国无语,这水的深浅,猫腻的多少?呵呵,这进军也不容易呢。
第三部 第十九章 仓巷拆迁起风波(一)
    邺花带着汽油瓶站在自家二楼的平台上,扬言要自焚。不管是真是假?反正关键的时刻我上去了。为了邺花,也为了廖进军。——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廖进军在仓巷的拆迁,进展顺利,两个月后,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家“钉子户”。文建国不怀疑廖进军的能量。

    几天前,拆迁的人扬言,明天如果再不签协议,我们也不管了,到时候你家可不要后悔噢!

    从第二天开始,拆迁的人上门并不多话,只是简单地问:“签不签?”一副胸有成竹模样。有的工作人员类似于捡拾到阎王爷的生死簿的“小鬼”,拍拍手上的《协议书》趾高气扬,不签,我就打“√”了。

    有拆迁户想通过再次絮叨,兴许可以再捞两个的,但对方并不理睬,摆出转身就走的架势。于是“钉子户”们多数扛不住了,“签吧,签吧。我们不想签,但吃不消你们的敬业精神。签,签!成全你们!”钉子户也不是容易做的。

    在邺花家,朱武看看邺花,一筹莫展。他等着邺花最后拿主张。邺花说:“条件答应了就签!”“条件就是那个条件,我再问一遍,签不签?”拆迁人员耐着性子再问一遍。那口气就像对待六、七岁的熊孩子,你走不走?不走,我就丢下你不管了!

    “不签!”邺花回答得斩钉截铁,来人立马转身就走。快三个月了,朱武感觉这日子过得不踏实,刚才人家真的走了,朱武要多后悔有多后悔。

    邺花心里也是难免一怔,感到哪儿不对劲,好像有一种失落吧。她希望对方跟她讨价还价,在斗嘴斗舌,唇枪舌剑之中,她享有明显的快感,眼见得真金白银越累越高,她也越发趾高气扬。

    刚才她得到了消息,整个笤帚巷仓巷,拆迁协议除她家以外全签了,有一大半的人家已经搬走。邺花咬咬牙,心想,你总要再来找我的。她横下一了条心,但内心还是有点蚂蟥叽嘈的。

    果不其然,在拆迁工程队开始动手的前一天,又有人上门了。这是真正的最后通牒了。按朱武的意思,就算了吧,见好就收。

    邺花仍然不同意,她内心有些怨恨,你们就真的这么绝情?一点儿也不让步了?几十年来,邺花在仓巷没有吃过亏,如今拆迁倒成了孤家寡人了?这口气,她难以下咽。她开始实施早就谋划好的一条惊天动地的计划。

    她让朱武在自家的二楼平台上,拉起了一条早就准备好的黑底白字横幅。横幅上一笔一划地写着:“强制拆迁,民不了生!”虽然横幅上将“聊”写成了“了”,反正大家都知道那个意思。再说了,一个“了”字,也很形象,这里取其“终了”意,可牵强附会。

    邺花还让朱武站在平台上不停地用马粪纸窝成的喇叭叫喊。

    她给朱武拟了几条口号,无非是,“强制拆迁,民不‘了(聊)’生!”“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人民热爱共产党,政府关心老百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云云。

    邺花私下里搞来了汽油,用一个酒瓶装着,准备在人多的时候她亲自出场,拿出杀手锏。现在还不能交给朱武。他怕朱武这个夯货夯起来,在不该点火的时候点火,一失手,就得不偿失了。这种事必须由自己亲自打理才放心。

    邺花家门口的人越聚越多。看西洋景的人越多越好,这正是邺花期待的轰动效应。演戏是要人捧场的,朱武在平台上的表演只是序幕,高潮还要等到我上场呢。

    社区的领导来了,街道办事处的领导来了,派出所的民警来了,还有报社电台电视台的记者也来了。不要看朱武平时神气,其实他只是一个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的户儿,他对政府始终是畏惧的。他开始胆怯了,生怕丢了面子,生怕真有一个三长两短,事情闹得不可开交。

    邺花就在下面不停地给他打气,不停地发出新的指令,教他喊出新的口号。“凡是欺压老百姓的人都没有好下场!”“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条件不答应,坚决不拆迁!”朱武只能是鹦鹉学舌,她在下面说一句,朱武在上面喊一句,邺花不说,他刚刚喊过的口号就立马忘了,他太紧张了。

    不一会儿,不用邺花教了,围观的人群里不断有人替代了邺花。于是下边喊一句,上边喊一句,有时是下边几个人同时喊,效果已经很好了,朱武就偷懒,坐下来歇息了。而下边的口号不断有人翻新,一浪高过一浪。

    “反对强拆,反对暴力拆迁!”

    “给百姓以公道,还人民以民主!”

    “朱武、朱武,我们支持你!”

    朱武听到下面这么些人支持他,就慢慢地恢复了常态,平台本身不高,他走到平台边上,哪知道站在远处的有人看不清,以为他要跳楼,就窝起嘴巴大叫,“有人跳楼啦!”“有人跳楼啦!”

    朱武没有想过跳楼。他笑笑,向下面挥挥手,又掏出香烟,向下面撒,留了最后一支给自己点上。

    远处又有人喊:“三二一,跳!”“朱武——跳楼!”“跳楼——朱武!”朱武远远听得,心里不舒服。喊的人不是笤帚巷的,也不是仓巷的,反正他不认识。

    你们站老远的地方喊话,老卵湿气的!有本事到我面前来,看我不跳下去,揍你个弯弯筋,让你们看笑话!他心里犯毛,嘀咕着。

    自家的两层楼房并不高,跳下去打个滚就没事了。

    不过他也蛮难过的,大庭广众之下,受人奚落,全是你TMD邺花惹的事,你怎么不上来了?邺花,邺花!

    这时候,有个领导模样的人发话了:“朱武,朱师傅,老朱同志,你先下来,有话我们好好说!”

    朱武犹豫。已经有推土机、挖掘机、铲车等大型机械正在工作状态,离自家不远了。我一下去,推土机、挖掘机、铲车过来了怎么办?守土有责啊!他还在犹豫。“邺花,邺花呢?”他看不到邺花,一时没了主意。人呢?刚才还在这里的。

    “来了,来了!”

    邺花不失时宜地出现在平台上,她拿着两个白酒瓶子。是的,她搞来了一瓶汽油,却拿着两个瓶子上来了。她对楼下的人群说:“没有什么好谈的,我带着两瓶汽油上来了,不达目的,死(誓)不罢休!”在这里,她把“誓”换成“死”,措辞倒也算准确吧。围观的人群一阵躁动之后,现场突然出现了令人窒息的沉闷。
第三部 第十九章 仓巷拆迁起风波(二)
    原来开玩笑的,幸灾乐祸的,惟恐天下不乱的,全都哑巴了。显然,真的用上汽油的话,是要出人命案子的。即使人不死,那半死不活的,人不人,鬼不鬼的,那可不再是嘻大六刚的事儿了。

    十分钟出头吧,110、119、120都陆续来了。119的车辆进不来,在远处待命,有消防战士全副武装,背着灭火器跑步站到了楼下,他们站在围观人群的最前面。

    如此一来,气氛分外紧张起来,好像有定时炸弹一触即发,但毕竟又不是炸弹,它不可能立马危及四周,只是当事人存在生命危险,即使性命无虞,也会留下终身残疾。

    围观的群众并不想真的发生什么,但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他们也当然希望自己是第一目击者,那一定是十分好玩和刺激的。

    刚才发话的领导正在训斥他的部下,怎么朱武老婆上去了,你们没有看到?你们怎么不跟着上呢?

    邺花听到了,却道:“什么?你们想上,你们上来吧,我们同归于尽,我正愁着死的时候没有垫背的呢!”“喂,那位领导,你上来,我抱着你,一道浇上汽油,一道上西天,怎么样?”“别的人上来不行噢,我就要那位领导,喂,就是那位说话的领导,我配得上你么?”

    领导虽然遭到奚落,可他大人不记小人过,这些刁民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今天不出纰漏才是王道。他对着楼上喊话:“我说你们夫妻俩长得一表人才,怎么就想不开呢?不就是为了多拿几个拆迁费?万一你们擦枪走火了,给你再多的拆迁费也没用。你们说,是不是?你们下来,我们好好谈谈!”

    “你们像好好谈的样子吗?”邺花指了指推土机、挖掘机、铲车的方向。

    领导立马让人告知,作业机械停下。说:“怎么样,停下了,你们可以下来了么?”

    “不谈好,你们不准动工!怎么样?”邺花反过来把问题踢给了领导。

    说话的领导肯定不是大领导,他对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了,临时停一停可以,长时间停止作业,不是他能决定的。耽误了工期又是一个新问题。领导身边的人团在一起商量。

    邺花见他们没有了声息,有点得意,“怎么样?喂——领——导,冒号,你表态啊?”她随机应变,以攻为守,不像朱武一根木头戳在那里。

    “邺花同志,你先下来吧,你提出的要求,我们会考虑的。”有人喊话。

    “考虑有个鸟用!”邺花毫不客气,而且口令接得飞快。

    领导有点发毛了,知道这是遇上泼妇了。这种话语从女人嘴里出来,绝不是一般的女人,继续对话,可能只会让自己更加难堪,自己说不过她,也骂不过她,而且还不好骂。总不能和她一般见识吧。

    围观的人群里却又热闹起来了,有人开始寻乐子了。

    “领导——冒号,‘鸟用’有什么用?”

    “楼上的那位女士,‘鸟用’是什么意思?”

    “‘鸟用’,当然有用,邺花,你真的不懂,还是假装清纯?”

    “领导,冒号,请你告诉邺花同志,‘鸟用’干什么用?”

    “邺花,冒号害羞,请你给解释一下,‘鸟用’是干什么用的?”

    “回家问你妈去!”她抓住了最后一句话,与围观的人互动,现场一个个笑得乐开了花。

    问话的人,话中有话,本身就不怀好意。领导与群众对峙,如何斗智斗勇相当有趣。有老话说,法不责众。人多势众,耍耍嘴皮子功夫,快活一时算一时,本来就是看热闹的。

    邺花站在平台上洋洋自得,邺花从小就喜欢表现自己,只是她读书太少,长期生活的圈子就是笤帚巷仓巷,所以她在笤帚巷仓巷一方还是能够尽情地表现自己的。

    现在她就站在舞台上,台下观众众多,还有不少领导、记者、警察,还有人与她互动,她越发起劲。她知道,群众都是站在她这一边的;她也知道,群众是真正的英雄,我今天就是英雄的代表了。

    她说:“各位领——导,各位记者、警察同志们,各位邻居,各位老少爷们:我和朱武在笤帚巷在仓巷已经居住了50多年,朱武都快60年了,我们对笤帚巷对仓巷感情深着呐。现在突然要拆迁,还真是舍不得。但我们老百姓也要支持政府改革开放的大政方针是不是?政府在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同时,也不要让我们平头百姓吃亏是不是?”

    她像在作报告,又像是为老百姓代言,赢得围观观众一片掌声,那些公务人员有些尴尬,鼓掌不是,不鼓掌也不是。

    邺花继续(还有零零落落的掌声,她不管了):“我和朱武上有老,下有小,还有一个吃奶的外孙子,马上老大又要结婚了,又要添人进口了。四代人呢,哪有说拆迁就拆迁的道理,我们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对吧?我也不怕什么白道黑道红道黄道灰道,我反正简单,站着一竖,躺下一横。”

    她举了举手中的汽油瓶子,她一举瓶子,台下就又是一阵骚动,有人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退,生怕她将汽油弹扔在自己的身上。

    “不要怕,不要怕,我是不会把汽油倒在你们身上的。”邺花显然是注意到了楼下的反应,“不过如果有谁不经我的同意非要上楼的话,那就是说他愿意和我一起尝尝汽油的滋味,我也是挺愿意的!”她似威胁,也似开玩笑,“那就同归于尽呗!”

    “邺花同志,不要开玩笑!这种事情是不能开玩笑的!”那位领导又发话了,他真的不愿意在自己的辖区内出人命啊。

    邺花问朱武,他是谁?

    朱武双手一摊,“你问我,我问谁?”朱武的口气很冲。

    哟嗬,脾气见长了?她知道朱武站在楼上的时间已经很长了,这个夯怂不耐烦了。可是她还顾不上他,她对楼下喊,请问楼下这位领——导,您是谁啊?

    领导向旁边的一个人挪挪嘴,一位张姓工作人员向邺花喊了,“他是我们街办戴主任。”

    “噢,戴主任。”邺花灵机一动,又有话了,“怎么书记不来,主任来?主任还是‘代’的?我知道,书记是一把手,您是几把手?您说话管用吗?您看,我是在开玩笑吗?”

    “邺花,他是‘几把’你知道的。”有人用谐音插科打诨。

    可这时候的邺花不屑开玩笑,她说:“请不要开玩笑,对领导要礼——貌!”说不开玩笑,她的话音里却充满着调侃,围观的人群里又是一阵嘻嘻哈哈,于是又有人喊起来了,“邺花同志,您是五讲、四美、三热爱的模范市民,我们向您学习,向您致敬!”
第三部 第十九章 仓巷拆迁起风波(三)
    戴主任有点恼火,虽然在街办内部,他的现实生活就是如此——与书记平级,却是二把手。他不愿意,也不敢指责目前的管理体制,分明各为党委、政府一把手,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党政不分了,前者是一把手,后者自然降格为二把手。

    书记是他曾经的徒弟,年龄上占着优势,今后最少还有两步棋可以走呢,而自己只能在正科级的岗位上结束仕途。至于“代”不“代”的说法,他并不在意,因为那只是玩笑。虽然让辖区内一个泼妇指指戳戳,有点憋屈。

    他笑笑,装出很大度的样子,尽量把话往幽默里说:“邺花同志,虽然我只是‘代’主任,不过请放心,我们书记出差去了,在这段时间里,我不但‘代’主任,还‘代’书记。你下来,我们现在就谈。”

    他想的是,只要邺花下来,事情就好办了,起码不要是我在的现场出现自焚事件吧。今天出现场的,我是最高领导。

    “算了吧,戴主任,我看您也是一个老实人,我不跟您计较,您还是将说话管用的人找来,我不给您增加麻烦。”邺花这样一说,很具有煽动性挑拨性,对他充满着同情,为他开脱了责任,又有点瞧不上他。

    戴主任早就不担心被别人瞧不起了,二把手就是二把手,这是事实。但问题总得有个交待,像邺花这样,就是手里拽着手榴弹的弦,压着炸药包的电源开关,说爆炸就爆炸了,现场领导的责任还跑得掉?

    他环顾四周,自己确实是最大的官。就在他忖度着究竟怎么办的时候,始终站在他身边的小张问邺花,“邺花女士,你说不跟我们戴主任说话,那你要和谁说话?”这样的问话虽然对戴主任不够尊重,但能把戴主任从困境之中解救出来。

    “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吗?还要我教你?切!”邺花露出鄙视的神色。其实她也不知道究竟要和谁说话。

    “那是不是让开发公司的老板来,他才是最关键的人物。”说话的小张虽然吃了个瘪,但他仍然要为自己的领导出谋划策。

    他早就想到要把球踢给开发公司了,但他想转弯抹角地让邺花说出来,而不是由自己提出。

    戴主任知道拿了开发公司的经费,按理说就与开发公司无关了,可他还是同意了小张的意见,事不宜迟,说“那就试试,你打个电话给廖董事长?不,还是我自己打吧。”

    平时与廖董联系都是由书记亲自出面的,今天的电话迂回到在外地的书记那里显然不妥。戴主任离开人群远一点,拨通了电话。电话响的时间很长,几乎是在戴主任已经失去耐心的时候,对方才接听。

    他想通报这边的情况,廖董说情况知道了,正在研究对策,马上派人来。戴主任准备多说两句的,廖董已经挂断了。要么是对方瞧不起我,要么是对方也很着急。他也来了一声“切”。

    在平台上的邺花眼光一直盯着戴主任,她见戴主任的电话没有说上两句就挂了,猜不透什么意思。如果拆迁的人真的不理睬她,让她的房子成为孤岛,那她将是很无聊的;如果真的不来拆迁,那她的破房子又是不值钱的。这就要她拿捏得恰到好处才行。既要拆迁,又要效益最大化。

    戴主任挂了电话后开始抽烟,他故作镇定,静候事态的发展,反正廖董知道了。如果不来人,就是他廖董的事了。

    邺花同样也是若无其事的样子,她也不能着急。人家又没有拆到你家的房子,你如果太着急了,就证明你另有所图。你不着急,才说明不是我要拆迁,而是你们要我拆迁。围观的群众觉得没意思了,没有人跳楼,没有人自焚,没有人理论,连话也没有人说了。

    已经是午饭时间了,有人要走了,有人却说,你们真笨!暴风雨来临之前,是否是风平浪静?黎明前的天空是否是最最黑暗?文学作品里高潮即将出现的时候,是否是有一个相对平缓的过渡?

    对呀!你们看好,关键人物马上就要出场了,高潮就要来临。你们已经看了大半天了,现在走,真的十分可惜,前功尽弃了。

    说话间,有人大声喧哗,看,快看!又有人上房了,所有认识他的人,根据自己的认知度和习惯,纷纷叫出了那个人的称呼。

    文建国。文处长。文校长。文书记。文老师。

    仓巷的人,笤帚巷的人都认识他,虽然称呼不一,但喊得都对。文建国来到朱武家楼下的时候,没有人注意他,但他一个眼神,一个手势,朱武就放下了梯子。等到大家回过神来,发现有人上了平台的时候,文建国与朱武,与邺花已经面对面了。

    朱武看到建国很高兴,他早就不想玩了。什么是水深火热?这就是水深火热,分分秒秒都在煎熬呢。

    文建国是受廖进军之托来解决问题的。进军在电话里将情况向建国作了通报,并且给了他一定的让步权限。条件自然是双方各让一步。

    建国不想让进军的工程受到阻碍,进军的忙是要帮的;他也不想让朱武邺花一家受到伤害,特别是身体上的伤害。文建国好像受命于危难之中,有点兴奋。谁说是“百无一用是书生”来的?我,文建国可能就是今天的最佳人选呢!我不上,谁上!

    刚才廖进军给他交了底,文建国也了解到拆迁过程的大概情况。

    拆迁队伍接受了政府或老板的打包价,对拆迁户是能少一文,好一文;拆迁户呢,自然是能多一文,是一文。有谁跟钱过不去呢?这就看拆迁的双方,谁的能量大,谁就赚钱多。关键就是在这中间找到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平衡点,就是廖进军说的所谓“双赢”。

    朝中有人的不吃亏,钉子户不吃亏,或者说是尽量少吃亏,也是人人心里都明白的。文建国说,这么说,所谓的钉子户就是你们养成的?廖进军说,也可以这么说吧。过一天跟您详细汇报。对不起,对不起!今儿个劳您大驾,先把您那位漂亮能干的女同学劝下来就行。
第三部 第二十章 邺花自焚真闹剧(一)
    邺花自焚只是一场闹剧,但人命关天,别人又不能不当真。廖进军和葛一芃总归是一对难分难解的冤家。——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邺花也很开心,老班长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了,否则她还下不了台呢。虽然她并不知道文建国为什么而来,代表谁来。

    邺花故意装着不满意的样子说:“如果不是给你老班长的面子,哼!要你上来干什么?你是帮开发商说话,还是帮仓巷老百姓说话?你是能满足我们家的拆迁要求,还是能够和我同归于尽?”

    她对文建国说过了,又对朱武大言不惭地说:“你不要吃醋,如果我能够抱着文建国同归于尽,我这一辈子也命有所值了。”

    说完她又转向文建国说,“老班长,您说是么?”

    文建国不敢答她的腔,转向了朱武。跟这种女人(虽然是老同学),在这种场合说话,他的内心其实也是胆怯的。

    “你不要命就算了,还要拉上邺花干什么?老话说,君子有三戒:少年时戒美色;壮年时戒殴斗;老年时戒贪图(句句都说到点子上了),你现在贪图什么,说来说去,不就是为了两个钱么?真是要钱不要命的家伙!要自焚,你一个人自焚好了,我也不拉你,但你不要拉上邺花啊!你马上都是花甲之人了,还做这种蠢事!?真是一个‘夯货’!”

    建国并不理睬邺花,他按照事先的备课,一上去就骂朱武,故意冷落邺花,但言语间又处处显示出对她的关心,对一个女人的关心。朱武是男人,他的思想简单,为人直爽,多说两句不要紧。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和老同学的面子。

    “夯货”是邺花的口头禅,小学男同学个个都可以骂他“夯货”,但邺花在场时没有人敢骂,用邺花的话说,我骂可以,别人骂不行!谁骂跟谁急。今天是平时从来不骂人的老班长骂了,她却也奈何不得。

    文建国真真假假,也不管朱武懂与不懂,把自己准备好的说辞统统说了一遍。他知道这绝不是朱武的主意,但话只能这么说。他一边说,还一边跟朱武眨眼睛,生怕朱武不理解,被他说毛了,跳起来就坏事了。当然他说话的声音不大,楼下的人听不到,他也要顾及到邺花和朱武面子。

    房子周围虽然很安静,但楼下的人听不到他们的对话,于是又有人喊起来了:“声音讲大点,我们听不到!”“朱武你个怂,缴械投降啦!”“邺花呢,邺花怎么没声音啦?”

    邺花可不是好随意被欺侮的,她扬起了手上的酒瓶子,朝楼下挥舞了一下,围观的人,下意识地往后撤退。邺花哈哈大笑,指着人群叫骂:“谁个再JB啰唆的,有本事的上来,我跟你同归于尽!”

    其实文建国是小瞧邺花了,他一开口,邺花就知道文建国是在故意说给自己听的。文建国不可能不了解她和朱武的情况,而不分青红皂白责怪朱武。他这是有意地打一个,揉一个。打,只能打男人;揉,只能揉女人。她完全体谅建国的做法,而且她一直尊重文建国,从小对建国就有好感,只是囿于自己的身份家境等原因,她自暴自弃自怨自艾地折腾自己,否则的话,她也不会跟上朱武了。

    于是她就将错就错,也跟朱武眨眨眼,把事情完全推给他朱武。朱武成了冤大头。反正朱武做惯了自己老婆的冤大头。

    文建国也不能不说邺花两句,“我不稀罕跟你自焚,史静还等着我呢。而且我也相信你不会真的自焚,三个儿子一个姑娘,你真的舍得?我知道你是吓唬吓唬人的。你没有那么蠢!”文建国既道破天机,又恭维了她。邺花不作声了。文建国一上来,她就准备下台了,只是在考虑怎么下台,既要有体面,又要有实惠。

    文建国见他俩都不作声,知道事态得以缓解,就放下心来了。

    他让邺花说说,怎么回事,需要我做点什么。廖董事长和我的关系你们还不知道吧。他先伸出两只手,意思是你们先把汽油交出来。邺花和朱武一人交出一个酒瓶子。围观的人群里发出一阵掌声。

    有人又喊出了,“朱武,你怂了吧?”“朱武认怂,朱武认怂!”没有人敢再跟邺花起哄了。

    本来有人等着高潮来临的,没有想到形势急转,整个过程虽然有几个小小的波澜,但是没有高潮可言。如果从文学创作的角度来说话,它实在是不成功的。

    仓巷的人晓得,既然文建国出场了,这场戏也就开始落幕了。只是这幕落得少许快了点,怎么也要一波三折才好啊。

    朱武、邺花陪着文建国下楼喝茶,戴主任和小张也来了。文建国将前因后果说了一个大概,该省略的省略,该强调的强调。邺花却对戴主任眉开眼笑,打招呼,赔礼道歉。

    戴主任刚才已经领教了邺花的厉害,还有点拘束。邺花敬烟,还要点火。戴主任连忙说,不敢不敢。我怕你抱着我不放呢。戴主任念念不忘刚才的那一幕,心有余悸,但心情好多了,毕竟没有出现恶性事件。阿弥陀佛!

    邺花果真就作出要拥抱的样子,吓得戴主任连连后退。大家都笑了,氛围一下子和谐起来。朱武在一旁傻笑,他知道老婆的德性。

    文建国也很高兴,他没有想到自己一出场就解决了问题,就是像邺花这样刻薄刁钻的人,也只是给了一点甜头就心满意足了,老百姓还是好说话的。我的廖进军同志的收益不知道有多少呢!

    如果发生了自焚事件,朱武家破人亡是免不了的,而又有多少人会被牵扯进去,乃至于揪出一个什么涉黑的、涉腐的,或者涉其他什么的集团,跟着倒霉的人数就不是以个位计的了。

    文建国从邺花的简要叙述中,了解到工作人员已经上门服务了N次,邺花至所以得理不让人,是因为每次都尝到了甜头,开始是几万几万的上,后来是几千几千的加,最后是几百几百的磨。

    邺花乐此不疲,虽然越来越少,要总是在增加,何乐而不为呢?

    “让拆迁户同意搬迁,一般要谈多少次?”文建国似乎不食人间烟火,他问戴主任。

    戴主任说是七八次,十多次吧。

    “最少的呢?”文建国继续问。

    “也就是七八次,十多次吧。”

    “那为什么不能一次到位呢?”文建国很不理解地问,“或者说谈个二三次吧?不是说公开公平透明吗。”

    “口号不都是这么喊的么。我没有具体参加过,但听说这是行情,或者说是潜规则。你懂的。”戴主任见文建国仍然有点迷惑不解的样子,又说,“你问问你的女同学,就是现在,她的心理价位达到了没有?谁还不是越多越好呢。她今天给你天大的面子了,是吧,邺花同志?”

    “那当然,今天如果换一个人,天王老子来也不行!从小到大,我就服老班长。”邺花扯开嗓门欢快地应承道,甚至还向文建国抛了一个媚眼。

    屋子里充满着善意的爽朗的欢笑。
第三部 第二十章 邺花自焚真闹剧(二)
    朱武签订了拆迁协议,拿到了比原先略有提高的赔偿费用。双方皆大欢喜,退一步海阔天空啊。朱武家签订了拆迁协议,预示着仓巷笤帚巷的拆迁工程全面顺利地完成。

    就在仓巷的拆迁工程扫尾之际,《江州晚报》上突然刊登了《江南晚报》驻江州记者站站长的通讯报道《“天下粮仓”的命运令人堪忧》一文。隔一天,《江南晚报》全文转载。

    文章主要围绕房产开发商的逐利,与文化遗产保护的博弈展开,同时也介绍了宋元仓储遗址,以及与古运河的有机构成。至此,仓巷名称的出处,也水落石出。

    江州地方网站似乎为了配合“晚报”的宣传,披露了在发现的13处宋元粮仓中,已经损毁了8处。

    同时还有“据有关人士报料,开发商廖某某,私生活糜烂,老婆已经换了N个。”“开发商廖某某,勾结官匪,强制拆迁,差点引发拆迁户自焚惨案。”

    由于事关重大,仓巷笤帚巷拆迁工程被市政府有关部门很不情愿地叫停了。

    文建国听说了此事,为进军的楼盘开发担心,也为仓巷笤帚巷的拆迁居民户担心。他已经了解到,老百姓没有不想拆迁的,至所以不愿意积极配合,无不是为了多弄两文。

    去问进军,进军却说,不碍事,好事多磨。“逐利”如果仅仅是开发商的行为,恐怕在社会主义的中国也成不了气候。说开发商目无三尺,开发商敢吗?中国的事情,你懂的。至于网络上的言论,你打开网页看看,还有吗?

    建国将信将疑,他不得不信,又不得不疑。他就在进军的电脑上随手打开网页,还真的没有了。文建国感叹,如今网络厉害,更感叹网络管理的厉害。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只是谁“道”,谁“魔”?还一时很难说得清楚。

    “怎么样?”进军在建国面前,真人不说假话。他告诉建国,“说白了,如今的‘资本家’——你文建国同志对我的习惯称呼,有谁没有与当地政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要不触犯天条,政府对资本家是给出路的,政府工作人员对资本家是提供服务的。我只想发财,而有些鸟人做了官,还想发财。至于天条又是什么?那就是此一时彼一时的问题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进军与建国谈兴正浓,延生打来电话,也是关心他楼盘与文物保护情况的。进军告诉她,“电话里说不清,怎么样,过来喝酒,我当面向您汇报。”

    延生那边说:“少来,谁稀罕喝你的酒,我没时间!”

    “你不来就算了,那我就和建国两人喝了。反正也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了。”他故意轻描淡写地说。

    “建国在?你让他听电话。”她听到建国的声音,只说了一句“我马上到。”就挂了。

    进军作无奈状,说:“真没意思,我请她喝酒,她不来。一听说你在,她立马就来。建国,你说这,这是不是忒没意思?”

    “你俩忒有意思。”建国一语双关地回答他。

    “那你说,她是冲我来的,还是冲你来的?”进军故意问建国。

    “这还要问吗?大部分为你,一小块因为有我在。因为有我在,三人为公,她来,就是老同学聚会,如果只是你一个人,那就是你俩私下里的男女生勾搭。性质不同,懂不懂?”

    建国在自己人面前有时话也很碎,趁着一芃还没到,就调侃进军,故意把话说得很难听,“她一个人来,是担心羊入虎口呢。”

    “措辞不当,措辞不当!”进军摇摇手大笑说,“准确地说,应该是‘狼狈为奸’。哈哈,狼狈为奸!”

    建国一口茶含在嘴里,忍不住喷出来了。“可以想像,可以想像。”

    建国拿着餐巾纸,一边抹嘴,一边问:“你们现在的状态如何?我倒真的希望你们能够‘狼狈为奸’呢。”

    “是吗?我俩的一举一动不都是受你监督的,她也真是的,一次婚姻,没有几天,仅仅是留下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其他什么也没有。唉,可惜可惜。”

    建国看得出进军是真的为一芃鸣不平的,是不是还有幸灾乐祸的成分?不好说。应该是有的吧?

    “怎么啦?两人在唉声叹气的?是为楼盘,为文物,还是在说我坏话?”一芃长驱直入,一屁股坐上进军平时坐的大班椅,拿起桌上的香烟点燃一支。

    “看你大大咧咧的样子,好像到处流浪以后,回到家似的。”进军半是爱怜半是埋怨。

    “怎么,你不愿意?”一芃翻了他一眼,对建国说,“建国好久不见了,我请你吃饭!”

    建国也不客气,他就是愿意看到一芃和进军斗嘴,说:“在进军这里,你请我吃饭,不是明摆着敲进军的竹杠?”

    “请客归请客,埋单是埋单。进军,你说是吧?”一芃看着进军说,眼神里却满是挑衅的色彩。

    “我见过的无赖不计其数,可我就没有见过有你这么无赖的无赖!”进军说,“不过嘛,我的姑奶奶!你请客就是我请客,我花钱就是你花钱。好了吧?”

    “不对。你的话,我听上去怎么像老太婆的裹脚布长长的,还要七绕八绕的。”她觉得进军话中有话,给他沾了便宜,“我酒还没喝,大脑清爽着呢。你是你,我是我。我们不搭界。客,我请定了。至于埋单,那得看有没有人愿意了。一定要自觉自愿的,实在没有人埋单,我又不是请不起。再说了,人家建国也会抢着埋单的,难道没有你,我们酒就喝不成了?”

    建国看到他们斗起来了,就在一旁看笑话,反正不是冤家不碰头。一芃已经站起来了,她拉上建国就走,“到酒店再说”。

    进军却故意表现出极大的醋意,挑逗说:“看你们亲热劲儿,倒好像是我在牵线搭桥,成全你们了?”可是一芃根本不睬他,拖着文建国已经出了办公室。
第三部 第二十章 邺花自焚真闹剧(三)
    一离开进军的视线,一芃焦急的神态一览无余,她问建国:“进军不会有什么事吧?那文物……”建国也没有把握,只是转告了进军“好事多磨”的原话。

    到了酒店,老板已经在门口恭候,进军领着建国和延生径直往里走。包厢是老板一直为进军预留的,只要不超出预定的时间,这个包厢就是进军事先预定好了的。包厢不是很大,但有里外两间,有洗手间,有牌桌,有沙发,装饰淡雅温馨,给人以宾至如归的感觉。

    服务小姐跟着进来了,递上热毛巾,捧上热茶,进军与她并不多话,但可以看出,他们之间很熟络,小姐的服务殷勤得体。

    建国说服务小姐不像是饭店的,而更像是大公司的高级白领。

    进军沾沾自喜地说:“这个包厢是我拿到仓巷项目以后精心挑选的,所有的装潢,还有服务生,都是我亲自拍板的。怎么样,你老哥的眼光如何?”

    建国回说,男人的眼光要女人评价。建国把球踢给了一芃。

    一芃先就顺着他的毛捋,说:“嗯,一切看得都很养眼,包括服务生。”然后又顺便给了他一句揶揄,“只是看得到,吃不到,你不感到难过?”一芃是在提醒他,不要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想着路上的。

    “你这个女人啊?好话到你嘴里就难听了。其实我早已心如死灰了,只是有时又感觉,在冥冥之中,还有那么一丝丝的期盼。”进军说得情真意切,一芃听得一阵心酸,建国听得也有些伤感。

    他们都知道,这“一丝丝的期盼”指的是什么,但谁也没有去点破,谁知道以后是怎么发展呢?三四岁的孩子白天玩疯了,或者水喝多了,晚上就可能尿床,那是正常不过的事,无需大惊小怪,长大了自然就不再尿床了。建国知道他们正在长大的过程中。

    进军问要不要请史静也过来?建国说算了,她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再说她的个性也不适应。一芃说,你是金屋藏娇呢。建国笑笑,他不敢与一芃多话,否则她说起来没完没了,吃不消的。

    说话间,进军已经将酒斟好。进军在这个包厢喝酒有个规矩,所有的服务项目全部由自己人动手,服务生在门外待命,随叫随到。

    一杯酒下去,进军开始说叨了:“请二位放心,仓巷的楼盘迟早还是要动的。你们想噢,如今从上到下,党委政府的兴奋点是什么?还不就是GDP么?至于GDP里有多少泡沫,那不是我烦的神,我也烦不了这个神。江州虽然在江南地区排名落后,无论是总量还是人均,但人均总不能排不过江北吧?”

    他端着酒杯示意,一边喝酒,他一边说:“说到粮仓遗址的保护,那也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更高档的文化开发,我不敢说不需要,各谋其政嘛。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谁心里没有一杆秤?”

    “孰重孰轻,你说了算吗?”一芃问得很温柔。

    “基本如此。”进军不敢打包票,但已经说得很到位了。

    文建国第一次看到他俩说话如此温文尔雅,很想笑话他们改邪归正了,但是文建国没有。文建国对他们的发展趋势,无法表示明确的态度,真的是两难。

    “吃菜,吃菜!”进军没有忘记招呼,“再说吧,‘万象’是我的不假,可我每做一个项目,有多少人投资入股,你们不知道。跟你们说吧,仓巷楼盘项目是‘江州第一高楼’的高档社区。市里有多少领导,还有那些部委办局的领导跟我定了房子?建国,包括你们教育局的领导。现在所有新建楼盘都必须有配套的学校,仓巷因为附近有学校,就没有考虑新建,但我承担了学校扩建任务,投资三千万。学校更名为‘江州万象学校’,九年制的。”

    “你不会白白地掏三千万吧?”建国听得很投入,立马问。

    “那当然,资本家全干蚀本买卖,那还叫资本家吗?你们看着好了,不要多长时间,我的建筑队伍就进场。这是我跟你俩随便吹吹的,在外不必多言。”进军说话还是挺谨慎的,就是他说的那些个领导的情况,他一个人的名字也不说。建国和一芃也一概不感兴趣。

    “希望你能一帆风顺,现在官场商场都不容易。你多保重!”一芃说出了心里话。

    “我的姑奶奶,这才像你说的话!”进军很受用,“来,我单独敬你一杯!延生,你也多保重!”一芃一副很乖巧地样子跟他碰了杯。

    “建国,我也单独敬你一杯。新婚的感觉怎么样?凭良心说,史静像四十岁的少妇,风韵犹存。”进军也真诚地向建国敬酒,“虽然不能生孩子了,但生孩子不是结婚的唯一目的。到了我们这个年龄,关键的是有人,有一个可心的人相持相扶,走完最后一段旅程,才是关键。其他的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无可,无不可。史静和付晓霞都很好。此一时,彼一时吧。”

    “呃哟喂,眼红了吧!你,你不会看上史老师了吧?”一芃又邪乎上了,撕下了刚才乖巧的面纱,一开口就与进军反唇相讥,不过大方向一致,都是刻意拿文建国开涮。

    “眼红又怎么啦?”进军毫不避讳,“我说的是大实话,是发自肺腑的赞叹。那次婚宴上,史静同学就是一位国际大牌模特。哪像有的人,像吃了发酵粉似的,说发就发了,一发还就发得停不下来了。”

    “少来!廖进军同志,今天我是来安慰你的,你就不能给我说两句好听的?”一芃自然不愿意接受进军的嘲讽。

    “你俩真的无可救药,刚才我还想,今天你俩学好了,可这还没有三分钟呢,又是一个针尖,一个麦芒了。”建国一句话就把他俩逗笑了。

    “廖进军同志,请你仔细地看看我!”一芃说着就站起来,这一看,进军就知道她的意思了,好像,似乎,感觉上确实苗条了一点。

    于是他说:“哇!葛延生同志,没有人欺侮你吧,我怎么看都觉得你没有原来富态了?”

    延生知道他正话反说,有点得意,“告诉二位吧,我已经开始瘦身了。我可不愿意总是比不上人家史静同志。”

    文建国心想,她这是“女为悦己者容”呢,他暗自笑了笑。
第三部 第二十一章 进军延生诉衷肠(一)
    五十岁以后,我的日子相对稳定。廖进军和葛一芃还在折腾。他们互诉衷肠,念念不忘。——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一芃想,关于“发酵粉”的话,进军说的也是事实,他是嫌我胖了呢,反正我已经开始减肥了。当然如果他不想到我,胖不胖不是与他无关吗?一芃心里释然,换位思考真好。不过她还是狠狠地瞪了进军一眼,以示我记得你说的话,我不会饶了你的,但今天我没有功夫跟你扯淡。

    她对建国说:“说说你和史静,我们的那位舞蹈演员女同学的情况,史静的身体怎么样?”

    一芃是真心为建国高兴。她也想知道建国和史静的情况,他俩走到一起,也不容易。虽然没有大起大落的故事情节,可两人中断联系的时间毕竟太长。不像我和进军一直粘粘乎乎的。如果说是有故事的话,这两人倒好像有默契,相互等着,等着等着,水到渠成了。

    建国好笑,这两个人今天说话讲究艺术了,不再唇枪舌剑,而是“笑里藏刀”了,是不是年龄大了,变得“老奸巨滑”了?还是两人有默契?

    果不其然,进军又开口了,“建国你就说说吧,你是二婚,感觉如何?还有你的文婕,自然还应该有付晓霞,有刘二,不,是刘强东先生。一起说说。”

    “你俩处于同一战壕,一致对外,我反倒不习惯了。我最喜欢你俩叮叮缸缸的。”建国不无幽默地说,“说说就说说,多大事啊!有个亲密爱人的感觉真好!至于文婕,应该说发展还可以,今后怎么样,得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建国不留空隙,抓紧时间,在难得和谐的气氛里就先说了。关键的是,他不想将话题停留在自己和史静身上,所以他必须主动地多说说其他情况。

    要说文婕,就不得不提到刘强东,因为是刘强东资助文婕到美国读书的。他把刘强东企业发展的情况,包括“晓霞”品牌,“晓霞”广告的情况转述了一通,还很夸张地吹嘘了一通“东方拂晓,霞光万丈”的广告,又回到了文婕身上。

    这丫头还算争气,学业还行。应该说,她的英语水平还不错,语言问题解决了,在国外就方便多了。说到语言情况,他又把文婕当初给史静当小保姆练口语的事情描述了一番,既夸奖了文婕,又夸奖了史静。最后的结论是,根据文婕目前发展的情况,不可能回来工作了。有刘强东和晓霞在,我也放心。

    晓霞也经常中国、美国两头跑。她是闲职,工作上没有什么压力了,酒也喝少了,坏事变成了好事。说她假公济私也行,说她假私济公也可。就是在她帮助政府搞点项目的同时,顺便看看女儿;或者反过来说,在她去看女儿的同时,也为政府办点公事。

    我们向来公私不分,只要把事情办好就行。她原本是一个正统的青年,现在也还正统,没有发现有什么贪污受贿的行为。当然请客送礼,我想应该是常态吧。进军你说呢?你是内行。

    文建国说说,又把话题转到进军身上了。

    一芃和进军最关心的还是建国和史静的故事,于是一芃又把话扯上了史静,她直言不讳地说:“我最最关心你们的结婚感觉,她的身体没有问题吧?”

    文建国听她再次提起,只好又回归主题了:“她的身体恢复得不错,没有问题了。至于我和史静嘛,都快步入老年了,男女之事已经不重要,虽说男女之欲尚存。有人说过这么个意思,世界进步,乃至整部人类历史,都是性心理推动的。我不知道一个健康的人,其性心理是否能够保持到生命的最后?但能在人生的最后一站,有一个可以说话,可以口无遮拦地说话,一直能够说话到老死,有这样的异性相处,不能不说是一份福分。

    随着社会生活的减少,年龄越大,越是依附于家庭,最后只有老俩口相依为命。我这么说,是否过于伤感?我看未必,这是每个人的必由之路。反之,有了心理准备,就有可能尽快地适应老年生活,安度晚年。”

    进军和一芃若有所悟,他俩甚至相互对望了一眼,又怱怱分离,好像生怕被建国逮到什么把柄。

    这个建国是说自己呢,还是故意说给我和延生(我和进军)听的?老话说,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一芃和进军自尊心都是极强的人,他们愿意倾听建国的说教,但不愿意建国点破。

    好的是建国已经停下,他说:“我的故事已经说完了,下面应该轮到你廖进军,还是你葛一芃了!”

    “建国说得太简单,我保留意见,有机会让你重说,或者下次我逮到史静,让她说。请你和史静先打个招呼,有点思想准备,在我面前交待你们的夫妻生活才好,我感兴趣。呵呵,‘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史静不敢不听我这个大姐的话。”一芃把玩笑话说得很认真。

    进军却向她提出了警告:“人家史静可不是建国,更不是你,你说话要注意分寸,不要得罪了史静,自己还不知道。”进军的言语既是对延生的责怪,又是对延生的关心。

    一芃不以为然,她反驳进军,“你看你,我和史静是两个女人之间的对话,就是你吃的盐多,尽讲闲(咸)话。建国,你没有意见吧?”

    建国笑笑,并不作答。

    “人家建国都默认了,你就不要烦了?下面听我讲我的故事。”一芃故意蹬鼻子上脸,以风作邪地说道。

    进军摇头,对建国耸耸肩,冒出一句:“姑且听之吧。”

    一芃和她家那位马局长的夫妻关系早已名存实亡,而且外面有关马局长的风言风语很多,虽然到了一芃这里,早已打了折扣,但一芃想象力丰富,该简略的简略,可以演绎的继续演绎。

    马局长想快刀斩乱麻,离了拉倒。一芃却暂时不予理会,她耍了一个小心眼,先把姓马的晾在一边再说。等哪一天,我准备好了,说离就离——你风流?你是要付出代价的。她自己也多次掂量,不可再义气用事,一定要把握好时机。

    等待苏姗考取大学,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目前秘不可宣。姓马的,不能让他得到任何蛛丝马迹。凭她的直觉,进军肯定是有心的,单等这一层纱捅破。“纱”岂止是捅破,那是早就“纱”不遮体的,单等进军的一句“咬口”的话了。
第三部 第二十一章 进军延生诉衷肠(二)
    葛一芃从一线上退下来以后,领导并不与她计较,只要她每天能够点卯,做点领导交办的应急事务就行。

    有些领导对她还比较同情,只是在大是大非问题上,必须与上头保持一致。群众中间也是褒贬不一,但因为她的存在,已经不对任何人构成任何威胁,也不给任何人增添任何麻烦,奖金待遇上也从不提出任何要求,所以一直平安无事。

    她说自己废了,不!她说自己是“被”废了。她还举例,讲“四五事件”,讲林昭烈士、张志新烈士,讲陆兰秀、李九莲等等。她讲的几个人全是女性,全部被“专政”了,有的人死得很惨烈。讲来讲去,其实就是对自己被“废”,一直耿耿于怀。她坚持自己不错,我就是死不悔改,历史会还我一个公道,即使我等不到那一天。

    她说,第一次是幸运的,但是以父亲病故为代价的;第二次,令人莫名其妙。如果父亲还在,情况可能不一样。不过我不稀罕。

    文建国对她讲的几位烈士不完全熟悉,但对张志新和林昭是基本了解的。她葛一芃同志十多年来就是以这一些英雄人物为支撑的?一芃能成为英雄吗?建国的概念很模糊,不置可否,真的说不准。谁知道呢?

    中国的事情基本上就是“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他也无法向葛一芃说清,今后会不会还有张志新和林昭式的人物产生?最好不要有产生的动因,如果有了动因,肯定还会有“张志新”“林昭”出现的。这也是我们的党为什么会在艰难挫折中不断地发展壮大,不断地有苦难,但还是不断地走向辉煌的原因。

    他只能是希望,凭着朴素的知识分子的良心,衷心地希望——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不要发生,或者不要经常性地发生,当几亿人,十几亿人异口同声的时候,忽然有一个权威的声音说,原来的一切都是假的,事实是怎样怎样的。

    吃苍蝇,吃一次已经足够让人铭心镂骨,还多次吃?做人做到这个份上,真正是没意思了。人还是人吗?

    文建国对一芃讲的,无法加以评论,还是用进军前面说的那话,“姑且听之吧”。也许沉默是最好的应对,这正好就是文建国本来的个性。不多话的人有一个好处,别人习惯你不多话,所以别人也不指望你多说话了。

    葛一芃的女儿马葛苏姗早已在江州市区成为一个少儿优秀代表的品牌。她的长相自不必多加叙述,一句话,头发皮肤骨骼身高身腰无可挑剔,一颦一笑,人见人爱。她不仅仅是学业优秀,而且体育文艺全能,特别是一口纯正的普通话,还略带京腔。读小学的时候,她在全市小主持人选拔赛中脱颖而出,并获得全省一等奖第一名,从此名声大噪。

    葛一芃曾经奇怪,女儿的普通话好,不奇怪,奇怪的是她的京腔从何而来?因为那京腔让她很不舒服地想起了冯市长。

    一芃骂自己太敏感了。一想到冯市长,一芃的感情就十分复杂,她无法表达,冯市长的出现于自己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葛一芃知道,女儿苏姗脾气古怪起来的时候,九头牛也拉不回。一芃对苏姗的脾气,是喜忧参半。她半是调侃,半是骄傲地说,和我自己一个德性。她从不在外人面前说女儿半个不是,要说脾气古怪,不也是自己的遗传;她也不说女儿有多优秀,优秀不优秀,别人不都看得见吗。但她与进军和建国说了。

    女儿是一个优秀的人才,她自我感觉良好,有时候脾气不免倔强(随我),一芃才更加舍不得让她受到一丁点儿的委屈,方方面面给女儿以最大范围的呵护。针尖对麦芒,有时必然有一方是要折断的,她是宁愿自己受委屈,也绝不让女儿受到丝毫的伤害。女儿是她目前的唯一。

    苏姗也有自己的苦恼。她的同学一般认为她有个幸福的家庭,人长得漂亮,方方面面又很优秀,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可她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步体会出父母婚姻早就破败的端倪。目前她正处在少女的叛逆期,一有风吹草动,一发现蛛丝马迹,就会引发出她的极端情绪。

    苏姗平时与母亲相处的时间多,跟母亲自然就亲近得多。而她的肤色和脸模子与父亲又是那样的相似,且父亲还是局长,是社会名流,又让她不能不亲近父亲。

    一芃最担心就是,不管自己平时在女儿身上付出了多少,要让她最终作出选择,恐怕总是一个两难的命题。搞不好,一家子三个人都要受到伤害。这也是一芃将离婚的事情一搁再搁的重要原因之一。万万不可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和自由,以牺牲女儿为代价。这是她今后选择婚姻的底线。

    葛一芃很想请建国出面,做做苏姗的思想工作,她完全相信建国的能力和水平。

    苏姗对文建国的印象很好,说他是具有书生气质的领导,与自己的父亲完全是两种不同的类型(苏姗的小学和初中都是建国一手张罗的最好学校,最好老师)。但那样一来,建国就必须是以摊牌为前提,将一切前因后果告诉苏姗。

    否则,一旦苏姗提出问题,建国不能帮助自圆其说,反而让文建国里外不是人了,今后就做不了“建国舅舅”了。

    文建国听了就表示,不会轻易同意开口的。事关孩子的心理健康问题,可谓是天大地大,“悠悠万事,唯此为大”。

    一芃讲述自己的故事的时候,其实很想哭,因为一切都是未知数,而且不是自己一人可以决定的。但是她没有哭,虽然在进军和建国面前可以哭,他们不会笑话我,他们只会更加同情我。可我为什么要别人同情呢?自己做事,自己担当。今后注意不就行了!

    一芃讲完了,喝酒。

    进军接着说。

    进军与赵招娣生下老三廖仁的第二年,又如愿以偿,生下了姑娘廖荷。真的是按照进军的想法,“天”“地”“人”“和”齐全了。平时老大廖天不在家,他就请前妻赵妮每个周末带廖天过来,好让兄弟姊妹四人团聚,赵妮也正好看看廖棣。

    赵妮开始有点别扭,时间一长,也就顺其自然了,何况自己也想着廖棣呢。有时她也在进军这里吃顿饭,她会主动带一点小礼品,四个孩子都有。

    进军自然不会亏待她,从她说话的话音里,听出她的需要,当天就想方设法给予满足。进军也劝了她几次,趁着还年轻,早点重新组织家庭。可赵妮实在没有心情,有一次她把话说到底了,我如果愿意再找一个,我当初就不会轻易地和你平和地分手了。谢谢你,进军!

    赵妮这句话说到底了。进军当她的面感叹,真是一个怪女人!从此进军也就不再理会这件事了。
第三部 第二十一章 进军延生诉衷肠(三)
    进军最开心的日子就是周末,他推掉一切可以推掉的外部应酬,带着“天”“地”“人”“和”尽情玩耍。他像个大孩子,做着首领,喊着口令,一切都是军事化的行动。孩子们不亦乐乎。

    有时廖天会赖着不肯回去,进军就多留他一个晚上,打电话代他向妈妈请假,但约法三章,第二天早上必须回到妈妈那边,否则你就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孩子,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也不睬你!廖天虽然常常依依不舍,但也逐步习惯了进军的管理。不但不耍赖了,还颇有做大哥的样子,帮着父亲照顾三个小的。赵妮、赵招娣看得都很开心。

    招娣对老大、老二和老三、老四一视同仁,有时会格外关照老大、老二,特别是对廖天,好像要在周末将一周的关爱全部给补上。她和赵妮之间已经完全没有了芥蒂,虽然不再是主仆关系,但她对赵妮还是有着对主人似的尊重。赵招娣是拎得清的。

    赵妮是大人不记小人过,也早就把恩怨放下了。再说了,那过去的恩恩怨怨谁又扯得清呢?她有遗憾,但不后悔。

    过往的生活就像演戏,当下的生活仍然是在演戏,只是角色在不断地调整变化。每个人得到了自己想扮演的角色,就会有一个暂时的值得珍惜的平衡期。到了一定的期限,可能又会发生新的调整,那就再换角色,再适应,再演戏。

    进军平时回到家里就是休息,他是用积极的态度来休息,将精力放在三个孩子身上,与孩子们一起跌打滚爬,一起嘻笑,一起抢东西吃。周末的重点是放在老大身上,他绝对不会让老大感觉缺失父爱,而且还应该让老大感觉到,自己有一个很不错的父亲,只不过平时不住在一个屋檐下而已。

    进军常常回想起自己的少儿时代,那时他在家也是老大,由于护士妈妈的溺爱,他是真正的老大。即使偶有父亲的棍棒伺候,他也坚持做“老大”,因为只要护士妈妈哭着护着,他父亲就妥协就投降了。

    长大以后,他才知道护士妈妈为什么这么护着他。成人以后,他敢跟父亲对着干,但对护士妈妈从来没有一句高言。护士妈妈比亲娘还亲呢!

    “言归正传,言归正传。”一芃对进军讲的内容不感兴趣,“你小时候的故事,我早已可以写书了,细节,我说得比你形象生动。你信不信?”

    “那你要听什么?”进军明知故问。

    一芃说:“你明知故问。”一芃认为他是故作深沉。

    “唉,一言难尽啊?”进军是真的难以启齿,他长叹一声,“我就痛说革命家史了?”他已经有了某种预感,只要自己向延生倒苦水,其实就是在向延生示爱了。当然首先是要听她骂人,受她奚落,落得一个“活该”的下场。

    “男子汉大丈夫,有话说,有屁放!”一芃果然又暴露出本来面貌,模样煞是“狰狞”。当然进军不是真的怕她。

    “以前我跟建国说过的,赵招娣在家什么都好,就是到了外面,上不了台盘。”进军被延生“逼宫”,没有办法,只有如实招来。他知道马上面临的是延生的狂轰滥炸。

    果然,进军才说了一句话,一芃就开火了:“我早就知道那个小妮子的本事了。那次你进了局子,哼,三言两语,我就能断定她的能量有多大,素质怎么样。你也真是的,你小子要找,也不找一个上档次的?你难道是饥不择食了?你是钱多了,烧得慌?你这是活该!你自作自受!你作死!你活该!”

    一芃骂一句,停一下,既是让自己喘息,也是为了加重语气;既是生气,又是幸灾乐祸,还有点舍不得。

    建国听得还有点恨铁不成钢的味道,这哪是女同学对男同学说话的口吻,分明是母亲对儿子,是妻子对丈夫的训导呢!

    建国好笑,如果进军真找了上档次的,比她一芃强的,她就又是一说了,起码要妒忌死了。

    进军是听她骂一句,就点一下头,这时候他的火爆脾气在一芃面前缺少引爆装置,不是哑炮,就是臭弹。

    进军面带微笑,真诚地望着延生,心里想的是,你骂罢,你骂得越凶,证明你对我的感情越深。只要你骂得痛快,我就高兴。我现在能够让你痛快的事,可能也只有让你通过这种方式发泄发泄了。全天下的女人也只有你葛延生一人,可以如此既粗暴,又贴心地对待我了。

    一芃见进军不吱声,又有点同情他,他眼睛里有话要说,可他不说。男人往往就这样,不会跟女人多计较的。她想,他堂堂七尺男儿,哪里受得了他人的言语如此粗暴,如此刻薄,如此犀利,甚至污辱人格的咒骂?他这是对我呢。

    骂着骂着,一芃突然就流泪了。她痛苦,她悲伤,为进军,也为自己。她这是借着进军婚姻状况的桥段,顺带发泄一下自己心里的酸楚。她把刚才讲自己故事,拦截下的泪水,和着此刻为进军流出的泪水一道,冲破了堤坝,恣意奔流。

    建国示意进军,进军若有所悟,拿起毛巾替延生擦拭。一芃却一把抱上了进军,伏在他的胸前抽泣,声音很小,很压抑。

    建国起身站在包厢门口抽烟,他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这温馨而又凄苦的一幕。这一对男女,几十年的恩爱情仇,真的是一言难尽。他们就是真正的前世冤家,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那一天晚上进军与一芃自然又喝多了,先是进军与建国一起送一芃。到了一芃家门口,进军与她说个不停,两人相互千叮咛万嘱咐,反反复复,一人一句,唠叨个不停。“要少喝酒。”“今天不多,下次再喝。”“自己多保重,身体第一。”“和我喝酒可以,不要与他人喝。”“有事找我,喝酒一定喊我!”

    最后还是建国硬拖着进军走的,他真怕一芃的邻居出来看笑话。唉!这多大的岁数了,粘粘乎乎没完没了的,还不分场合。
第三部 第二十二章 进军延生温旧梦(一)
    廖进军“东家吃,西家睡”,悠闲自得,过的就是一种“公子王孙把扇摇”的神仙日子。当然,他所有的一切与他的大老板的身份是密不可分。有钱真好!——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第二天一早,进军给建国打来电话,问昨天晚上是谁送延生回家的?建国知道他还没有醒呢,就拿他开玩笑了,“只问延生,不问建国?可见这重色轻友的程度了吧?”

    进军那边知道没有问题了,也打趣道,“你只是‘友’,延生是‘友’加‘色’,份量自然比你重上三分。”

    “也对,不过昨天晚上为什么你不送她,反而让我送呢?”

    “噢,那对不起你了,她没吐吧?”进军对延生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看来真的是贼心不死呢。昨天进军是真的喝高了,建国就问:“你昨天是怎么回家的?”

    “我不要紧,我经常这样。墙走我不走,晕乎乎的,那种感觉好得很。”进军大而化之地说道。

    “噢,是吗?昨天晚上我送一芃到家的时候,我怎么看到一个醉鬼拉着一芃说话,穷嘴啰唆,颠三倒四,没完没了的。”建国故意把话放慢了说,往细里说。

    “那,那是谁?”进军一下子还是想不起来是怎么回事,看来这酒醉大了。

    “我不认识啊,你可以问问一芃。”建国说这话的时候,进军已经听到了他的笑声,进军意识到这是建国在开玩笑了。他自己也想起来了,昨天晚上明明是我亲自送的延生呢。

    他记起来了,在延生家楼下,磨蹭了好长时间。建国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让他们自由,也好像是为他们站岗。但自己不记得都说了些什么。

    送延生上楼的时候,和她吻上了。就是在延生家的那个三楼的楼层上,楼道里没有开灯,似乎是为他俩准备的。如果不是建国操蛋打来了电话,那吻得难分难解,感觉真的是难以言表。唉,已经有多少年没有亲密接触了?等他转身要下楼的时候,突然灯光大作,建国亲自上楼来,拉着进军就走。进军掉头,看到延生秋波盈盈,他又紧紧地抱上了延生。但是很快,建国又拉了一把,延生也把他推开了。

    昨天晚上的酒喝得畅快淋漓,延生骂我,像骂她的儿子(她没有儿子);也像是骂她的老公,我不是她的老公。后来她又像一个小女人,伏在我的身上哭了。她有情有义,是我对不住她。当年少不更事,不知道珍惜两人的感情,这一晃竟然五十多岁了,人生苦短啊。

    一个星期以后的一个下午,进军给延生电话,第一声铃响还未停下,延生就说话了:“我准备了一幅油画想送给你。”她温柔,充满着期待,还有一种想象——那是进军第一眼看到油画时“大呆鹅”式的惊诧。肯定。

    进军问:“什么时候送来?”

    “你定时间。”

    “现在。”

    “现在就现在。”

    “我派车接你。”

    “不要,我打的,半个小时到。”

    两人越说越快,简洁明了。延生像救场子,天下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了,也像“119”出警,行动快捷无比,就差没有一根消防滑杆可以让她直接滑到楼下。

    上次喝酒的第二天上午,一芃一人站在自家阳台上百般聊赖,连续抽了两支烟后,突发奇想,哦呵!一芃为自己的想法击掌叫绝。

    她先写下一大段文字提示(越详细越好),再用铅笔勾勒出了一个轮廓,找到了江州最好的油画家,说明来意。

    她请画家画一幅油画,准备挂在进军办公室里。

    油画要有气派,方能配得上他的办公室;油画还要有韵味,可以让人浮想联翩;当然,最最关键的是,油画的意境,只有我和他可以进入,可以理解,可以在那种意境里恣意妄为,甚至“为非作歹”。而别人看到的只是一幅普通的无名山水油画。她得意地笑个不停。

    一芃打的去画家的工作室取画,她忽视了一个细节,开的的师傅不肯,也实在是没有法子将她和画送到进军那里,于是她只好重新找三轮车。所以等她到了进军办公室的时候,她迟到了半个小时。

    刚才进军连接打了三个电话均是无人接听,他在办公室里转来转去,像没头的苍蝇。

    一芃好笑,她坐在三轮车子上,故意不接电话。先让你急一急,马上就可以看到你那副德性了。她想象着进军马上看到油画的模样,他绝对地是惊喜若狂。然后是浮想联翩,哈哈!还是一枚“大呆鹅”。

    油画长182公分,宽168公分,视觉上不长不方的,并不美观,但这是进军和她的身高数据,她否定了画家让她修正的建议,坚持就是这么个尺寸。

    画家不同意,说这样做,坏了规矩。还告诉她,油画有油画的尺寸标准,且人物画、风景画、海景画各不相同,我要按你给的尺寸做,那是要砸我的牌子的。

    葛一芃哪能轻易放弃自己的主张,加价至三倍,且不需要落款。画家才勉强同意,但又如实告诉她,责任我负,但由我的徒弟执笔。质量保证,和我一个风格。

    一芃反正也不懂油画,又急于享受事成以后的快乐,她说,我不管,我只看效果,满意就行。

    一芃想,落款不落款与我无关,我也不想让它成为名画好卖钱。我只想让它成为家传珍品,以画代书。那是两个青年男女的一部爱情传奇故事,是一段经典的情爱记录。

    油画上,崇山峻岭,山峦叠嶂,一条公路伸向远方;太阳已经偏西,有余辉的衬托,映红了小半个西天;排着齐整队伍的大雁向南飞;左下角有一湾山泉在流淌,似乎听得到潺潺流水声给寂静的山林平添上一丝生机;右边偏上的部分,有一帘垂帘型瀑布,跌落在一汪面积不大的未名湖水里。一眼望上去,山腰上还有多处山泉汩汩而下,在夕阳的照映下熠熠闪光。

    如此水光山色,动静结合,令人心旷神怡。令人不解的是,在未名湖畔的乱石嶙峋之中,远看是随意地堆放着一堆什物,仔细看是两套军装,且男装女装各一,白色的衬衫也是两件,军装上别着的领袖像章、领章和军帽上鲜红的帽徽熠熠生辉;一领大背包和一个军用小挎包,小挎包上“为人民服务”五个毛体字需用放大镜才能分辨得清。周围还散落了一些酒瓶和报纸。酒是什么酒,报纸是什么报纸,上面都有时代的烙印,都需要借助放大镜。
第三部 第二十二章 进军延生温旧梦(二)
    油画一下子就把进军带进了那个曾经让他三十多年来念念不忘的情境。他默默无语,离开了画面。

    一芃猜不透他的心思,这是怎么啦?又担心怕他不开心,看到他在开红酒了,她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

    进军情感激荡,汹涌澎湃。知我者,惟延生是也。我如果再不主动将她揽入怀中,就是我的不是了。这幅油画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打开了一瓶红酒直接递给了延生,酒柜上放着现成的红酒杯,他不用。

    延生知道他的德性,也不去拿酒杯,就着瓶口喝了两口,递还给进军;进军喝了三口,再递还给延生。两人你来我往,一个两口,一个三口,他们什么话也不说,好像赌气似地在拼酒。

    不一会儿,就剩最后一小口了,延生仰起脖子倒在嘴里并不下咽,嘴巴才微微一拱,完全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

    进军心有灵犀,他的嘴唇就自然而然地迎了上去。两人先相视一笑,黙黙相拥,继而又默默地流泪。那一小口红酒,掺和着两人的泪水,相互交流、传递、浸淫着爱恋的信息,融化了两人之间所有的隔阂和不满。

    进军问:“画上怎么没有人呢?”

    “有人啊,你没看到?”延生已经恢复到常态,让进军不得不相信她说的话。

    “在哪?”进军的视线已经转移到油画上。

    “你慢慢找啊!”延生仍然很认真地说。

    进军重新审视油画画面,态度很认真,也很执著。他很想找到自己和延生的身影。

    延生露出狡黠的微笑,又抱上他,咬着他的耳朵,“你,还真是一枚大——呆——鹅!”

    进军知道又上当了,整个世界上,只有延生叫他“大呆鹅”。进军在被她叫着“大呆鹅”的时候,一憨,一娇,两个人都显得可爱无比。但是他仍然问:“为什么没有人呢?”

    “说你是‘大呆鹅吧’吧,你还不承认。你想想,这幅画面是不是此时‘无声胜有声’‘无人胜有人’?那么人上哪儿去了?那就各做各的哈姆雷特吧。” 延生一向以自己能在进军面前做老师而自豪。

    “其实我早就看到人了,只是你没有看到而已。”进军却借机和她邪乎上了——你真的想玩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我也玩玩你。他望着画面若有所思地说,“呵呵,我早看到啦,我看到了两个人正在……”

    “在哪?”延生接口令太快,一时没有转过弯来,真就被他蒙住了。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进军胜利地笑了。

    延生想捶他,进军正好顺手牵羊,将她拉进自己怀里。

    延生仰面望着他,两根手指在他的下颌上轻轻地抚摸,无声地说道:“吻我!”只有嘴唇微微张翕发出的气体,口腔里并没有发出嗓音。

    进军早已心领神会,他知道延生是他的了,永远。

    他俩慢慢地进入了油画——任意遐想,任意驰骋——意境之中。反正画中无人。

    他们不知是在画里,还是已经穿越到了三十年前东北的深山老林里,回到了二十岁的时光。他们又是一次销魂蚀骨的大体验,这一次是灵与肉交融的升华。进军和延生再也无法分离了。

    这一个下午,进军和延生就围坐在(席地而坐)油画旁边的地毯上,一会儿喝咖啡,一会儿喝茶;一会儿背靠背地说话,一会儿延生枕着进军的大腿说话;一会儿点评油画,一会儿回忆当年的细节。最后还是再喝红酒,还是两人共同喝一瓶,继续不用酒杯。

    等到延生要回家的时候,进军拿出一巾红色绸缎包裹着的东西,说是送给延生的小礼品。延生要打开,进军说回家再看吧。

    延生听话似的出了进军办公室,可她一脚刚刚迈出,就抖开了红色绸缎,礼品正是那件曾经被自己丢弃的广州连衣裙。

    她热泪盈眶,一个转身又抱上了紧随其后的进军。

    “蓄谋已久?”

    “痴心不改!”

    两人又是一阵子热吻,难分难解。

    几天以后。等到文建国在进军的办公室里看到了这幅油画的时候,眼睛一亮,他欣赏了好长一阵子,又满心疑惑。问进军,并不是什么名画吧?他向进军要了放大镜,开始对着油画上的那一堆堆什物进行研究了,他仔细地看,认真地推敲。

    进军跟他打岔,不停地让他抽烟、喝茶、喝咖啡,可是建国全然不理。等到进军不再打扰他了,他才转身,丢下放大镜,然后不容置疑地对进军说:“当年,北国军营,激情——燃烧;如今,破镜重圆,梅开——二度;结论,旧情复发,此画——为证。”说完,故意不看进军,自顾自地抽烟、喝茶。

    他不知道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如果有误,权当一个玩笑而已。

    进军一脸坏笑,他经不住建国的讹诈,如实交待:“我和延生的事,难逃老兄法眼。整个地球上没有第四个人能够读懂它的内涵。”

    建国大笑,继而又特别认真地关照,“不可张扬,不可张扬!一定妥善处理,一定妥善处理!”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进军就经常与延生约会。唯有与延生约会,他才能找回当年时光,才有激情勃发的感觉,自己的事业也才更加风生水起。

    进军与延生既然已经“曲径通幽”,回到家里,他对招娣就不再待见了。按照延生给的时间表,他需要做的事也并不着急,可他心理上已经将招娣打入了“另册”。也好,有一个适应的过程,或者说让招娣知难而退,这是最佳的选择。

    那次进军被检察院带走的晚上,赵招娣第一次看到葛一芃,也叫葛延生的,她就明白了,这个女人才是可以与进军同进同出的真正伴侣。

    她不知道廖进军和葛一芃的故事,但她感觉到了,他们原来肯定有故事。否则哪家女人闲得无聊,把一个不相干的男人那么放在心上。那是一种情到深处,发自肺腑的自然而然的流露,绝对不比我对进军的感情差,至于那位赵老师是不值一提的。

    赵招娣同时还发现有一个奇怪的事情,“一芃”是文校长叫的,进军则叫她“延生”,这里又有什么故事?按她的阅历,是无法想象的。她也想过几次(哪敢问呢),没有丝毫头绪,而且她想的多为男女关系,可是怎么想,也想不出一个眉目来。算啦,不想了。

    当初自己所以能够取代赵妮,并不是自己有多大的能耐,而实在是赵妮主动放弃的阵地。赵妮那样的条件都主动放弃了进军,我和赵妮相比,差得个十万八千里。而拿赵妮与葛延生相比呢,赵妮也有差距,差在哪儿?差多少呢?招娣无法用什么词语来表达了,就是差在感觉上。葛延生的气质、气势和气场了不得。那就再来一个十万八千里吧。两个“十万八千里”,赵招娣自觉地在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可她实在是舍不得进军,更舍不得两个孩子呢。
第三部 第二十二章 进军延生温旧梦(三)
    那个晚上文建国把喝得酩酊大醉的进军送回来,交到招娣手上,就回去了。进军就开始把招娣整得死去活来,用招娣的话说,花样百出,把她折腾得一夜。进军表现出从未有过的,近似于虐待狂式的爱。

    赵招娣自然无法理解进军的表现,但她无怨无悔,只要是进军的需要,就是她的志愿。何况那是“爱”呢?

    后来有一天,大概是个把星期以后吧,她突然意识到进军已经不再需要她了,有好长日子不再要她了。她发现,进军看她的眼光时常游离,又时常带着审视的成份。仿佛那天夜里的“爱”,是一场告别演出,是一幕高潮,既然高潮已经过,就应该结束了。一部电影的拍摄工作已经完成,演员可以走人了。

    有两次她蹭进进军的房间,有意示爱,曲尽人情,期盼得到进军的“临幸”。可进军却是视而不见,虽然没有明确赶她走,但看看进军态度的冷淡,她也就没有了性趣。她发誓,我不会有第三次主动了。

    她知道坏事了,狗啊猫啊都有发情的时候,猪啊鸡啊都有随时随地那个的本能。在农村,男人女人一旦不睡了(没有了爱的形式和爱的载体),那就是不爱了。而且是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要想不爱,那是要有定力的,哪来这么大的定力呢?那就是不爱了,坚决不爱了。

    以前进军是最多三五天就要叫招娣睡到他的房间去(一直分房的),招娣自然也乐意。招娣算算日子,从那天晚上以后算起,她已经有三个月没有得到进军的召唤了。

    可是进军除了不跟她睡觉,并没有其他的异常表现,她弄不清楚进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不敢问。说他身体不好吧,也没有一丝一毫的迹象。那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另有女人了。那个女人应该就是葛一芃,或者是叫着葛延生的。

    一个不闻,一个不问,两人就这样摽着了。

    好在招娣没有野心,也许她从跟进军好上的那一刻起,她就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自己一步跨进了人间天堂,来得太容易,迟早是要付出代价的。她没有想过,自己需要付出什么代价,自己得到了什么,还想得到什么?

    凭她对进军的了解,凭她看到进军对赵妮的态度,进军总归不会亏待自己的,当然前提是必须无条件地,绝对服从进军的安排。

    进军这一次对待婚姻的态度是不急不躁。他真的不想再折腾了,他下定了决心不再折腾了。只要延生给出的时机一到,他就“择一而终”,绝无反悔。

    三十多年来,他和延生始终相互放不下,为他(她)之喜而喜,为他(她)之忧而忧。老天爷前世定下的姻缘,想放弃也没有那么容易。看来那个什么“指腹为婚”,不是戏言,而是他妈的紧箍咒。

    进军的仓巷项目进展顺利,他已经盘算好了,等到仓巷的楼盘全部敲定,按照那些与他关系密切的领导干部退二线的时间,他也准备偃旗息鼓,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你们做领导的有,我也有;你们没有的,我也有。进军心情特好。

    他的小日子过得悠者游哉,“东家吃”“西家睡”。

    心情一好,就常常请建国过来坐坐,来了自然需要喝酒。建国看到进军表现出的那种超级富家翁的神态,就一本正经地将食指一指说:“看到你,我就脚板底下来气,怎么看怎么像,你——就是那种‘公子王孙把扇摇’的臭模样。什么时候也做点公益事业,反哺反哺社会?”

    “文兄有所不知,实不相瞒,我通过江州的社会公益组织,每年赞助五名大学生入学费用和第一年的生活费用,而且我一定要有对方的收条和他们系总支的公章。但我有言在先,一旦泄露了信息,我将停止赞助。我不想在这方面出名。老话说,一碗米养个恩人,一斗米养个仇人。你还记得那个程昆吗?”

    “嗯,长大了。吃一堑长一智。”建国的回话既有讽刺,又有调侃。不过,听他说每年资助五名大学生,建国对进军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

    “谢谢你的表扬,我好像一直是在您的骂声中成长的!”进军自我贬低,“您不骂我,我就没有进步了。”

    “谦虚,谦虚了!进军同志再接再厉吧!”建国一边鼓励,一边切换了话题,“怎么样,最近是不是夜夜笙歌?”

    “你真把我当二十岁小伙子了,你不如干脆问我一夜高潮有几多呢?”进军很开心。

    建国说:“那样问是不是太色了?符合我读书人的身份吗?你这不是已经不打自招了,‘隔壁王二不曾偷’,还要我问?”

    “我反正说不过你,你,‘墨索里尼(总是有理)’呢!”

    “言归正传,你们到底打算怎么办?”建国很想知道进军对婚姻的安排,年龄老大不小的了,不能再出洋相,再折腾了。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你们还要等到何时?真的就是花甲花开又一春了。

    “也许真的就是要等到六十了。我与延生商量过了,等她的苏姗考上大学,我们就名正言顺。这一次无论如何要慎重对待,千万不可再耍小孩子脾气了。”

    “那人家招娣愿意等吗?你要给招娣有再嫁人的时间。”

    “快了快子,我最近准备到她老家去一趟,在县城给她购置一套房子,楼下可以开个门面,让她做点小生意,今后可以自食其力。我还代她存上一笔钱,写她的名字。怕她让别人给骗了,暂时不告诉她。你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她毕竟是我两个孩子的母亲。”

    “阿弥陀佛,嫁给你真好!”

    “不要笑话我!我下决心‘改邪归正’了。把招娣的事情处理好,今后与延生好好过日子。”

    廖进军同志也真是不容易呢。建国又是一句,“阿弥陀佛!”
第三部 第二十三章 风华正茂恰少年(一)
    我完整地读完了初中,在红旗65甲班,与葛延生和廖进军形成了铁三角关系。我曾经想到过,为什么没有人认可我和葛延生“男女关系”?用一句曾经挺时髦的话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见证了廖进军和葛延生男女关系的起伏跌宕。——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进军和一芃的形势一派大好,心情自然也是好得一塌糊涂(建国语)。那天一芃约建国一起到进军办公室喝茶,建国以为是准备筹办婚礼了,但也不会这么快吧?建国还没落座,一芃就开口了,文班长,我们初中毕业四十年,我想搞个聚会。你的意见如何?

    “我说又喊我来干嘛,原来是老板和老板娘奈不住衣锦夜行,要我帮着张罗了?”

    进军故意摆起脸孔说:“我说你个文建国,说话不要这么难听好不好?你好歹也是个副处,说话上点档次,上点水平不好?”

    一芃看到进军一本正经的样子就好笑,现在听他说到“副处”,联想到最近才听说的一个段子,就笑得更开心了。心想,进军这是在戏弄建国呢,还是在恭维建国?恭维没有必要,戏弄没有坏心。那就算一半恭维,一半戏弄吧。她大笑。

    文建国看一芃笑得怪怪的,也笑了。那个著名的“副处”段子早已家喻户晓了。现在是有色段子大行其道,带色而不那么露骨,正像用餐之前的开胃酒,无论是正式宴会,还是朋友小聚,男女通吃。有的段子,还能够抨击时弊,上纲上线的话,它又没有明确的指向,谁对号入座,谁自讨没趣。仅仅只是一个笑话而已。

    建国其实很高兴他俩结成联盟,这正是悉达多·乔达摩快要修成正果了,四十年了,可喜可贺。但嘴上千万不能饶了他俩,他说:“哼哼,好了疮疤忘了痛?你俩可不能忘了,通行证还没领呢!在关键的地点,关键的时间,还是代我收敛收敛为好。”

    “那是自然。”一芃回答,“所以呢,‘衣锦夜行’还是必要的。”

    “那还差不多!”建国接着说:“一芃,不要跟进军啰唆,他是下台干部。我俩是班长,事情由我们定就行了。”

    “过河拆桥了是吧,早知道你这么不地道,当初我这个班长就不让,看你怎么办?”进军不甘示弱,好像真的有点后悔把班长让给文建国了。

    “你看你看,又嘚瑟了吧?‘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你就是一只蚂蚁,手指一掯,你就玩完了。”今天文建国脑洞大开,也说上了大话,“一芃,你说是不是?”

    “我看,嗯,是的。”一芃认乎其真地回答。

    “好,我退出,看你们两位班长玩。”进军想想不对,我又不能真的退出,钞票还是要我掏的。不行,不行,他拿出了杀手锏说:“诶,我说延生同志,你是我的情人,还是建国的情人?”

    “哦哟喂,我的廖老板,这个玩笑开大了。使不得,使不得!”文建国不同意他如此说话。

    “进军,你还就不要说,如果建国不是君子的话,我说不定就跟上他了。‘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一芃说话已经没有一点回避的意思了。

    进军问:“那你是说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了?”

    “是的啊,‘鲜花插在了牛粪上’,鲜花才能更鲜花呀。一是差异产生美;二是牛粪的营养物质是很丰富的,鲜花需要牛粪的滋润。所以鲜花与牛粪是绝配。”

    “奇谈怪论,强词夺理。”进军来气,又补了一句,“要不要申请一个最佳俗语奖?”

    “我看可以。”一芃吟吟地笑。

    “好了,好了,反正你们斗嘴,我就开心。但我们还得言归正传。”建国笑呵呵的,自己一不小心,就可以看笑话,真过瘾。

    一芃说:“我通知女生,请建国通知男生。”

    “没问题。”建国说。

    一芃说:“聚会的时候,我和建国共同主持。”

    “可以。”建国说。

    一芃说:“用联谊晚会加自助餐的形式。”

    “很好!”建国愣了一下说。

    一芃说:“建国负责制作联络图,人手一册,我负责落实会场。”

    “我同意。”建国说。

    一芃说:“有几个混得好的,让他们埋单,能解决多少是多少。”

    “OK。”建国说。

    “唉,诶!两位班长,真的就不带我玩啦?”进军愤愤不平地说,“一个自说自话,一个唯命是从。也不听听我下台干部的意见?”

    “哪能少得了你呢,就是不让你参加,你也要去嘚瑟的。”一芃早就把他吃得定定的了。

    建国说:“你得福不浅呢,一芃是胳膊肘子往里拐,帮你捂着钱袋子呢。”

    “那当然,我的就是她的。女人就是抠门。延生,你说是不是?”进军好像在拍马屁,他没有延生的奚落,心里就不踏实。

    “你这是在讨骂。一芃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她是让那些愿意表现的人先表现,真的没人认领的单子,她肯定想到廖进军同志。”

    “谁在乎你那两个臭钱。”一芃果然如此,她说,“廖老板,这次聚会不要你掏钱,没人埋单,我全包。”她为了给进军面子,还是补充了一句,“怕什么,我有后台老板。进军,你说对不对?”

    “嗯,对吧,也许是对的。不过,你的后台老板是谁?能告诉我吗?”进军装模作样地问。

    “你放心好了,我的老板再也不可能改变了。哈哈。”说完,她又不放心了,又对建国说,“我和进军的事,你不能声张,还没有到时候呢。”

    建国看到一芃的细心,女人考虑名声毕竟要多一点,他故意装着很无故的样子说:“那当然。不过也要看进军同志是否配合我,因为我这个班长是他让给我的,到时候他拆我的台怎么办?”

    “他敢?”一芃对着进军发狠。

    “是是是!我的姑奶奶,我唯你的头是瞻。到时候,我俩多交流几次眉来眼去的,我就心里有数了。”进军说到最后,还是要揩油沾光的。

    聚会的饭店是一芃定的,那是一个中档饭店,不豪华不张扬,不寒碜不丢份。建国认为这个饭店选得恰到好处。

    文建国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同学聚会的年龄段。到什么年龄做什么事,即使过去的岁月人人都不怎么满意,可是有聚会的机会,多数人还是愿意参加的,因为同学的感情是最纯真的,哪怕吵过骂过干过仗,那都是纯真的表现。当然,这不包括以后在职读书的同学,因为后来的同学已经不那么纯真了。踏上社会以后,在人与人的交往中,掺杂有太多的功名利禄等级,想纯真也无法纯真了。
第三部 第二十三章 风华正茂恰少年(二)
    晚会设在饭店的一个大包厢里,或者说一个中型会议室。一芃动足了脑筋。包厢正面挂有“风华正茂恰少年  岁月峥嵘近花甲——红旗初中65届甲班联谊晚会”的会标,主题一目了然。

    包厢里有小型主席台,有音响。中间是空着的,方便走动,也是预备下的舞池。两侧是自助餐的菜肴,有酒水,有冷盘,有点心,有水果。在餐桌的两头,也就是包厢的四个角落放着若干椅子和沙发。

    建国和一芃提前到的时候,包厢里已经放出了《天长地久》的音响。“怎能忘记旧日朋友,心中能不怀想,旧日朋友岂能相忘,友谊地久天长。”“……让我们亲密挽着手,情谊永不相忘,让我们来举杯畅饮,友谊地久天长。……”

    一芃跟建国做了一个手势,建国就陪着她连续抽了两支烟。建国因为母亲抽烟,所以他没有理由反对一芃抽烟,好的是一芃只是私下里抽得猛,等有同学进来的时候,一芃已经掐灭了烟屁股。

    进来的同学有七八个,男男女女统统来了熊抱,他没有想到初中同学四十年以后的见面以熊抱的形式开始。第一个女生主动拥抱建国的时候,建国的身子还有点僵硬,二、三个以后,建国也就正常自如了。

    “哇噻,今天的晚会中西合璧啊!”有人高叫。

    同学相聚,大家回到了十三四五六岁的年龄。

    有人既得意又有点讨好地说:“凭我们红旗65届甲班,有两位班长亲自操刀,那一定是高水平高档次高口味的。”

    “全是葛一芃的主张,我就是给她打下手。”文建国解释说,他一直喜欢把自己放在配角的位置上。

    进军是最后一个到场的,他几乎是与北京时间6:30同步,站在了一芃和建国的面前。用建国后来的话说,他一脸的奸笑,望着延生。延生是眼神还没有离开手机上的时间显示,意识到进军来了。她不无嘲弄地说:“我们的廖老板是准时啊,嘿嘿,军人作风,军人气派!”

    “那是,我们班上后来当兵的不多吧?时间就是生命。”进军大言不惭地回说。

    今天人多,一芃不跟他啰唆,看看该来的都来了,跟建国说,拍照,先拍照。等一下酒一喝,就找不着北了。

    建国请一芃先坐好,其他人就好坐了。一芃坐下,她很大方地拉着进军坐在她的右手,左手留给建国,建国的左手是一个叫童玲的女生。童玲硬挡着不让别的男生插进来。

    一芃请的电视台的专职摄像摄影一阵忙乎。

    “同学们,大爷大妈们:”一芃开始主持晚会,一开口,自然就热闹起来了。建国笑着,举起双手,声音逐渐小了,没了。

    一芃继续,“我说错了吗?没有。那你们笑的是啥意思?还笑?谁笑谁站到讲台上来。罚站!”葛一芃一本正经地回到她当班长的时代。她硬憋着没有笑,可满脸的笑意,早就出卖了她。

    文建国接过来说:“同学们今天是7月20日,有同学提出为什么不选个双休日聚会,我说,今天是我们毕业四十年的正日子。1965年,我们国家发生了几件大事,有首次提出四个现代化,有取消军衔制。还有中央提出了党内存在“走资派”,以及开展“四清”的运动。正是山雨欲来的前夕,可那时我们不懂,我们相对平和地,友好地在红旗中学分手了。”

    葛一芃接着说:“那时我们男女生连手都不敢牵,今天见面,竟然是热情的拥抱。呵呵,经过四十年的历练,个个都成精了呢。”

    文建国和葛一芃没有准备主持词,全是现场发挥。

    同学们鼓掌,有人喊,两位班长抱一个,引发一阵哄笑。

    文建国竖起食指放在嘴唇上,继续说,“当年我们分手的时候,除了一张毕业照,就没有留下什么值得回味的东西,那时不懂爱情,也不懂友情。有人下放,有人支边,有人进厂,多数人选择了继续求学,有普高有中专有中技。读高中的同学后来还有一番折腾。也有人出国了。同学们混的好坏,都不在今天的书中交待。

    母校红旗,经过择优录取、经过“公办民助”,曾经火红了若干年,是市区的一流初中。现在又恢复了纯公办,按学区招生,红旗学区是老城区,新建住宅少,招生不景气,红旗的声誉逐渐——不怎么样(他把想说的“江河日下”替换)了。”

    建国停了停,认为这一话题不宜多说,他就回到了晚会的主题。

    “今天我们只是红旗初中65届甲班同学。我文建国,她葛一芃,就是当年的班长葛延生。”他与葛一芃示意,意思是又轮到你了。

    一芃事先和建国说好的,想把自己改名的原因说一说。她向音响方向一抬手,《毕业歌》响起。

    歌词里唱的与同学们当年的和今天的生活大相径庭,可那熟悉的曲调,仍然能够唤起人们内心的激情。一芃的手向下压一压,音响又调低了一些。

    她说:“‘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社会的栋梁。’《毕业歌》里唱得好,”一芃开始煽情了,“四十年前,我自认为是‘桃李’,今天却不是‘栋梁’。

    刚才有同学问我,为什么要改名,‘延生’多好,延安出生,一听就知道父母是革命干部。可我只是苦笑。

    今天借这个机会告诉大家吧,‘四·五’时我是英雄,后来呢,我是什么?括弧,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曾经的栋梁已经坍塌,我不知道是否有重新竖起来的时候。”

    因为葛一芃讲的是严肃的话题,整个现场很安静。还好,她没有发挥,建国已经有点担心了。

    “要说栋梁,文建国、廖进军也许可以算得上,他们一个是副处级党务工作者,一个是江州城里比较大的老板,但他们其实只是椽子,换作他人也一样。另外还有几位或从政或从商的同学,你们也是。既是栋梁,也是椽子。”

    葛一芃的话够刻薄够辛辣的了,但因为她先损了文建国和廖进军,其他人就不好有想法了。
第三部 第二十三章 风华正茂恰少年(三)
    文建国有点尴尬,不是因为一芃说了自己,而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了这样的话题。这种话题其实是不宜在公共场所讲的。他知道这时辰还不好阻止她,一颗火星可能引发一场世界大战。唉,也是她受伤受得太重了。

    进军倒是蛮开心的,他憨厚地笑笑,深情地望着延生。她延生能在大家面前提到自己了,就说明她眼中有我,这就够了。是调侃,是开涮?都行!是栋梁,是椽子?无所谓。他才没有文建国那样顾虑重重呢。

    还好,葛一芃拿得起,放得下,她不说了。也许她知道说多了别人会讨厌,说多了对自己也无益。她宣布晚会正式开始,就是开吃、开喝。在吃和喝的同时,大家可以交流,可以上台来讲话。酒,不喝不行,喝醉了也不行。

    大家笑逐颜开,鼓掌,进入下一个程序。

    葛一芃、文建国、廖进军三个人身边分别形成了小圈子。

    有人问文建国,他俩现在怎样?建国先调侃,他俩是哪俩,怎样是咋样?但他又怕别人误解了调侃,只好又补充说,就这样,就这样。问话的人又反过来调侃文建国,就这样是哪样?呵呵,哈哈。

    围着葛一芃的同学称她为巾帼英雄,男生女生异口同声。一芃很受用,“当时我的广播你们都听了?”

    “那当然,‘四·五’的时候,我逢人就说,‘yan sheng’是我同班同学,是我的班长。真的,我为你骄傲,为你自豪!”一女生说。

    有一男生跟她握手,说:“葛一芃同志,我相信,任何事情总归会有一个说法的。某种意义上说,淡化也是一种说法。坚持!”

    葛一芃跟他紧紧地握手,好像久别的同志终于又见面了。这一句话,她最愿意听。

    围绕廖进军讲话的同学,多是谈房子的,非要让进军说说,这房价到底会不会跌?为什么这几年年年涨?

    廖进军说,我是开发商,我是奸商,我的话,你们信么?

    信!不管你是什么人,今天我们是老同学,我们相信你的同学之情。

    “那我就说了?”廖进军还在卖关子。

    “别人说的我们不信。你说!”

    “现在信息太多,太复杂,你说的我们才信!”

    “说!我们就听你的。”

    同学们七嘴八舌,但意思就是一个意思。

    “好吧,我说,信不信由你。各位女同学,你们这个年龄,没有穿过‘无肩带胸罩’吧?”廖进军一开口就抓住了女同学、男同学的神经。

    “咦……”几个女生一边笑,一边发出了小女生式的尖叫。男生全都哈哈大笑。大家以为进军要讲黄色故事了,讲就讲呗,都这个年代,这个年龄了,谁怕谁呀?

    他们的笑声吸引了游离于几个小圈子之外的同学围了过来。

    葛一芃站在远处,与另一个圈子里的文建国相视一笑,心想“我们那位仁兄开始嘚瑟了吧?”

    文建国看看葛一芃,心里想的是:“你要为他感到骄傲!”

    “切!”一芃口是心非,眼睛里的神态已经告诉了建国,一定是这个“切”字。

    廖进军也笑,但他笑得很收敛,知道大家肯定是误会了,就继续卖关子,“可你们总看过吧?”

    “那当然。”有男生回答。女生却没人敢吱声,生怕他下套子。现在讲个黄段子不稀奇,但自己给套进去就稀奇了。

    “目前我市的房价,不不不,全国的房价,就像‘无肩带胸罩’。”他的比喻一出口,女生悬着的心放下了。这是比喻房价,所有人又都上心了。廖进军继续说,“有一半人在疑惑:是什么支撑了它?还有一半人则在盼着它掉下来,以抓住机会。而政府呢,就是这个女人,永远不可能让它掉下来。就算快掉下来了,他得提一提,这不是又上去了……”

    进军说完,静静地望着大家。大家似有醒悟,男生女生都在努力地回味廖进军的比喻,聚精会神地等着廖进军继续发表高见。

    进军一时说得兴起,趁热打铁,又讲了一个故事。

    我北京一个朋友,年龄比我们大一点,1984年为了出国圆梦,卖了鼓楼大街一个四合院的房子,凑了30万,背井离乡到意大利淘金。他白天送外卖,下班学外语,风餐雨宿,省吃俭用,在贫民区被抢几次,被打几次。如今两鬓苍苍,20年过去了,终于攒下100万欧元(人民币768万),打算回国养老享受荣华富贵。回到北京,发现当年卖掉的四合院,现在中介挂牌价是8000万,刹那间……

    廖进军不说了,他发烟,点烟,等着别人与他互动。

    到底有人憋不住了,问:“怎么啦?”

    “崩溃了,疯啦。”廖进军一边点烟,一边轻描淡写地回答。

    同学们在回味,在思考,也有交头接耳的,也有相互争辩的。倏忽之间,掌声雷动。没有听到廖进军说话的人不断地打听,说什么了,廖老板说什么了?高低非得弄清楚了才行。听懂的人,窃喜,好像得到了寻宝指南,沾沾自喜。

    进军的这一班同学,在他的鼓动下,不少人很快就多买了一套房两套房。后来有十年的时间验证了,廖进军的话绝对是真理。至于是否“总是有理”,谁也不敢打包票。这十年之后,房价涨了多少?翻个番,再翻个番。没有被进军“蛊惑”的,却一直在徘徊,十年之后仍然徘徊。

    “无肩带胸罩”的段子伴随着廖进军大名,在买房的,想买未买的人群里流传甚广。“无肩带胸罩”,有身份有身材的女人是可以穿的,其他女人只能一饱眼福,或嫉妒、或咒骂、或羡慕、或不屑,那是各人自己的事。

    舞会开始的时候,葛一芃自然是舞会公主。她正坐在建国旁边,建国第一个邀请她,这是一芃事先与建国讲定了的,必须的。建国悄悄说,我是帮你们遮人耳目,混淆视听呢。

    一芃狡黠地一笑。

    第二首舞曲开始的时候,童玲主动邀请文建国。文建国想起来了,刚才就是她硬要坐在自己身边的。当年对童玲的印象还是不错的,她人长得端正,只是童玲比自己更内向更低调。

    葛延生的优秀和张扬,让其他女生的风采黯然失色。童玲一手搭上文建国的肩膀,只是关切地问了一句,“你还好吧?”就不再言语了。文建国顺便问了她的一些情况,她的家境不尽如人意。

    文建国有点怅然若失。他暗自感觉到有点什么。有点什么呢?四十年都过去了,没有必要再管她有点什么。文建国不再多愁善感,今天就是同学聚会。
第三部 第二十四章 李子媛乡村扎根(一)
    李子媛以陶行知先生为榜样,扎根乡村教育。不管她当时回乡的原因是什么,她学陶师陶的事迹是令人感动的。“爱满天下”,也许是她坚持乡村教育的支撑。——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有一天文建国突然接到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女声电话,电话那边在确认他的身份以后,突然改口称他为“建国舅舅”。

    文建国恍然大悟,脱口而出“子媛?”“是的,是的,我是李子媛。建国舅舅,我是子媛啊!”建国听出对方的激动和欣喜,可也同时听到了子媛的抽泣。

    建国沉默了片刻,自己也很激动,他相信子媛肯定是喜极而泣。

    自从李子媛离开江州,一别已经十三年,除了第一年有过一次通信,后来就没有往来的信息,她应该有三十八岁了,建国想不出她现在冷不丁地冒出来,会有什么情况向他这个“舅舅”汇报的。

    子媛慢慢恢复了平静,她向建国舅舅汇报,请建国舅舅来淳水区淳南镇喝她的回门酒,时间定在8月26日。对的,“秋后十八盆”,早晚天气也凉快了一些,还在假期里。

    建国心里一怔,才结婚?但他没有问,一切等到见面不就清楚了,这个可怜的孩子。建国一口承诺,肯定参加,算我两个人。我再带一人来。对,你认识的。

    子媛那边显然是有备而来的,她兴致勃勃,一口气讲了四十多分钟,中间偶有喘息,还与建国就某些教育上的问题互动了几次。建国掂量出了她作为一名优秀教师和乡镇中心小学校长的份量。

    当年李子媛是充满着悲观失落情绪回到李家坳村的。初恋的挫折,甚至是耻辱,让她痛不欲生。按她自己的想法,就是想死,随时都可以,可就是实在丢不下老父亲,千万别再给他雪上加霜了。

    老父亲已经送走了我的两位母亲,我要一辈子陪伴父亲,为父亲养老送终,让他安度晚年。她准备好在李家坳村做个村小老师,隐姓埋名,一辈子也不再走出李家坳村。

    县教育局在看到她的档案材料之后,想把她留在县城,那时科班老师奇缺,何况她经历了三年“学徒期”,还那么优秀。李子媛却死磨硬泡,坚持要回去,到最基层。

    最后的结果是两边各退一步,李子媛到了淳水区淳南镇的初级中学,两年以后,村小撤并,也就彻底打消了她回李家坳的念头。

    子媛毕竟已经在江州城里历练了三年,见过了世面,在镇初中任教伊始,就充分展露出她的水平、能力和魅力,得到全校老师、领导及镇党委政府领导的一致认同,第二年被提拔为教导主任(没有经过副主任的台阶)。

    又三年,镇党委找她谈话,征求她的意见,或者任淳南镇文教助理,或者任淳南镇中心小学党支部书记兼校长,她选择了继续从教,那年她三十岁不到,成为全县最年轻的中心小学校长。

    李子媛根本没有想过要当领导,她只是憋着一股子气,做好本职工作,心甘情愿地做个苦行僧,了此一生。哪知领导一次又一次将她推向了新的台阶,她的工作也越来越出色。只是在恋爱结婚问题上,她还在“闭关自守”之中。

    李一鸣当初只是隐隐约约地知道子媛恋爱不顺利,并不知道子媛非要离开江州的根本原因,这好不容易跳出农门,又要回来?但他拗不过子媛,再想想也就剩下父女俩了,在一起相依为命,不也是一种福分?

    三年前,省教育厅对全省普教系统的教改进行调研,带队到淳南镇搞调研的是省教育厅基础教育处的常远处长。常远同志正是李子媛毕业时的辅导员。

    师生相见,共叙友谊。常远记得李子媛好像是分配在江州城区的,问她怎么又跑到省城辖县来了?子媛不愿多讲,只是强调父亲一人留在农村多有不便,主要是照顾老父亲。

    也是冥冥之中有上苍的安排,常处长的妻子早两年因病去世,留下一个十分调皮捣蛋的男孩常胜。常胜闯王脾气,常远被搞得精疲力尽,焦头烂额。三天不出纰漏,他就谢天谢地了。

    常胜的日常生活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轮流伺候,但隔三岔五一定有老师“汇报情况”。因为常胜对同学多有得罪,有同学家长告状,甚至有家长用短信责问,自己的孩子教育不好,你这个教育厅的领导怎么能做好?作为省级教育机关的常处长忒没面子。

    常处长听了李子媛校长的办学经验,对这位年轻的校长,又是曾经的学生十分感兴趣,他还了解到学校有三年级学生可以开始住宿,周边城区,包括四十公里外的省城,已经有家长主动送孩子来吃苦,来受罪(“挫折教育”风头正劲),当然都是些一不得已而为之的所谓差生、双差生。

    住宿的学生半军事化管理,集体生活。除了必要的营养和卫生、安全的保障措施以外,其他生活条件一律因陋就简,粗茶淡饭。每个月有一个双休日,可以由家长接回两天,周日下午必须回校参加晚自习。

    常处长在调研后的第二周专程拜访李校长,首先检查自己作为基教处处长的孤陋寡闻,再了解行情和细节,决定将已经读三年级的儿子常胜送来住读。

    因为是省厅的领导,又是曾经的老师,李子媛更加客气三分,还主动招待。三年级第二学期开学,常胜就来住读了。

    常胜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失去了母爱,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也就特别溺爱。常处长每每想到这一特殊情况,也就宽容再宽容。虽然他努力做到在自己单独面对儿子的时候,充当严父角色,可是一旦遇到自己的父母和岳父母在场,他对儿子的管教基本上是劳而无功。

    这一次他动了肝火,不怕得罪了四位老人,将儿子交到李校长手上。常处长请李校长多多关照,拜托拜托了。

    常胜长得高大壮实,三年级的孩子长得和五年级学生一样。子媛已经了解到了常胜的优点和缺点,答应常处长试试看,万一不行,也只有另请高明了。
第三部 第二十四章 李子媛乡村扎根(二)
    李子媛考虑到毕竟有师生关系,现在又是一个系统的上下级关系,她告诉常老师,第一周让他每天跟我回家住宿,也好让他有个逐步习惯的过程,“紧箍咒”我给他慢慢念。从第二周开始,就是全天候的住校生,和别的孩子没有二样。“我可不管您处长不处长噢。”李子媛以校长的身份开玩笑地打招呼。

    常处长没有想到李校长还给他一周的优惠,又是一番千恩万谢,作为父亲爱恨交加的矛盾心理一览无余。

    李子媛笑笑,可怜天下父母心。

    本来常处长准备请李校长吃饭的,但李校长坚决不同意,她说:“以前你来,我是接待领导。今天你只是家长,无论是你请,还是我请,都不适合。孩子交给我,请你赶紧走吧。不要让孩子产生更加特殊的感觉了(给你面子,已经特殊了)。”

    常处长和李子媛一来二去,关系在原来的基础上就更加密切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常处长了解到李校长竟然还是“老姑娘”,他就认定了非李校长不娶了。当然这其中双方都有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拉锯战打了两年之久,等到他俩确定了恋爱关系的时候,常胜已经六年级了。

    常胜已经从一个刺头,转变为一个“四有少年”。今年这小东西小学毕业,可能他也轧出了苗头,居然鼓励他老爸主动进攻。还说,我就是要李老师做我的妈妈,其他人做后母,我坚决不同意。他还说,初中我也不走了。

    这不,我和常处长已经结婚了,请建国舅舅一定来喝回门酒,一定来,你是我娘家的唯一的亲人了。说着,说着,子媛又哭了,她一定是想到了后母尤亚男了。

    建国回家与史静讲着子媛的话题,笑着说,八杆子也打不着的亲,这子媛真的可亲可爱。唉,要是尤亚男还活着多好。史静亦感叹不已。

    文建国和史静开着车到了淳水区淳南镇,径直找到中心小学。站在学校大门口,有陶行知先生的塑像已经赫然映入眼帘。

    陶先生的塑像矗立在大门左侧,每天早晨迎着朝阳,迎着全校的师生。大门迎面是一堵天然石块,上有陶行知先生的手迹:“爱满天下”四个大字,鲜红鲜红的。刚刚站在学校大门口的文建国感觉到了强大的视觉冲击和久违的震撼。

    “文革”以后,让文建国产生震撼的事物少了,其原因是建国的心理更加成熟了,还是他开始变得漠然了?建国自己也无法解释。但今天他被深深地震撼着:陶行知——“爱满天下”。

    按约定的时间,他们早到了半小时,建国就和史静在校园里漫步。

    正是暑期,校园里没有人,却四处可见“陶行知”。

    “行知楼”“知行合一综合楼”“陶园”“半草亭”“四问廊”“陶子路”“陶然湖”。建国一一过目,兴趣盎然。

    这在江州市区还没有见识过,最近几年回到学校,跑的地方也少了?走着,走着,他又走上了“陶子路”。他就站在了“陶子路”路标标牌旁边,猛然想起刚才见到的“陶然湖”,“陶然”二字似曾相识,再看看“陶子路”路标标牌,他突然就想起来了,“陶然”不正是子媛第一个恋爱对象的名字么?看样子,对那个“陶然”,李子媛已经是“萧郎陌路”,视而不见,彻底放下了。

    好!文建国为她叫好。他告诉史静,李子媛早已彻底放下了。

    他在电话里已经大概了解到了淳南镇中心小学的办学实绩,在大门外也看到了各级政府和教育行政部门颁发的奖牌,有一块牌子特别醒目,那是由省陶行知研究会颁布的“实验学校”(文建国第一次见识),可以用一句话概括,奖牌是应有尽有。建国多了一个想法,这一切与陶行知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

    正在建国沉思之际,已有子媛的声音传来,“建国舅舅”“建国舅舅”喊得个格外亲热。

    建国看到子媛健步如飞——她穿着高跟鞋呢,赶紧叫道,不要跑,不要跑!自己也疾步迎上前去。子媛身后跟着两个男人,一个是李一鸣,另一个就是常处长了。这应该是欢迎队伍的最强阵容最高规格。

    子媛给了建国舅舅一个拥抱,气喘吁吁,眼睛却红了。

    她停下来与史静打招呼,却调皮地问道,是请教史静阿姨,是尊称史老师,还是有没有新的称呼?

    子媛刚才一眼就认出了史静,她还是那么矜持,那么亭亭玉立,那么气质不凡。但她更相信自己对建国舅舅的了解,凭“文校长”“文书记”“文处长”的个人素质和做事风格,他绝不可能单独带一女同学外出。现在世道变化太快,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但建国舅舅和史静阿姨同时出现,一定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变化。她相信。

    文建国于是打趣道:“你认为应该称呼什么?”

    子媛还是不敢放肆,凑上建国的耳朵说:“舅母?”

    “我看可以。你真聪明!”建国开心地笑了。

    史静也许是猜到了,也许是听到了,她一把拉过子媛,教导说:“子媛也老扎多了,但是你喊的称呼不对,我必须纠正。对文建国同志,你现在应该喊他为‘姨父’了。”

    李子媛大笑,笑得弯下了腰,然后又装着很无奈的样子说:“好吧,好吧。我在你面前称他是姨父,在他面前称你是舅母。你俩,我谁也得罪不起。好了吧?”她把双手一摊,俏皮得煞是可爱。

    文建国跟李一鸣打招呼。李一鸣今天喜气洋洋,虽然女婿是二婚,但人家是省级机关的处长,而且子媛也奔“四”了。他庆幸子媛终于有了一个好归宿。

    建国再与常处长握手,也就是场面上的话了,恭喜常处长,恭喜领导!

    常处长却十分恭敬,说,您是前辈,叫我小常,叫我小常。您知道,在省级机关,所谓的处长也就是办事员一个。我早就听子媛说过,江州有一位舅舅。其实我曾经和您在一起喝过酒的。

    文建国不喜欢和领导套近乎,是否一起喝过酒,他委实记不清了。他跟常处长含含糊糊地一带而过。
第三部 第二十四章 李子媛乡村扎根(三)
。常处长亲自开车带路,前往淳南镇的“国宾馆”——淳南镇大酒店。正式婚礼已经在省城办过了,今天是回门酒。建国夫妇俩真的是子媛“娘家”的唯一代表,其他宾客全是淳南镇党委、政府和中小学的领导、同事。    新郎新娘忙着应酬,李一鸣陪着文建国和史静说起了子媛,唏嘘不已,却又充满着自豪和骄傲。

    子媛刚刚回到淳南乡的时候,情绪十分低落,整天闷声不响。每个星期天,子媛都要到坟上去一次,那里躺着她的生母和养母两位母亲,她可以说说悄悄话。孩子大了,也由不得父亲的说教,一鸣不敢招惹她,也舍不得招惹她,努力为她做好后勤服务就是了。

    好像是在第二年的“五一”假期吧,她和几个同事游玩燕子矶,回来以后就好像换了一个人。

    她让父亲帮她找出陶行知先生石膏像,带到学校,放在办公桌子上。后来一鸣发现她经常读一些陶行知的书。喏,您送给她的《陶行知文集》,她天天读呢。还偶尔与我讨论。从此父女俩又有了共同的话题。但李一鸣每每提起婚姻大事,子媛即转移话题,或闭口不谈,或起身离开。吓得李一鸣不敢再多话。

    那天李子媛在燕子矶公园山上看到了陶行知先生写的劝诫碑上“想一想死不得”的六个大字,还看到了两行小字:“人生在世,酸甜苦辣寻常事,人在遇到困难时,要想得开,看得远”;“人生为一大事而来,应当完成一件大事而去,你年纪轻轻,有国当报,有民当爱,岂可轻死,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与其为个人的事投江而死,何不为乡村教育、为三万万五千万同胞做一件有意义的事呢?”

    子媛站在“劝诫碑”前幡然醒悟。她把“多大事儿”的口头禅声嘶力竭地连喊了三遍,有几个同事以为她受到了什么精神刺激,可转眼间仔细看看李子媛,明明是好好的,并无二样。刚才那喊叫声不知来之何方。

    李子媛叫喊过以后,已经恢复了常态。她自己知道,刚才她在叫喊的那一瞬间,热血沸腾,心脏有股向外向上迸发的感觉。子媛把当时的自己看作是鸟儿在烈火中涅槃。她告诉自己,自己可能成为涅槃的凤凰了。

    在后来的日常生活工作中,李子媛心无旁骛,憋足了一股子劲,自觉地学习陶行知先生的教育理论,并尽可能地用于实践。

    当年陶先生放弃每个月四百现大洋的教职,脱去西装革履,穿上布衣草鞋办晓庄师范,那是需要何等的精神和勇气!我这一点苦难经历又何足挂齿?

    现在的李子媛,手机闹铃每天早晨要响两遍。

    第一遍唱的是公鸡打鸣,那是她从小就喜欢的习惯的近似于大自然的天籁之声,充满着田园风光的气息。

    这时候她会从睡梦中醒来,翻个身子再小憩片刻,在似睡非睡中等待十分钟以后的第二遍铃声的响起。有时她希望第二遍铃声根本就不要再响起。她说,我已经过了闻鸡起舞的年代,睡觉睡得自然醒才好,可我没有那个福气,只有让我先被铃声闹醒了,可以再睡一会儿——虽然只有十分钟——呵呵,这真是一种极度享受耶。前面的睡觉像头死猪,没有任何感觉。只有此刻的十分钟,才能体验到有时间睡觉的幸福,才能感受到自己是在睡觉。

    第二遍铃声是《西班牙斗牛士进行曲》的口哨乐曲,在惊险、刺激、激烈、喧闹的背景之中,掺杂着些许俏皮和纯真,似乎在生与死的一线间,还保留着些许浪漫,或者,她是要以浪漫主义的心态积极面对自己的人生。她要的就是这种紧张和活泼的并存。

    伴随着《西班牙斗牛士进行曲》,她像上足了的发条,新的一天开始了,战斗的早晨开始了,不可懈怠,不能大意。否则,看看那些斗牛的勇士,只要不想被牛们踩死撞伤,撞死踩伤,你就得拿出百倍的勇气和能耐,与牛们周旋,你才有可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正如美国作家海明威所言,“生活与斗牛差不多。不是你战胜牛,就是牛挑死你。”她抖擞抖擞精神,开始了新的一天。

    子媛当了初中的教导主任,再被选调到中心校当校长,一路意气风发。到中心校当校长的那一天,她给自己定位,一辈子就在这一岗位上了。先生说过,“晓庄事业,我要用整个身子干下去。”成为她的座右铭。

    全镇上下都知道,中心校出了一个女强人,镇党委书记想调她到政府任副镇长,只要她松口,立马上报县委组织部,可她说什么也不同意,就是一心一意做老师,当校长。

    她将手机闹钟提前,再提前,但必定是两遍,因为那间隔的十分钟实在是宝贵,是魅力无穷的美好享受。可当校长的时间不长,她已经无法奢侈地享受了,因为那个十分钟往往在她的大脑里集中涌现出工作上的灵感、生活上的感悟,还有一个个身影的闪现、一句句话语的提示,像正在参加头脑风暴法的培训,想让它迷糊,它都迷糊不了。她的车子已经开上了高速,超速固然不可,但速度太慢也肯定是不行的了。

    中午喝喜酒的场面热闹非凡,分管教育的副镇长主持婚礼,他还擅自以李子媛名义多请了两桌人,都是在镇子上混得体面的学生家长(包括曾经的学生家长)。

    子媛的人脉关系极其融洽,大龄结婚,副镇长为她高兴。婚礼办得风光,他做领导的也跟着风光。这是在自家的地盘上,多加两桌,方便得很,还可以多让几个人随礼,这是他为子媛打的小算盘。子媛虽不待见如此作派,可已既成事实,还得感谢副镇长的一片心意。

    文建国在这种场合一般不喜抛头露面,但子媛给他搞了个突然袭击,请他代表娘家人讲话,还介绍说,是副处级领导,那就成了全场宾客里最大的领导了。子媛争了面子,也给建国喝酒时留有了余地。建国黄袍加身,不好推托。

    农村人喝酒的厉害,建国是领教过的,他只有装模作样,摆出领导的架势一一应付了。但为了拉拢同盟军,他瞅准了机会,悄悄地和党委书记、主持婚礼的副镇长,以及中学校长分别喝了一个满杯,并且主动敬烟打招呼,酒,真的不能喝。但邀请您今后到江州一中,我请人陪您喝酒。

    这三位领导很满意,认为城里来的领导给了面子(文建国好歹也是县太爷的级别,虽然是副的),下面再有人跟您喝,我代您喝!您放心,今天您是长辈,是领导,别的人就不要睬他们了。娘舅为大,娘舅为大!

    文建国和李一鸣是前辈,可以不要多喝,新娘子不能喝,倒霉的只有新郎了。

    常处长后悔没有多带几个小兄弟来帮忙,今天好汉不敌双拳,后果是不言而喻的。他的眼睛四处张望,希望子媛能够出面帮助解围。
第三部 第二十五章 爱满天下教育魂(一)
    参观子媛的学校,与子媛交谈,时时处处都有陶行知的影子。我接受了一次现场教育。可我的教育生涯已近尾声。——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你娶我们淳南镇的校长哪有那么容易?你以后还要不要开车进我们淳南镇?你不喝我这杯酒就是瞧不起我们乡下人,你坐的大机关我们以后还能去吗?今天晚上你反正不要入洞房(已经入过洞房)了,喝!喝多了,有我们的李校长亲自照顾你!

    喜宴才刚刚开始,高潮却一浪高过一浪。整个宴会大厅里人声鼎沸,烟雾弥漫。一桌一桌的,变成了一簇一簇,一团一团的,早就分不清谁是谁了。来给常处长敬酒的,喝与不喝,一个个闹得难分难解。

    史静很不习惯这种场合的氛围,找出理由,出去透透气。建国陪了她一次,史静让他早点进去,还调侃他,反正你也是酒精(久经)考验的。去吧,去吧,不要黄了子媛的面子。

    税务所的,工商所的,财政办的,计生办的,法制办的,人武部的,法律事务所的,农技站的,等等,等等,人家是一个一个地敬,敬过之后,也不客气,“怎么,我敬你了,你不敬我啊?”

    常处长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眼看着常处长连招架也力不从心了。他脸色泛白,冷汗直冒。突然冒出了一支“娘子军”,清一色的大姑娘小媳妇,每人手捧一杯白色液体(没有人知道是清水还是白酒),不知真假。她们是子媛的小姊妹,前来为姐夫保驾护航。

    酒量小的,见了这帮“娘子军”,心就寒,她们会变戏法,还会耍无赖,也能抛媚眼。让你爱,爱不得;恨,恨不得;不喝,不行;喝,也不行;知道惹不起,只有知难而退了。酒量大的,不服气,好吧,不服气就喝,三杯两盏下肚,吃亏的就是不服气的。吃亏就吃亏,不是说,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吗?不就是酒嘛!喝!今天喝不过你,改天我请你再喝!

    娘子军的酒敬到哪儿,哪儿热闹异常,一圈下来以后,她们围着常处长,表面是在和他闹酒,其实是在代替李子媛守阵地,谁来敬常处长的酒,对不起,可以,但我们站在旁边,不能不敬我们的酒。过了我们这一关,才能敬姐夫。否则,没门!

    镇党委书记最后一个敬酒,他见常处长真的不行了,就说:“来吧,意思意思,我两杯,你一杯。”他盯着娘子军一个个扫瞄过去。他的意思是,我已经主动放宽政策了,看你们哪个敢再起哄?真的没有王法了?

    常处长面对淳南镇的最高首长还有什么话好说呢?人家客气,你不能当福气,自己也是在场面上混得开的人。再说了,子媛还在人家手底下呢。不可,不可。我敬书记两杯,好事成双,同喜同喜!

    常处长敬了书记的酒之后,立马倒下,靠在旁边打起了呼噜。

    书记表扬常处长一个字“爽”!其他人纷纷拍马,书记好酒量!他三个处长加起来也喝不过我们书记。

    当天晚上建国史静留宿,子媛已经将饭店最好的房间留下,就在自己家里搞点新鲜清淡的,主要是想说说话。盛情难却,建国也想与子媛多说说话,那就留下吧。

    史静一直是城市里的大小姐,对乡村也感兴趣,想多看看。如果不是子媛走不开的话,史静还想到李家坳去走走才好,她想看看亚男当年生活的地方,顺便给亚男上个坟。“唉,太可怜了,亚男!”她悄悄地叹了一口气,她后悔当初没有主动下乡来看看亚男。

    “今天的酒宴,你看到了吧?”子媛对文校长说,“平时那些当领导的,人也都蛮好的。可酒一喝,就不是人了。十几年了,我还是有点不习惯。”子媛说得颇为无奈。

    “是的,乡风乡俗,你奈何不得。”建国说,“今天书记最后敬的两杯酒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小常怎么样,不要紧吧?”

    “不要紧的,下午镇卫生院的护士到饭店来给他挂了两瓶水,现在睡得实在呢。城里人现在喝酒怎么样?”

    “也有厉害的,平时公款吃喝已经是一种常态,全社会都这样。不过像这样闹酒的确实不多见。我们那里还有一种说法,说是私人的酒少喝点,不要浪费。”建国回答她,笑笑摇摇头。他有一瞬间联想到晓霞当年喝酒的模样。他虽然没有亲眼见过,可那场面是不言而喻的。

    子媛不解,问:“此话怎讲?”

    建国解释说:“私人请客喝酒比较文雅,公款喝酒,还得好酒。你看吧,一小杯酒十几二三十块钱,不想喝了,就随手倒掉,然后还装模作样地像是喝下去的一样,一口干了。心痛啊!”

    “这就是你们共产党干部平时的所作所为!”史静平静地说,“仅仅还只是公款吃喝一项,你们这些个领导就贪污浪费了国家和人民的多少财富?算得清吗?这是算不清的。总有一天要跟你们算账的。”

    史静多少也知道时下喝酒的行情,有些领导干部几乎是没有一天在家里吃晚饭的。她也听说过什么成功人士,“早晨围着车子转,中午围着盘子转,晚上围着裙子转”的段子。现在面对两位中共党的基层干部说话,态度还算平和,可提出的问题其实是相当激烈的。

    建国望望她苦笑,史静却不领情,“怎么不回答我这个党外人士的问题啦?还说我俩有共同语言,说话毫无顾忌呢。NO,NO,NO!”

    子媛知道她是在说笑,但还是想转移话题,她就对史静说:“史姨,真的祝福你,终于找到这么个好老公……”

    “差矣,差矣。”史静打断她的话,“子媛,你还只是帮着你舅舅说话,你为什么不说,建国舅舅,祝福你,终于为我找到了一个好舅母!”

    子媛开怀大笑,建国也笑,一脸的幸福。
第三部 第二十五章 爱满天下教育魂(二)
    下午建国和史静由子媛陪同参观校园,在一片十亩地的菜园里流连忘返。

    据子媛介绍,请了一位当地的农民做指导,整个菜园里的劳作,全是我们的老师和学生自己动手。既符合陶先生的办学宗旨,又减轻了师生的经济负担。学校食堂里的时令蔬菜全部免费,省两个钱是小事,能让师生吃到没有污染的,新鲜的蔬菜是大事,同时也让师生接触了大自然,增强了动手能力。你们不知道老师和学生家长有多开心呢。

    他们还参观了木工房,饲养场等等。饲养场里养的是兔子、鸡、鹅、羊等家禽。史静看得满心欢喜。

    晚饭后,文建国主动问起了学习陶行知的情况。

    二十年前,江州市区的学校也曾经轰轰烈烈地开展过学陶师陶的活动,报告、讲座,谈心得、写论文,评选学陶先进教师。好像是由教育工会出面牵头的,后来则不了了之了,学得好好的,为什么又停下了?今天他在子媛这里发现了新大陆。

    提到陶行知,子媛侃侃而谈。

    我将陶先生的教育思想作为办学的指导思想,全面学陶。当然了,还必须结合现行的自上而下的指导思想。你懂的。她对建国说。

    陶行知先生的教育思想,是真的伟大,几十年前的话,拿到今天来讨论,来推敲,来学习,还是那么经典,那么实用。

    比如说:

    ——每天四问:我的身体有没有进步?我的学问有没有进步?我的工作有没有进步?我的道德有没有进步?

    文校长你说,陶先生的“四问”与毛泽东同志早年提出的“身体好学习好工作好”有什么区别,与德智体全面发展的教育方针有什么区别?我不好讲是一脉相承,但道理就是这个道理吧。

    ——培养目标:培养乡村人民儿童所敬爱的导师:健康的体魄;农夫的身手;科学的头脑;艺术的兴趣;改造社会的精神。

    陶先生关于师范生的培养,你看看是不是就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要求?而且,你看到吧,他始终把“体”放在第一位,这是否很有道理,这才是以人为本呢!一个人如果没有了“体”,还有什么?争论把什么放在第一位还有什么意思?天经地义的事情,我们总要讨论来,讨论去,全是一些专家闲得无聊呢。

    ——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

    用我们的话来说,陶先生是民主人士。他凭什么这么说?难怪周恩来总理称他为“党外布尔什维克”呢。那么究竟有多少共产党员是不带半根草去的呢?我不知道。当然,这不需要真的去做统计,而是用陶先生的语录要求自己,衡量自己,是一种努力的方向。个人该得的还是要得,该拿的还是要拿。只是要摆正位置,分清该不该,谁先谁后的问题。

    ——千教万教教人求真,千学万学学做真人。

    陶先生抓住了教育的根本,也是做人的根本。做到这一点最难,说假话也是当今社会存在的最大痼疾。胡耀邦同志好像说过,“宁可听漏洞百出的真话,也不愿听滴水不漏的假话。”其实说开去,也不能说是我们中国社会所特有的,而是人类社会都有,特别是搞政治的。有资料披露,某位大人物写过“不说假话,办不成大事。”的信条,是他的自我写照,还是对特定人物的抨击,抑或是对某种现象的归纳?或许三者兼而有之?在现实生活中,有几个人敢说,自己从来没有说过“假话”?我看是没有。有时候,用“假话”对付假话,这种“假话”有什么不好呢?

    你看我,说话是不是不讨喜?太顶真了就没话可说了。

    ——“育才十二要”:一、要诚实无欺。二、要谦和有礼。三、要自觉纪律。四、要手脑并用。五、要整洁卫生。六、要正确敏捷。七、要力求进步。八、要负责做事。九、要自助助人。十、要勇于为公。十一、要坚韧沉着。十二、要有始有终。

    这十二句话,四十八字,是不是孩子们应该具备的基本的人文素养。比起那些流行的统一的政治色彩显明的口号,比如“五讲四美三热爱”,以及许多新兴的口号可有一比?是不是都更具体,更实在,更具有操作性?

    ——“六大解放”培养儿童的创造力:一、解放儿童的头脑,使之能思;二、解放儿童的双手,使之能干;三、解放儿童的眼睛,使之能看;四、解放儿童的嘴,使之能讲;五、解放儿童的空间,使之能接触大自然和社会;六、解放儿童的时间,不逼迫他们赶考,使之能学习自己渴望的东西。

    说到“六大解放”,其实成人更加需要。成人的头脑不解放,让儿童解放,可能吗?我们说解放思想,或思想解放。它是其他五大解放的前提,没有思想解放,其他解放不可能。同时思想解放也是现代人与时俱进的必要前提,学习陶行知,研究陶行知,也要思想解放,方能领会陶先生教育思想之精髓。

    文校长,不需要我多加一句解释,您全能明白,先生的话通俗、简明、质朴,而又不失幽默。您说说看,人民教育家陶先生的语录对我们今天的教育,对今天的教育工作者还有用么?

    子媛戛然而止,却向文建国提出了一个根本的问题,他意识到潜台词是,既然有用,为什么鲜有人提倡,鲜有人去实践呢?

    今天文建国感觉是听了一场有关陶行知先生的普及讲座,受益匪浅。他说:“你长篇大论,陶先生的语录信手拈来。说明你对陶先生的研究已经深入。不简单、不容易。我孤陋寡闻,只知道大人物对他的充分肯定,‘伟大的人民教育家’‘万世师表’什么的。后生可畏,我向你学习!”文建国偷换概念,没有直接回答她提出的问题,他自然是自己没有搞清楚,为什么学,为什么不学?

    李子媛得到建国的表扬,有点不好意思,说:“今后我有什么问题,需要向您请教,您可不能推辞噢?”

    “互相学习。比如关于陶行知,我就要向你学习。”

    “建国,我怎么感觉有点冷呢?”史静摸了一下建国的手,突然插话说,“我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子媛连忙站起来,问,“是不是受凉了?我搞点姜茶给你。”
第三部 第二十五章 爱满天下教育魂(三)
    建国心里有数,史静又在调侃了,于是他对子媛说:“子媛,我们两个当校领导的只顾说话,把教师群众给忽视了。”

    “哦,哦,我知道了,”子媛笑死了,“你们舅舅、舅母说话真有意思。”

    “错!”史静吟吟地笑道。

    “哦,又错了!你们姨娘姨夫说话真有意思。”子媛改口改得非常快,建国史静笑得更欢。

    “子媛,我告诉你,建国舅舅平时说话滴水不漏,他和你说话今天已经够多的了。在一般场合他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的。”史静了解建国的秉性。

    “那说明我这里有建国舅舅说话的氛围,也说明建国舅舅的素养。不像我们农村人,喜欢信口开河,说错了也就是一句‘多大事儿’。”子媛表达得很得体,表示对建国的理解,也为自己可能说错话打了招呼。

    “今天看到史老师,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不知道史老师愿意不愿意?”子媛说。

    “什么事?你说。”史静很高兴,终于轮到自己有说话的机会了。

    “我们农村教育,现在硬件不成问题了,差的是教师,特别是好教师。你们知道,不管我学什么,干什么,最终还是要拿教学质量说话。现在我的语文、数学可以与城里的学生比个上下,但英语不行。城乡差别毕竟是客观存在的。像史老师,如果能来支教,或者做指导老师,我这个校长就好当了。”

    子媛说的很真诚,“我想正式邀请史老师到我校支教。也许我不应该开这个口,让你们为难。但是我也想好了,到我这里来,其优势是显而易见的。可以免费品尝有机蔬菜,可以免费享受清新的空气,可以免费寄情山水。不知道史老师同意不同意?不知道文校长是否舍得?”

    文建国对她的提议其实蛮认同的。史静刚刚退休,有个事情打打岔也好,还有三个“免费”,还有子媛在,对史静的照应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当然关键是史静自己的态度,这种事情不能越俎代庖。于是他还是作出有意见的样子说:“嗯,现在子媛也学会夸张了,连空气也是‘免费’的?让你史姨来打工,还有那么许多优惠条件。”

    “我这不是为了凑成一组排比嘛?”子媛友好地笑笑,说,“我这是首先强调的自然环境。至于物质条件,我肯定不会亏待了史老师。有单身宿舍,相当于标准间;吃饭有大食堂,也有小灶;工作上坚决不让史老师辛苦,每天的工作量坚决不超二小时。等于来度假,顺带做点公益。当然又不等同于公益,还是有授课费的。”

    建国怕史静不愿意,说出来尴尬,就先表态了,“子媛,让我们回去考虑考虑,再给你个回话?”他担心史静没有在农村待过,生活上会不习惯。

    哪知道史静与他的想法正好相反,正因为是不了解农村,正好来农村见识见识,何况还有这么好的条件,特别是新鲜空气和新鲜蔬菜,其诱惑力对还处在调养身体的史静来说,不动心是假的。

    “建国抢着表态,他也是为我好,怕我不适应。做事还是留有余地的好。”史静想到这里就说:“子媛,到你这里来,也许是一种缘分。读小学时,我和亚男是最要好的同学。后来各人走的路不同,真是很可惜。现在你成人了,做校长了。我如果能够为你做点事,我感到高兴。你说的条件,我都满意,至于授课费,我和建国都无所谓。这样吧,明天早上我们回江州之前再给你答复。如何?”

    第二天上午建国和史静返回江州的时候,后备箱里塞满了刚刚从菜园里起上来的蔬菜,蔬菜上面还有露水呢。昨天下午,史静在菜园里就想要,没有好意思开口。现在全有了。

    8月30日,史静一人驾车到淳南镇中心小学报到。史静当面给子媛约法“四章”,一是不宣传报道;二是不到其他学校讲课,也不请他校教师来听课;三是不拿授课费;四是支教时间暂定一学期。虽为“君子协定”,但如有违约,史静同志将不再支教。

    子媛先是感到好笑,但看看史老师那副认真的样子,她哪里敢笑。她请史老师再说一遍,并如实记录。她说,必要的时候,我可以拿来当挡箭牌。

    史老师的作派,更像是在签订霸王条款,但不用推敲,就可看出每条条款对李校长对学校有利。我李子媛何乐而不为?两人哈哈大笑。子媛给了史老师一个热情的拥抱,“悉听尊便!”

    史静听了两天课,和一些老师学生聊聊天。2号傍晚,建国就赶来过双休日了。史静与建国见面,竟然是满脸的娇嗔和纯情。

    建国问:“什么事情让你这么高兴?”

    史静说:“上次喝喜酒,来去匆匆,没有感觉。这次连续住了两个晚上,感觉好极了!白天是蓝天白云,晚上是满天星辰。‘手可摘星辰’,不过就是这种感觉吧?”

    “还有,今天早晨的雾,请注意,我说的是雾,不是雾霾,更不是霾。哦,我多少年没有见过,没有享受过了。雾,乳白色,白茫茫,或一团团,或一片片,看得见,摸不着。是不是挺神秘的。

    早晨我到学校后面山上散步,那个雾,嗨!遮天盖地,无边无垠,整个世界都是朦朦胧胧的,给人以幻想,给人以期盼,给人以陶醉。当阳光刚刚显现出穿透力的时候,不知是雾由里而外地散发出五彩缤纷的神采,还是阳光给雾披挂上光怪陆离的外衣,那是分外的神奇。我有看西洋景似的好奇,也有听童话般的向往。”

    “看来,你不是在支教,你是真的来疗养的?才三天,文学素养也提高了?秋雾凉风,山里早晚凉,我给你带来了春秋衫、毛背心。”

    “谢谢文书记!你就不要我回家了?”史静给了建国一个拥抱,开了一句玩笑。

    “三日九秋,”子媛看到建国舅舅就先开涮了,“是想舅母了,还是把舅母放在我这儿不放心?”

    “兼而有之,兼而有之。”建国回说,“哪像是你们,还在蜜月期呢。”建国今天来是事先约好的,常处长也来。

    子媛和建国舅舅说话,已经随意多了。建国也认可了她角色的转换,不再把她当作小姑娘了。

    晚上文建国第一次小范围跟常处长喝酒,上次喝回门酒的时候,两个人没有轮得上碰杯,常处长就已经“光荣”了。今天常处长专门带来的进口原装红酒四瓶,说是喝两瓶,送建国舅舅两瓶。

    子媛打发常胜吃饱后,就叫他到房间看书去,“赶紧滚吧!”

    常胜与他父亲眨了一个小眼,笑眯眯地回道:“是,校长妈妈,我滚,还得赶紧!”常处长看在眼里,喜在心上。

    常胜与子媛的感情超棒,现在已经在淳南镇初中读书,平时就与子媛一起生活。建国见他们这么和睦,那肯定是子媛将常胜调教到位了,很为他们高兴,建国主动举杯,“为你们的家庭幸福干杯!”
第三部 第二十六章 田园生活史静爱(一)
    史静应邀支教,同时也享受着童话般的田园生活。环境的污染是否是工业化进程中的必然?有人说,发达国家就是这样走过来的。我不懂,说不出其子丑寅卯。就像市场经济带来许多以前不曾见识过的许多“副产品”一样。——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建国问子媛:“你是怎么教育小常胜的?”

    李子媛问:“陶先生四颗粮的故事,你听说过么?”建国摇摇头,又点点头。她又问史静,“史老师呢?”史静一句“NO”。

    子媛对常处长说:“省厅的常处长,请您给普及普及?”

    常处长来了一个“妇倡夫随”,还就真的“一、二、三、四,四颗糖”地说了一个梗概。

    文建国听了,似曾相识,看来以前一定是看过,或者是听过的,但也就是一带而过,从来没有引起重视。道理谁都懂,做起来也简单,可是为什么没有去做呢?文建国若有所思地说:“省厅对陶行知先生是一个什么态度?”

    “没有什么态度。就是有一个陶行知研究会,有一位退休的副厅长领衔,具体情况我不清楚。全国也有一个陶行知研究会,在京城。”

    “史老师感觉怎么样?来三天了。”子媛先敬史静的酒。

    “今天我们一见面,你知道她第一句话是什么?”建国故意卖关子,他看到史静的状况很好,还处于兴奋之中,其实他们才刚刚分别了几天。

    “史老师说什么,不会是给我提意见吧?”子媛还是有点不放心,史老师毕竟在城里待惯了。

    “她说‘感觉好极了!’我看她气色比原来更好了。”建国举杯,他没有忘记与常处长喝酒。

    “好!好就好。我就担心委屈了史老师,那就对不起建国舅舅了。”子媛说,“只要你们感觉好,这里就是你们的家。”

    “你不是要我长期为你打工吧?”史静不真不假地问。

    子媛说:“那感情好啊!可我有贼心,无贼胆。再说,我亲爱的建国舅舅也不会同意的。”

    建国正在跟常处长说话:“这里的空气是好,近几年江州的空气质量明显下降,你们省城现在好像也不怎么样?”

    常处长说:“不是不怎么样,而是一塌糊涂。去年我写了一篇小文章,抨击空气质量,可编辑坚决不用,他说,写得不错,可我不能用。编辑还是平时处得不错的小兄弟,可关键的时候掉链子。没办法。”

    “那你文章里都写了些什么?”建国来了兴趣,问。

    常处长说,大概有:雾与霾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不可相提并论;政府只抓GDP,不管PM2.5;省城成了“长三角最脏”城市,孙中山先生(铜像)在阴霾里欲哭无泪。还引用了几个段子:

    “厚德载雾、自强不吸、霾头苦干、再创灰煌。”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看不见我。”

    “司机问,雾大,啥都看不到,过个路口红绿灯看不清,到了路中心才发现是红灯,咋整?交警说,你都看不到红灯,摄像头十有八九也拍不到你,放心。”

    “好!你说得好。”建国拿起酒杯在桌子上敲敲,附和道,“雾就是雾,霾就是霾。雾之清白,霾之混浊。即使雾和霾偶尔碰到一起,也不可将两者相提并论,起码也是‘今天既有雾,又有霾’。如果非得给霾加上个前缀,称呼起来上口,当以‘灰’或‘阴’字为妥,或‘灰霾’,或‘阴霾’。千万不可为了减轻‘霾’的罪过,而非得加上无故的‘雾’,用自然的天气现象,掩盖人为的污染根源。将‘霾’归咎于‘雾’。”

    “你们这些学中文的就是喜欢咬文嚼字。”史静说。

    “你忘了?刚才不还有人借雾抒发感情的,仿佛回到了少女时代。”建国说笑,“什么五彩缤纷的神采,什么光怪陆离的外衣。”

    “我那是由衷地赞美,你们是刻意地丑化。情况不同,情况不同。难怪编辑不登常处长的文章。要多说正能量,正能量可以让人民群众更加热爱今天的幸福生活,负能量会引出麻烦。”史静不真不假地说道。

    “史老师读的外语,和中文是一个大类,都属于语言文字。但是好像由于是外国的,就自然比中国的更高一个档次。我们读书的时候,那些外文系的男生女生个个都趾高气昂,长相上似乎也更胜一筹。其实就是善于打扮而已。不过史老师,你是天生丽质,又保养得好。我要是到了55岁退休的时候,能像你一样年轻,呵呵,我开心得睡不着觉了。”李子媛既是奉承,又是说的大实话。

    史静说:“那不行,你这个校长还让不让别人当啊?”子媛说的话,让史静很受用,女人自然喜欢别人说她长得年轻漂亮。

    文建国和常处长一边喝酒,一边吹牛。四个人自然分成两个小圈子。“我听说苏北地区有些地方至今还有发放教师工资的困难,那就喊教育现代化是不是早了点?”建国问常处长。

    “你怎么也想到这个问题?”常处长把刚刚拿起的筷子放下,说,“去年年底在一次厅务(扩大)会上,讨论到苏北教育现代化实施工程的时候,我就随口一说,要实现教育现代化,应该首先解决教师工资问题。结果一把手厅长当即批评我,说我目光短浅,看不到教育现代化口号提出的伟大意义。现在,啊,真是……”常处长显然是在斟词酌句,建国等着他的下文。

    “比如说‘科学发展观’,应该是一句蛮不错的口号,或者应该说是指导思想。可是到处喊,到处贴,就反而显得不那么严肃了。在实际工作中呢,有多少领导是按照‘科学发展观’的思路来谋划的?一个个都是急功近利,搞个三五年,拿出一点领导看得到的政绩出来,然后提拔重用。至于留下多少债务,留下多少烂尾,那是由后人给擦屎屁股了。”

    常处长说话很实在,他又举例说,“就像我们搞教育的,只顾建多少大楼,不问有多少大师。在实现现代化的进程中,我就不相信在工资发不出,或者发不全的情况下,会有大师产生?

    陶行知只有一位陶行知。其他人,大凡自称之为大师的,哪个不是养尊处优的?当然,真的是大师,也应该把他养起来的,让他一心一意做学问。”
第三部 第二十六章 田园生活史静爱(二)
    文建国显然来了兴趣,他说:“是的,当年鲁迅先生,在教育部做个佥事(相当于今天的副厅级)兼科长(处长),月俸300大洋,教学收入、大学院特约撰述员收入、还有写作、翻译和编辑收入等等,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他就是一个凭着个人的学识和才能先富起来的知识分子。至于部分地区老师的工资不能全发的事情,我早有耳闻。我当过几年人事科长的。”

    子媛见他们谈兴正浓,她劝史老师多吃点,“他俩志同道合,臭味相投呢。我们不管他们。”

    文建国颇有同感,说:“你说到这个问题,也实在是一种现象。要把科学发展观真正落到实处,不是嘴上喊喊就行的。有一些标语口号,你要好好的张贴也就罢了。有些破旧了,残缺了,无人问津,成何体统?

    我曾经路过一个收破烂的地方,那个崭新的牌子就随意地丢弃在地上,五个大字还鲜红鲜红的呢,过路的人就在上面踩来踩去的。唉,这要在‘文革’的时候该当何罪?从另一角度上讲,这,算不算是一种‘思想解放’?喜耶,悲耶?我是看到以后,从旁边绕道而行,不愿意踩在上面,我想应该给予它起码的尊重。”

    “总之一句话,就是现在做什么事,都得由领导发话。特别是要由一把手定调子,下面才好做事。事无巨细都一样。”常处长颇有同感地说。

    文建国点点头,又提出新的话题,“省厅对中小学教师的家教有什么看法?”与省厅的处长个别交流的机会不多,建国想多请教请教。

    常处长说:“省厅手上没有自己的中小学,所以相对超脱。我听说各市各县处理方法不一。我想我们省厅目前也不会有更好的办法。

    我个人意见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改革开放二十几年,没有一套完整的现成的规矩,不要急于干涉这个,干涉那个,有本事自己先做出样子来,得到绝大多数教师认可就好。

    就说我把孩子送到这里来读书,也是不符合有关规定的,可有谁能够帮助我解决孩子的教育问题。不瞒你说,有段时间我简直狼狈不堪啊!这三年半,常胜不但健康成长,我还意外地收获了爱情。就凭这一点,常胜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把子媛夸得,哼,天下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好媳妇啦!常胜的外公外婆已经认子媛为干女儿了。”

    说到这里常处长居然很慎重地站起来敬酒了:“来来来,子媛,今天当着你的舅舅舅母的面,我敬你一杯酒,算不算我在你娘家人面前的表态了?谢谢你给了我父子俩的幸福!”

    “你是不是喝多了?”子媛嗔怪道。

    “怎么可能呢?不信,你问建国舅舅。”常处长笑容可掬。

    建国和史静陪同常处长一起敬子媛的酒。

    第二天一早,子媛陪着文建国和史静给尤亚男上坟,昨天史静特地让建国从江州带来两捧鲜花。三个人一路无语,这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史静想着和尤亚男少儿时代的闺密关系。文建国想得更多一点,从反右开始,尤亚男就开始一步步滑向万劫不复的苦难深渊,她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灾难一个接着一个。谁之过?

    上坟以后,他们又转到了李宅大院。李一鸣的房间里,子媛两位母亲的遗像还在,文建国和史静各自敬了三支香。

    李一鸣见到他们,一脸的兴奋,说你们来得及时,当时亚男生活的环境就是这样。下个月这里将开始发生变化,有大老板在淳南镇投资开发大片土地,愿景是中国最佳生态休闲胜地之一,是什么“慢生活”的样板示范村。我们李家坳村被包括在内,两年之后,李家坳将成为民宿的景点。那些在城里呆腻了的人,就到我呆腻的地方来换换环境。

    李一鸣指着大门说,门楼将依旧修旧,恢复原貌,后面的三进也恢复原貌。恢复原貌后,作为民俗博物馆,我就是第一任馆长兼讲解员。说到这里,他很有点自豪。

    当然最最让他自豪的是,他这个初中生,他这个连民办教师也不是的长期代课老师的亲生闺女是科班出身,是全乡镇家喻户晓的中心小学校长。在村子里,在整个乡镇,他也跟着叨光,是知名人物了。

    他又指指东西两侧的厢房,说,这就是子媛从小住的地方,一直在她到江州以前,都是她住的地方。东边新建二层楼,是接待会客室和我的宿舍,西边修建小花园。虽然我不能让李宅大院光宗耀祖了,但我最后的日子有所归宿,减轻了子媛的负担,也算为社会作贡献了。

    建国衷心地祝福他。可他又说了,如果亚男还活着,你们可以常来走动走动多好。

    史静是第一次这么长时间地在农村生活,可她已经爱上了这块土地,每个周末她都是让建国过来,她基本上就不回江州了。

    淳南镇中心小学有两名英语老师,一个是数学专科毕业生大谢,自己喜欢英语,改行的,教五年级;一个是六年级课任老师小谢,中师英语班毕业,是中心校唯一的学过英语的“科班”出身。

    李校长让小谢腾出一个班给史静老师。表面上看小谢老师减轻了工作负担,四个班的教学任务变成了三个班,可李校长要求她,史老师的课,你每课必听,还要尽量主动让史老师听你的课。小谢老师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史静教过初中,教过高中,从来没有与小学生打过交道。好的是农村的学生年龄偏大,六年级的孩子与城里的初一学生在年龄上基本上就没有区别了。从教学要求上分析,英语教学在农村还处于起步阶段,这与史静当初刚刚从教时候的情况又是大差不差的,基本要求就是“ABC”。

    六年级的孩子在小学里,自认为是老资格了,什么老师没有见过?可当小谢老师陪着史老师走进六(一)班教室的时候,同学们还是一阵惊诧。

    五年级学英语的时候,不好玩。大谢老师的英语是三脚猫,可他是男的,是可以归类到老教师行列中的年轻老师,男生女生都惧怕他三分。说是到了六年级就好了,小谢老师,就是那个弱不禁风的黄毛丫头,还没有结婚。有调皮的学生就等着小谢老师站上讲台,出她洋相的。
第三部 第二十六章 田园生活史静爱(三)
    就六(一)班的学生而言,史老师、小谢老师都是新老师,只不过小谢老师已经混得个脸熟,这个史老师,这两天刚刚在校园里露了个面,还有同学看都没看过,今天居然成了六(一)班的英语老师,太突然了!本来班主任说要送史老师进教室的,史老师婉言谢绝,说有小谢老师呢,其实她知道小谢老师也才是第一次进这个班的课堂。

    史老师,个头高高的,比小谢高了大半个脑袋,年龄比小谢却大了许多。她短袖白色衬衫,海军蓝长裙,半高跟皮凉鞋(她不敢穿高跟),显得大气,知性。

    六(一)班的孩子们,可不管什么大气和知性,他们只是感到史老师与众不同——哪儿不同?还没有理会呢。只是感到惊诧,惊诧之余,竟然自觉地收敛起自己的面部表情和坐姿。这种样子的老师,他们平时没有见过。教室里寂静异常,史老师无意之中就把控了教室里的气场。

    史老师站在讲台上,先是全场一圈扫描,不少同学居然又端正端正了身子。史老师然后就是一阵叽里呱啦,虽然脸上带有微笑,显然大家都听蒙了,知道她讲的是鸟语,但不知道她的鸟语讲的是什么。

    小谢老师也只是听懂了几个单词,大概意思是在作自我介绍。史静其实也就是想“蒙”一下,想“镇”一下。明明知道学生听不懂,也要这样说,所谓别出心裁,出奇制胜。孙悟空上了花果山,没有几出猴拳能够镇得住那些小猴子么?当然,正式上课是要因地制宜的,不能总是让学生听不懂。

    她改用汉语说:“我是江州中学退休教师史静,来我们学校做志愿者,教我们六(一)班英语,小学生我没有教过,你们希望我怎么上课,请大家告诉我。如果没有同学告诉我,那就请同学们听我的。”

    她停了片刻,还示意同学们举手,可是没有人举手,于是她又说:“既然同学们没有意见,今后我们好好合作,我保证你们的英语成绩一定是最棒的!现在我走到每位同学的面前,愿意跟我史老师合作的,我们击掌为誓,好不好?”

    “好!”同学们的情绪激昂,学英语的积极性充分调动起来了,他们已经喜欢上史老师了。史老师面带微笑,伸出右手,走过每一位同学,还和每个学生来一句“OK!”孩子个个兴奋异常,等于是和城里来的老师手拉手啦。

    正式讲课的时候,史老师又表现出舞蹈演员形体动作的天赋,等到下课铃声响起,孩子们第一次感觉到,怎么这一堂课这么快啊?

    以后的每一节课,史老师用一半时间讲五年级的课,一半时间讲六年级的课。

    大谢老师听说了以后,感到惭愧。先主动向李校长作检讨,再要求重新安排自己的课时,以保证听史老师的课一节不落。史老师的“跟班”也由一个变成了两个。其他学科老师看到英语组有了大的动静,也自觉地开展了拜师结对活动,相互听课成风。

    史静每周三节课,太轻松了,但指导大谢和小谢却让她煞费苦心。培养两个好教师,才是李校长的真正用心所在。

    大谢老师有大专文凭,但那是数学专业,就英语而言,他没有文凭。他后悔自己一时意气用事,三十出头的人了,中级职称还没有评上。史老师鼓励他报考专科英语函授,可入门考试就让他望而生畏。

    小谢老师专科函授快毕业了,正在犹豫本科函授考不考,史老师鼓励她一鼓作气,千万不可冷下来。她没有敢拿自己不读函授,读自考的要求鼓励他们。

    她把情况报告给子媛,请李校长关心一下大谢和小谢,鼓励他们坚持学历进修。

    文建国每周五傍晚赶到淳南镇中心小学。每周周四,史静就要考虑明天晚上吃点什么?建国那边也在想,明天带点什么。到了周日下午,两人竟然有点难舍难分,很有点异地恋的味道。

    有哲人说过,“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文建国和史静在周六这一天,必定是徒步外出游览,附近的山山水水,遍布他们的足迹。

    他们徘徊于青年时光,寄情在山水之间,无论“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抑或“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对他们来说,都是有新鲜,有刺激,有浪漫。

    文建国和史静一致认可这种形式,好似一对神仙眷侣,刚刚踏上一部新婚蜜月专列,每周到一个站点。一学期快结束的时候,他们说起在周边的旅游,头头是道。

    子媛听了,一脸茫然,好生羡慕。子媛回到家乡后,就像一头拉磨的驴,没有停歇的时候。现在又有一个外快的儿子需要跟着忙,自己的肚子也逐渐隆起,也增加了负担。

    史静和建国说起学校的事,说起两个徒弟的事,建国听得很投入,心里想的是,这哪里是你一个志愿者烦的神?但他不忍心泼冷水,唯一的要求,就是以不影响身体为前提,你史静愿意怎么做,我都支持。

    子媛向建国汇报,史老师不仅仅是来支教的,而且是来做领导的。她以自己的示范力量,弥补了学校领导力的不足。我已经有点坐立不安了。史老师也是来煽风点火的,她带来了希望的火种,不但燃烧了小谢、大谢老师,也同时影响了其他学科的老师。

    “你知道吧,文校长,全校老师都听过她的课了。我的老师说,我们根本不指望能够听懂史老师的课,我们是在欣赏史老师上课的艺术和她上课的精神状态。有老师主动拉史老师听自己的课,是我干涉了,由教务处统一安排,一周只允许安排一人次。”

    子媛喜滋滋地向建国报告,像跟领导汇报自己学校优秀教师的先进事迹。史静在旁听得心里乐开了花。建国想到,也许这是最好的修身养性吧。

    到了这一年的年底,在全县学期会考中,淳南镇中心小学进入了全县的第一梯队,英语学科的成绩,名列前茅。

    县教育局让李校长介绍经验,李校长极力推辞。她首先想到与史老师有君子协议在先,千万不可给史老师增添麻烦。保密,保密!同时她也想到,这才刚刚有了点眉目,实在是不敢张扬。

    于是她跟领导再三强调,没有什么新招、怪招,也许就是天上掉下馅饼,碰巧,正好砸到我们学校头上了。李子媛说的话,玩了技巧,打了马虎眼。她的眼神里分明有着些许狡黠。
第三部 第二十七章 五十年同学聚会(一)
    人老了,喜欢恋旧。六十岁前后,同学聚会开始成为常态。——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2006年8月30日下午,仓巷“妈妈的味道”人民公社(饭店)大厅,文建国和王国庆提前到了,建国望着会标,一字一句地读了一遍“童年的感觉真好——敏成小学56级同学五十年聚会”。会标是王国庆请文建国拟定的,他说,只有你有资格有水平给我们的聚会定个会标,建国没有推辞,再推辞就是虚情假意不给面子了。

    文建国最近开始赋闲,他已经被告知新学期退居二线,“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他虽然可以做到坦然面对,不会与自然规律硬扛,但仍然不无遗憾。这一晃居然就快要退休了?

    文建国从小接受了“为人民服务”的思想,七岁开始掌管班级钥匙,除了有两年半时间“被消遥”外,其他时间,他都是有组织有集体的,都是组织、集体架构上的一颗螺丝钉。现在组织说,你可以离开集体了,回家吧。仔细推敲,心里冰凉冰凉的。好像一颗已经缺牙掉齿的螺丝钉,被主人理所当然地丢弃在垃圾堆里。

    聚会由王国庆发起,组织、联络、制定方案,包括出资都是他一人负责。说到经费的时候,他胸有成竹,直言不讳,还很坦然。他告诉文建国,我已经跟领导说好了,今天的经费是我退休之前的最后一次,以后我再也不会主动动用公款为个人消费了。

    建国笑笑,表示理解。现在的公款消费已经是常态,只要是公家人,只要是在公家人的行列里有一点儿地位,就可以公款消费。权力大的,多用;权力小的,少用。为什么不呢?人都是公家的,吃点喝点抽点不都进了公家人的肚子里了。他明明知道这是歪理邪说,可这已经成为全社会的共识,在世俗社会的潜规则里,多数人以能够公款消费为自豪,使用的频率越大,显示权力越大。这是人们向往的信条。体制外的人,也想呢,但那是不可能的。

    同学们陆续来了,大厅里轻声播放着背景音乐,《歌唱二小放牛郎》《绣红旗》《红梅赞》《英雄赞歌》《珊瑚颂》《洪湖水,浪打浪》,全是大家耳熟能详的五六十年代的流行歌曲。有人交谈,有人飙歌,煞是热闹。

    最后到场的是由史静陪伴着的蒋淑娴老师。

    王国庆见蒋老师进来,立马起身招呼大家安静,鼓掌,并迎上前去,接过蒋老师。其他老师或年龄太大,或卧床不起,或联系不上,文建国跟王国庆商量,老师就不要请了,但王国庆坚持,其他老师不请也就罢了,蒋老师是必须请到的!请她老人家来跟我们合个影,讲两句话,然后先送她回家怎么样?

    蒋老师今年78岁,一头白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一身银灰色的套装,穿出了她原有的气质。这两年她的精神还好,只是腿脚不便。

    今天中午休息以后,她专程去洗头吹头,在史静的撺掇下,还做了一次面膜,让人看上去精神了许多。史静鞍前马后,生怕她有什么闪失。

    蒋老师对建国的小学同学好多人已经不记得了,还住在仓巷的几个上前跟她招呼,她也只是含糊其词,微笑点头。如今蒋老师没有人陪着,不敢出门,虽然离学校很近。以前去拿个工资什么的,也正是老教师相聚的好机会。自从工资打卡,好像脱离了组织,每个月见一次面的同事往来也就逐步淡化,她也就懒得出门了。

    王国庆的开场白是经过精心准备的,东道主就必须有东道主的样子,他说:

    ——今天是阴历七月初七日,也可以说,是女孩子们的节日,今天也算我给女同学们过节了(大家鼓掌)。女同学不少人已经做婆婆做奶奶了,男同学总体上偏迟一点,当然朱武同学除外。我们都后悔,当初没有向朱武和邺花同学学习,否则的话,现在不都是三个四个的,不都有第三代了?

    他的话又是引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朱武和邺花脸上有光彩,当初不被他人看好的,如今成了香饽饽。有谁说,不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呢?

    ——同学们,今天我们请来的最最重要的客人,自然就是我们老班长的母亲蒋淑娴老师。当年蒋老师没有给我们上过课,但我们这个班同学个个都怕她,比怕班主任还怕。你们猜猜看,当时最怕她的是谁?

    大家都没有这个意识,看来是王国庆玩的噱头。有人猜,一一指点,全是当时最调皮的几个男生。也有人说,不要猜了,就是你王国庆自己吧。

    “不对,不对。”王国庆很满意这个效果,他说,“我告诉你们吧,呵呵,这位同学就是现在和蒋老师走得最近的人!”

    “史静!”“史静!”大厅里掀起了一个小小的高潮,这在他的预料之中,效果已经达到。

    史静好像的确是怕蒋老师的,现在怕蒋老师的由头有了,难道这是老天爷的安排?史静的脸红了。

    蒋老师和大家见面,接受了学生的献花,拍了照,说了两句客气话,就由史静先送她回去了。她的身体其实已经大大不如从前,建国也怕她在这里同学们不自在,自己也不自在。

    王国庆压压双手,宣布聚会正式开始,请大家欢迎史静的爱人,蒋老师的儿子,我们敏成小学56级的老班长,即将卸任的江州一中党委副书记文建国同志致词。

    文建国说:“我们首先感谢王国庆,既是主持人,是联络人,也是今天聚会的组织者。而且,他还是大东家,聚会的活动经费是由他一人筹集的(怎么筹集的就不能讲了)。”

    下面有人喊,“此处应该有掌声!”全场起哄,掌声响起。有白吃白喝的机会,还是挺让人兴奋的。王国庆站起身,向大家拱手致意。

    “五十年前的今天,我们都是七、八岁的孩子,有同学还拖着两条毛毛虫。”建国用两根手指很夸张地在嘴唇的上方抹了一下,又是一阵欢声笑语。

    “小学同学是什么关系?用我们男生的话说,就是,尿尿和烂泥的关系,就是卵子拖塘灰的关系。”建国一说出口,就后悔,好像有点俗了。可是和小学同学在一起,你不俗一点,就显得清高,显得不合群。同学们又是会心地一笑。有些女生竟然都有了一点腼腆的样子。

    “那男生和女生是什么关系呢?”有男生问。
第三部 第二十七章 五十年同学聚会(二)
    这一问,就问出了大家的兴趣,同学们居然没有做小动作的了,都在等着老班长回答问题呢。

    “男生和女生的关系嘛,诶,是什么关系?”建国一时语塞,他看到了朱武和邺花,灵机一动,有话了,“男生和女生的关系,就是朱武和邺花的关系。”

    大家鼓掌。

    “不全面,不全面。还有呢?”还是有人起哄,显然他们是有目标,有所指向的。

    “当然,还有,禿子头上的虱子,那不是明摆着的吗?就是——文建国同学和史静同学的关系。”他把自己给搭进去了,同学们不能不满意了。又是一阵掌声,笑声。

    既然是小学同学聚会,就要把最原始的故事拿出来说,说得越原始,越世俗,越能引发大家怀旧的情绪。

    文建国摆摆手,继续说:“今天王国庆选择的饭店很怀旧,地点就在仓巷。这是我们小时候每天要走两个来回的巷子;饭店的名字也怀旧,饭店老板知道大家有时间怀旧了,所以用上了一个老式的称谓;内部的装潢,大家看到了,也可以用‘怀旧’二字概括。其实在那个时代,我们好多同学是吃不饱肚子的,那个大山洪碗盛的大麦粥,吃完了是必须用舌头舔舔干净的,舔不干净的再用食指括括。穷虽穷,苦虽苦,但小学同学的关系,我认为是世界上最纯真最的板最牢靠的同学关系。”大厅里一片欢声笑语,还有口哨声尖叫。

    “说起‘怀旧’,我自然想到了尤亚男同学。”

    所有的同学都安静了,文建国有点伤感,但他又不能不说,可到底说什么呢?说她死得很惨,说她儿子星星的不幸,说“反右”,说“文革”,说“下放”?可在这种场合能够说得清吗?不,即使是换一个场合,我也是说不清的。

    同学们还在等着他说呢,说起尤亚男,当然还有其他的话可以讲的,比如她的“假小子”外号,她德智体全面发展,她在搬迁到江州之前,也曾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她后来在苦难之中也遇到了一个让她快乐让她幸福了一段时间的丈夫李一鸣。可她仅有的一点快乐和幸福都是始终有煎熬相伴,与痛苦同行。

    “对不起,各位同学,关于尤亚男,我本来有很多话想说的,可看到同学们欢快的笑脸,我一时又说不出来了。一句话,让我们记住,我们有一位女同学,她的名字叫尤亚男。她的丈夫李一鸣还健在,她有一个养女叫李子媛,曾经在十三中做过三年老师,现在是淳水区一所中心小学的校长。”

    同学们一阵沉默以后,开始议论纷纷,大家说的都是尤亚男。

    解铃还须系铃人,文建国只有自我圆场,“唉,我还是说说让人高兴的事儿吧。比如,朱武是班上的大将,‘拼令啪啦西’的时候,他常常输给二将王国庆,起码是十之七八。不知道朱武有没有想过,这是怎么回事?王国庆同学,你马上要老实交待!

    还有,金基鸣、赵祥和孙来喜三人到底是一种什么亲戚关系,我又记不得了?是我老了,还是他们的关系太复杂了?

    还有,有的女生经常欺侮男同学,我们男生呢,往往有绅士风度,一句好男不跟女斗,就不再计较了。今天女同学是不是应该好好敬我们男生一杯酒呢?”

    这时有女生插嘴:“好呐,马上等史静来了,让她第一个先敬你文班长。”

    文建国又引火烧身了,赶紧打住,他不敢再随意说话了。文建国拱拱手,自我调侃:“收回,我先收回。按照王国庆的意思,今天是女生过节,我敬你们,我先敬你们。”同学们又是哄堂大笑。

    他看看王国庆,国庆跟他点头,“好了,我絮絮叨叨地说了不少。最后我代表我母亲向大家表示感谢!谢谢王国庆,谢谢各位同学!”

    王国庆大声问:“廉颇老矣,尚能酒否?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能,能!”大厅里喊起了一条声,“国庆兄,我们酒否,饭否?”

    “好,同学们,我们现在开喝,在喝酒的过程中,可以边讲边喝,边喝边唱!”王国庆举杯,示意大家可以开始了。

    国庆、建国一桌桌轮流敬酒。

    第一桌,建国抢着说话,我陪国庆跟大家敬酒。国庆立马纠正,不对不对,是我陪老班长敬大家的酒。

    这一桌全是女生,邺花是桌长,她们正在交流每天的生活方式和生活节奏。邺花说,王国庆,我先敬你,谢谢你今天记得给我们女生过节,你老婆的日子过得肯定滋润。其实今天你是东道主,应该携夫人一起来的。

    其他几个女生也一个个奉承王国庆,说他是“暖男”,是模范丈夫;说他是“中央空调”,是大众情人。还有人说,上小学的时候,你喜欢我,喜欢得格喽格喽的,长大了倒不睬我了。你是大机关里的领导,就不认我平头百姓了?总之,女同学的迷魂汤把王国庆灌得满满的。国庆来者不拒,才第一桌,就喝得云里雾里了。

    说来奇怪,她们跟文建国碰杯的时候,也就是低声交流一两句话,意思到了就行。

    邺花还是打扮得俏嘎嘎的,她特地倒了一个满杯,跟建国碰杯,一饮而尽,还不让文建国多喝。

    第二桌全是男生,有人要跟国庆拼酒,连干三小杯。国庆也不吭声,倒了满满一大杯,大概有三两,吓得对方自罚三小杯认输。

    这一桌酒喝得最快最多,他们一边喝酒,一边骂娘。他们承认,生活条件确实是比过去好多了,起码是,过去吃不饱肚子,现在晕菜可以随意吃,一个个发福了,有“三高”,不敢吃了。但骂娘也是必须的,他们说话也毫不掩饰(虽然并无恶意),远的不说,只是借此机会,拿文建国和王国庆发泄发泄:

    ——你们文建国、王国庆什么的干活?退二线了工资福利一个子儿也不少?退休工资凭什么是我们的二倍三倍?还有外快?这个社会还有没有公平?社会分配一旦严重不公平啊,呵呵,我看这个社会也快了!

    ——文班长,你是搞教育的,你说说,那个什么外国语学校的学生家长,不是当官的,就是经商的,括弧,起码也是一个大知识分子,现在是不是官商一家啊?

    ——国庆,你好歹也是个“书记”,是金绳,银绳,还是草绳?我看你充其量是根尼龙绳,那些当秘书的可能才是金绳、银绳。
第三部 第二十七章 五十年同学聚会(三)
    文建国知道这时候众怒难犯,显然不是说话的地方。文建国无法否定他们的质问,可又不想让他们继续发表高见,只有含糊其辞地劝大家,敬酒、敬酒,喝酒、喝酒,“良辰美酒,只谈风月,莫论国是。”

    文建国正好站在赵祥边上,就对赵祥说:“赵祥,你先来一个,是唱一段,还是说一段?”赵祥显然是理解了老班长的用心,他兴致勃勃地站到场子中间,清清嗓子,用两根筷子敲上了一只碟子,又干咳了两声,说道:我先来个段子。按照老班长的旨意,可以是彩的。文建国微笑,摇头,彩不彩的,他都认了。

    他很严肃地说:想一想,究竟该上谁的床?

    各位看官听我讲,今天晚上,我——该上谁的床(当里个当,当里个当。他碟子敲得有模有样,韵味十足)?

    上老婆的床,如同上甘岭上啃干粮:意念支撑。

    上情人的床,如同咖啡加奶又加糖:美的享受。

    上姨子的床,如同吃鱼又要吃熊掌:很是惬意。

    上同事的床,如同非典护士在病房:十分担心。

    上小姐的床,如同万人一起泡澡堂:洗洗算了。

    上上司的床,如同乞丐久未闻肉香:真正解馋。

    上同学的床,如同严寒冬日解冰霜:早有企盼。

    上明星的床,如同梦中旅游到苏杭:浑身是劲。

    赵祥眉飞色舞,他的每一句话,分别用普通话、山东话、江州话三种不同口音表达,从第二句开始,就有几个熟悉段子的男生,用江州话,抢着讲最后四个字了,这个段子让赵祥表演得淋漓尽致。一时间,大厅里热闹非凡。男生女生通吃,个个心血来潮,在酒里,在云里,在雾里,尽可能地发挥想象,今天晚上究竟上谁的床?

    第三桌是麻友,有男生,有女生。他们一边喝酒,一边交流搓麻的经验教训。他们问国庆,平时是否也玩玩?王国庆问,多少?一、三、五(元)。国庆不屑,说,没有老人头不玩。显然,就是在牌桌上,国庆也不是和他们一个档次的。

    有同学问老班长玩不玩?不等建国回答,就又有同学说了,他肯定不玩。建国点头笑笑作答。

    文建国和王国庆回到自己这一桌,一巡酒敬下来,文建国只是意思意思,而王国庆今天是东道主,必须尽兴。看他样子,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建国说,国庆已经喝多了,我们这一桌就跟国庆表示个谢意,国庆不许多喝,随意,其他同学干杯!他的话音刚落,别的桌上的同学已经纷纷过来敬酒,大家不用招呼,各自为阵,开始相互出击,各行其事。

    王国庆见大家都过来敬酒了,表现欲高涨,也不知道接上谁的话题,他开始了“为官之道”的段子。

    一曰:心中有小平、袋里有文凭、对上能摆平、对下能铲平、道德没水平、金库能填平;左手拿酒瓶、右手握药瓶、家里有醋瓶、外面有花瓶。

    二曰:不骗人是政治素质不行,不吹牛是理论素质不行,不作假是能力素质不行,不泡妞是身体素质不行,不受贿是心理素质不行。

    邺花问:“你小子当了几天官,哪来的‘为官之道’”?

    建国发现了国庆微微一怔,但他装着没有听见,跟别人喝酒去了。王国庆知道,这种年龄的妇道人家,正愁着没人跟她搭腔呢。他只能是视而不见,充耳不闻,逃之夭夭了。

    建国很理解地笑笑,邺花是“揭老底战斗队”的。可是你要说,也不要在这种场合说才好。这种女人得罪不起哦。

    酒喝得快要结束的时候,王国庆站起来说:“我提议,大家干杯!为我们身体健康,为我们的家庭和睦干杯!”

    王国庆招呼上主食,面条。常来常往。然后又补充说:“大家都是退休和快要退休的老人,以后有机会一定要经常聚聚。下次聚会应该由朱武和邺花做东,因为他们拆迁时,发了洋财,发了大财,发了外快财。”还好,他没有喝糊涂,“你们就是的的刮刮的暴发户一枚”的话头到了嘴边,又咽回去了。

    朱武反正不管,他望着王国庆傻笑,再望望邺花,认为你邺花应该表态了。邺花原本想好了,最后结束的时候,她要正式发出邀约,下次请同学聚会,她结账。手上的房子不算,仅仅是现金存银行的利息,就够吃够用了。还有,上次让文班长费心,私下里表示感谢,他又坚决不受。但是好听的话让王国庆给说了,她就不满意了,好人让你做了是吧?哪有这么容易的!

    邺花说:“说请客嘛,那是当然的,但你要知道,我们家的钱,每一分钱都是血汗钱。拆迁的钱,更是我用生命换来的。那天要不是老班长来得及时,我差不多已经去见阎王爷了,起码也是脸上破相,身上留痕了。所以我最想请的,是老班长文建国。你王国庆反正也是当领导的(她心里想的是,你只是一个车夫,但现在必须抬举你),多请两次也不要紧,反正是公款,等你以后退休了,我再多请你几次,怎么样?”

    文建国早就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他可不想让邺花把王国庆惹毛了,只有赶紧把话头接过来说:“邺花、朱武,什么时候我请你俩,请王国庆作陪。那次你们听我劝,也算给了我面子。我那当老板的同学还在感谢我呢。我是吃完原告,吃被告。两头沾光呢。”

    赵祥见面条上来了,他又来了兴趣,他的想法很简单,老同学难得聚一聚,几十年了,还勾心斗角,有意思么?他又打圆场了,他说,我讲个故事给大家听听,笑不笑由你。

    ——有一位大爷在商场看见有卖“万艾可”的,那盒子上面花里胡哨的,有字母他又不认识,他便拿了一盒,问营业员小姐:“请问这个是干什么用的?”

    ——小姐大窘,面露难色说:“买就买呗,还问什么。”老汉说:“不问我怎么知道要不要买呢?”小姐害羞,轻声说道:“下面用的。”

    ——老汉就买了一包回去用了。他按照平时下面的步骤,把水烧开,加入面条,再加上“万艾可”了。过了一会儿,嘿嘿!那些面条根根都竖起来了。

    这时候有个女生突然大声问道:“赵祥,赵祥,‘万艾可’是什么啊?”全场先是一片寂静,忽又哗然。
第三部 第二十八章 进军一芃各离婚(一)
    小日子一向过得很是潇洒的葛一芃,在离婚问题仍然落入俗套,一切为了孩子。可怜天下父母心。马葛苏姗接到包送北大录取通知书的第二天,葛一芃和马亦武办理了离婚手续。廖进军也结束了与赵招娣的婚姻。——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马葛苏姗接到北大提前录取通知书的时候,表现得出奇地平静。她知道自己远走高飞之时,就是父母婚姻结束之日。这一天终于来临的时候,她无法表达自己应该是高兴,抑或悲伤?

    最近几年,苏姗强颜欢笑——本来正是一个天真、梦幻的少女时代——努力着不让自己考虑父母婚姻问题。一开始她认为自己小,不懂大人的事,她就不管大人的事;后来,就在苏姗开窍的那个花季,她突然就懂了,居然一懂就百懂了,她也就更加不管大人的事了。

    她意识到自己的父、母是不共戴天的,但她从来不点破,而是很漂亮地周旋在父母之间。她只是将自己的痛苦深深地埋藏于心底,更加努力,更加刻苦,较之别的女孩子也更加成熟,更加有主见。

    她怀揣着《入学通知书》独自上了浮玉山,在一个没人的半山腰,让自己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以祭奠一个让外人羡慕的三口之家的彻底解体。是痛苦,也是一种解脱。

    读小学的时候,她为自己的父母骄傲,小学毕业那年,她突然省悟到,好像并不是自己为之骄傲的那么一回事。读初中以后,她从不和同学提到自己的父母。

    在家里,她没有同时与父母一起吃过一顿饭。父亲难得回家,来去倥偬。回来时,总是说吃过了。没有办法,工作太忙。

    等到父亲偶尔有空陪着自己的时候,她又发现母亲突然有事需要外出了。即使是过年过节,她也只是跟着父母亲其中一人,每每问起另一人的时候,他们总有充足的理由,说明不能到现场的原因。

    她从小到大,也没有看到父母吵闹,他俩虽然说话少,但说话的时候彬彬有礼。

    等到她读了高中,她知道了这叫“冷战”,叫“冷暴力”,而且他俩是互为“冷战”“冷暴力”,也就是双方愿意的,不存在谁对谁的问题。

    下了山,她主动找到母亲,将《入学通知书》递给母亲,俏皮而又坦然地说:“怎么样,你们可以离婚了?”

    好像她递给母亲的不是自己的《入学通知书》,而分明是马亦武和葛一芃离婚的判决书。她也不是葛一芃和马亦武的女儿,她只是法院的一名普通书记员,正在履行传递文书的职责,仅仅是告知双方。

    还没有等到一芃主动开口,苏姗就先说了。说话的样子完全就是一个局外人。

    一芃被感动,先自稀里哗啦地失声痛哭。

    原来已经想好,只要苏姗拿到录取通知书,就和她摊牌,与她爸离婚。但是怎么摊牌,话怎么说,却是颇费心思的。没有想到女儿捷足先登,给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她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也不知道女儿究竟是什么态度,只有让眼泪先说话了。

    苏姗不等她说话,就又说了,说得很平静。她用第一人称,说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痛痒的故事:

    “我出生在一个很幸福的家庭,父母在江州都是知名人物。一个是风流倜傥年轻有为的局长,现在是集团董事长;一个是敢说敢当风韵犹存的电台主播。爷爷是高级知识分子,外公是过江老干部。我遗传父亲的身高、肤色和骨骼,也遗传了母亲的风韵、个性和气质。你们都有一个聪明的脑袋,我就是聪明“+”了。

    也许你们的结合一开始就是错误的,将我生出来更是一个错误,但我仍然要感谢你们将我带到了这个世界。

    我有一个不幸的家庭,但我有值得骄傲的父亲和母亲。

    我从小过的是‘单亲家庭’生活,这又是一个不一样的‘单亲家庭’。或者与爸爸,或者与妈妈,所以我并不缺少父爱或母爱。

    今天晚上我请爸爸妈妈吃晚饭,感谢你们的养育之恩。爸爸那边我已经电话通知过了,现在我正式通知你。谁不参加,谁负责。如果你们不来,我就一个人吃,那就是我一个人‘最后的晚餐’!

    明天上午,我陪你们到民政局——到民政局干嘛?还要说吗?你们心知肚明。”

    苏姗故事讲完,她和母亲灿烂一笑,先走了。

    一芃饱含热泪,目不转睛,她绝对想不到,这丫头看问题这么透彻,说话这么尖锐,甚至尖刻,又这么斩钉截铁。

    苏姗说的话,句句在理,却又波澜不惊。按她说话的口吻,母女关系显然颠倒了,可一芃非但没有责怪她,还为她高兴。不必再为女儿担心什么,她将来的生活只能是更好。不愧是我的好女儿。

    平时有人说苏姗的个性像个男孩。她回说,我妈说我原先就是男孩,出来的时候跑快了,“小雀雀”给挤掉了。

    一芃想想,自己从来没有说过,但这样调侃的语言,的确也像是自己说的,可见苏姗是遗传了我的基因。她将错就错,默认了女儿的调侃。

    一芃呆呆地望着转身离去的苏姗,先是一阵郁闷,眼泪哗啦啦地又是一串,然后又是一阵欣慰。晚饭必须去,否则是她一个人吃,那是她“最后的晚餐”?她不敢想象,苏姗“最后的晚餐”究竟意味着什么?她想想就害怕。她说不清达·芬奇的名画《最后的晚餐》所表达的真正内涵,但以耶稣跟十二门徒共进最后一次晚餐为题材,她是知道的。既然是“最后”了,后面就没有了……

    她不寒而栗。

    苏姗身高1.72,腿长脖子长;她的皮肤白皙粉嫩(像爸爸),细腻光滑(像妈妈);她的鼻梁挺直,鼻翼大小适中,嘴唇并不厚实,但充满着质感;她在说话的时候,眼神闪烁得很快,似一颗流星,让一芃无意之中就按照她的思路,她的逻辑推论下去。一旦她停下了语言表达,她的眼睛像一泓清澈见底的泉眼,是可以亲近,可以信任的。

    苏姗真的长大了,原来的“小妖精”只是对她长得可爱的一种戏谑的爱称,现在和将来,她可能真的就是既“妖”又“精”的“妖精”。也好,不会被人欺侮的。
第三部 第二十八章 进军一芃各离婚(二)
    晚上的饭局,苏姗居然主动坐上了主位。爸爸妈妈开始还有点拘谨,而苏姗把一切都挑明了说,把一切都抖散了说,把一切都说得淋漓尽致。

    苏姗好像剥光了父母的衣服,让他们赤裸裸地接受她审讯。做父母的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当然,她强调,我并不是责怪父母,也不是要撮合父母的婚姻。她告诫父母,婚姻不在,还有我在,你们可以好聚好散,但必须正视我的存在。

    我诚心诚意地祝福你们今后各自的婚姻幸福美满!你们也不要像孩子似的整天斗气。气坏了身体,我就没有爸爸和妈妈了。

    这一句话把葛一芃和马亦武说得鼻子酸酸的,两人还情不自禁地相互望了一眼。

    然后,她让爸爸妈妈一个一个地表态,我说的对不对?同意不同意?她虽然没有一句高言,但父亲和母亲是在接受审判,生怕审判者发出什么令人更加难堪的言语,几乎是抢着表态了。

    苏姗最后说,你们,老爸、老妈,谁也不能忘记,有我,马——葛——苏——姗——的存在。

    她把四个字的名字一字一顿一说出,字字铿锵,落地有声。

    马亦武和葛一芃听得一惊一乍,心惊肉跳,不知道宝贝女儿还会放飞什么幺蛾子。万一女儿做出什么出格的事,父母下不了台是小事,真正受伤害的还是女儿自己,做父母的也必将痛苦终身。

    好在马葛苏姗就此打住。

    苏姗招呼喝酒吃菜,每个人都倒了一点红酒,三人碰杯。她把父母离婚的事调理得停停当当,三口之家才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觉,可是曲终人散的时间终于到了。

    第二天上午九时整,苏姗陪着母亲去民政局,父亲马亦武已经在大门口恭候母女俩多时了。今天马亦武和一芃脸上的气色都不错,昨天晚上苏姗好像是给他们上了一堂生动的政治课,让他们彻底反省,让他们口服心服,让他们有了脱胎换骨的感觉。

    离婚是必须的,坦然地面对曾经的一段婚姻也是必须的。

    估计马亦武和葛一芃在昨天夜里都各自进行了反思,然后也各自做了一个美梦。马亦武今天还主动和一芃寒喧了几句,一芃自然面带微笑,天晴天阴地应酬了几句(她已经不习惯与他多说话了)。

    苏姗的两只胳膊一边挂上一个,套住了父亲和母亲,三人齐步走,进入民政局的大厅。

    马亦武等待这一天也实在是等得太长了,因为是自己出格在先,所以有苦难言。

    那位让他品尝婚外恋美酒的冯市长回到京城以后,已经与他断绝了往来。人家本来就是一时精神空虚,拿他来填补窟窿的。虽然他一开始就知道,仅仅是逢场作戏而已,但他仍然情不自禁,为此付出了一段时间的真情。当然他也不否认,如果没有冯市长提携,从副职很快地磨正,那也是不可能的。

    朝里无人莫做官,看来是挺像那么回事的。后来听说冯市长调回京城以后,已经提拔到更重要的岗位,所谓的风流韵事越是在高层,就越不算个事儿。可能,也许,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至于离婚以后重新组建家庭的事情,他一点儿也不愁。长期以来,一直有几个姑娘向他示好呢,终因考虑到与葛一芃法律婚姻的存在,而不得不忍痛割爱。体制内的人,不能不顾及身份地位和影响。现在只要放出信号,立马就有人排队了。想到这儿,他一阵轻松,一阵惬意。

    葛一芃也终于可以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了。她最担心女儿的情绪和心理状态,现在看来,一切都是多余的。一代胜似一代——苏姗不亏为是自己的女儿。她可以全身心地忙忙自己的事了。

    廖进军在第一时间里知道延生办理了离婚手续,他立马丢下手上的事务,回家和赵招娣谈心。进军的功课已经做足了,“手中有粮,心就不慌。”

    他给自己定下的底线是,绝不亏待赵招娣。赵招娣本人没有丝毫过错,而且她毕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对不起招娣,就是对不起自己的孩子。

    赵招娣早就等着这一天的来临了,她甚至希望越早越好,乘着自己还算年轻,今后该怎么过就怎么过。自从意识到了进军要下决心与她离婚,她就主动恢复到女佣的身份角色。她自觉甘拜下风,年轻的优势在葛延生的气质面前,似乎不值一提。

    本来与进军的婚姻就是来得突然,就是天上掉下的馅饼,是我“捡漏”捡到的,现在馅饼不再掉了,那也是挺正常的事儿。何况自己吃了几年“馅饼”,享受到做梦也不曾梦见过的“夫人”“太太”的生活,还有一双活泼可爱的儿女。可是我自己消受不了“廖夫人”“廖太太”带来的福分。在家里做“夫人”做“太太”,兴许还能将就,一旦出了家门,戴上“廖”姓帽子,我就不晓得我是谁了。

    当初如果进军不跟我结婚,我又能拿他怎样?睡了,就睡了,拿两文走人。进军也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好男人呢。

    进军把对她的安排一一告知,问她还有什么要求。

    赵招娣听了十分满意,说,没有什么了,就是保留我看儿女的权利,让他们不要忘记了曾经有过这么一个妈妈。妈妈是农村人,没有文化,但廖仁、廖荷毕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希望他们好好读书,健康成长,幸福。也希望你和延生大姐(说起来也奇怪,她怎么就认定是延生大姐了)今后生活幸福。“你呢,进军,你也是快60岁的人了,今后不能再折腾。好好过日子吧。”

    进军见招娣如此善解人意,特别是最后一句话说得贴心贴肺的,让进军好生感动。他一时高兴,当场又追加给她十万安家费。两人友好分手。

    进军也已经下定决心,不管以后延生如何“欺负”他,他都认她作姑奶奶,“好汉打脱牙和血吞”,他认了。

    赵招娣回到老家后,在县城开了一爿门面房,生活无忧。在江州,她始终是小媳妇。虽然进军对她很不错,可她没有自信,“廖夫人”“廖太太”的名分不属于她。
第三部 第二十八章 进军一芃各离婚(三)
    在老家的地盘上,她活出了真我。她第二年嫁了一个在同一条街道上做生意的同行,比她少三岁。她实实在在地做起了一个凡夫俗子男人的老婆,不要考虑丈夫的脸色,不要顾忌他人的眼光,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骂就骂,想玩就玩,想闹就闹,想懒就懒,想赖就赖,总之一句话,没有那么多的规矩,随心所欲地过日子就是了。

    他们夫妻俩起早贪黑,苦心经营,小日子过得还算火红,以后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招娣也就慢慢淡化了对江州的思念,淡化了对廖仁、廖荷的思念。

    后来进军家里的一切大小事务均由延生处理,特别是在使用住家保姆方面,延生更是说一不二。延生坚决不让进军重蹈覆辙。当然,关键的是延生和进军已经懂得珍惜失而复得的二人世界,“指腹为婚”的戏言,在天上飘飘忽忽六十年,终于落花有意,流水有情。

    葛延生,脱离了十多年的婚姻牢笼的羁绊,像一只刚刚飞出笼子的小鸟,说不尽的自由和快乐,那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洒脱和自在,她希望得到别人的认同和赞美。

    她每天都要和进军见面,见了面,自有说不尽的缠绵,道不完的缱绻。好像要把失去的爱,给补起来——包括她应该给进军的,和进军应该给她的。同时她还想把自己的幸福宣示天下,可惜的是那时还没有微信,否则的话她要整天地晒幸福,让整个地球人都知道。

    于是延生筹备了两项活动,她首先撺掇进军请客,进军问,什么时间?当时进军正接待着一个大客户,心想不就是吃顿饭吗?他说,你定吧,我不管。对,你定,就是我定!

    延生早就当了他大半个家了,在私下场合,延生就是进军夫人,起码也是准夫人。何况现在已经基本名副其实了。

    延生在电话那头狡黠地一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她先出去一个电话,定下饭店和时间,再出去三个电话,请了三对夫妇,小范围的。时间:周三晚六点,今天周一。饭店:醉仙楼333包厢。好,一言为定。

    周三晚,建国和史静早早到了,建国已经退二线。史静在李子媛那边的支教由带班上课,改为对教师的定期辅导,一个月跑一天或两天。回江州的时候,后备箱子里全是新鲜蔬菜,史静比什么都满意。

    一芃还常常鼓动她最好每周去一趟。这年把,一芃常常拖着史静,她俩由原来的若即若离,迅速发展为闺密,也许是有建国和进军的关系,也许是她俩性格的互补。

    一芃请客,建国首先想到了今天是“4·23”,而且是整整四十周年。他内心极其欣赏一芃的动议,同时也泛起一丝丝惆怅。

    四十年了,当年的红卫兵已经花甲年岁,死了的,也鲜有人提起。可就有葛一芃居然记得,且愿意做文章。

    文建国一见到葛一芃,就说:“贼心不死。”

    葛一芃大笑曰:“‘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我是半死不活的人,只有找点酒喝喝,才感觉到。诶,我是活着的。”葛一芃就是潇洒,把个“死”“活”随意颠来倒去,说得还挺有哲理,挺风趣的。

    “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建国大脑里闪现出鲁迅的诗句,他可惜自己不会作诗,口才也没有葛一芃反应得快。

    还有两对夫妇是前后脚到的,一芃一一作了介绍:江中原红卫兵团政治处主任66届的苗渺,携丈夫、总工程师洪流;江中原红卫兵团宣传部部长、66届的龚鸣,携夫人小杜护士。

    文建国对苗渺有印象,她就是当年在万晋明尸体旁哭得昏厥过去两次的红卫兵女战士。当时的苗渺对万晋明一往情深,他们同班,但还没有来得及互诉衷肠,就阴阳相隔了。

    当时的文建国连红卫兵都不是,所以和苗渺没有接触,但了解校友对她的评价。他对苗渺就像后来的少男少女对女神级的明星崇拜,只有仰视的份儿。

    那时一芃和苗渺是江中红卫兵团的两枝花,苗渺显得更成熟更稳健,主要是协助总勤务员万晋明处理内部事务,而一芃偏重于对外联系,后来又直接把自己给联络到了“红司”司令部里面去了。

    建国对龚鸣的印象很深,记得原来他长得很瘦,瘦骨嶙峋,现在是人未到,肚子先到了。但脸模子没有变,记忆犹新。他的名字更是如雷贯耳,好文笔、好口才。建国并不和龚鸣打招呼,说了一句“《一双绣花鞋》”,两人就紧紧拥抱上了。

    苗渺平时与一芃保持着常规联系,特别在有了手机以后,有事没事发个短信互致问候。她能够体谅一芃今天请客的用心良苦,她对“4·23”这个日子太敏感了,没齿难忘。

    洪总是“文革”前的大学生,与她家是老邻居,比她大5岁,当年30岁的洪流主动跑到她下放的生产队求婚时,苗渺将自己的故事毫无保留地讲给他听。最后和他约定,如果你能够再等七年,我就嫁给你。那时苗渺已经下放三年了。七年之后,苗渺正好上调回城,什么话也无需交待,两人喜结良缘。

    龚鸣由于是红卫兵团的笔杆子和喉舌,在“文革”后期及其结束后的一段时间里,他屡遭冲击和批斗。

    让他哭笑不得是,“清理阶级队伍”“深挖5·16”“批林批孔”“揭批‘三种人’”,哪个运动来了,他都是被批斗的对象,都是敌对分子,都是社会渣滓,随之而来的是写不完的交待材料。材料写多了,有时他自己也不知道哪是真的,哪是假的。实在挖不出材料的时候,就做陪斗对象。

    在他30岁那年,因植物神经功能紊乱长期治疗,从而认识了后来成为他的妻子,当时只有20岁的小杜护士。

    苗渺明知故问:“为什么是今天聚会?”

    “为什么不是今天?”一芃故意不回答,反问,“为什么不能是今天?”

    “‘竦身一摇’”“‘为了忘却的纪念’”龚鸣还是老夫子的秉性,他不紧不慢地给两位女生作出了解答。他其实可以猜到她们应该知道今天的主题,但他还是要显摆显摆。

    龚鸣接到电话通知的时候,一看日期,就理解了一芃用意何在了。他很高兴,四十年了还有人记得这个曾经令人兴奋、沮丧、痛苦、悲哀,从而反思的“黑色的星期二”。

    他是“4·23”的策划者之一,万晋明没有同意他到现场,叫他及时做好宣传报道就行。如果他去了,是否是和万晋明、周卫东一样现场就光荣了?说不清。在以后被审查的日子里,他主观上有抵触,可每每想起死者,他就释然,这点审查又算得了什么?我认了。虽然在客观上,他的精神难以抵抗反反复复长时间的折磨。
第三部 第二十九章 老三届祭奠青春(一)
    写到这一章的时候,我突然就有了哭的冲动。“笔”未动,泪先流。为他人,为自己,也为我们曾经生活的那个年代。当天室外最高温度37℃,我在26℃空调书房里感觉到了冷。——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进军是最后到的,一芃催了他三次,他才匆匆忙忙赶到了饭店。他确实忙,不是摆架子。特别是今天,他没有丝毫想摆架子的意识。当他知道延生今天请的客人以后,说实话,他还有点诚惶诚恐。

    廖进军坐上主席,他称苗渺为大姐,称龚鸣为大哥。“嘿嘿,当时都是部级干部呢,我是团副。唉,不是部队的副团长,是红卫兵团的副团长,是唯一残存的红卫兵团‘领导’,另外两个都光荣了。今天延生组织这个饭局,有纪念他们的意思,但我们只叙友谊,不说其他。”他直来直去,既点题了,又不提倡这一主题。因为他不喜欢多愁善感,旧事重提,人活得太累,没意思。

    本来这个聚会他是不想来的,苗渺是大家公认的万晋明的恋人,而且今天还携丈夫,不要搞得大家不开心。可他大话说过了,由延生作主,不来就对不起她了。这个姑奶奶是绝对不能让她抓到话柄的。过去的故事不能重演,他也愿意今后更多的是“妇倡夫随”,万万不可再折腾了。

    当时廖进军在江中红卫兵团只挂有虚名,整天逛膀子。万晋明要的也只是他的名气和社会背景。想想邀请当年江中“红卫兵团”的两位骨干吃饭喝酒,也是挺不错的主意。亏她想得出,我的延生同志。

    “开喝!”进军端起酒杯,一一示意后,就一口闷了。男生白酒,女生除葛一芃外,是红酒。

    一芃可不同意了,她说:“我看说说也无妨,都已经四十年了。何况你刚才自己点题了,我们为什么不把文章做下去?”她召集聚会的目的就是说说过去的事情。吃饭喝酒?谁没有饭吃,谁没有酒喝?

    廖进军望着苗渺,他在看她的态度,关键是苗渺。他像尊重万晋明一样尊重苗渺。文建国也盯着苗渺,只要苗渺愿意,他是很想了解66届老大哥老大姐情况的。

    苗渺知道大家都晓得自己曾经的一块心病,但毕竟事情过去了四十了,而且洪流一开始追求她的时候,她就主动挑明,双方都很坦然。今天这种场合不说就没有机会说了,她也是十分地想说说的。

    她说:“廖进军怕我心里难过,还有老洪也在场。其实事情早就过去。我说说,无妨。我也想一吐为快呢。再不说,恐怕机会就不多了,有些场合不说也罢。”她自己要了一口白酒,就喝了,就说了:

    ——往事如烟;往事并不如烟。

    这句话,文建国想到大哥怀祺曾经说过。看来有些往事是不可能忘却的,即使相信“如烟”,但事实却是,有些往事永远不可能“如烟”。苗渺酒喝得潇洒,话说得潇洒,可她的神色,却早已惨淡。

    ——那时我和万晋明似乎都是以革命利益为重,想想真傻,我至今也说不清我们参加“文革”究竟是为了哪门子革命事业?我们那时的信念就是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我以我血荐轩辕”“international(英特纳雄耐尔)”。可能是互有好感吧,在许多问题上我们心有灵犀。当然只是自我感觉,所谓少女怀春,少男钟情。可我们连手都没有牵过。他牺牲的时候,我确实为他哭得死去活来,可那又能怎样?“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四十年了,我们还有四十年吗?

    大家聚精会神,没有人动筷子,没有人碰酒杯。苗渺自己又倒了一小杯白酒,站起来敬廖进军:“进军大兄弟,我真的感谢你,是你亲手将他的肚肠子放进去的。只有你,廖进军同志有这种胆识!用我后来的感觉说,你,是个男人!”

    她又对一芃说:“我也敬你,祝福你,廖进军同志是你最好的选择,最好的归宿。”她知道一芃和进军恩恩怨怨的大概情况。她将酒一饮而尽。

    “万晋明没有为我留下一句话,写过一张字条。最关键的是他死得不明不白。是重于泰山,还是轻于鸿毛?“泰山”“鸿毛”是我们这代人曾经泾渭分明的生死观。谁能告诉我?那么一场轰轰烈烈的全国性革命,有伟大光荣正确的领导,有导师领袖统帅舵手的指示,怎么就搞错了呢?”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苗渺情不自禁,泣不成声。

    洪流一边给她拭泪,一边说,让她歇息,下面的我来代她讲吧。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她下放的十年,春节可以不回江州,家里有什么大事她也可以不回来。只有每年的“4·23”,她必须回江州给万晋明同志上坟。1978年“4·23”,我陪她去的,她告诉万晋明,以后我每十年来看你一次,相信你会理解我的。她拉着我的手一起给万晋明同志鞠躬,说这是洪流同志,他会对我好的。你放心!

    洪流自己也流泪了,他继续说:“今天上午我又陪她上坟了。她对万晋明同志说,明年我还来,因为我已经62岁了,不知道哪一年,我就不能来了。我不能来看你的时候,你要高兴才好。因为到那时,说明我们很快就可以又相见了,我们一起唱《国际歌》好么?”

    一芃早已泪流满面,她端着酒杯对进军说:“进军,你带头,我们一起为万晋明同志,为周卫东同志敬酒!唱《国际歌》”她不管别人是否同意,她喝酒唱歌,自己先就唱出了声,“起来 饥寒交迫的奴隶……”进军站起来了,苗渺、龚鸣和建国站起来了,大家都站起来了,跟着唱,“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文建国原来只知道苗渺和万晋明是指向没有明确的恋人,没有想到苗渺竟然将这一段悄悄萌芽的恋情演绎得如此感人至深,如此荡气回肠。即使到了阴间,他们还要一起唱《国际歌》。

    共产主义的幽灵已经附身,灵肉合一,那么共产主义承认他们吗?他们,66的届大哥大姐,如果不是“文革”?那……不,没有如果。
第三部 第二十九章 老三届祭奠青春(二)
    整个“文革”就是借助钟馗(“大鬼”)捉“小鬼”,红卫兵(革命群众)反正是帮着“钟馗捉鬼”,而能够成为钟馗角色的大鬼,却常常变换。今天是钟馗,明天是鬼;昨天是鬼,今天也可能是钟馗。

    建国知道,在“文革”这一特殊历史时期,上层的“钟馗”和“鬼”都是特指的,有所指的。而芸芸众生只是,也只能是,跟着钟馗捉鬼,跟着“大鬼”捉“小鬼”。是“钟馗”,是“鬼”,全在他人股掌之间,根本没有你选择的权利。让你听红头文件的,谁个敢说不听?

    小杜护士年龄最小,她第一次参加这样一个群体的饭局,大开眼界。她悄悄地对龚鸣说,今后我要对你更好!她对龚鸣又增加了几分崇拜。

    “文革”开始时,她十岁没有到,听别人说老三届怎样怎样,她崇拜,羡慕。她可不管对不对,她也不知道错不错。苗渺大姐的故事让她感动,让她流泪,这就足以说明了一切。刚才她泪流不止,餐巾纸一张又一张不停地擦拭。

    一芃问,小杜护士说什么悄悄话,那么甜蜜?显然她也不想让喝酒的气氛弄得苦兮兮的。龚鸣代她回答,她说要更加珍惜今天的生活。

    “唉,也没有什么珍惜不珍惜的,一代人就是一代人的生活。过去的像“四·五”等等,等等,是苦难,是幸福?轮到谁,就是谁。”

    一芃在小杜护士面前尽管可以摆着老大姐的资格说话。她借题发挥,念念不忘她的苦难和辉煌。

    “‘四·五’我知道。‘四·五’那时候,我们听说江州广播站有一位‘yan sheng’阿姨,乖乖,让我们好崇拜,好崇拜哦!”

    满桌的人都被她逗笑了,龚鸣拉了她一把,她还在说,“那时学习不紧张,就是我高中毕业的那一年,我们就整天地谈,‘yan sheng’阿姨不光声音好听,听说人也长得漂亮,还是江州一号公主,男生女生通吃。”

    龚鸣想要与她耳语,她把龚鸣推开了,接着说,“我们还自发搞了一个《天安门诗抄》朗诵会。可惜的是没有办法请到‘yan sheng’阿姨来指导。”

    大家已经不笑了,认真地听她认真地讲,“后来又有运动来的时候,单位不让我们多议论,可人的嘴哪里封得住呢?医生、护士、病人都在谈,还有医生和病人吵架,不是为医患关系,是为了运动的是非问题。我们又不知道那位‘yan sheng’阿姨到哪去了,怎么就听不到她的声音了?”小杜护士说到“四·五”,说到后来的运动的时候,仿佛回到了她的小女生时光,声音还变嗲气了。

    龚鸣碰了她三次,意思是叫她不要说了,可她坚持把话说完,引得满桌的人再次开怀大笑。

    进军笑得最得意,他对龚鸣说:“龚老夫子,怎么样,你得叫我姨夫了?”

    “凭什么?我家龚鸣应该比你大两岁呢。他66届,你68届。”小杜护士很不服气地问道。

    龚鸣对着进军摇摇头,表示很无奈。他端起酒杯,拽起小杜护士站到一芃面前,一是不让她与进军理论,说得越多,出的洋相越大;二是向一芃敬酒,他很认真地说:“‘yan sheng阿姨’,我们敬酒,我和小杜向您敬酒!”

    小杜护士恍然大悟,闹了一个大红脸,葛一芃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来了。“算了算了,我得叫小杜为嫂子呢。小杜还是喊我大姐吧,你不要把我喊老了,我可不愿做你阿姨哦。”

    “说到‘文革’,真的是不堪回首。那十年我都不知道是怎么一路走过来的。”小杜刚才闹了笑话,龚鸣想着转移话题了。

    “他呀,哼哼,那时植物神经功能紊乱住院治疗,严重的时候寻死觅活,不吃饭不睡觉。所有的医生、护士,他都跟人家闹翻了。只有我,哼哼!你不吃饭是吧,我就把他的饭菜当他的面摔在地上;你不睡觉是吧,等他想睡的时候,我就陪他说话,不让他睡。我跟他连发三次火,我的态度一次比一次强硬。”

    小杜显然是为了打破刚才的尴尬,就说多了,“后来,他的情绪慢慢就稳定了,态度居然一次比一次好了。这叫不打不成交吧。再后来,也不知怎么搞的,一来二去他就把我给骗上手了。结婚的时候,我每月有四十多块的收入,而他刚刚正式在城里落户,到处游荡。”

    小杜说到这里脸上有了红晕,显然是想起了谈恋爱时候的幸福时光。

    一芃插话说:“你呀,小杜姑娘,上当受骗了吧?老夫子笔头子厉害,嘴巴子也厉害,这里更厉害——她指指脑袋。当时他在我们江中大名鼎鼎,有好多女生围着他转呢——最后一句话是一芃故意加上的噱头。”

    老婆揭了他的老底,一芃又在添油加醋地喷他,龚鸣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还是文建国好,逍遥派。没有磨难。”他又在转移视线了。

    “文建国有文建国的苦楚。”一芃善解人意地说,“当初建国肯定把我们这些风云人物都羡慕死了。还是老话说得好,‘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的确如此,我曾经也是热血青年,如果有适合的氛围,我也肯定会走在时代前列。我是经历了‘文革’,而没有直接参与,也许是一件好事。让我从旁观者的角度‘冷眼向洋看世界’,你们是‘热风吹雨洒江天’。只是有时又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太冷了,对上面说的话,甚至对红头文件也常常抱有怀疑态度,因为整个‘文革’期间,红头文件太多,究竟有多少红头文件是经得住历史检验的?不知道是否有人统计过?而我们对红头文件的态度永远是一致的。”文建国说。

    “文建国,你又书生了,统计了有什么用?”葛一芃接上去说,“今天说对的,明天就不错了?今天是错的,明天就不能对了?”一芃比他看得更透彻。

    “如此一来,那就是黑白不分,是非不清了?”文建国好像又悟出一条新道道,他望着葛一芃说,满脸的疑惑。

    “大概如此。基本如此!”葛一芃的口气不容置疑。

    “他呀,一颗心始终是躁动的。他就是‘时刻准备着’的那种。不要说《国际歌》了,就是少先队的鼓号声响起,他也自诩为共产主义接班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他,就是给一个支点和一根足够长的杠杆,就可以撬动地球的人。可是他从来没有找到支点和杠杆。”史静一直没有说话,此刻说到建国,她不能不说了,否则一芃又要责怪自己不合群了。

    “你们才结合了几天啊,你就这么了解建国?”一芃又逗弄史静了。
第三部 第二十九章 老三届祭奠青春(三)
    史静既然开口了,不免就多说几句吧,“呵呵,你不要忘了我们是小学同学。从小看大,三岁看老。”

    “你这是在表扬他,还是在批评他?”一芃继续。

    “兼而有之吧。”史静不卑不亢,不褒不贬。

    “喝酒喝酒,这女人多了就烦,逗起嘴来没完没的。”进军用酒杯笃笃桌子,既表现出大男子主义,又说明大家关系不见外。

    “回归主题。”他站起来说,“我最后再敬万晋明三杯酒。第一杯,我表示歉意,当初没有陪你上战场;第二杯,表示感谢,是你让我多活了四十年了;第三杯,我向你保证,我进军今后对苗渺大姐和龚鸣大哥,一定多联系,多关照。”他说一句,倒一杯,喝一杯,神色凝重悲壮。

    建国的眼眶微红潮湿,他好像是第一次发现进军为同学为战友动了真感情,包厢里空气似乎也凝固了,隐约可以听到的,只是沉重的呼吸声。

    进军的感情感染了龚鸣,他也站起来,连喝了三小杯,然后才缓缓地说:“夜正长,路也正长,我不如忘却,不说的也罢。但我知道,即使不是我,将来总会有记起他们,再说他们的时候的。”

    他一边说,一边落泪,似乎感情上还不足以表达完全,他又说:“‘死者倘不埋在活人心中,那就真真死掉了。’万晋明不死!”

    建国知道第一句是鲁迅先生杂文《为了忘却的记念》里的,第二句似曾相识,回家一查,又是先生的话(散文《空谈》)。龚鸣天衣无缝地当作自己的感情抒发了。

    龚鸣是在工厂的技术岗位上退休的,就凭这两段话,建国不能不对龚鸣肃然起敬,这66届卧虎藏龙啊。这万晋明如果还活着,一定也是十分了得。

    史静对自己关于“从来没有找到支点和杠杆”的评价倒也是十分中肯,是一针见血的。建国想起史静的话,有所触动。“支点”和“杠杆”不是没有,或者是自己没有用心去找,或者是自己视而不见,或者是自己无动于衷。他绝对没有想到,史静有如此真知灼见。也许这句话戳上了建国的痛点,也许是菩提灌顶,豁然开朗。从此他记住了史静的这句话。快退休了,认真推敲起来,确实是一事无成。文不能测字,武不能防身。

    说到文建国,绝大多数人认为,他是一个好人。在当下有时好人等于无用之人。而谈到他哥哥文怀祺,人家能报出一连串的头衔,“特级”“国贴”“物理权威”“英年早逝”等等。而文建国呢,就是一个“好人”二字概括了。再多一句,混得还可以,副处。

    这一辈子就这样画上句号了?建国显然心有不甘。

    昨天聚会结束时,一芃对建国说,明天你们在家等我,我有重要事情商量。建国问:“又出什么大事了?”“大事,好事。明天我来就知道了。”

    今天一见面,一芃就告诉建国、史静,昨晚喝酒的时候,接到律师的电话,进军的离婚手续办好了,昨天人多,我没有好意思讲。

    我和进军商量了,下个月就领取结婚证书。他问我需要一个什么样的形式来庆祝。我们的婚姻来之不易,我是想有一个让人刻骨铭心的仪式来纪念一下。我随即把一个早已在电脑上写好的“逆天”计划给他看了,一开始他有点犹豫,但最终还是同意了,让我听听你们的意见,如果你们原则同意,就请建国完善计划。

    一芃很神秘,说了半天,还没有披露究竟是什么计划,这计划又是如何“逆天”的。

    史静打趣道,“这一芃也快老得不行了,穷嘴啰唆了半天,还没有说出个道道来。”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的计划,建国肯定欣喜若狂,就怕史大小姐不愿意呢。”一芃还是故意不说,且故意将史静一军。

    “愿意不愿意你倒是说出来听听啊。”史静其实并不急,对这个闺密的个性,她也是太了解了,不过她还是先表态了,“你放心好了,我早已随鸡随狗随牛了。”

    “那好,我说了?”一芃还在卖关子。

    建国笑,看来这个计划确实有点“逆天”了。一芃是故意要把味口吊足了才说,自然有她的道理。他递给一芃香烟,自己也点燃一根。

    一芃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雾,很惬意。

    “打开窗子说亮话。”史静一边去把窗子开大点,一边说。

    “我们四人自驾西藏游!”一芃说了。说了以后她才坐下来,“静若处子”,像等待老师宣布考试成绩。

    建国明明白白听到了,他确实很兴奋,要说他欣喜若狂还不至于。他担心史静。如果史静不去,整个计划就得泡汤。他看着史静,静候史静表态。史静的一票才是成功与否的关键。

    “今年拉萨刚刚发生‘3·14’打砸抢烧严重暴力犯罪事件,现在就去好不好?”史静问道。

    一芃却嘲笑她,“你外行,正是刚刚发生了,中央引起高度重视,这时候就是最安全的。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不懂?我想,建国肯定是没问题,我就担心史大小姐娇滴滴的吃不了这个苦。”不知道一芃是真心坦露,还是玩的激将法?

    “建国去,我肯定去。我的身体没有问题。已经五年了,再说了,到西藏主要是解决缺氧的问题,我注意一点就行了。其他问题都不是问题。”史静知道建国的西藏情结,她可不想坏了建国的兴致。

    “那好,一言为定。”一芃赶紧拍板,生怕史静反悔,随后又强调,“你们什么东西都不要准备,只带换洗衣服就成。另外,就是建国你要带多少书包到西藏,你自己买。那是你的私事,我可管不了。”

    她把流行的玩笑话说得像真的,让史静一开始没有听懂,问:“带多少书包干什么?”

    一芃越发得意,还故意跟建国眨眨眼,好像要保密。可是她笑得诡异而又夸张,引起了史静的怀疑。史静看出端倪,却不动声色,顺水推舟,和建国说:“我代你买十二个书包,再加十二个笔盒够不够?”

    一芃说:“史静真大度,建国你讨了一个好老婆。”

    “你不要睬她,她是吐不出象牙的。”建国对史静说,“不过带点书包和笔盒也好。总不能空着手串门吧。”

    葛一芃又得起劲来,笑曰:“怎么样,我说的话不会错吧?”
第三部 第三十章 四人自驾西藏游(一)
    西藏是我梦寐不忘的地方,不仅仅是因为我曾经两次援藏,还有它本身具有的自然和人文的神秘。当然,我没有忘记达瓦,我心中的女神!——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决定了自驾西藏旅行,文建国一直有些兴奋。他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字眼,就是“达瓦”。

    三十年,没有想到交通发达如此之快,如此之好。前年7月1日青藏铁路正式通车的时候,他就有了再到西藏看看的愿望,那片神奇的土地,总是那样的魂牵梦萦。他曾经把达瓦的故事说给史静听,当然,他下意识地将自己情感上的涟漪,从简从略了。

    现在西藏旅游已经是绝大多数内地人的梦想了,到西藏旅游成为一种时髦,因为那里不仅有蓝天白云雪山草地,还有历史的传说、神秘的人文景观。只是因为那里高海拔,让相当多的人望而生畏。每每有人谈到西藏,文建国必然为之怦然心动,好像在那遥远的地方,真的有位好姑娘在等着他呢!

    昨天文建国跟袁校长请假一个月,说是“西藏自驾游”。

    袁校长很是羡慕,还随手拿了两条香烟给建国,建国笑纳。袁校长又让他带两台电脑,说送给曾经援藏的学校,建国这下真的很感动了,袁校长是里子、面子都给足了。

    文建国退二线以后,袁校长有点不习惯,在领导班子里少了一个可以推心置腹的同僚,事情怎么做,总觉得有点别扭。

    他说现在校长是越来越难当了,时时处处不按常规出牌,时时处处得看领导的脸色办事。可一旦有事,需要承担责任的时候,又必须是校长首当其冲。他说,退二线真好!

    文建国说:“退二线,退休,反正是每个干部的必经之路。但现在的政策规定有失偏颇,处级57岁,科级55,有些地方的股级51、52岁就退居二线,实在是人才大大的浪费。当领导的都希望自己退得越迟越好,也都希望自己手下的人,越年轻越好。说个不好听的话,那是‘司马昭之心’‘武大郎开店’。我也是退二线了,才能说,才敢说这种话。”

    “退二线真是‘无上荣光’。人家一听,就是曾经当过领导的,最起码的也是个‘股级’。有的地方男同志退二线,还有八年才退休。八年,什么概念?日本鬼子被打回老家去了。像你,享受二线待遇,就可以到西藏游山玩水去了。还有的退了再干,等于高干,美其名曰发挥余热。仅此一项,人力资源不知浪费多少?有谁问过?有谁统计过?最苦的就是工人——农民就不谈了——人家不叫‘退二线’,叫内退,叫下岗,叫工资打折。”袁校长说起退二线,也是头头是道。

    袁校还说了在江州已经广泛流传的新闻,某区某局某局长,退二线的时候,办公室不腾,车子不让,还经常找部下谈心。表明自己虽然“二”了,但你看,我的一切皆无变化,起码也在“二”与“非二”之间。就好似“哥已不在江湖,但江湖还流传着哥的传说一样”。那感觉是极好的。其实他本人不是不知道,在他退二线之日,就有人燃放爆竹,普天同庆了。这又是何苦呢?我可以断定,如此迷恋自己位子的人,出问题是迟早的事。文书记,你信不信?

    “那当然,那是必须的。这种人不出事不就更坏事了?”建国知道他说的是谁人。现在是没有事的时候,一般不把话说穿了,能够保留面子的尽量保留面子。一旦出了大事,成了笑话,那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一般人也不做墙倒众人推的事儿。给个面子的话,就说,其实某某,人还是蛮好的。

    就在他们兴致勃勃,自驾游的准备工作基本就绪的时候,四川汶川突然发生特大地震。按史静的建议,是不是就不要去了——她还是有点为自己的身体担心呢。可是葛一芃同志哪能同意呢。

    她强调“明行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的《进藏攻略》已经做好,按照《进藏攻略》上的要求,粮草也基本到位,氧气包我都买了。不行,去,还是要去的!史大小姐,你放心,我保证你性命无虞!我家进军也说了,我们要到离汶川最近的地方走一走,灾区里面就不一定进去了。等我们的车子进入汶川地区以后,弯一弯,以我们四人个人的名义,共同向灾区捐款万元。然后继续前进。

    “攻略”一词的本义是进攻占领,或攻击掳掠。如今衍生为指南、方法的意思了。葛一芃挺时髦地用上了“攻略”一词,西藏自驾游立马变得崇高伟大起来,而且也挺有文化内涵的。

    文建国看看一芃,笑了笑。心想,我们本来就是文化人,有内涵也是应该的。他又看看史静,史静的态度好像是遇到了一芃,不行也行了。

    出发前几天,进军的车子换成了七座越野车。

    车是朝着相反方向开的。史静问,有没有开错?

    进军回答,不会错的,弯一下,办点小事,不耽误。

    一芃一路无语。车子停在了民政局门口,进军和一芃下车,胳膊挽着胳膊走进民政局。等他俩从民政局出来的时候,进军的右手与延生的左手已经是十指相扣了。

    建国对史静说,一生相守,余生不可能再分离。我们下车,迎接新婚夫妇!

    史静不相信。建国说,听我的,没得错。肯定又是葛一芃玩的花头经。

    进军问:“我们出发!你们下车干什么?”

    “建国说,下车迎接新婚夫妇!”史静回答说。

    进军与延生相视一笑,说建国,你真的太聪明了!所以,你看,你就没有我长得富态。

    一芃上车后,先拿出一盒费列罗巧克力,请吃糖。然后对建国和史静说:“今天我和廖进军正式结婚了。现在开始度蜜月,邀请伴郎文建国和伴娘史静,与我们一同西藏旅行。此刻,2008年5月20日九点28分,请廖进军同志鸣笛,出发!”

    一芃脸上的笑靥,充满着慈祥雍容和喜悦,好像还有了一丝丝羞赧。

    建国鼓掌,史静鼓掌。建国说:“怪不得选在今天启程呢,原来是把一个个桥段都安排好了的。有没有告示江州人民“520”?都是六十岁的大爷大妈了,一芃怎么还害羞了呢?进军,事先也不告知,起码我们得准备一份贺礼啊。”

    “没办法,我家姑奶奶的脾气你知道,她玩的神经一套一套的,幺蛾子一枚一枚的。贺礼呢,就免了。伴郎伴娘的红包我也不给了。两讫!”进军笑呵呵地说道。

    建国又说:“难怪今天女主人上车以后一路无语,原来是一直在酝酿感情,跟我们玩深沉,给我们一个天大的惊喜。不知道刚才她在领证的时候表现怎样?她到现在也不说话,真的就是从今天开始改邪归正,做一个贤妻良母了?”
第三部 第三十章 四人自驾西藏游(二)
    平时都是葛一芃指点江山,今天好像换了一个人了。她微笑不语,好像还沉浸在领证的幸福之中,没有缓过神来。

    这一天来得太不容易了。四十年了,总是阴差阳错的,两个人都是由着性子使,到头来,竟然殊路同归。这个圈子兜得可是够大的了。

    “六十年了,从‘指腹为婚’开始,风风雨雨,你们真不容易。这是不是命中注定的?还是廖司令有远见,一语定乾坤。”建国不依不饶,故意饶舌,越说越起劲。

    葛一芃终于清醒了过来,她问建国,刚才你絮絮叨叨地讲的是什么?

    “怎么,我难得说了这么多好听的话,你竟然没有听进去?”建国惊诧,“我白费心思了,你在干什么呢?”

    “小的,刚才在做梦,做美梦。我突然间多了四个孩子,一共是五个了。是喜,是忧?一头一尾是女孩,还好办,中间还有三个公鸡头子,这要真折腾起来,我的妈呀!屋顶会不会掀掉?”一芃说得一惊一乍的。

    建国开心地笑道:“不要愁,‘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只要你管得了进军,那三个小毛贼还不是小菜一碟。”

    “那倒也是。”一芃说,“进军,你说呢?”

    “姑奶奶,您放心!从西藏回来,我就召集‘班务会’。首先,是学会叫大妈妈。要让他们知道,四十年前,大妈妈就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了,后来也一直是。只是由于历史的误会,今天才得到法律的认可,名正言顺。这叫还原历史的本来面貌。

    第二一个,今后他们的生活费用,包括零用钱都由您亲自掌管。这第二点最最重要。经济是命脉,不听话,就断他们的口粮。看看有哪个小兔崽子敢造反?

    诶,你们知道领养一条成年狼狗回来怎么才能让它听话?不知道吧?哼哼,我告诉你们,饿它个七天七夜,让它筋疲力尽,站都站不稳的时候,开始一点一点地喂食,让它感觉主人真好。你赶它走,它都不走啦。

    这第三嘛,这第三是什么?第三就是凭您葛延生同志的个人魅力,没有做不好的事。老子都归她管,你们不服?谁敢不服!”

    进军知道延生正在嘚瑟,便胡扯了三条,拍足了马屁,把延生放进了蜂蜜罐子里去,再把她摇晃摇晃,让她晕头晕脑,快快活活地做新娘。

    建国和史静拍手称快,一芃自然笑得合不拢嘴。

    说话间,车子已经过了长江大桥,很快进入了安徽境地。

    进军说,这次长途旅行,时间长,条件艰苦,可能还会遇到一些无法估计到的困难。为了旅途的安全(这是第一要素)、顺利、快乐和轻松,我自封指挥长兼主驾,建国任高参兼副主驾,延生是财务主管兼联络官,史静的头衔最多,医生,营养师,气象工程师,还有一个是翻译官。既各司其职,又相互关照。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大家商量着办。

    一芃说:“人家是英语,这是到西藏,要什么翻译官?”

    进军说:“这你就不懂了吧,英语,藏语都属鸟语,属于同一个语系大类,可以互通的。不信你问问史静。”

    “真的吗?”一芃当真问史静。

    “一半是真的,还有一半嘛,建国你说说。”史静把球踢给了建国。

    “你呀,进军把你卖掉,你还帮他数钱呢。”建国笑曰。

    一芃真想给进军一个后脑勺子,想想他在开车,就在他的头上摸了一下说:“记着,欠一下揍。”

    进军笑笑说:“可不能随便碰我哦,四个人的小命都在我手上捏着呢。反正现在到处都是官,我们不自封,岂不吃了大亏。从现在开始,我们就以职务相称,人家听了,也不知道我们是什么级别,可以吓唬吓唬别人就行。但千万不要喊廖主驾、文副主驾,葛延生同志,你听到没有?”

    “知道啦,廖主驾、廖师傅。”

    “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进军一芃斗嘴斗得好玩,还有建国不断插科打诨,一路欢声笑语。

    文建国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他有帮助察看前方路况的职能,还有为进军点烟递茶的职能。建国适当控制烟量,幸亏进军换了车子,既宽敞又有天窗,否则史静肯定受不了。进军还是不时地提出了抗议:“诶!怎么好长时间不代我点烟了,照顾史静,不管我?你重色可以,但绝不可以轻友唉。”

    按照一芃的攻略,当天晚上住宿宜昌,由于上午进军和一芃办了一件大事,耽搁了时间,当夜无话。

    第二天上午游览三峡大坝,关于三峡大坝“建”与“非建”的理论之争,不是百姓们可以理论的,建国们只看到大坝的雄伟壮观。

    在前往成都的路途上,建国用几个词组进行了概括,那就是蓝天、白云、青山、绿水、洞多、车慢。第三天,车子从成都出发上了318国道。

    建国让后座系上安全带。一芃说,老夫子不要迂,没事的。

    建国坚持,史静听话,系上了。一芃若无其事。

    建国不想理论,但车祸的惨痛教训历历在目,他正在为难。进军发放了:“姑奶奶,在生命的安全问题上,可不能有丝毫的闪失哦!您说万一有谁出了问题,您老人家的《攻略》岂不前功尽弃了?”

    车子刚刚进入天全县,就听到四川交通台的广告语:“川藏线,男人必走的路”。

    一芃说:“男人走路,有女友作伴,更是走得有滋有味。”

    进军却道:“明明是男人走的路,你这个女人家非要来走?”

    延生来不及理会他,看到路标,前面就是二郞山隧道了,她唱起了《歌唱二郞山》,“二呀那二郎山,高呀么高万丈。”

    史静加入,“古树荒草遍山野,巨石满山岗。”

    建国也热情高涨跟上了,“羊肠小道难行走,康藏交通被它挡,那个被它挡。”

    进军唱不出歌词,但曲调是熟悉的,他吹响了口哨,正好伴奏。

    建国内心感叹,广告语播报得及时,这条路走得真是太有必要了,和当年支教援藏完全是不同的感觉。那时是茫然、求索、希望;今天是快慰、回味、新的希望。新的希望是什么呢?建国又说不出来了。都是花甲之年了,还有什么新的希望吗?

    沿路时常见到有步行和骑车进藏的,且多为男人。建国指指他们,这才是真男人。骑车者为精品男人,步行者为极品男人。可惜我已经回不了那种激情燃烧的岁月了。
第三部 第三十章 四人自驾西藏游(三)
    二郞山海拔3400多米,素有“千里川藏线,天堑二郎山”之说,如今的二郞山隧道,海拔2100,隧道长4180米,转眼之间就过了二郞山。峰峦叠嶂,悬崖峭壁一瞬间就是回眸眺望了。

    318国道有的路段路况很好,建国、一芃和史静都抢着开车过瘾,进军坐在旁边做指导。

    开车的建国们又嫌他啰唆,指手画脚的,让人受不了。进军却道,跟你们出来,我简直就是活受罪。比我自己开车还累,还紧张。算了算了,车子还是让主驾来吧。

    车子到了理塘,海拔上了4000,晚上住宿大家都有了高反,太阳穴有些许感觉,四肢乏力。进军还是坚持一人独自小酌,建国虽然陪着他,但滴酒不沾。进军喝了两口也没有了兴趣,早早回到房间。

    进军和延生不愿相信,缺氧的日子真就这么难过?他们在洗澡的时候想亲热一番,可竟然真的性趣全无。

    进军想到一个段子,感叹: 一江春水已流干,两座高山成平川,昔日风景今不再,只剩两颗葡萄干。延生也颇有同感,和曰:枯草堆里到处翻,始终不见枪和弹,岁月沧桑不饶人,只见一根萝卜干。两人笑成一团,很快就各自睡去了。

    海拔4658米业拉山山顶令人气短,“九十九道拐”U型弯,又急又陡,每个拐弯处还堆集着二、三十公分厚的泥土,车轮辗压之处,尘土飞扬。山下还有怒江等着,稍不留意,人仰车翻,粉身碎骨,葬身鱼腹。

    建国还真有点担心,这进军要有一点马大哈,立马全都报销,他大气不出,眼睛紧紧盯着前方的路。当年第一次进藏,走的是青藏线,好像道路没有这么险要。

    一芃和史静也不吱声了,想眯一眯的,可望望窗外,瞌睡虫早已飞没了。车子过了“九十九道拐”,车厢里才又有了欢声笑语,回想起来,真的令人望而生畏,而又回肠荡气。

    建国提议来一首诗吧,四个人一人一句,凑成《过业拉山》,不问平仄,不问对仗,不问节奏,只讲内涵,当然,押韵还是必须的。一芃第一个响应,说,那就请你老夫子先起头吧。

    建国也不谦虚,第一句是,“此景人间哪堪有”;一芃接上第二句,“我辈惊呼画中游”;史静沉吟片刻,说第三句,“山高路险云中过”;“叫我说,谁开车?刚才一个个怎么都没有声息了,现在又神气十足了是吧?”进军掯了三响喇叭,大声喝道:“方知——英雄——在前头”。

    建国拍手叫好,“就数进军最后一句气魄最大。”

    “没有我们前面三句垫底,他哪来的气魄!”一芃不服气。

    进军开始吹牛了,“以后等我什么事情也不干的时候,延生,你每天侍候我一斤酒,我给你三首诗。李白斗酒诗百篇,进军斤酒诗三首。”

    “一斤不少了点?三斤正好。”延生说。

    “那不行,一天九首诗太多了。”进军不怕酒多,怕的是诗多。

    傍晚时分来到波密县城扎木镇,这里海拔2700米。四个人又神气起来,安排好住宿,外出找饭吃。

    川藏线上以四川人开的饭店居多,酸甜苦辣,自不必管它,只要看上去还算顺眼。说话间,逛到一家饭店门口。

    店老板早已恭候在侧,小小的块头,洁白的围腰,笑容可掬,搓着双手,清清爽爽,一副绝对巴结的模样。

    饭店叫“富顺豆花饭店”,硕大的白字剪贴在一帧红色横幅上挂在门楼,还用小两号的黄色字体标注有“驴友驿站”四字。

    一芃说挺顺眼的,大家相视一笑,进得门去。

    伴随着店老板吆五喝六,店小二传菜开酒。进军一瓶啤酒已经见底。

    一芃正指着满墙满壁的留言笑骂:狗屁不通!有伤风化!有辱门庭!老板,拿笔来,看看我们领——导,看看我们的史前——驴题字、题词、题诗!一字千金,包你蓬荜生辉!包你生意兴隆,包你财源茂盛!还有,下次来,包我们免费!

    建国大笑。哦呵,好家伙,这最后一句才是关键。蓬荜生辉那是主人家的客套话,由一芃说出,大言不惭。好在老板并不在意——不懂抑或故作糊涂,颠颠簸簸送上水彩笔。

    满屋尽是鬼画符,简单的是姓啥名什到此一游,复杂一点的是姓啥名什从哪到哪,还有的就是豪言壮语、甜言蜜语、流言蜚语、胡言乱语,反正落款统称驴友——不管是(匍匐)叩行、步行、骑车者,还是自驾、坐火车、乘飞机者。

    此刻,一芃手指的位置,偏偏有凸出来的承重墙壁上留有一方空白。

    酒到酣时当水喝,豪情壮志油然生。建国这右手刚刚接过水彩笔,左手就已经被一芃托起,端上了一海碗啤酒。

    “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盛情难却,建国认可了非我莫属。他略表谦虚,先把那啤酒灌将下去,跨上饭桌,再爬上架在饭桌上的方凳,全然不顾80公斤的身板战战栗栗(平时不善爬高猴低),把昨天大家胡扯的《过业拉山》涂鸦壁上:

    此景人间哪堪有,我辈惊呼画中游。

    山高路险云中过,方知英雄在前头。

    (末了,还不忘签上大名和时间)

    自驾川藏行  江州  文葛史廖

    二〇〇八年五月二十七日

    至于质量咋样,书法如何,书中自不必交待,玩的是兴致,是激情,是心跳。

    建国倚酒三分醉,似君临天下,指点江山;又似唐宋诗人词家,笑傲历代文人骚客,将那“七绝”有滋有味有模有样地诵读一遍。他一时神清气爽,酣畅淋漓。酒气、豪气、义气浑为一体,他又被一芃斟上满满一海碗啤酒,又是一气而下。

    海拔4658米的业拉山,心惊胆战的“九十九道拐”,望而生畏的怒江统统抛到了爪哇国去也。

    史静盯着建国,双手情不自禁地伸张着,生怕他喝多了摔下来。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建国如此豪爽,如此嘚瑟,如此放肆。有诗,有酒,一个男人的本性似乎才要暴露无遗。
第三部 第三十一章 拉萨河边祭达瓦(一)
    到一趟西藏真的不容易,无论是去旅行,还是去工作(更不容易)。我在拉萨河边与达瓦作了最后的道别。——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进军看了建国写在墙壁上的诗,十分不满。他问,落款为什么把我放在最后?进军和建国的关系,好就好在从来不隐瞒自己的观点,一旦有不同想法,必然一吐为快。

    一芃眼睛一扫,自言自语曰,“文”“葛”“史”“廖”。她拍手叹曰:“建国,你的落款绝了!”

    进军不解,问:“什么意思?”

    史静默默地念了两遍,好像也悟出有那么点意思了。她笑笑。

    “建国,你什么意思?”进军直接问建国。

    建国也只是笑,他等着一芃解答。落款的时候,只是按照写诗的顺序,写下姓名太张扬,不留下痕迹又不甘心。经一芃提醒,他把落款处四个人的姓氏也读了一遍,茅塞顿开。一芃太有才了,如果有谁被她抓住把柄的话,那绝对是跑不掉的。“阶级斗争是个纲,纲举目张。”她葛一芃吃政治饭是一块好料子。

    一芃嘲笑进军是大呆鹅,“你把落款仔细读读看,用谐音读!再用上不同的标点,句号、问号、感叹号、省略号。”

    进军又把四人姓氏读了一遍,嗯,有点味道。“最后就最后吧,只要成全了文老夫子,我垫底也高兴。”他故作无奈地说。

    一芃则大做文章,慷慨激昂一番。用进军的话说,她又在发表谬论了。说到最后,一芃认为,最恰当的是问号,可以引发反思和警觉。

    文建国感慨,我无心插柳柳成荫;她点石成金许真君。“文葛史廖”后面用什么标点,是个问题。几亿人一种声音,演绎着同一场闹剧,昨日钟馗今日鬼,明日复又为钟馗。“钟馗”与“鬼”的表演都很认真,虽然滑稽。文建国想笑,笑不出来,因为想哭的因子太强大了。

    第二天“爬行”通麦,十几公里走了两个小时,但进军坚决不让别人驾车。山体土质疏松,路窄导致错车的空间极小,还有难以预料的泥石流和塌方。进军调侃道:“无论前面多少困难,没有钢盔,顶着钢精锅也要往前冲。”否则怎么办?现在是进退两难啊!

    八一镇海拔2900,植被茂密,是高原上的一片乐土,对于内地人来说,没有缺氧的感觉。也许是休息得好,也许是当天就要到达拉萨,建国思维活跃,欣喜之情油然而生,老是出现吟诗的冲动。他说,我又要写诗了。即使不成体统,但能表达此时此刻的情境那又何妨?

    一芃答腔:“我知道快要到送书包的时辰了,心情难以平静。来吧,说出来我们听听。”

    建国说:“《无题》:朝辞八一雨,腹空蒸笼烟。拉萨意更浓,出城已晴天。”

    “太简单。建国,你老实交待,你有没有一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一芃问。

    “进军,你说一芃这种话也可以当着史静同志的面问?”建国跟一芃瞎扯上了。

    “我看可以!”进军说,“这说明延生跟你关系亲近,跟史静关系也亲近。史静你说呢。”

    “我看可以,建国不让说,说明心里有鬼。”史静也逗乐子了。

    “建国啊建国,都这一把年纪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说说吧,史静大小姐经得起风雨。不经风雨,哪见彩虹。”一芃像真的在安慰建国了。

    呵呵,建国笑得有些许尴尬,些许苦涩,还有些许遗憾。

    一晃,25年过去……

    他把跟史静讲过的关于达瓦的故事复述了一遍。最后要求,明天上午请你们陪我去给达瓦上坟。

    车子到了拉萨近郊,进军突然靠边,说:“文建国同志,挺进拉萨的车子由您亲自驾驶,这是一件挺庄重挺光荣的事儿,马虎不得。您三次进藏,轻车熟路。目标,拉萨饭店。”

    一芃耸耸肩膀,故作寒冷状,史静掩面而笑。

    进军的作派当然是搞笑的,但他这样想这样说,还是特意给了建国的面子。建国自然当仁不让,“如此光荣庄重的任务交给我,三生有幸。谢谢廖指挥长,保证圆满完成任务,坚决不辱使命!”

    “史静,这是怎么啦?两个大男人酸里叭叽的。”一芃哈哈大笑。

    第二天上午还是建国开车,路上他买了一捧鲜花。在拉萨市南郊拉萨河雅鲁藏布江江口,建国一朵一朵地摘下鲜花,投入雅鲁藏布江。他似自言自语,又似对进军他们说,达瓦去了天国,还有25天就整整25周年了。

    建国神色黯然,进军他们也不好多说什么。建国面对逝去的河水江水三鞠躬,心里一阵酸楚,“达瓦,看来是彻底地向你告别了,今后也不可能再来给你献花了。”他强忍着,没有让流泪流出,但眼眶是实实在在地红了。

    进军驾车,从拉萨河到羊卓雍措,一路无话。

    羊卓雍措湖面平静,一片翠蓝。史静对建国说,这天这山这水,如果不是缺氧的话,就生活在这里多好!建国没有听到她说什么,他的眼睛已经定神,正在努力回忆着那幅《秀色可餐》的油画。

    史静突然想起,羊卓雍措是建国和达瓦的故事接近尾声时,一个不可或缺的地方。她悄悄地站到离开建国稍远一点的地方,不想干扰了他的思绪。

    一芃正在对进军说,你的钱赚够了没有?找个空气干净,景色秀美的地方定居才好!这里如果没有高反,我就不走了。她动情地舒展双臂,好像在拥抱羊卓雍措。

    进军向延生挪挪嘴,示意她看看建国。一芃跟史静招手,让她过来。他们三人没有再看景色,而是一直在看建国。

    建国站在那边连续抽了三支烟才缓过神来,估计是嘴里发麻了,或者是“秀色可餐”的图景终究没有再现。

    当天下午文建国故地重游,车子进入琼结县境内的时候,建国开始激动了。他打破了沉默——刚才由于他的原因,大家陪着他,谁也没有说话。

    琼结县中学的现任校长贺峰,四年前曾在江州挂职,文建国与他有一面之交。建国的考虑今天到琼结,既希望他能提供方便,又不想增加其负担,所以只是在快到目的地的时候,拨了一个电话。
第三部 第三十一章 拉萨河边祭达瓦(二)
    当进军开的车子进入学校大门的时候,贺校长正匆匆从办公室赶来。这是一个周六的下午,他没有休息,他像许多汉族干部一样,把自己全身心地交给了西藏。

    他的个子不高,俨然一个藏族汉子,除了他的肤色,更有他的豪爽。

    苍天有眼,车子刚刚开进校门的那一刻——几乎是同时,刚才还艳阳高照的天空突然就飘起了雨滴,雨势不猛,但雨点很大,可谓“一夕骄阳转作霖”是也。贺校长说,这里已经三、四个月滴雨未下了,真是贵人逢雨呢!

    文建国印象中的琼结县中学,校门向西,面对公路。说是大门,其实只有门框,没有门扇。门口一条小溪,清澈见底。进入校园,校容校貌一览无余:沙石操场,没有一棵树,更不见花草;所有的建筑全部是干打垒墙壁,铁皮屋顶,左边是教师宿舍,右边是教室,迎面是生活区,有学生宿舍,食堂,厕所。现今的琼结县中学已完全是一所全新的学校,与内地学校可有一比。文建国没有找到一丝一毫的原来模样。

    文建国将两台电脑交给贺校长,一芃和史静还真的带来了十二个书包,每个书包里有一只笔盒。

    贺校长也没有忘记调侃文建国,您离开琼结30年了,真的没有忘记送书包?大家会心一笑。

    建国与贺校长寒喧,先问起扎西校长。贺校长说,早就退休了,偶尔也还来坐坐。再问起索郎县长、柳院长。贺校长说,我听说过这两位老领导,索郎县长夫妇退休后经常住成都的疗养院,他们已经去世多年了。建国一声唏嘘,一声叹息,又是一阵惆怅,甚至还有了片刻的眩晕。在他的行李里,他其实悄悄地准备了两斤上好的明前茶。

    贺校长把建国一行四人引到学校对过的藏族酒家,看得出,这是他常来常往的挂钩饭店。在西藏,青稞酒酥油茶是必不可少的,因为建国的身份特殊,进军毫不犹豫地把他推到了第一线。

    建国也不客气,也不好客气。我不喝谁喝?我不醉谁醉?酒水酒水,酒就是水,30年了,这里是我梦萦魂牵30年的地方啊!

    藏族女老板笑容可掬,双手端着一碗青稞酒递给建国,转身又拿起一听青稞酒。她问,喜欢听什么歌?

    “琼结的达瓦卓玛”,建国不加思索,脱口而出。

    她明显地一怔,见建国含笑不语,于是她唱歌,建国喝酒。30年了,“三口一碗”,老格式,青稞酒酸中带甜,没有了30年前那种自制酒的清香。

    “不要总说琼结,琼结,使我思念琼结的姑娘。

    琼结的达瓦卓玛,一双眼睛情谊长。”

    第一遍,建国微闭双眼,跟随着她的歌声,想努力去寻找30年前的感觉;第二遍,建国情不自禁与她合唱;第三遍,满屋子里似乎只有建国一个人的声音。

    一个老男人,一个曾经两次援藏的老男人的独唱:“不要总说琼结,琼结,使我思念琼结的姑娘。琼结的达瓦卓玛,一双眼睛情谊长。” 不知道此时此刻的建国可否见到了达瓦?达瓦你在哪里?

    进军跟史静打招呼,对不起,今天只有让他冲锋陷阵了。看这架势,晚上我必须上了。

    文建国和贺校长一边吃酒,一边交谈甚欢。

    贺校长大学毕业签约援藏8年,今年已经是第9个年头了,调回内地老家却没有任何说法,身体上的伤害,饮食不正常,高反的影响,家庭的纠结,让他煞是苦恼。作为校长也是党支部书记,还有相当繁重的维稳任务。贺校长悄声告诉建国,“藏独”没有消停的时候。

    文建国想到自己,当年援藏也曾激情满怀,虽然没有唱高调,但肯定不乏唱高调之人。他记得当时最令人伤感的就是苟组长母亲去世,儿子却无法奔丧。现在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了,通讯、交通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援藏老师在解决生活上的具体困难的时候,却仍然没有达到让人满意的程度。一些党政干部的援藏却享受着相当多的优惠和自在,可以让我们的援藏教师也享受同等待遇么?

    那天下午,建国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青稞酒,也不知道后来是怎么爬上高坡上的藏王墓参观的。等到晚餐正式开始时,他已经双眼发直,盯着满桌子的藏菜汉菜,盯着满桌子的青稞酒,不吃,不喝,也不说话了。

    建国感觉就是一个字:爽!两个字:真爽!三个字:爽极了!如果没有史静的监督,这时候谁敬酒,他都是“恭敬不如从命”。他靠在沙发上,似睡似醒。达瓦却不断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达瓦席地而坐,齐肩秀发,颈项上一圈墨红的佛珠更是映衬着她皮肤的洁白光亮。她裸露出的一段纤细白嫩的手臂,正在用一柄树枝,将戳着一块微黄鲜嫩的鱼肉,慢慢靠近微微启开着的朱唇皓齿。

    达瓦翩然而至,完全一个藏族姑娘的妆扮,给了走在第一个的文建国一个深情的拥抱。

    一个天真纯洁的藏汉混血少女,一双有着“惊鸿一瞥”的“达瓦的眼睛”,正在天国鸟瞰着大地。

    建国的眼泪悄悄地流了下来,他意识到满脸血污,嘴唇一张一翕的达瓦,躺在自己的怀抱里。

    建国的酒醒了。

    他看到进军与贺校长较上了劲,正在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两人谁也不孬谁,都是一听一碗一口。

    一芃和史静说着悄悄话,她们对满桌的菜肴没有丝毫兴趣。

    建国真想再去喝两听,可他浑身焐寒,没有口味。这是他与贺校长第二次见面,可贺校长喝酒简直就是拼命。为什么?

    文建国这个人有时候真有意思,也真没意思——人家贺校长见到内地来人,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陪你喝酒,你还要问“为什么”?

    建国认为自己有资格问,当年援藏,是实打实的730天,少一天也别想离开西藏。现在援藏教师亦可返回内地休假,援藏干部是援助单位和受援单位的联络官,两头飞,能够解决经费和物资就是最大的功劳。

    孔繁森所以是孔繁森,那是因为像孔繁森那样的干部太少了。

    文建国自驾游结束后,还是时常惦记着贺校长,于是他仿马致远《天净沙·秋思》,写了《赠贺峰》词一首:离妻别子弃母,天蓝水清草枯,山高路险车堵。买醉友朋,断肠人无泪诉。

    建国认为自己这一首所谓的词,作为“词”的技术层面,显然还不能称之为“词”。权当是自己三十年后重返琼结中学,与援藏校长交流的一段如实记录好了。他没有好意思拿出来给进军和一芃看。
第三部 第三十一章 拉萨河边祭达瓦(三)
    在拉萨市区逗留的两天,他们无非是到此一游,走马观花,拍照留念。最后一天上午从拉萨出发,下午游览纳木措。

    纳木措湖面海拔4718米,比羊卓雍措还高出277米,长时间地在海拔4000多米线上逗留,生理上、心理上都有了吃不消的感觉。

    史静坐在车上不下车,再好的景色与她无关。

    西藏之旅的提议人葛一芃也开始蔫头耷脑的了,她一面喊受不了,一面继续跟着进军和建国四处浏览。

    进军逗趣道:“怎么样,明年再来?还有好多景点没有去呢。那个珠峰大本营才爽呢!”

    延生哼哼两声说:“八人大轿抬我,我也不来了。”

    当晚住当雄。小旅馆条件简陋,卫生尚可。这是在西藏境内的最后一个晚上了,建国不想喝酒,但他又不能不陪着进军。乘兴而来,兴尽而返。明天即离开西藏了,还在乎这最后一个晚上?

    建国陪着进军,一个喝茶,一个喝酒到十一点。两个老男人一边喝酒喝茶,一边畅谈人生。在这生命禁区的边缘上谈人生,令人感慨。

    建国眼前分明还是那个身着鹅黄西装短裤,翻领衬衫的绔纨子弟,他想到初中入学时廖进军的形象,暗自好笑。

    进军问建国,为什么要二次援藏?不要说延生不想再来了,我都不愿意再来。而你一蹲就是两年,又一个两年。一共四年。

    建国苦笑说,年轻时有激情,易冲动。个人的追求可能是多方面的,有经济物质,有政治目的,也有精神层面上的。无可,无不可。如果非要说得那么冠冕堂皇,那就是将个人的理想、前途、命运与国家的什么相结合。但我没有。

    “那,你主要是为了什么?”

    “我就是一种下意识的追求,想动一动。”建国不想回避,也不愿多说。

    “政治上的和物质上的,你都没有?”

    “我还就真的没有。”建国说,“你可以理解的,第一次援藏的时候,政治上没有解冻。不是不想,而是知道不可能,才不想的。我最瞧不起的,是那些在官场上口是心非的人,口口声声说,我又不想做这个鸟官。真不想做官还不好办吗?你干脆辞职不就行了么?经济上,与同龄人相比,我家长期处于小康水平。我,二姐,大哥,没有一个想发财的,你说怪不怪?”

    “你说的我都相信。”进军对建国说的话,长期以来是绝对相信的,他向建国示意多吃菜。

    “当然,我如果有你的家庭背景,我会选择从政的。现在嘛,反正无所求了。再说还有你供吃供喝,我还烦什么呢?”

    进军沉默了片刻,发自肺腑地说:“你关心政治,我关心女人。我们两个人正是一个男人的两个方面,是天性。女人于男人是永恒的话题,政治于男人是永恒的追求。其实质都是雄性荷尔蒙使然。”

    进军的话,说得建国一愣一愣的,他好像是第一次听到进军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语言。他会心地一笑,内心不得不佩服进军的高见。他主动倒了一小口酒敬进军。

    进军看着建国,建国的眼睛清澈,坦诚。四十多年的兄弟了,我家庭出身占优势,可从来没有关心他政治上的需求;他也从来没有有求于我。这泡怂!他问建国:“退休后,还想干点什么,要不跟我干?”

    “还没考虑好。但我不会跟你干的,我好歹也是副处。整天跟你这个奸商搅和在一起?不干!我还要保持共产党人的本色,‘虽惭老圃秋容淡,且看黄花晚节香。’”

    “狗屁的诗,我不懂。你们这些读书人真没意思,吃我的,喝我的,还骂我‘奸商’!”

    “喝酒喝酒!”建国知道他也只是随口一说,不跟他理会,说,“今天少喝点,明天要起早赶路。”

    第二天凌晨三点,他们即起床了,为的是能够当天直达青海格尔木,摆脱高反之苦。一芃是叽里呱啦叫苦,史静是愁眉苦脸不作声,反正是一个让人听了嫌烦,一个让人看了难过。这女人啊!

    “两位姑奶奶,请坐好。今天我们赶到格尔木吃晚饭,1000公里挂零,保证你们在吃晚饭的时候,可以食欲旺盛,不要吃得太多哦!”

    进军只睡了三个小时,可他精力充沛,建国陪着他香烟一支接着一支抽。史静已经自顾不暇了,对他们拼命抽烟,没有丝毫怨言,只是指望他们安全地快点冲出青藏线就好。

    不远处,有些许灯光,似天上的星星;更远处,有天上的星星缀挂至地平线上,似灯光。整个儿的天空大地就是一个星星世界,这个凌晨,是建国看到的最完美的一次星空,给人以浪漫和激情。有人说,一颗星星就是一个人的灵魂。建国相信,他找到一颗最亮的星星,他相信那就是达瓦的灵魂。再见了,我的西藏!再见了,我的达瓦!

    他知道,今生今世,永无再见了。

    当第一缕晨曦给天际抹上了五彩缤纷的朝霞时,他们已经到达第一个检查站那曲。建国有诗记录:“子时酒话长,寅初归程急。数星尘埃缀,那曲晨曦屹。”检查站有武警战士荷枪实弹,被一芃说中了,最危险的时期也是最安全的时候。

    他想起第一次援藏路过五道梁的情景,那天傍晚,一下车就呕吐,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五道梁是什么?唐古拉山口是什么?他根本什么也不知道。

    今天再过唐古拉山口和五道梁,他特地下车走动走动,居然什么感觉也没有。晚上就到达格尔木吃晚饭了。

    回到江州以后,建国又写了两首自认为不合时宜的“小诗”,主要是记录在拉萨及从当雄到格尔木沿途的感觉。

    诗一:沙丘石砾无人烟,冰川雪山蓝天艳。秃岭戈壁有枯草,马牛羊驴三线见(三线:铁路线、公路线和电缆线)。

    诗二:湖清水澈周边臭,安营扎寨把钱收。三步一叩布宫转,何不栽树漫天游。(树,可能难以成活。此注)

    建国对诗,对词,没有研究,有时只是想用这种形式,故作风雅,也是用最简洁的文字,记录所要记录的故事和情感,相当于日记了。至于是否符合“舆论一律”的要求,暂且不予理会。即使,如果,有所得罪,他也不予认可。

    我,文建国,两次援藏,一次旅游,对西藏这块土地,对藏族同胞充满着深厚的无产阶级革命感情,何况还有达瓦。

    西藏,永远魂牵梦萦的地方!
第三部 第三十二章 插友聚会话日常(一)
    “插友”,应该是一个词组,可是在我的电脑里,在现代汉语词典里找不到它。不管它是否符合规范,我还是要写出“插友”的,因为它是我们这代人永远的心结。——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2009年,文建国和他的同龄人一起与共和国跨入花甲之年。他好像有许多事情要办:父亲九十大寿应该做一做了;赴美国参加女儿文婕的婚礼;自己退休,正式退出工作舞台;退休以后干什么,自己还没有一点头绪。

    元旦以后,他首先想到的是下放整整四十周年了,四个插友也应该好好聚一次了,一个屋子里吃饭睡觉,亲兄弟也不过如此。

    想到插友,他首先想到了目前还没有流行的一首歌,他认为会流行的。这首歌写得太好了。“我们这一辈,和共和国同年岁。有父母老小,有兄弟姐妹。”“上山练过腿,下乡练过背。”“学会了忍耐,理解了后悔。酸甜苦辣酿的酒,不知喝了多少杯。”“熬尽了苦心,交足了学费。”“真正的尝到了,做人的滋味。”但他对最后一句保留意见。“我们这一辈”真的“人生无悔”吗?当然“悔”又如何?“不悔”又怎样?人生总有“悔”与“不悔”之争的。他释然。

    建国提前两天通知聚会,小年夜那天,四个人到齐坐下,建国问:“知道为什么请大家今天吃饭吗?”

    又是小丁子嘴快,不加思索,接过话题就回答:“今天小年夜,兄弟们聚聚,大年夜就在自己家里团聚了。”

    “是的,好长时间没有在一起喝酒了,大哥想我们了。我们更想大哥呢。”郝为民想法也简单,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还是金光辉头脑复杂一些,既然大哥问了,那就是他特意安排的,为什么是今天,那就有今天的道理。今天小年夜是不错,但建国刚才并没有对小丁子的回答表示赞同。今天是礼拜天,是1月18日,对是“118”,金光辉想起来了,他先恭维大哥,“还是老大有情有义!喂,我说你们两个小弟,只知道喝酒,不知道喝的是什么酒,这酒怎么喝呢?”

    “管他什么酒,大哥请喝酒,就是敌敌畏我也喝!”郝为民已经主动倒酒了,他一边为大家斟酒,一边说,“听说酱香型的酒就是那敌敌畏的味道。”

    “那当然,只要是大哥请喝酒,就不要怀疑!喝酒,喝酒!我先敬大哥!”小丁子端起酒杯就敬酒。

    金光辉拦住小丁子,“不是我说你俩,老大的问话你们还没有答对,就知道喝酒。我问你们,今天是几月几号?”

    “今天是星期天,1月,十几号?”郝为民问小丁子。

    “今天是17号,还是18号?”小丁子也搞不清楚。

    建国感到好笑,四十年了,一个个秉性都没有改。他也故意不说,他端起酒杯向金光辉示意,“光辉,我先敬你!他们两个,说不出来,这酒就不要喝了。”

    老大发话了,小丁子和郝为民还真有点不好意思呢。

    “我告诉你们,如果今天是我请客,看你们这种表现,对不起,就让你们滚蛋,或者埋单。今天是1月18日,是2009年1月18日,是我们四兄弟成为插友的纪念日。四十年了,老大没有忘记我们,我们一起先敬老大。”他站起来,向建国敬酒。

    郝为民和小丁子喊着罚酒罚酒,他们不但站起来了,而且都毕恭毕敬地下位,围上了文建国。

    建国说:“各位兄弟,各位插友,四十年前的今天,我们开始在一个锅里吃饭,在一个屋子里睡觉,前前后后一共有多少年啊?”建国和大家喝了一杯,又说:“今天是正日子,我再一人敬一杯!”

    文建国喝了满满四小杯了,他坐下,表示随意,不可再多喝了。

    小丁子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你和光辉兄读大学是79年年初,我和为民兄最后离开是81年下半年。其中大哥第一次援藏是1976年。不过我知道,援藏生活比我们种田还苦。仅仅是那高反,就是对身体有百害而无一利的。”

    “不错,这个记得挺清楚的。”建国说,“建国兄的身体还好吧?”

    “马马虎虎吧,他让我代他敬酒。我喝掉,大哥随意。”小丁子敬酒。

    “为民,喝酒!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建国拿起杯子主动与为民意思了一下,建国知道他是老实人,千万不可冷落了他。

    “我嘛,唉,一言难尽。”郝为民一头的心思。夫妻俩双双下岗,

    老婆已经办了退休,工资倒多了两个,他自己还要等两年。“我现在不能说是水深火热,也是死撑活捱。以前我父母那一代人还可以民间打个会,用来救急。现在没有了,有的是高利贷,那利息实在是吃不消。同事之间、朋友之间现在以借钱为禁忌,好像所有借钱的人都是心怀叵测,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人心不古啊。”

    光辉接过他的话头说:“因为整个社会都不守信用,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就淡化了,稍不注意就要吃亏。我就遇到过借钱不还的人,他也确实还不起。原来关系挺好的,到最后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怎么办?自认倒霉吧。原先还挺不错的关系没啦。借出去的五千块,就这么打水漂了。”

    有钱借出去,说明光辉早已从逃离商海的困境走出来了。为民无奈地摇摇头,知道再说下去就没有市场了。两位吃皇粮的,小丁子开了个修理电动车的铺子,好歹也还活套,只有自己凭两个死工资吃饭。

    建国转向金光辉说:“你呢,光辉,你的日子不会差吧,还写字么?”

    “我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写字是必须的,我也就只有这一点本事了。现在写字作画时髦得一塌糊涂,有些领导故作风雅,到处题词题字,也不看看自己那两个字像什么东西?春蚓秋蛇,他也敢动笔?一动笔就可以索拿润笔费,藉以搜括民脂民膏。以前郑板桥辞官回乡,自书润格,是学而有术,取财有道。现在的人啊,啧啧,斯文扫地,斯文扫地哦!”

    建国问:“那你的字达到了什么样的水准?”

    “目前书画界乱象丛生,用两个词可以概括,一曰‘书画名人’,二曰‘名人书画’。我一个也靠不上,就是自己玩玩。自己开心就好。其实我也是吃不到葡萄,才说葡萄酸的。我如果在某一方面有所建树,我的字也跟着涨价。不是名人中的书画家,就是书画家中的名人。实际上呢,全TMD都是‘不会演戏的厨子不是好司机’这么一说。我呢,有时也能卖两张狗皮膏药的。”光辉说完了,又补充一句,“最近老年大学请我去教书法,也算是物有所值了。经济上略有小补,呵呵,零用钱不成问题了。”
第三部 第三十二章 插友聚会话日常(二)
    金光辉绕口令似的卖着他的“狗皮膏药”,自我调侃,其实也是发泄对自己处境的不满。金光辉因为从教之初发展不顺,最后虽然评上了高级教师的职称,也混了个学校的中层,离校级领导还差一步之遥。

    四个人在小包厢里一边喝酒,一边说话,也还是蛮惬意的。毕竟是一起下乡的,无论是喝酒还是说话,不分彼此。喝多点少点,嗓门大点小点都无所谓。

    不一会儿,饭店老板来敬酒,还带来袁鼎校长。

    建国赶紧站起来。光辉也认得袁校长,还故意打了一个立正的姿势,为民和小丁子自然不敢怠慢。

    老板说:“袁校听说你文书记在这里,非得来敬酒,还把酒单给签了。文书记,你说这酒怎么喝吧?”

    袁校长已经喝得不少,他怪老板话多,他说:“文书记前辈不在乎我是否签单,而在乎我对他是否尊重。你不懂。”

    “袁校,我们四个插友应该先敬你!”建国招呼大家。

    “慢,”袁校摆摆手,说,“文书记,还有金主任是吧?是我的前辈,这两位也是兄长,一起下过乡的,一起扛过枪的,我都很敬重。我先敬你们,我干杯,你们年龄比我大,请随意。”

    建国说:“大家满上。不准随意!”

    袁校长来敬酒,自然又引发出另一个话题。光辉说:“领导做到这个份上,也不容易呢。袁校对我们这么客气,不愁一中搞不好。”

    “他会做领导是一方面,我们大哥的威信是另一方面。”小丁子不忘时时处处维护大哥的权威。

    “对对对,我们还是敬我们的大哥。”金光辉带头举杯。

    老板又进来了,送来五包软“中华”。说是袁校关照的。

    “怎么样?这位袁校长怎么样?”光辉找到了他刚才说话的佐证。他问建国,你不去敬酒?

    建国说,不去了,刚才我送袁校长出包厢的时候,他让我不要去了,说我又不能喝酒,全是财政税务的一帮子,去了是引火烧身,自找麻烦。

    大家都羡慕建国,说他这个大哥没有白当,既吃皇粮又当官,但也有不足,没有把我们这个团队带好。说说笑笑,酒又下去不少。

    金光辉发表感慨:“人啊,真是奇怪,平时见到贪官污吏恨得咬牙切齿。可自己得到一点蝇头小利,心里又总是蛮舒服的。”

    “是的呀,有人帮着埋单,我做梦都要笑醒了。一包软‘中华’,我可以换三包烟呢。”小丁子说。

    “你们这些人啊,得了好处还卖乖。”为民听不下去了,他端着酒杯指向光辉,再指向小丁子,说,“人家还不是给建国大哥的面子。你们不准说,离开酒桌更不准讲。”

    建国知道他们有所指,他就借机表示自己的态度:“今天这种场合,反正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但有些话,哪儿说,哪儿了。改革开放三十年,官场腐败是愈演愈烈。吃一点,喝一点,抽一点现在已经是普遍现象。纪委也不当一回事了。对你们三个人可能不存在腐败问题,对我来说,想腐败,机会也没了。以前是有机会的,我把握一个尺度。我在你们面前不好说我的党性怎样,清廉如何。我只想说,做一个人,始终不要违背做人的良心。政治上经济上,人的良心是一条底线。一旦没有了良心,党纪国法也不管用,真的用上党纪国法也就迟了。而那些在台上叫喊着党纪国法最漂亮的人,往往就是陷入腐败不能自拔的人。非得等到东窗事发,才知道后悔。”

    “国家大事,我们管不了,我们就事论事随便一说。大哥你放心,我们不会去瞎吹牛的。刚才我还在想,如果今后大哥请我们吃饭,每次都有领导帮着埋单就好了。”小丁子开心地说,“过一天,我发财了,一定请大家喝酒,大哥,你可要赏光哦!”

    “过一天是哪一天?”为民问。他知道,“过一天”,往往就是客套话,你当真,大盐都要摆馊的。

    小丁子说,快了,快了。我正在筹建“江州电动车修理联盟”,整个市区的修理点都是我的连锁店。我是最大的股东,但我想请一位名人做董事长领衔。大哥,你干不干?

    “下岗以后再创业,退了再干,等于高干。我支持,你先说说看,你打算怎么干?”建国说。

    我是这么考虑的,请各位老兄帮着推敲推敲,他正经八百地说:“我这个联盟是全国的第一家,不要以为电动车是小生意,今天我是电动自行车,明天我是电动汽车。不要十年,电动汽车将在市场上有一席之地。

    你们知道的,从自行车到电动自行车,在技术上,我已经捣鼓得全市第一。要想做大做强,就得上档次,按照现代企业的发展来管理。科学决策科学管理科学发展,符合中央科学发展观精神吧?”

    建国说:“具体说说看。”

    ——好呐。你们都听说过美国福特公司工程师斯坦门茨在电机上画一条线的故事吧。画一条线,1美元;知道在哪儿画线,9999美元。

    比如我在电动车上换一个2元钱的配件,你们代我计算一下,我可以收取多少费用。当然我们的修理工作是按科学规范的程序走的。同时我们还为当地政府解决了一批下岗职工,收费也是明码标价的。

    ——顾客来到修理店,工作人员开始为他工作,您好(必须尊称),请先交开机费50元。

    ——请问,您是要徒工修理,还是要工程师,或者高级工?高级工和工程师要加收30元。顾客说,工程师或高级工都行。好呐,那加收30元。

    ——工程师询问了一下电动车的情况,先开三张付费单

    1、万用表测量费20元;

    2、控制器检测费50元;

    3、电机检测费80元。

    顾客说,以前都没有这些费用。

    ——工程师回答:“没错,我们工程师以前也是靠“望、闻、问、切、听”,凭经验修理。现在科学发达了,什么仪器都有了,修理时做了测试会比较准确,也能测试出目前暂时还没有显现的故障。而且,我们购置这些仪器仪表要花费大量资金,所以我们要收一些合理的费用。你的还好,没有用到更多仪器,上次一个客户送来一部比较高级的电动车,我们用了网络分析仪测试天线阻抗,测试费就是150元,人家也是测了。我们会尽量替顾客着想,尽量少一些测试,为顾客省钱。当然你也可以坚持不测试,但我们修理时,可能会判断错误,将好的零件换掉,给顾客造成不必要的费用。也可能一时修不好你的电动车,最后耽误你的时间。”
第三部 第三十二章 插友聚会话日常(三)
    顾客先交了150元测试费。工程师经过半个小时测试,用打印机打出一张线路图,发现是一个保险丝烧了,他花几分钟,换了个二元钱的保险丝就修好了电动车。

    工程师把打印好的线路图塞到顾客手中后,再开了一张缴费单,让顾客去交8元打印费。

    顾客不解,问:“打印费也要我出啊?”

    “是的,这是店里的规定,打印费由顾客出,那张图不是给你了吗?”工程师说。

    “可我看不懂啊,要这张图干啥?”

    “请保留好,下次修理时可能会派用场”。

    ——车子修好了,请顾客去提货柜台提货。提货柜台打了一张修理清单给顾客交费,缴费单上写着:“根据市物价局规定,我店实行分项收费,做到使顾客明明白白消费。您本次修理收费如下:

    35W白光牌烙铁使用费(拆焊各1次):10元;

    一次性烙铁头清洁棉: 2元;

    吸枪使用费1次:5元;

    φ0.8环保锡线10g :5元;

    2N1234保险管1个:2元;

    剪保险丝管脚斜口钳使用费:5元;

    焊接后清洗焊盘洗板水费:5元;

    拆焊保险管、清洗焊盘等人工费: 20元;

    合计:人民币54元。

    ——本次修理电动车共收多少钱?我这个“电动车修理联盟”是开得,还是开不得?

    “如果我们去修车呢,大概要交多少钱?”为民问。

    如果是你郝为民来,没有钱也可以,在本店打工半天,抵付修理费;如果是你光辉来修车,价格也可以另外考虑,那要看你是否先送一幅字给我;建国大哥因为是董事长,一切修理费用全免。

    小丁子说得认真,大家听得认真。三个老大哥被小丁子编排得木痴木痴的,总觉得这里面有哪儿不对劲。可哪儿不对劲呢?也许现代化的修理企业就应该如此吧。即使电动自行车不一定,那电动汽车必须如此办理了。

    小丁子感到很搞笑,但他又愿意相信这不是搞笑。

    如果请专家帮助论证一下,确实可行的话,不是一个巨大的商机吗?小丁子见大家还在思索,有点于心不忍了,显然他这个段子绝对空前,于是他端起酒杯自己很惬意地呷了一口,还故意将呷的声音呷得很大很长——好像给了大家继续思考的时间,也算是提醒大家了。

    大家听得他呷酒的声音,感觉这里有猫腻,就都定神看着他。

    小丁子一扭头,把一口酒喷了出去,哈哈大笑说:“你们大家想想看,如果你们到医院看病,是不是这样的待遇,是不是这样的收费?”

    小丁子一语道破天机,大家幡然醒悟,光辉要罚小丁子的酒。

    小丁子拦着他问,我哪儿说错了,你要罚我酒?

    这一问,还真就把金光辉给问住了。是的,小丁子错哪儿了?理由是什么?

    为民则在继续考虑,他是穷怕了,如果真有发财的机会,可不能轻易错过,自己电动自行车也不是不会修,只是没有小丁子精而已。不过是得跟小丁子学学,光卖苦力是不行的,眼看着体力上已经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儿子结婚还挤在一起,父母年老体衰,说用钱就用钱,一进医院,倾家荡产也不是不可能的。

    文建国说,小丁子的段子编排得还是蛮有创意的,既击中了医院的弊端,又开拓了创业的思路,能不能干?我说不清,反正董事长我是不干的。电动自行车,或者电动汽车,我是一窍不通,外行领导内行,我不被你忽悠了去?如果今后你搞大了,成立党组织或者工会,我可以考虑应聘书记或者主席。到时候,你发财了,不要忘记我们插友就是了。

    金光辉说,你小丁子,从脚踏车,到电动自行车,再到电动汽车,也算与时俱进了,能搞个联盟,那就搞大了。那些4S店不就是这么搞的么,整车销售、零配件、售后服务、信息反馈四位一体。不过没有大老板和知名厂家的投入,只怕你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呢。

    聚会快结束的时候,金光辉给建国提了一条意见。他首先肯定了建国没有忘记插友们,像个大哥的样子,但有一点做得不好。就是付晓霞那么好的大姐,你怎么说离就离了,下放的时候,我们跟着你叨光不少。唉,哪天我们去看看晓霞大姐,怎么样?

    “不带大哥去?”

    “我看带建国大哥去也无妨。”

    “带他去干嘛?”

    “开批斗会呀!”

    “好的,我看可以!”

    建国今天多喝了点,已经分不清他们谁是谁,是谁在说什么了,只是笑笑说:“我看你们是酒喝多了,耍酒疯了。小心刘强东先生用他的保安关你们的禁闭!”

    “唉,说到刘强东,这个人也算是传奇人物了。”光辉说。

    “那当然,晓霞大姐看中的肯定都是人物。大哥,你说是不是?”小丁子嘴巴讨喜,他接着说,“不过,实事求是地说,史静老师也是相当不错的,与晓霞大姐相比,是同一个级别,两种不同类型的女神。建国大哥,你是最幸福的!”小丁子又说,“不过我还有一个小小的建议。”

    为民问:“你还有什么要啰唆的?”

    小丁子诡谲地一笑说:“不要忘记顺便把小柴姑娘也带上。”

    “去去去!就你话多。”光辉冲他。

    “诶,这就奇了怪了,我说请小柴姑娘,又哪里得罪你啦?”小丁子一边说,一边又唱起来了,“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

    小丁子这一唱,倒真的把大家又带入了那个令人难忘的岁月。

    突然,金光辉也唱了,“在回城之前的那个晚上,你和我来到小河旁,从没流过的泪水,随着小河淌。”金光辉唱得情真意切,他不再责怪小丁子了,而是无法忘怀地唱道:“谢谢你给我的爱,今生今世我不忘怀。谢谢你给我的温柔,伴我度过那个年代。”
第三部 第三十三章 建国生日北湖游(一)
    在平静的北湖上荡舟,我的内心并不平静。也许我更喜欢原来的夹江,因为它起码有长江的味道。六十岁,外出寻找“桃花源”,是否不合时宜?——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公元2009年9月28日(八月初十),下午,江州市区北湖。文建国、史静、廖进军和葛一芃四人坐在游船里,尽情地享受着廖进军廖大人提供的奢侈服务。

    蓝天碧水,空气清新。太阳照耀在水面上,波光粼粼。“北湖”001号游船在湖中心自由飘荡。由于快到国庆节了,游艇上刚刚换上一面新的国旗,红色和黄色在阳光的照耀下,都艳得炫目。

    北固山寺冠山,怪石嶙峋突兀,触手可及;游船向西,金山寺裹山,见塔见寺不见山;游船向东,浮玉山山裹寺,见塔见山不见寺。水之阴,高楼大厦,车水马龙;水之阳,江心岛上女贞绿篱,意杨屏障。

    更远处一点的长江北岸矗立着为江州百姓人见人怨的两筒烟囱,正在一个劲儿地冒出浓浓的白烟。那烟囱的方位设计得很神奇,行走在北湖南岸的人,从东走到西,那烟囱怎么看,怎么都是等距离。就像人之醉酒状态,扶着墙走,墙走,我也走;我走,墙也走。

    现在无风,或者说是微风,那不知道含有多少PM2.5的烟尘尽情地撒落在长江北岸他自家的土地上。江州人今天就可以说,那是自作自受了。平时江州人戏称那两筒烟囱像两炷高香,用一种自我解嘲的心态,面对空气经常性的污染,否则又能怎样?

    文建国曾作打油对联曰:一对香炉矗水边,两条乌龙上云天。横批,大煞风景。也有人站在北固山上调侃道,北固楼高万象秋,烟竿两缕认瓜州。

    反正那令人讨厌的烟囱,惹出江州人不少的话题,而政府似乎没有一句解释,老百姓们也习惯忍辱负重。人家的烟囱是竖立在自家的土地上,关你江州人何干?

    今天是进军组织的秋游,也是为文建国过生日,其实无论是秋游,还是过生日,也都只是一个借口,因为今天他们将讨论一个严肃的话题——我们到哪去?

    不要看廖进军平时都是粗针大麻线的,但他对建国的生日特别上心,30岁以后,每年必过。建国很是不过意,也说他钱多烧得慌,可进军他愿意。建国实在不想张扬,好在进军每次的生日宴请范围极小,有时就他俩,正符合建国的个性,也就乐得让他铺张就是了。所谓的过生日也就是一说,为喝酒说话找个理由。

    文建国小时候被爷爷奶奶公公婆婆宠着惯着,但那是10岁以前的事儿。“文革”中有伟人12月26日的生日是全民的生日,老百姓凑个热闹,下一碗长寿面吃吃,虽说不可“万寿无疆”,也不可“永远健康”,但叨个健康长寿的光也不是不可以,许愿还是必要的。

    “文革”后随着否毛非毛现象的出现,“12月26日”生日一说,似乎烟消云散,但民间的生日庆典却一味地膨胀起来。因为日子好过了,手上多了两文;因为独生子女的金贵,显摆显摆也是人之常情。

    真正做生日的大手笔,是早在三百年前我们称之为封建帝王的康熙大帝,分别于自己60大寿和70大寿之际举办了两次可上吉尼斯纪录的“千叟宴”,那才是无以复加的创举呢。

    昨天晚上文建国在“江河汇遗址”附近独自散步了半个多时辰。他记得好像是从自己20岁那年开始,只要是人在江州,在自己生日的前一天或当天晚上,他都会在江河汇附近独自散步。必须是独自,没有人打扰,任由自己的思想信马由缰。

    也许这是一般读书人的通病,在一个人的世界里,无病呻吟,有病时则可歌可泣,作诗作文皆可,否则世界上就少了些许自作多情,风花雪月的文字。

    “呻吟而使读者信以为有病”,乃上乘之作。建国认为自己的呻吟也不少,可他根本就没有读者,因为那都是自己写给自己看的,还因为建国常常怀疑自己呻吟的水平,没有勇气公布于众,理由是没有时间精雕细琢。

    今天又不同了,建国最近想得最多的是,退休之后如何发挥自己文字功底的特长,将做人的思想工作,将曾经安排校长安排老师的组织人事工作的谋篇布局,落实在文字上,将字、词、句、章组织起来,搞一点文学创作。

    早就想动笔了,只是一直因为工作忙,而无暇顾及。如今再说忙就没有可信度了。

    文建国刚刚读师专的时候,写作周老师在起始课上,一语未发,拿着粉笔,洋洋洒洒书写起写作课的起始语:

    阅《水浒传》,至鲁达打镇关西、武松打虎。因思,人生必有一桩极快意事,方不枉在生一场。即不能有其事,亦须著得一种得意之书,庶几无憾耳(张潮《幽梦影》)。

    文建国能够理解周老师不是说,而是写,为的是加深学生的印象,希望你们学生能够抄下来,背出来,然后慢慢体会,最好记住一辈子。

    文建国记得,当时课堂上静谧无声,他越发感觉出自己的心脏跳动的猛烈。真的,就像有什么金属在相互撞击。

    身材矮小赢弱的周老师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他长得像鲁迅,他的烟瘾,他说话的腔调,甚至他的字体,在文建国的想象里应该都是鲁迅。

    突然之间,周老师变得高大威武起来,似鲁达,似武松。

    周老师后来讲的什么,文建国全然不知,他早已被这段语录所震撼,默读了三遍,他记住了——当然他也抄下了。这一记,就是三十多年。是否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今天重新唤醒了三十多年前的记忆。

    昨天晚上他瞅瞅四周无人,对着平静的湖水,放开嗓门,连续吼了三遍。他自己奇怪,怎么三十多年前一段话,没有一个呃嚓,就随口而出了?他一直以为,可以让自己做一点属于自己的事,自己愿意做,爱做,而又能做得好的事,就是可能写一部长篇小说。是自己生活的再现,也是我们这一代人生活的再现。

    他自诩自己的内心始终充满着英雄情结,越是接近退休,这种想法越是强烈,似乎60岁是他新生的契机。他的潜意识里有一种强烈的心理暗示,工作上的讲话、总结、报告,都是社会角色使然,只有文学创作才是个人心灵的真实告白,除非遭到责任编辑的修改。不,责任编辑的修改——有关原则问题,也须征得作者本人的同意。
第三部 第三十三章 建国生日北湖游(二)
    书名已经想好,就叫《古稀笔记》。从花甲到古稀,十年磨一剑,七十岁完稿。

    杜子美叹曰“人生七十古来稀”,他本人只活了59岁,但他的诗1200年来,保留下1500首余,故有诗圣之史诗的桂冠;终生与贫穷为伴的现代作家路遥呕心沥血,当死神即将来临之际,终于完成了具有博大恢宏“史诗般品格”的现实主义力作《平凡的世界》。

    我呢,我起码有事可做,成不成是另外一回事。起码是,退休以后不至于闲得无聊,闷得发慌——文建国的的弱点又一次显现,事情还没有做呢,先把话说透了,给自己不成功留下了一个貌似冠冕堂皇的理由。“不成功便成仁”“置之死地而后生”似乎于他没有丝毫关联。

    江州人对江河汇有强烈的意识,有长江,有运河,水网相连。眼前的北湖只是由夹江而来,但它毕竟是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大江演变而成,值得江州人为之骄傲——虽然也可惜。

    长江之水奔腾到江州,因为有江心洲的阻隔,或者说因为长江的冲击而形成了江心洲,长江的水流分向它的两侧,形成两股汊道,一股仍然水急面宽,位置在江心洲北侧的称之为外江,另一股靠近南岸,满面稍窄,水流相对平缓的则是内江。

    内江虽然没有外江那么汹涌澎湃,浊浪滔天,但它毕竟还是长江。近年,江改湖,一如其心境的变迁,倒也是情随景生,相容相悦。看着平静的湖水,容易让人想起“河清海晏”的成语,天下的老百姓都向往太平盛世的生活。工作着的人一旦退休了,心理上肯定是有变化的,一般来说,也应该趋向于平缓。

    文建国则不然。他更喜欢江,而不喜欢湖。

    “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逝者如斯。”前辈们对于人生的感叹,往往都是面对流动的水有感而发的。水,不流动,则谓死水。闻一多有现代诗《死水》曰:“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虽说闻先生的“死水”,可能另有所指,但死水不如活水也是基本认知。

    如果说文建国退休前的日子过得像湖,波澜不惊的话,他则希望退休后的日子过得像江,起码也是在可江可湖之间吧?

    如今的北湖,既没有长江汹涌澎湃的大气,也没有运河蜿蜒逶迤的细腻。围堰造湖后,它就像一个花甲老人,平添了几多从容和平淡。“江河汇”也只是徒有虚名——仅立碑曰“遗址”为证。

    文建国对这里情有独钟,一是离家不远,很方便,到了晚上就是闹中取静,很能启发人的灵感;二是想想江水奔腾不息,颇能激发起人的激情,也许退休之后还有人生的最后一博。但现在只有湖,没有江了。

    想到这里,文建国也颇为无奈地笑了笑,自己可能就是一个“马尼洛夫”,一个自我讨厌的,典型的“马尼洛夫”式的空想家。不过能够想想也无妨,说不定哪天这个念想成为现实,岂不快哉!

    今天四个六十岁的老人坐而论道,是为了“明天”的起而行之。他们讨论到哪去——不是去旅游,而是去定居,是选择一个令人心宜的充满诗意的适合四人居住的地方了此残生。如果可能,顺便做点对社会有益的事情——应该不是天方夜谭吧?情况就是这个情况。

    建国想得很简单,只要到美国参加完女儿的婚礼,从此就是万事随性,旅游、读书、写作,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四个人是初中同学,文建国和史静,廖进军和葛一芃又分别是小学同学。沧海桑田,曾经的男女同学在分别若干年以后,近几年又先后走到一起,并铁心不再分离。他们这个年龄,对名分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快乐,并给对方以快乐即可。如果再得到身边的亲戚朋友认同和祝福,绝对是上上策了。

    今天的话题是今年五月到西藏自驾游的旅途上由一芃引出,由进军拍板,文建国和史静自愿加入之后确定的。

    当时,记得是在西藏的羊卓雍措,只可惜那里的空气稀薄,否则就想留在羊卓雍措了。后来回想起来,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六十岁的人了,还常常心血来潮,异想天开。这恐怕也是文建国与廖进军,与葛一芃能够长期和睦相处,其心灵深处有着共鸣点有关。史静反正不管,她随着文建国。

    一芃说江州的空气质量一般般,长江的水资源也日趋恶化,不如乘着还能动弹,寻觅一处桃花源,过过神仙日子,也算不枉来到这个世界走上一遭。

    她的话于进军不啻为圣旨,于是他就在一芃意思的基础上从另一个层面给予了发展和肯定。他的主要内容是,反正我的钱也赚够了,官场上的那些“鸟人”,我看得就心烦——他忘记了自己平时是多么地需要那些“鸟人”——我们,桃花源,耕田的干活。他还说起在部队驾驭马骡驴骡的趣事,好像还是伺弄牲口的一把好手,如今英雄无用武之地了。

    当然,他说话是有经济基础的,因为廖大人正愁着钱多得没处烧呢。

    他嘴上常说,儿孙比我强,要钱干什么?儿孙不如我,要钱干什么?其实他早就把儿子女儿的经济基础夯实了。延生的女儿马葛苏姗也享受到一份同等待遇,这让延生感受到进军暖暖的爱。

    廖进军在这个圈子里一直做甩手掌柜,君子动嘴不动手。他对文建国说,我同意,请文老夫子考虑一个方案,其他的你们不要烦。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进军习惯了颐指气使,关键的是他有这种资本。

    文建国虽然也做过不大不小的领导,但由于先天不足,起步迟,进步慢,内心一直有阴影,从来没有学会进军的张扬和招摇。

    现在的文建国已经开始有点微微猫着腰了,他的头发黑白相间,中规中矩的二八开梳理得很得体,虽说黑白各占百分之五十,但显而易见的是灰白色占了上风;他的衣着也是中规中矩的——天蓝色短袖衬衫,藏青色西装长裤,黑色皮鞋,举手投足之间尽显风度儒雅。
第三部 第三十三章 建国生日北湖游(三)
    文建国由于个人的经历,极度讨厌“不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一说。如果有的话,他和他的大哥就不会像那个时代的“黑五类子女”,包括“可教子女”中的多数人一样,默认“父母有罪”“我有罪”,就不会在人生道路上充满着巨大的负数,在前行的道路上横亘着许多问号。还有可怜的尤亚男亦然。

    文建国早就习惯了草根角色,虽然自己大小还是一个副处。工作上习惯多动手,少动嘴。其语言的表现方式无非是:好的,可以,没问题。偶尔也会玩点小神经,冒出“Yes”,或者“嗨”,甚至“喳”。那是在小范围,在自己人面前的自我调节。多数时候他沉默,但绝没有丝毫的奴性,甚至就是无声的抵制。

    就拿他与廖进军来说,同学关系建立不久,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那么一种友谊,只要是进军说得对,他就尽量给予对方满足,其中不乏保留自己的主张。往往是看似廖进军拍板,弄到最后进军还是认为,怎么转来转去好像都是你文建国的主张。

    文建国这时也不客气,五根手指张开,手掌一伸,对廖进军不屑一顾。意思,进军是懂的,你跳吧,你到此一游,你撒尿,你翻转筋斗云,你能跳出我如来佛的手掌么?

    这两人的个性,也许正是绝对地不同,才有了某种互补的默契。

    文建国,长期夹着尾巴做人,后来到了可以不夹尾巴的时候,仍然习惯把屁股紧紧地绷着,生怕一不小心露出原形。

    廖进军天生就是一个纯爷们,同样是尾巴,他能将尾巴不知羞耻地竖起,像竖起一杆大旗,至于尾巴上有几多汗毛,屁股上是否干净,他全然不顾,还扯上“齐天大圣”几个大字,真的就可以不把玉皇大帝放在眼中了。

    建国拿出几页稿纸,开始陈述他和史静研究过的“我们到哪去”的方案。

    史静有滋有味地嗑着南瓜子葵花子,进军一边抽烟,一边啜着蓝菲城堡红酒,一芃则在笔记本上飞快地移动手指,嘴角上还叼着香烟。

    一芃抽烟抽得厉害,超过进军,但她点烟之前一定要将烟嘴沾一下子水,再把水吹掉,然后点燃。按她的说法,古人抽水烟有一定的养生道理。这样既过了烟瘾,又减少了对身体的伤害。

    她在抽烟的过程中更能表现的是她作为女人的别样风韵,一种时尚的作派。如果此刻只注意观摩她的手指动作,根本不能相信这是一个六十岁的老太在码字,不仅仅是动作的敏捷娴熟,看她手指的纤细,指甲的修剪,炫光指甲油的色彩,皮肤的滋润,简直就是一名气质优雅的成熟女秘。她的身材已经中止了继续发福,按她的说法,要向史静靠拢。

    文建国真的很感谢进军,一个人能够几十年记得为他人庆生,这个人如果不是亲人,那么一定是铁杆兄弟闺密,异性一定是恋人、情人,起码也是互为红蓝知己。

    文建国沉浸在方案的阐述中,葛一芃亦不甘落后,基本上是在他第二句话开启之前,向他点头示意,当建国查看稿纸,或者考虑需要补充点什么的时候,她则可以小憩片刻。

    方案的主题是,四人到云南丽江某个小镇寄居,有一套大小适中的院落,种菜养鸡,如果精力许可,办一所小学等等。在那边蹲个二十年,然后告老还乡。

    在建国快收尾的时候,史静与进军嘀咕了两句什么,进军坐立不安,心不在焉了。他猛地灌了一口红酒,走出船舱打电话去了。

    建国继续说,方案差不多了,只是还缺少一个标题。标题我和史静商量了几个,都不十分满意,就不拿出手了,你们再看看有没有更适合的标题。

    他点上一支烟,缓缓吐出,一阵惬意。

    进军回来朝史静眨了眨眼睛,神情淡定。

    一芃把笔记本交给建国,让他看电脑,自己则换了一支香烟。

    电脑上三号隶体“240丽江行动计划”历历在目,这是葛一芃给冠的名,真的令人拍案叫绝!好像是在搞一场诡秘的行动。

    建国欣喜异常,先夸奖一芃,你真聪明,再问史静,你猜猜看,一芃给方案起了一个什么标题?

    史静正在用瓜子壳添加在她摆的图案上,神态雅致,一幅中国地图眼看快要成功了,她没有心思回答建国的问话,要他直接说。

    建国瞄了一眼进军,他正凝视着建国,好像在说,你们发现了新大陆也不告诉我一声。

    建国灵机一动,打出了哑语:先伸出四根手指,再翘起大拇指和小拇指,随口道出“丽江行动计划”。

    史静按照建国的手势重复了一遍,若有所悟。

    进军一时没有悟出来,夸张地表示了不满,说:“哼,搞小动作,我出钱出力,你们还蒙我!”他很大气的一个人,却故意说出小儿科的话。

    一芃笑骂,你个大呆鹅,这是多少?她伸出4,再伸出6。

    进军似懂非懂,嘴里念叨着,四六二十四,四六二百四。哦哟歪,你们明说不就罢了,打什么哑语呢?我的智商低,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不过,四六二百四我还是知道的,不要把我看成二百五就行。

    一芃也不饶人,她就是喜欢看进军出洋相,挑逗说:“幸亏你的智商低,否则整个江州的人民币不都进了你的口袋?”

    “那感情好啊!真有那么一天,我就去竞选市长,全市人民我包吃包住包享受,在全国率先进入小康,率先进入现代化,不不,应该是率先跨入共产主义。建国兄,可否?”

    没有容得建国接茬,一芃快人快语又指责开来:“又嘚瑟了吧?才说你有点胖,这不就又喘起来了?”

    进军还想争辩什么,驾驶员喊了起来:“廖老板,有人来了!”

    “好好好!姑奶奶,我认你狠。诸位,请!”他故作绅士状,站起身,恭恭敬敬地伸出右手,复又指着桌面说,“想带的全带上。我接受了史大小姐的授意,改豪华游船为小划子,返朴归真。完全置身于大自然的怀抱,尽情享受这阳光,享受这难得的,几乎没有一丁点儿污染的空气。”

    游船外,有人划着小划子慢慢靠近。

    建国还真是服了廖进军,小划子召之即来。

    听他自己吹牛,在江州可以呼风唤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他可以请来一位市委常委——他说,千万不要同时请两个及以上。穿帮,是官场上忌讳的事。

    廖进军把划船的小师傅拽上了游船,撂给他两包软“中华”,然后招呼大家下到小划子上。
第三部 第三十四章 建国花甲写古稀(一)
    没有想到我写《古稀笔记》得到廖进军和葛一芃的一致赞同,他俩还建议一定要把他们写进去。进军又有了麻烦,这位老兄可千万别出什么纰漏哦。——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史静喜形于色,她第一个踏上梯子,还剩两级踏板呢,就跳进了小划子。

    她自幼的体操功底,后来的文工团跳舞,让她训练有素,转业后形体训练常年不辍,让她永远保持着魔鬼身材。一头短发,看得出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漂染了。白色,枯黄色初露峥嵘。她素面朝天,白衬衫,牛仔裤,清汤挂面,干净利索。如果从背后看身材的话,就是一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当然,正面端详,已经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些许老人斑,鱼尾纹。她说已经花甲,该咋样就咋样吧。

    一芃第二个下船,她齐肩的,吹烫得很得体的大波浪,衬托着略施粉黛的脸庞,一副雍容华贵的神色。一身正装,一步裙,她自觉放缓了动作,上边有廖大人拉着,下边有史静扶着,稳稳当当地在小划子上坐了下来。

    建国是既小心,又随意,一手扶着游船栏杆,一手搭着史静伸过来的胳膊,也下得小划子上。

    进军腆着硕大的肚腩最后下到船上。他T恤衫休闲裤都是品牌,金项链、金手表、金戒指与他额头上微微浸淫出的汗渍相辅相成,在金色阳光映照下熠熠闪光。

    他的头发近两年才开始泛白,但每天一次刮头发,让他的头发光得没有一丝一毫的毛发踪影,基本上看不出头发的颜色。为此他很得意,说是歪打正着,否则那白发与自己的精气神不相匹配,多尴尬!

    让他引以为傲的是,他的胸毛与腹毛相连,至今60岁,仍然没有退化现象,在阴盛阳衰的当下,一想到自己硕果仅存的野性和性感,似乎又让他激发出更多的男性荷尔蒙。他正大喉咙小嗓子地吩咐两位师傅这样那样,把东西搬到小划子上。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大家坐定,进军开始了他的高谈阔论,“我说你俩(他指了指建国和史静),史静除了在头发上曾经下了点功夫,现在又是清水挂面了。

    你,文建国还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原始状态。

    十年前,我让你染发。哦,你回答我,我是挑染的白发,还有什么五块钱一根的狗屁话。还自我陶醉,什么长者的风度、智慧的象征。嘿嘿,长者、智慧,统统的狗屁不如!

    那年考察你,人家只说你未老先衰,缺乏开拓与创新精神。你看看,那些天天出镜的领导,哪个不是头发乌黑贼亮,脑袋灵光贼精。后悔了吧?”

    一芃不想听他废话,就想着法子挖苦他,“你也不看看自己,站着的时候,那坨子赘肉恬不知耻地挺着;坐下来,还松松垮垮地坐拥腰间,完全不知收敛。竖里缩,横里长,一看就知道是个不知自律的家伙!”

    “去去去,少来!”他双手抚摸着肚腩,得意非凡,“不要小看我这堆子赘肉,不是照样有人欢喜。史静,你说个公道话,是不是?”

    史静和建国都笑,一芃也不气恼,刮刮自己的鼻子,以示羞他。

    进军不理睬她,继续侃侃而谈:“其实我身上的赘肉才刚刚冒头,仔细扒扒,八块腹肌隐约可见。

    台湾那位李敖老先生曾戏言,50岁以前,看到喜欢的女孩子,是立刻下手;60岁的时候,是心里颤抖;70岁的时候,看到喜欢的女孩子,掉头就走。我们是在“下手”和“颤抖”的年龄之间,一拍即合,重温旧梦……”

    “这叫什么。你知道吗?”一芃怕他越说越离谱,打断他的话问道。

    “不知道。”进军老大老实地回答,憨厚得可爱。

    “这叫大——言——不——惭。”她目不斜视,轻声慢语一字一顿地说,“这叫‘刮’——不——知——耻。”她故意将“恬”说成“刮”,以示强调。

    “小孩扛洋枪,洋枪打老虎,老虎吃小孩。好!”建国喜欢葛一芃用跳跃性的思维方式摆平进军,一向逞强好胜的进军往往被说得一愣一愣的,可他服气。如果哪天一芃不说他,他就难过。愿打愿挨,随缘吧——这是他自己的感叹。就像方便面里的调料,放多了,有损健康;一点不放,就没味道了。

    玩笑归玩笑,建国却从进军的诙谐中悟出了另一个想法:五十知天命,六十花甲,七十古稀,七十岁算是稀有动物了。如果李敖的说法成立,人的生理年龄和心理年龄不再产生异性相吸的反应,我们今天六十岁的人,该做什么就得抓紧做什么了。当然我这里不仅仅是指异性关系的问题。他笑笑,似乎给自己找到了一个满意的答案。

    文建国以为,作为社会人,60岁,可谓“及格之年”,为社会服务期满了。再按百分制来划分年龄的等级:60-75岁为中,76-90岁良,91-100岁优,100岁以上则可用“优+”表示。

    60岁才刚刚及格,可谓入门标准苛刻,还得再打拼15年,方可保持“中”的水准;15年后才可跨入“良”的门槛,根据年龄段划分的新标准,这一时期才算老年;30年后得“优”,为长寿老人;40年后为“优+”,活到这个份上,都是熊猫级的人瑞了。

    传说中的彭祖活了八百多岁,可信,亦可不信;李清云256岁去世,似乎有案可稽;知名的“优+”老人,有汉语拼音之父周有光,著名的社会活动家雷洁琼,杰出的数学家苏步青,世人皆知的传奇人物宋美龄。他们不但活得长,且生活质量上乘,也都为民族为国家作出过不凡的贡献。至于中国的国家领导人,60岁则正值大展宏图的最佳状态,任重道远,如履薄冰,如临深渊,非人杰无以胜任。这么一算,无论获得哪个等级都来之不易。

    60岁才算及格,也是自我加压。不是船到码头车到站,而是精彩还在后头。有人说“退休是死亡的开始”,是言差矣。要说死亡开始,其实从出生就已开始。

    获得“及格证书”以后,正是享受人生,感悟人生,甚至是超然人生,真正步入个人生活的大好时光。正可以对自己好点,做自己想做又可以做的事情,享受自己可以享受的生活,一不小心,就会“还想再活五百年”。
第三部 第三十四章 建国花甲写古稀(二)
    当然,有为社会的进步、国家的荣誉、正义的维护、事业的追求,而提前贡献生命英年早逝者,则不问年龄大小,他们都是“优+”,他们永生。“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斯言斯理,大哉至哉。

    建国这一想就想多了,进军呵呵哈哈,递给建国一支烟,才打断了他的思路,进军说:“好男不跟女斗。建国,我们不理睬她。言归正传。”

    一芃手一伸,进军嘴上叼着的香烟已经到了她的嘴上。

    “好,好!言归正传。我们再把《240丽江行动计划》推敲推敲,然后由进军拍板。”建国赶紧附和,他可不想他们真的吵嘴。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最终决策权非廖老板莫属。”史静也敲起了边鼓,做了个顺水人情。

    “夫倡妇随。”葛一芃爽朗地笑笑,既拍了史静一砖,也奉承了进军,算是前嫌尽释了。

    小划子在湖面上随意飘荡,001号游船却始终与他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刚才两只划桨在一芃和史静手上,小划子在水里打转,进军拿过史静的划桨,小划子开始缓慢前移了。

    此刻大家心平气和,还有点庄重肃穆。想到要远离自己的家乡,到一处完全陌生的环境里生活,甚至做好了客死他乡的准备,既有“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也有“何须马革裹尸还”的豪情。其实他们没有战死疆场的生命之虞,也没有千难万险之忧,而只是去追求所谓的桃花源。“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他们真的能够寻找到心目中的桃花源吗?

    一阵沉默。

    小划子在湖面上自由自在地漂泊,不知是水动,还是船动,小划子距离游船或远或近,总之是在两位师傅的可控范围。

    廖老板刚才向游船发出警告,你们必须离开我们远一点!否则,……他挥挥拳头。可是在这个问题上,他的指令无效。他不无遗憾地叹曰,他们监视得太紧,我们这两对饮食男女想做点爱做的事也没有机会,浪费了这多好的江湖时光。

    史静、一芃都知道他的这副德性,并不理睬他。此刻大家心里都不平静。不要看进军的嘻笑怒骂,他这是用来掩饰自己复杂的内心。他真有点后悔,怎么就同意了延生的提议?

    大家的心思都在《240丽江行动计划》上,就像小时候经常想“我们从哪来”一样,了解了“我们从哪来”以后,对人生就不再感到有什么新奇——原来如此——今后我们也会有自己的孩子,他们也会对“我们从哪来”同样感兴趣。现在我们知道“我们到哪去”了,那就需要冷静地思考“我们去干什么”的问题了。

    建国的感情尤其复杂,六十年,回首往事,我和我生活着的这块土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的祖辈父辈生活在这里,我的下一代,下下一代则不再生活在这里了……六十年来,人非物是,一如过眼烟云,却又历历在目……

    我的共和国今年也将迎来她的六十大庆,她的百姓也曾经多灾多难,但我们总是不断地看到希望,不断地有辉煌。

    文建国突然就感慨起来,作为一个共和国的同龄人,他总是觉得自己还有所欠缺,欠缺什么呢?

    有名言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就像老师鼓励学生,不错,这次及格了,下次争取良好,优秀也就不远了。这一切并非要去攀比什么,而只是对自己的交待。

    夕阳晚照的精彩,堪比朝阳初出的璀璨、日上中天的辉煌。美国作家塞缪尔?乌尔曼在其《青春》(又译《年轻》)的散文中为60岁的男人张扬:“青春气贯长虹,勇锐盖过怯弱,进取压倒苟安。如此锐气,二十后生而有之,六旬男子则更多见。年岁有加,并非垂老;理想丢弃,方堕暮年。”他们三人在想什么呢?建国若有所思。

    史静,在知天命的时候找到了归宿,随遇而安。按她的说法,反正是“嫁牛随牛”了,过好每一天即可。

    廖进军,这位江州城十大富豪之一,离开了这片熟悉的土地,他还想着商场上的冲冲杀杀自由驰骋吗?

    葛一芃,以追求正义与民主为己任的巾帼英豪,是否已经偃旗息鼓,愿意抛弃她的豪放,过一种小女子的生活吗?

    回忆往事,人们容易陷入一种怪圈,幸福或痛苦,幸运或苦难,伟大或渺小,往往都只是一厢情愿地选择前者,可结果却又常常相反。其实,任何人生活的任何时间(时代),都可以用一句正确的“废话”来概括,这句话可以概括任何人生活着的任何时代,所以这句话又曾被多少读者奉为神明的经典,这就是“那是最美好的时代,那是最糟糕的时代……(狄更斯《双城记》开篇语)”。

    因为这句话是第一次以文字的形式出现在小说的开篇语当中,而且是用五组不同的形容词概括了时代 、年头、时期、季节和春冬(又同一是表示时间的名词)的普世现象,所以它成为经典。

    文建国想到时下一句流行语“神马都是浮云”。那么,任何时代、年代、时期、季节和春冬所发生的一切,不也可以如是一言以蔽之?包括这句流行语本身,它也终将是“浮云”——果不其然,没有几年,它就不再流行了。

    史静是心不在焉,因为四人的集体行动,不需要她承担任何责任,而她的一票,又与他人的一票具有同等效用,所以她最轻松。现在她触景生情,不经意之间,轻声哼起了“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她是否已经回到了少儿时代,白衬衫,蓝天,碧水,阳光,映照得她最少年轻了十岁。减去十岁,那是知天命,如今“一夜花甲”了。可她还是充满着浪漫。我们还有下一个“花甲”吗?那是不可能的。

    一芃跟着她也哼出来子,“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建国望着湖面上不断散发出的涟漪,听她们唱起了少儿歌曲,不禁浮想联翩。他故作深沉地说:“你们知道我现在最想送给你们,包括我自己一件什么礼物?”

    “切!你这个老夫子能有什么礼物?无非是一句什么诗啊,词的,最多是一个段子或者一个故事,可能是经典,但绝不是原创。多数时候还是酸不啦叽的。”廖进军一点面子也不给,毫不留情。

    “错也!”好在建国早已习惯了他的口气,他的口气越大,建国越是冷静,起码的,在语言交锋的时候,建国从来不寒他。“我今天特想送的就是物质,一件实实在在的物品。说不值钱,也值钱,那是用金钱可以买到的,但其内涵又是金钱买不到的。我们每个人都曾经拥有,我现在仍然想拥有。”
第三部 第三十四章 建国花甲写古稀(三)
    文建国好像在饶舌,故意把一件常见的小小的物品,说得神乎其神。

    “好吧,到底是什么,先说来听听。”一芃最烦进军对建国的不恭不敬,她向建国示意了一个温柔的眼神,又夸张地瞪了进军一眼。

    “红领巾!”建国脱口而出,声调上扬。他眺望着远方,眼神复杂。也许没有人能够理解他对红领巾生活的留念,那是他最最难以忘怀的一段幸福时光。“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少先队员是我们骄傲的名称……”

    “什——么?”进军的反应,完全是一副不可理喻的样子。

    “红——领——巾!”史静和一芃则同时欢呼雀跃,小划子颠簸起来。

    “喂,喂,我的两位大小姐,我喊你们姑奶奶好不好,你们不要命,我可要命呐。不就是红领巾吗,值得这么激动吗?”进军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故作严肃状,起立,挺胸,收腹,伸展双臂,向着天空放声高喊,“红领巾是队旗的一角,是烈士的鲜血染红……”

    “哇!时刻准备着!”一芃抑制不住兴奋,也站起身来。

    “时刻准备着!”文建国、史静重复了一遍,他们像在拍电影,按照导演的要求,四个人围成一圈,相互搀扶着,小心翼翼地站在小划子里,想跳,又不敢跳。秋阳蓝天碧水,映衬着他们满脸的兴奋,似乎回到了红领巾时代。

    突然,廖大人的手机响起了起床号,大家都笑了。

    进军接了电话,情绪有点低沉,眉宇间还掠过令人不易察觉的阴影。他尴尬地告知,市检察院王副检有个问题需要找我核实,现在,马上,立刻,并且是他亲自打的电话。

    北湖秋游草草收官。本来晚上还有一顿丰富大餐的,看来也只得作罢了。

    当天晚上进军单独约了建国外出喝咖啡,他说还没有回家,还没有吃晚饭,延生还不知道。建国赶紧叫服务生上点心。

    廖进军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将到市中检的情况向建国和盘托出。

    《240丽江行动计划》因进军的经济问题暂时没法搞清,被限定外出而搁浅。进军整天拉着他们三人打牌喝酒近郊游玩。建国有点抵触,可又不好表示什么,人家进军不正在落难时期吗。

    当天深夜,文建国却在一阵极度烦躁以后,突然来了灵感,一如文人墨客杜撰之印度静树大师打通任督二脉,产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亢奋,神清气爽。

    他立马上了电脑,用五笔码出了“古稀笔记”四个大字,并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投入到自我标榜为“鸿篇巨著”的创作中。

    又一天,四个人在喝茶的时候,建国说出了自己准备写作《古稀笔记》的计划,因为我们是共和国的同龄人,还有十年,我们将与共和国一同庆祝我们的“古稀”生日。

    为什么把七十岁称之为“古稀”,肯定是有它的道理的,“古稀”仅仅是指人生吗?万事万物呢?

    他最后要求保密,但先听听一芃和进军的意见,这是必须的。

    葛一芃第一个表示赞同,她说我有一个意见:“只为苍生说人话,不为君王唱赞歌。当然了,从你刚才介绍的计划可以看出,这部小说是现实主义的,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结合,虽然两者都有‘革命’二字作前缀。要写成功,不,要争取正式出版,除了小说本身的质量之外,还得看你写的内容是否是为‘我’需要?这个‘我’,是我,也不是我。当然,我的两个生活片断那是必须的,少了这两个重点,我就不是‘延生’,不是‘一芃’。你的小说也就与我无关了!”

    “你的创意很好,把我们的故事可以统统写进去,我也可以提供我和延生情爱生活的细节。你也不要忘记你和史静,和晓霞,还有西藏达瓦的故事。长篇小说里的爱情是不能少的,但我不希望有太多的点点点,或框框框!”进军也表示赞同。

    史静善解人意地说:“写吧,一个大男人窝在家里难过,不找点事情做做,会憋出病来的,我全力支持!”

    “我再补充一句。刚才延生的话,你也不必全信。我认为可以改成‘既为苍生说人话,亦为君王唱赞歌’。一味地刻意地‘为什么说、唱’和‘不为什么说、唱’都不是文学创作应有的态度。文学作品应该基于在历史史实的基础上,坚持作者本人的认知,进行文学加工。该是什么就是什么。唱‘赞歌’未必不是‘人话’;说‘人话’,未必不能唱‘赞歌’。”进军说。

    “不错,不错。廖进军同志大有长进。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说得这么精辟,富有哲理。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爱好文学,关心政治的?你放心好了,建国同志四平八稳,他缺乏的就是我的精神,提醒他,让他在这方面强化意识,他才可能达到进军同志的要求。”一芃在肯定进军的基础上,也为自己的想法作了说明。

    建国理解一芃,她是矫枉过正,给我打预防针呢。建国说:“这个事情搞大了,看来不写还就不行了。史静同志,以后不要怪我整天游手好闲了。”

    “领导,您尽管放心好了!油瓶子翻了,您都不需要扶一下的。”史静乐呵呵地回说。

    建国知道,史静已经十二分到位了。每天晚上看过《新闻联播》,史静就为建国泡上一杯咖啡,陪着建国进入书房,看着他在电脑上坐下后,悄悄退出。10点前后,她送进来一杯牛奶,两块饼干。

    史静很高兴建国有如此情趣,她知道工作了一辈子的人,突然完全休息下来意味着什么。

    建国呢,享受着红袖添香带来的满足。于纯真的读书人而言,红袖添香,应该是读书人理想的意象,如果再有传说中的墨猴研墨,则锦上添花矣。他常常感叹,退休了,过上了休闲式的生活,如果不能做出一点什么事来,首先对不起的人,就是史静。虽然还不至于油瓶子翻了也不扶一扶,但说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却没有丝毫夸张。
第三部 第三十五章 文婕嫁入联合国(一)
    文婕居然要嫁入“联合国”了?我这个思想相对保守的人有好长时间无法接受。可天高皇帝远,何况我原本也不是“皇帝”。我常常自我安慰,反正有晓霞和刘强东经常去关照呢。——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小柴姑娘与金光辉“在回城之前的那个晚上”,到底有没有故事,其他人说不清,始终是个谜。那天插友聚会,小丁子忍不住,还是问了。

    金光辉故作玄虚地说:“这重要吗?有,怎样?没有怎样?不管有没有,有些事情不要点破,才有韵味,才有浪漫。你们知道《小芳》这首歌的魅力在哪?它的魅力就在于给人一种朦胧的美,一种糊涂的爱。建国兄,你说是不是?”

    “光辉的话颇有哲理,情感问题,有时是说不清的。留点悬念,各人自己去做文章,按照自己的理解,去演绎故事。还是那句话,……”建国没有说是哪一句话,他朝金光辉望望。金光辉会心一笑,“一千个哈姆雷特”脱口而出,他站起来提议:“来吧,感谢兄弟们对我的关心,我们一起敬建国兄,再干一杯!”

    为民说:“我还有一个提议,大哥,插友们,《知青之歌》还记得么?我们一起唱唱吧!”

    “我看可以,光辉,你起头?”建国知道为民意犹未尽。

    光辉本没有这个意思,建国开口了,唱就唱吧。他先哼了两声,大家就一起唱了。今天再唱,不知大家滋味如何,建国感觉大家唱得都很慢,是年龄大了中气不足?是今天喝酒的主题让人郁闷?还是那十年的岁月过得太慢,时间太长,坎坎坷坷的破事太多?

    四十年了,他们似乎从来没有走出知青生活,感情依然真挚,情绪依然激动,态度依然虔诚。很难再有下一个四十年了,他们一边唱歌,一边流泪,每个人都喝了一个满杯。

    “其实《一支难忘的歌》也是很好听的,”不善言辞的为民似乎还有兴趣,他一个人又唱了,“‘青春的岁月象条河,岁月的河会唱歌。’‘一支歌,一支深情的歌;’”为民突然不唱了,他说,“下一句我不喜欢 ,什么‘幸福和欢乐是那么多。’装腔作势,前后风格也不协调,可能作词作曲唱歌的人是既有幸福,又有欢乐,可我们呢,既无幸福,也无欢乐。从下放开始到现在四十年了,我们过了几天好日子?哪来的幸福和欢乐?”

    为民的言语充满着怨恨,其他三人理解地笑笑,他这是借题发挥呢。建国在想,我们其他三个人就真的比为民幸福,比为民快乐吗?也许吧?想到这里,本来已经打算结束饭局的建国突然又有了喝酒的冲动。他叫服务员搬来一箱啤酒,一人一瓶,对着瓶子吹。对,像在农村的时候一样,有酒喝就不错了。

    四十年了,往事历历在目,“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可我既没有“上九天揽月”,也没有“下五洋捉鳖”,严格地说,应该还有点儿窝囊。不,不是有点儿,而是真的很窝囊。他首先喝光了第一瓶。

    眼前的光辉、为民、小丁子,都已经老了。大家“旧貌”没有“变新颜”,也没有“莺歌燕舞”。有人喜欢高唱“青春无悔”,“无悔”吗?和这三位兄弟相比,我可称得上“无悔”了,可我为什么偏偏讨厌“无悔”这一说教呢?“悔”又怎么样?“无悔”又怎么样?如果没有下放,又会怎么样?还有没有“悔”与“无悔”之争?谁知道呢?

    建国显然是喝高了,他又自顾自地又打开一瓶,也不管其他兄弟喝不喝,又对着瓶子吹上了。也许他想到了晓霞,想到了史静;也许他想到了两次援藏,想到了达瓦;也许他想到了从学校到机关,从机关到学校;也许他还想到了漂泊在外的大姐,想到了英年早逝的大哥,想到了没有婚配的二姐;想到了即将嫁入“联合国”的文婕。第二瓶啤酒他才喝了一小半,就歪倒了。他满脑子的文婕。

    为民和小丁子也睡着了。金光辉发现建国的苗头不对,就多留有一个心眼,他没有敢多喝。他想,既然老大想多喝,自然有他多喝的道理,让他醉一次吧,人,总有不痛快的时候。

    文婕准备在美国结婚了,晓霞与建国商量,时间大概定在2009年中国的春节前后。建国说不行,走不了。走不了,是事实,其实建国心里还是有疙瘩的,世界真的很精彩,建国真的很无奈。

    他没有忘记小时候“吃蚕豆”的故事,也没有忘记“穿皮鞋,戴手表,……”的儿歌。现在可好,我,就要与美国佬结亲家了;我的外孙、外孙女今后就是小小的美国佬了。

    文建国记得第一次听说文婕的恋爱对象是一个洋人的时候,就想到余光中的散文《我的四个假想敌》。现在自已竟然就是,眼睁睁地看着“让一个臂毛如猿的小伙子把我的女儿抱过门槛”,心里煞是别扭,有几天转不过弯来。女婿已是“假想敌”,还是个美国佬?此情何以堪?

    “为什么?”晓霞不能理解,“女儿的婚礼你不参加?”

    “不是我不参加,天涯海角我都得去。只因为我‘副处’,退休之前,一律不得因私出国。”建国也没有办法,领导也请示了,朋友也帮打听了,他这个副处其他待遇没有,就是禁止因私出国给享受上了。建国感到好笑,那些真正滞留国外的贪官污吏从来没有少过,他们走的不都是正常渠道。有关部门不知道是怎么处理这些问题的?

    晓霞再与文婕商量,什么时候结婚我们不管,但婚礼必须是定在你爸退休以后。

    文婕问:“什么时间?”

    “2009年10月以后。”

    “那好,反正老爸不来,我就不结婚。”

    “你只认你老爸?”晓霞的意思是,你把我放哪儿了?

    “那当然!”文婕回的话,说得做母亲的酸溜溜的,其实她内心高兴的很,这丫头有情有义呢。
第三部 第三十五章 文婕嫁入联合国(二)
    这天史静起了一个大早,关照建国,说是有两位外地客人光临,中午在家吃饭。我把菜买好,加工好,请你做大厨。建国自然照办。客人是谁?从哪儿来?史静不说,建国不问。

    今天来的客人非同小可,史静故意不说,要给建国一个惊喜。

    那次在史静的婚宴上,晓霞曾经悄悄问,旗袍是在哪买的。史静当时被打岔,没有功夫回答,但她记住了。

    婚礼之后,晓霞和史静已经有了闺密式的联系。今年下半年就要赴美参加文婕的婚礼了,史静决定送三套旗袍给晓霞,其他事务她不管,一概交由建国全权处理。

    今天史静带着晓霞和强东先参观了江州鼎大祥旗袍展览馆,几百件旗袍让晓霞看得眼花缭乱。史静来参观过两次,可她仍然饶有兴趣。晓霞却喊吃不消吃不消,看了三分之一,她就不看了;再到鼎大祥绸布店,眼花缭乱的,她又是不看了不看了。面料花式图案全由史静作主,悉听尊便。相信你的眼力,你说什么好,就什么好,你定你定。

    史静再帮她找师傅量身定制,说,这下可得你亲自上阵,我帮不了了。晓霞无奈,让师傅前前后后上上下下颠过来倒过去地折腾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完成了三十余处部位的量体。

    整整一个上午,三人忙得马不停蹄,等到进了家门,晓霞坐在沙发上不想动了,史静却神采奕奕。

    刚才晓霞和强东进门的时候,史静故意不用钥匙,让晓霞按门铃,让建国亲自开门迎接。

    文婕在美国学的工商管理,生活上时常有晓霞和强东帮着打点,她一心一意读圣贤书就是了。

    按照强东的安排,今后美国那边就交给文婕代理了。文婕一手托两家,既是资本家,又是“买办资产阶级”。

    在建国的意识里,“买办”一词是一直与“资产阶级”组词的,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就是“资本家”和“买办资产阶级”的老爷子了?天啦,我还是共产党副处级干部呢,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四人吃饭,史静让晓霞喝红酒,建国陪着强东喝白酒,一人二两。按酒量算,建国正好到位,强东不影响开车。

    建国问:“今天来江州办什么事?”

    “没事,不就是来蹭碗饭吃的吗?”晓霞接得快,还和史静眨眨眼睛,她说,“强东知道你的菜烧得好,特地来尝尝你的手艺。”

    “我不信。”建国说,“史静也保密,只说今天有贵客驾到,是谁?我不问,她不讲,还得让我亲自下厨。”

    强东笑开了,“兄弟今天辛苦,忙了这许多菜。你也白忙了,你看晓霞吃不吃。为了今天的事……”

    “喂,我说你喝你的酒好不好?”晓霞忍住笑,打断强东的话。

    “建国又不是外人。”强东还是说了,“她已经有一个月节食了,说是为了参加文婕的婚礼,要瘦身,要穿旗袍。现在词汇可真多,不说减肥,说瘦身。经济上下滑,不说经济衰退,说负增长。尽拣好听的说。”

    “你们女人啊,唉,为了穿得漂亮,饭可以不吃。”建国表示不可理喻,说,“史静不也是整天注意身材,又是瘦身,又是塑身;还有纤体、美体。她说出来一套一套的。”

    “怎么样?”晓霞跟强东说,“我要跟史大小姐学,你要向建国学。什么时候你要能一套一套地说出来,就说明我训练有素了,身材就可以和史静相媲美了。”

    “那你们今天是参加什么训练了?要训练就不能一曝十寒,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来回跑怎么行呢?”建国说得很认真,把晓霞和史静笑得个天翻地覆。

    “今天是史静特地约晓霞到鼎大祥做旗袍的,而且一做就是三套。不同场合,不同时间,穿不同颜色,不同质地,把我看得头昏眼花的。”强东说,“建国,你说怪不怪,到了这种地方我就跟平时进了商场一样,迷迷糊糊的,就想睡觉。可想想自己只是一个跟班,又不敢睡,是吧?”

    “一样,一样。我平时跟史静逛商场,我是直奔主题,然后找个地方休息抽烟,听差,等她逛好了,我做搬运工就行。”建国想想又不对,他说,“不对哟,今天的事情与你平时的工作不是相类似吗?你是内行啊!”

    强东说:“类似是类似,性质不同,工作上的事我作主,我说行才行。今天这种场合,没有我说话的资格,何况还有史老师高参呢。”

    建国也笑了,说:“闹了半天是做旗袍啊,要不要我找人?”

    “不要,做旗袍的正是我过去一个学生的父亲。他是江州旗袍界的头块招牌。”史静一脸的兴奋。

    最兴奋的是晓霞,今天落实了三套旗袍,她想像着在女儿的婚礼上,自己的出场。她喝了一口红酒说:“我和史静要到美国走‘T台’,走猫步,让美国佬看看我们中国老年妇女的精神面貌,也给文婕长长脸。嗨!有我们两个中国大妈朝台上一站,我看有谁敢欺负我家丫头!”

    强东开玩笑说:“是不是先走两步给我们欣赏欣赏,也给我们有个提提意见的机会?”

    “去去去!我跟史静还没有学到家呢,等真的走T台的时候,我们是要收费的。史静,你说是不是?”晓霞抑制不住满脸的得意。

    半年以后,建国与史静终于成行。

    纽约拉瓜迪亚机场,女儿文婕和女婿维奇,晓霞和强东都来接机。

    维奇一大家子有98人,目前年龄最大的老祖宗,维奇的老奶奶今年98岁,民国元年出生人。两个“98”,建国记住了。

    三年前,文婕认识维奇的时候,老奶奶就是塔尖上的人物,这几年因为第四代重(外)孙子女已经给她添了第五代,所以家庭构建的形式不再是宝塔形的了。老奶奶一生养育了四个儿子三个女儿,儿子女儿的儿子女儿又以几何级数增加。到了维奇这一代堂(表)兄弟姐妹已经有三十多人了。

    维奇母亲是中国血统,台湾人。父亲的血统一半是美国,一半是东欧。恐怕说到这里已经不好再有什么血统之分了。一家98人,毛估一下有三分之二来自不同的国家,五分之四不同种族,世界早就是一个地球村了。这要放在三十年前,叫文建国放开想,他也不敢想。那份政审表格怎么审也审不清楚,先放旁边搁一搁再说吧。

    文婕和父亲的拥抱,让人看得眼红也眼酸,还是晓霞用江阳话提醒文婕不要忘记了维奇,她才把维奇介绍给了父亲。

    文婕和史静亲热,夸奖史老师比自己的母亲长得年轻,苗条。

    维奇的个子将近2米,1米75的文婕站在身边,还是小鸟依人的样子。
第三部 第三十五章 文婕嫁入联合国(三)
    婚礼现场,晓霞和史静穿着旗袍进入婚宴大厅,果然引起不小的轰动。人们都在夸奖她俩的气质和身材,史静隐隐约约地听得心里有数,用一句话概括给晓霞,“东方模特”。

    文建国代表女方家长致辞,史静做翻译。文建国作为岳父大人第一句话,就是,“我此刻,像文学大师余光中先生的散文《我的四个假想敌》所云,‘伪作轻松’。”他耸耸肩胛,表示真的是无可奈何。

    他将内心话故作夸张地说了。所有读过余光中这篇散文的人都露出会心一笑,所有养姑娘的父亲,笑得都有一丝丝的苦涩。

    他说:“今天,我们将养育了29年的文婕交给了维奇,交给了老奶奶,我绝对放心。在我们中国,有一本百读不厌的古典小说《红楼梦》。《红楼梦》里有一位称之为贾母的老太太,又称老祖宗。她在整个贾府一言九鼎,但她只是《红楼梦》的主角贾宝玉的奶奶,而我们今天的老奶奶则是维奇的曾祖母,比那位贾母还要高一辈分。我按照文婕的辈分来请教,您老人家,就是我的奶奶了。”

    建国停下,向老奶奶鞠躬致意。

    史静翻译的时候,感到好笑,今天的建国突然给人以一种“卖身求荣”的感觉。

    史静一边翻译,一边打着手势,生怕自己翻译不到位。史静听得出,他今天是把老奶奶马屁拍足了。按中国人的思维习惯,老奶奶开心,文婕的日子自然好过。

    “可是,刚才当我搀着文婕,将文婕交给维奇的时候,我还是感觉有点冷,虽然今天宴会厅里温度并不低。大家都知道‘女儿是父亲的前世情人’,我们中国还有一句俗话是,‘女儿是父亲的贴心小棉袄’。刚才我突然脱下了小棉袄,一时还有点不习惯,明明是自己感觉有点儿冷了,却还要满心欢喜地将小棉袄拱手相让。”

    建国说到这里又停下了,他想到29年来自己对文婕的抚养并没有真正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后来又发生婚姻变故,也不知道在她的幼小心灵里有没有留下阴影。建国的伤感就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了,心灵深处一阵凄凉。

    好的是史静的翻译生动有趣,她的情感也随着她的言语,适时地发生变化,形体动作也恰如其分,好像回到了她的课堂。

    文婕已经拉着维奇站到了父亲的身边,她分外珍惜今天的场合,她努力控制已经嵌满眼眶的泪水。平时父亲不善流露感情,都说父爱如山,父亲的爱一旦表现出来,沉重得让人窒息啊。

    “做父亲的,有一个天下最大的矛盾心理,越是爱自己的女儿,越是要将她送给另一个爱她的男人。真的是令人难堪。对不起,请原谅我的坦率表达,希望我的讲话没有失态。”

    文建国强颜为笑,结束了自己的感言。

    最后是祝福维奇和文婕婚姻幸福,祝福老祖宗健康长寿云云。

    婚礼以后的几天,只要文婕有空,就拉上维奇,陪着建国和史静到处游览。晓霞和强东,只要有空,肯定一并参加。

    参观自由女神像是不能忽视的,“自由女神铜像国家纪念碑”,正式名称是“自由照耀世界”。建国又发挥自己的想象了,但他只是放在心里,后来有机会了,他才说给史静听。

    “自由”,不光是照耀美国,还世界了。我们中国的红色能够照耀世界吗?一直被中国人看好的美国记者斯诺,写中国的红色,只写了《红星照耀中国》?这里有区别吗?史静说他酸,比在婚礼上的致辞还酸。建国笑笑,很无奈。

    文婕告诉父亲,你们来得真巧,由于“911”事件,自由女神像顶部一直对公众关闭的,一直到今年的独立纪念日,才重新开放。

    谈到“自由”,文婕和父亲说,最近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和美国人无法讨论,我也不想和中国同学讨论,我只能问老爸,希望老爸能够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建国问:“什么问题,你问吧?”建国心想,你有什么问题能够问倒我?除非是数理化的专业问题,但他相信女儿不可能问太专业的问题。

    文婕说,到了美国以后,我经常对比两个国家的差异,今天我们站在“自由女神像”面前,我就问爸爸一个有关“自由”的问题。她停了停,好像担心老爸回答不上来。

    建国说:“你说,我尽量满足你。”

    “我们都读过《刑场上的婚礼》这篇文章,我想不通的是,在反动派的刑场上,周文雍和陈铁军竟然能够当众庄严宣布举行婚礼?因为我无法相信十恶不赦的反动派竟然会对革命党人这么温情脉脉?‘文革’‘异己分子’张志新,在被执行死刑之前被割喉,或者采取其他什么措施,为的是不让其发声。”

    文婕说得很沉重,她的潜台词是什么?建国心知肚明。既然是在讨论“自由”,那就是问谁更“自由”了?

    史静发现,建国信心满满的神态,已经转变为满脸的尴尬。是“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还是建国不愿意与女儿讨论这样的问题。史静自然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但她相信一点,越是发达,越是自由。发达的程度与自由的程度应该成正比。

    建国不知所措。他勇敢地坦承,这个问题我真的没有想过,他笑着说,你让我很尴尬。文婕与父亲相视一笑,转移了话题。

    过后建国和史静说,如果是一芃提出的话题,我可以和她充分地展开讨论。没有想到她文婕竟然这么尖锐地提出质疑。后生可畏啊!

    我可不愿意让她研究这类问题。史静无言以对,只是耸耸肩膀,讪笑。后来,建国查找了资料,“刑场上的婚礼”一说不成立,那是作者或编剧或导演自作聪明,自以为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了。他赶紧将有关信息传递给文婕,以正视听。唉,我们的宣传部门干什么去了?他感叹。

    刘强东感兴趣的是,纽约华尔街,华尔街上的铜牛。

    华尔街是一条全长仅500多米, 宽仅11米的街道, 但它却缔造了很多金融界的神话,以“美国金融中心”而闻名于世。华尔街上的那座铜牛,象征着纽约金融的创新奋进精神。去年曾经殃及世界的“华尔街金融风暴”也是从这里开始的。总之,刘强东是围绕经济与建国谈话,讲述见闻。

    刘强东讲的,建国不感兴趣,现在想发财也来不及了,何况自己至今还不曾想过发财。不过他希望强东发财,与情与理都希望。他自诩已经与时俱进了。
第三部 第三十六章 思想者塑像启示(一)
    我决定写《古稀笔记》以后,生活比原来工作的时候更紧张,因为这是我自找的事情,是我喜欢的事情。史静看着我,进军和一芃也看着我。有人督促检查,那就变压力为动力好了。——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文建国决定写《古稀笔记》了,他煞有其事地在礼品商店,请回来一尊法国罗丹《思想者》的小号石膏塑像。他用的是“请”字,就像以前对待毛主席塑像,以及后来对待菩萨的一切——虽然他自己从来不相信菩萨,可他对菩萨不敢有丝毫不恭。各人有各人的信仰,但每个人都要尊重他人的信仰,尊重他人,也就是尊重自己。

    史静见他捧回来罗丹的《思想者》,竟然丢下家务活,给建国泡了一杯茶,自己也泡了一杯,随即饶有兴趣地给建国讲起了罗丹和卡米尔的爱情故事。建国不愿意破坏史静的兴致,装出一副虚心好学的样子,倾听史老师“哼哼(谆谆)教导”。

    罗丹和卡米尔的爱情故事是一出爱情悲剧。

    在文建国《古稀笔记》里,爱情肯定是有的,七十年的生活,说是不写爱情,那是“天方夜谭”。即使是“女儿国”,也还会有唐僧师徒误入,唐僧八戒喝了子母河的水,险些生下毛娃。至于是否要把爱情写成悲剧,文建国认为那要看故事情节的发展。有,或没有,都得看故事本身的发展,情理之中是必须的,意料之外就得看自己的创作水准和文学素养了。

    文建国以为史静讲故事是好为人师,他就大错特错了。

    罗丹是世界级大师是不错,可又有谁能够说得清卡米尔为他作出的牺牲。卡米尔最后的归宿——死在了住了三十年的疯人院,是罗丹和卡米尔共同造就的悲剧,甚至可以说,罗丹是“刽子手”,是他“亲手”杀死了卡米尔。

    故事让只知有罗丹,有《思想者》,不知有卡米尔的建国看到了自己的浅薄,颠覆了建国对罗丹原先的崇拜景仰,起码是让文建国看到了被冠以“伟大的现实主义雕塑艺术家,西方雕塑史上一位划时代的人物”的罗丹,其实也有让人不敢恭维的一面,但这又何妨?

    文建国唏嘘不已,心里又似乎有了些许慰藉,看来世界上好多事情原本就有着相似之处。对待历史人物不要用苛求的心态去审视,也无须用白璧无瑕的标准去衡量。至于后人对待历史人物有多大程度上的演绎,也无须顶针——自有历史学家论证。

    建国努力将自己沉浸于《思想者》给予他的启发之中。史静讲的故事,提醒了他,一个人,即使是一个伟大人物——比如罗丹,也不是完美无缺的。他要让《思想者》启发他的“思想”。他想到文学创作重要的是“思想”,特别是“长篇”。故事、情节固然重要,但那只是载体,作品的思想内涵才是其价值的根本。

    《思想者》搁在书桌左上角,台灯内侧,有灯光照射,可以熠熠生辉。以前那里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专座的位置。他没有想过,“文革”中数以亿计的毛泽东同志的各种“像”都到哪去了?建国嘀咕了一句“罪过”,没有继续“追问”。事过境迁,似乎一切自然而然。虽然伟人的位置在他心目中还是那样巍峨。

    《思想者》表现出人物全神贯注地思考,是沉浸在极度痛苦之中的思考,高强度的精神劳动,让他的神态庄严肃穆,在审视着宇宙中的一切。如果“思想者”,能够启发建国的思想,这就足矣。他从今天开始,将要正式进入“思想者”的行列,自我感觉良好,好像有那么点伟大,也有点自我陶醉。

    自从《思想者》在书桌上出现以后,那里仿佛就呈现出一片磁场,一有闲暇,他就在书桌旁坐一坐,想一想。以前有一段时间,晚上在外应酬之后,他就习惯一边看电视,一边冲盹,那令人乏味的电视剧伴随着他似有似无的瞌睡,那是一种极具散漫,无所事事,混吃漕粮的状态。现在的文建国,每天充满着创作的激情,不是在电脑上码字,就是在冥思苦想。或定神发呆,或屏气凝神,或眺望远方;或颔首微笑,或双眉紧锁,或饱含热泪。反正是在“思想”着。

    史静调侃他,故作“思想”状,以示“请勿打扰!”,从而免除家务劳动的繁琐。她很不客气地事先预告,十年之后,如果拿不出我认可的小说——社会是否认可,再说——对不起,家务活就全是你文建国的。那时我可不管你处长、校长、书记什么的。“十年磨一剑”,我全力以赴支持你十年!可以吧?以前陈世美十年中状元,娘子秦香莲一身破烂罗裙寻夫告状。但我决不做秦香莲。

    建国知道史静是在开玩笑,但她说得极认真。建国估计,十年写《古稀笔记》,平均是一年写七年的故事,应该还是有把握的。建国好像得了便宜,说:“十年,我已古稀,人生七十古来稀。好歹先享受个十年清福,我也就整日里像廖某人那样,‘王子公孙把扇摇’了。”

    文建国投入创作,那六十年——最后十年另说——的家事国事天下事,可得事事清楚呢。虽说如今有了网络,方便了许多,但如何去伪存真,去粗取精,还是颇费周折的。好的是无须戴着老花镜再配上放大镜去寻根问底查《辞海》了。建国还编写一份《写作进度记录》,前三年以编写提纲和收集材料为主,但不排除兴致所至,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他把《古稀笔记》的思想内涵,或者说是内容提要定位于:力求真实地通过一群共和国同龄人的故事,反映共和国七十年的时代变迁。“房间里的大象”是不可或缺的,自欺欺人不如封笔。

    按照他的思路,“古稀”就从“建国”开始,到七十大庆那一年结束。此“古稀”是文建国及其同龄人之古稀,也是共和国之古稀;地点,自然是以江州为主,就是文建国生活的触角之处;人物,就是文建国及其与之相关的人;事件,也就是文建国们的故事。

    文建国简单行事,像曾经给学生布置写记叙文的作文,时间,地点,人物和事件,四要素面面俱到。
第三部 第三十六章 思想者塑像启示(二)
    廖进军和葛一芃的个性鲜活,故事很多,平铺直叙就很有味道;自己和史静、付晓霞、达瓦的故事需要严格的“自我解剖”才能到位;刘强东,以及几个“插友”是不可或缺的。

    还有尤亚男,她是曾经的同桌。每每听到《同桌的你》那首歌,建国就充满着伤感和遗憾。尤亚男不是“领衔主演”,虽然她离世较早,但可以用她的养女李子媛作为补充。甚至可以说,李子媛是尤亚男生命的延续(虽然她们没有生物学上的血缘关系),更是一个女人的精神光大。

    朱武和邺花则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反映市井文化,他们虽然不是社会主流,但却是一个社会不可忽视的“人物”,没有了他们,社会是不完整的,也缺乏了某种程度上的精彩和可信。

    《古稀笔记》以时间为纵轴,但最后十年的故事没有发生,提纲只能暂时空缺。建国相信,总会有故事的。

    最后一年的故事(考虑到修改和出版,必须提前一年定稿),建国只能套用“中国梦,我的梦”来“小题大做”了,这似乎也印证了“梦”的内涵。度娘说:“梦,也有梦想的意思。”

    也许,《古稀笔记》的写作,就是文建国一生中最终最大的梦想。他对“应景之作”有一种莫名的抵触,不会刻意而为,不会“为了回应当前的情况而做的作品、而做的某件事。”如果说,《古稀笔记》“应景”了,委实是歪打正着。

    文建国以时间为序,参考了若干历史书籍,再上网查阅历史大事件,根据对往事的回忆,构建了框架,不断充实修改,列出写作提纲。

    对“楔子”,文建国颇费周折。要不要,怎么写,是个问题?

    对第一章《建国大典建国生》的小标题,建国看看,似乎可以得意,寓意丰满,也是全书的基调。“良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文建国信心倍增。

    史静是当然的第一读者,给他以鼓励和告诫,并且故意夸大其辞地说,70年,160章节,这才做了多少啊?一定要少嘚瑟!虽然她知道,建国最不善长的就是“嘚瑟”。他要会“嘚瑟”,早就不是今天的文建国了。文建国心里有数,自己一直是一个低调的人,史静不是不了解,她这是在不断地帮助自己把握方向,家有贤妻夫无横祸。

    文建国其实非但没有嘚瑟,而且是担心自己的底气不足。不是北京大学、金陵大学的中文毕业生,连江师大的文凭都没有,自己真的能够写出上百万字的长篇小说么?

    他也担心自己是否能够吃得了那个苦。贾岛有“推敲”的典故,他为写出“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的名篇,又有《题诗后》五绝诗云,“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还有孟郊的“夜吟晓不休,苦吟鬼神愁。”杜甫的“语不惊人死不休。”更是让写作之苦登峰造极,就是将生命搭上也在所不惜。可见这作者的心血全都是为了文字而来,为了文字而去的。

    六十岁了,建国第一次有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式的勇气和冲动,还相当地理智。即使当初两次援藏,那也是听从祖国召唤,或者说,是顺其自然的选择。退休以后没有一件正事可做,于文建国恐怕是度日如年的煎熬,诚惶诚恐。不喜书画,不爱花草,叫他整天浑浑噩噩,找人喝酒打牌逛膀子耍嘴皮子,他没有一丝一毫兴趣,何况已经在进军和一芃,包括史静面前夸下了海口。虽然吹牛不上税。

    古人有云,人生“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如今“立德”“立功”已成过去式,是否“立德”“立功”,自有别人评说。“立言”正未有穷期。

    建国不停地“思想”,不断地码字,在码字中,不停地“思想”,时有火花显现。他感觉很爽,因为小说可以说真话——不是我说的,是书中的人说的,再也无须像以前那样天天做“八股”了。

    史静天天读,她说:“当年‘天天读’的时候,我都没有做到“‘天天读’。”

    建国说:“此一时彼一时也。我在让你补课呢。”

    “胆大妄为,你竟敢相提并论?把伟大领袖放到了什么位置?”史静问。

    “非也,非也。我的文字不是最高指示,也不可能是。但我一定努力,字字句句体现‘最高指示’之精髓。”建国说,“凭良心讲,毛泽东同志在中国当代史上,不管怎么说,是无法否定的,如果否定了毛泽东,‘国将不国’了。”

    史静也认为,这是底线。“无论怎么改革开放,”她说,“地,可以改;天,不能变。”

    “好的,史老师说的极是。我一定照办!”文建国立马心领神会,点头称是。史静奖励他一个拥抱,不再逗乐,忙家务去了。

    建国望着史静的背影,突然之间,他就对史静的内涵有了新的认识,“地,可以改;天,不能变。”他没有想到史静竟然说出如此经典,如此对仗,如此精练的“语录”。他把史静的教导当作自己创作的座右铭,并且随时随地地“不耻下问(史静语)”。

    葛一芃没有及时看文建国的文字,但她非常关心创作进展,并且一再提醒,什么时候写到我葛一芃了,要及时汇报,我可以无偿向你提供素材,包括我当时的心理活动,且不收任何信息费用。当然最最关键的是我葛延生何时改名为葛一芃,必须大书特书。记好,这是我念念不忘的!至于廖进军嘛,你可以把他写坏一点。“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哈哈。

    一芃看到书桌上的《思想者》,又脑洞大开,说,我想到张爱玲在《谈女人》中的一说,“有美的身体,以身体悦人;有美的思想,以思想悦人,其实也没有多大分别。”张爱玲如此之说,是否刻薄?刻薄是刻薄,但情况就是这个情况,话糙理不糙。

    建国也哈哈!那么思想美才是关键。一芃说话,常常嬉笑怒骂,但真的不无道理。

    建国心想,你的意见,我是肯定能吸收多少是多少,我愁的是素材不够,只要有足够多的素材,不就是排兵布阵吗?我没有打过仗,但人事安排干部调配还算可以。建国想想,还蛮乐观的。
第三部 第三十六章 思想者塑像启示(三)
    廖进军则是偶尔问一问,他提出警告,以我为原型,没意见,但不可把我写得太坏。人家会对号入座的,人言可畏。不过我“坏”的程度可以由延生同志把握,以“坏”到让她仍然爱我为度。

    文建国真正是佩服了他俩的潇洒,在这个问题上竟然是如此统一和谐,就拿他们开涮了,“你们坏的程度,爱的浓度,不是我能随意编造的,我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顶多,偶尔打几个擦边球,搞出几个似坏似不坏,似爱似不爱的花边新闻。关键时刻,再像大作家似的整行整段的框框框。坏不坏,怎么坏;爱不爱,怎么爱?让读者自己去揣摩,去想象,去帮助发展,帮助演绎。这样才能吸引眼球。”

    文建国侃侃而谈,像个大作家介绍创作经验。史静在旁边忍俊不禁,正端着的咖啡,已经溢出杯子了。

    进军一愣一愣的,眼睛盯着他,心想这个建国,这只笨鸟怕是真不会“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吧?

    一芃拍手称快,说:“好,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只要你写得出来,我有什么不能承担?如果你写的爱情变成了色情,并且被分类,加上了分级的标签,那你的小说就大获成功了。我怕只怕,你没有那个胆量和水平。情爱或情欲,我无所谓;我只对延生或一芃感兴趣。”说来说去,她又转到那个话题上去了。

    “为什么要改名呢?延生名字多好,你看我,一直叫你延生是吧?”进军明知故问,有点惋惜,有点讨好。

    “你是你,那是你的专利,因为有个“指腹为婚”在先,我也没办法。但对整个世界,我就是‘一芃’。文建国同志,在这个问题上,可能只有你最能理解我。我就指望你妙笔生花了。”一芃将政治生命的希望寄托在文建国身上了,“你又是一位党的基层工作者,还是副处。我体谅你的为难之处。万一出版不了也不要紧,权当打发时间,玩玩的。”

    葛一芃说着说着,又回归到她既有的思路上,“其实有些情况就是‘房间里的大象’,你不要劝我,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大家都睡得很香,不愿被吵醒。没有睡着的人也就是‘吃瓜群众’,不愁吃、不愁穿,还有‘瓜’吃,不挺惬意么?”

    文建国含笑不语,他真的不能再答一芃的腔了。“房间里的大象”不只是你葛一芃看得到,我文建国也看得到,还有更多的人也看得到。但看到的人未必都说自己看到,而是假装成“吃瓜群众”,自愿加入“吃瓜群众”队伍。如今“吃瓜群众”等于“群众”,等于“老百姓”,等于“公民”,等于“人民”——他知道如此“等于”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可不“等于”,又是怎么一回事儿呢?他说不清。

    廖进军这时插不上话了,“房间里的大象”“吃瓜群众”,他好像在哪儿听说过,但这里面的道道,他是一点儿也说不上。

    史静对“吃瓜群众”有所了解,但对“房间里的大象”一说,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葛一芃说的轻巧,文建国其实也没有把握。他目前的考虑是,如实地描写刻画“延生”是怎么变为“一芃”的。对她的观点和言语不加修饰地表现,或“春秋”笔法式的表现。她代表着社会上某一个个体,或某一个群体,就像网络上和电视上常有的那样,注明是某某个人意见,不代表编者,或者刊出者的观点。说对了,编者、刊出者有功劳;说错了,我早有声明在先。至于能否得到社会认同,则不在我书中交待。

    世界是多元的,人性是多元的,思想也是多元的。借用史静的话说,天,必须还是这个天。在同一的“天”下,“舆论一律”又“不一律”,这正符合百花齐放的方针。当然“舆论一律”“舆论不一律”两者的辩证关系如何处理得体,则是颇费周折的。这是建国为难的焦点,他原先没有预料到。

    一芃见建国若有所思,知道他的为难,她对建国说:“你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我不会为难你,我也没有资格,没有权力为难你。但是我更相信,随着社会文明程度提高,像那种‘利用小说反党,这是一大发明’的说教已经不复存在,也肯定没有市场,没有舆论环境了。”

    一芃说的时候充满着自信,她忘了自己的尾巴上曾经沾染上的腥气,干净了没有,不知道。二十年了,现在已经鲜有人提起。

    话虽这么说,可正是这么说,却让文建国不得不慎重考虑,他甚至有点后悔,写什么小说?还写这种社会题材的小说?他怀疑自己的能量,能写好,能出版吗?即使算是喜欢文学吧,如果就写一点风花雪夜,或者才子佳人,不也就罢了。但是文建国已经进入角色,而且有了感觉,且感觉不错。总体上的表现手法是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结合,当然必须有“革命”二字为前缀。当初刚下放时,插友谈论爱情,也必须冠以“革命”二字的。“革命”二字真的不错。

    廖进军知道文字不好玩,他最头疼的就是文字。他实心实意地劝建国:“建国老弟,你呐,也不要听信延生忽悠。反正有十年时间,愿意写呢,就写;不想写呢,就停。一句话,不要跟自己过不去。你们公教人员,工作了一辈子,好不容易才歇下来,绝对不要勉强。跟着我,想喝酒就上饭店;想游山玩水,就上车。”他还有一句话,想想没有说,“千万别惹得一身‘骚’。”

    史静也曾劝他,一是不可作为工作任务,本来是玩玩的,把身体搞垮不划算;二是从长计议,按部就班,不搞突击,不要玩命;三是注意调节,该休息休息,该旅游旅游。本来也不为个什么。史静的三句话,其实是一个意思,说来说去,身体第一。

    可是文建国已经心无旁骛了,他的整个心思都在《古稀笔记》上。《思想者》成功了,它没有一个字;文建国要码出上百万字,他能成功吗?

    看看《思想者》,文建国看到的不是石膏塑像,也不是其雕塑家罗丹,而正是他文建国本人。是的,正是他自己。自己的思想,从未有过如此活跃,甚至还有点“深邃(自诩)”。

    在建国大脑里,整天徘徊着六十年来曾经共同生活、读书、工作过的人们。他们有的死了,但毕竟曾经活着,有的仍然活着;有的还活着,但终究也要死去,有的已经死了。他想,无论是“死”,是“活”,《古稀笔记》里的人物必须是鲜活的。
第三部 第三十七章 文巽善九十大寿(一)
    父亲九十大寿以后,母亲很痛苦地先走了。母亲一生善良,平和,与世无争。由于疼痛,她神志不清,在经过一天一夜,以叫喊的形式表示了对人生的留恋,对死亡的抗争以后,终于慢慢地没有了声息。 ——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建国和史静年底从美国回来,正好赶上父亲九十大寿的生日,这是母亲与建国的约定。

    建国将文婕送给爷爷奶奶的礼品亲手交给父母。父亲特地查看了厂家,绝对不是“made in china”,才放心地收下。他不是瞧不起国货,他瞧不起的是到国外买国货,自己不知道,还自以为得意。后来他知道同样的产品在国外买要便宜了许多,也就放弃了这一想法。话,可真不能说满。

    文婕和维奇有一段专门给爷爷奶奶的讲话录像,文婕用的是英语,维奇则用中文,爷爷奶奶看了,满心欢喜。

    蒋淑娴的身体日渐衰败。有一天,她伤感地对建国说,看来我要走在你父亲的前面了,他一辈子养尊处优,最后一段时光要让他吃吃苦头呢。她担心她走了以后,他文巽善的日子怎么过?

    建国就安慰母亲,爸爸比你大9岁,你走不了,他指望你服侍他一辈子呢。母亲说,谁先走,谁享福。我让了他一辈子了,这次我不让他了。母亲说的轻巧,好像还很幽默。可在建国听来,怎么觉得她是话中有话,暗藏不祥之兆呢。

    文巽善的九十大寿,淑娴坚持要办,要大办。喜宴是自家人,但一定要给仓巷所有人家散发寿桃。建国自然同意。整个仓巷,有谁不知道文宅大院呢?

    文巽善一贯不喜欢做生日,他说,阎王老爷本来不认识我,这一做,无非是通报我要来了。但这一次淑娴不听他的,她和建国商量,这是我第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为他做生日,一定要做。家里所有人都要到场,台湾你大姐一家能来最好。整个仓巷,每户一只小寿碗,两个大寿桃。用蒋淑娴的话说,就是宁冇一村,不冇一家。一户人家都不能少。记好,这是做人做事的规矩。

    文巽善生日那一天,文宅大院煞是风光。蒋淑娴本来是让建国和史静将寿碗和寿桃挨家挨户送上门的,好多人家听说了,老的小的不请自到,原计划的寿碗和寿桃翻番。文家人却特别开心,还要陪着说客气话。

    文巽善却不闻不问,好像是另有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人过生日。

    也许真的如母亲所说,为父亲做生日是最后一次了。建国说不清,为什么我们这个大家庭在衰败惨淡以后,仍然又恢复了些许风光。只是因为诸多原因,人丁不够兴旺。文建国的思想深处,还保留着传统的老式想法呢。

    大姐怀琴因为身体欠佳,没能回江州,她也已经是古稀老人。她的大儿子带着她一个孙子来了,也算给了文巽善和淑娴一丝安慰。

    二姐怀华六十有六,没有人再和她谈婚姻。她的精神很好,除了照应父母二人以外,还参加了志愿者义工,经常到养老院服务,并且与养老院挂上钩,等送走了父母,她就直接去养老院了。

    坊间传闻,对养老院诟病实在是多,收费是一个方面的问题,它毕竟还是明码标价,让人难以接受的是服务质量和服务态度。文怀华对这一切皆不理会,她说,要以今天为他人真诚的服务,换取明日他人对自己的服务。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思想上有了转变,居然产生了等价交换的想法。

    文怀祺去世以后,胡雅琴坚持不再婚,抚养着文斌和文娅。一双儿女争气,文斌32岁,读完博士,在高校任教;孙媳妇小王,小学老师,挺着个大肚子。文娅31岁,正奶着孩子呢,是个大胖小子;文娅的丈夫小张,公务员。

    建国本来是想邀请晓霞、强东和文婕来的,可他们人在美国,建国就没有吱声,免得他们又要破费。

    怀华带着雅琴和史静在淑娴的指挥下,忙了一大桌子菜。大家都跟老爷子请过安了,来的,没来的,文巽善也在脑海里统统走了一遍。

    他高兴不起来,四个子女,没有一家是全的,难道这就是人生,这就是生活?平时冷清惯了,也许还没有思念怀琴和怀祺的由头,今天可来的来了,就为怀琴和怀祺的缺席分外痛苦。

    他躲在房间里居然悄悄地落泪——他真的老了。

    建国进屋来陪他的时候,他又悄悄地抹去眼泪。

    像今天这样的聚会,还是那次怀琴从台湾回来时有过一次。今后还有没有?文巽善无奈地摇摇头。“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建国陪着父亲。在他印象里,今天是陪着父亲时间最长的一次,这也是母亲今天交给建国的唯一任务。父亲的身板还好,只有耳朵已经不够灵光。建国一句话往往要说三遍,外加比划,父亲才能明白个大概。但他的思维敏捷,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

    他与建国居然讨论起“重庆打黑”。重庆除恶专项斗争,抓获涉黑涉恶人员数千人,冻结、扣押、查封涉案资产数十亿。是好事,是坏事?这里面究竟有没有背景?如果是真的,那重庆原来的领导干什么去了,是否需要追究前任领导的责任?为什么我们至今仍然喜欢用搞运动的形式来解决问题,有没有扩大化?有没有猫腻?为什么不能按照法律,按照规矩办事,非得把“黑”滋养到一定程度,才动用运动的形式来解决问题?中国还能搞运动吗?

    “一个人身上出现了恶性肿瘤,还是早日切除的好吧?”他与建国商量,好像是在讨论医疗方案。

    建国没有想过类似的问题,但另有一点是想过的。“唱红”和“打黑”,有没有必要紧密联系?“唱红”,全国人民都来唱“同一首歌”,还有必要吗?红歌当然需要唱,但将唱红歌作为主要的唯一的文艺表现形式,那不是又回到了“文革”?建国想,也许这是我从“文革”反思之中汲取的负面教训吧?

    可父亲却说,天上如果有一颗星星突然发亮,并加速运行,那将预示着其生命周期快要终结了。人事与自然同理。

    建国望着父亲,目瞪口呆,“他有所指吗?他也没有指,他也指不出所以然。”
第三部 第三十七章 文巽善九十大寿(二)
    父亲还饶有兴趣地与建国探讨电视剧《潜伏》,这是建国完全没有预料到的。父亲对第20集里的余则成提出了质疑:长期服务于军统的进步青年余则成,对一个善良纯情的少妇晚秋在自杀未遂后,动员她去延安说的一番话落入俗套,从而塑造一个“从身体到灵魂,都由组织代为保管”的“高大全”形象。

    父亲在抽屉里翻了好长时间,摸出了一张字条,建国看到字条上写着:“那里有很多人都像我一样,那是另一个世界,好地方,好风光,……你站在一列雄壮的队伍里,迈着大步,高唱着战歌,去改变整个中国,那是什么气势?一个小小的余则成,就是路边的一个送行者,你看见了他,他看见了你,我们挥挥手就过去了,再往前就是更有意义的生活。沮丧吗?无非就是一个小布尔乔亚的无病呻吟,留念它就是一种高度近视。有时候看得远一点,不就什么都有了吗,包括爱。”

    他问建国,这是余则成说的话吗?不像。这是一个知识分子出身,并相当成熟的共产党人才应该有的心理活动或言语。

    建国感到父亲提出的问题很有点意思,父亲倒好像才是应该说那种话的人。可惜,他是知识分子,不是共产党人。

    建国问父亲,这么长的一段话,你是怎么记下来的?父亲说,我不也可以上网查阅么。

    后来建国发现,父亲特别喜欢谍战片,对《暗算》之《听风》、《看风》和《捕风》如数家珍,只是在《暗算》以后,他虽然还在看谍战片,但已经没有精力与建国讨论了。

    于蒋淑娴来说,为文巽善做过了九十大寿,好像是完成了一项重大的历史使命。她的脾气逐渐反常,原来是一个那么善良那么贤慧那么善解人意的老人,如今变得孩子似的,常常与巽善,与怀华吵架,发火,什么看得都不顺眼,家里天天鸡犬不宁。

    她在单独与建国相处时,建国认为她仍然是一位慈祥的母亲。

    在春节后的某一天中午,怀华一个电话叫来了建国。建国以为是母亲又在和怀华过不去了,丢下碗筷,匆匆赶回家。这才一天半没有见面,母亲的模样让他大吃一惊。

    前天晚上,母亲交给建国几张存折,告诉他密码是建国身份证上哪几位数,还有一个巧克力糖果盒子。巧克力糖果盒子有些年头了,建国没有看过。母亲说,这个巧克力盒子是你父亲的“百宝箱”,里面有几根金条和一些他认为重要的东西。

    建国笑笑。母亲问,你笑什么?是有六根金条呢。你爸爸还说过,以前逃难,躲避战火,你大妈妈就常常将金条戒指什么的缝在抱在手上的毛娃鞋子里。

    她把巧克力糖果盒子递给建国,说:“你父亲不希望别人动这个小盒子。你看好,还有你爸爸的封条呢。还是放在这里。”她把巧克力盒子收回,放在书橱的一个角落。“记住,就在这里。”她又强调了一遍。

    “这巧克力盒子可是你爸爸当初送给我的第一盒巧克力哦!”

    “你不要笑,那时还没有你呢。”母亲满脸的幸福。

    建国知道了,这是父亲留学归来,送给母亲的第一件礼品,那时她的身份,是父亲的内表妹,后来是建国同父异母哥哥姐姐的家庭教师。

    母亲和建国唠叨了半天,依依不舍。像建国下放时的分别,也像她和父亲下放时与建国的分别。

    建国起身准备回家的时候,她和建国说了一句秃头秃脑的话,“今后我不管你了。”她的神色黯然,吞吞吐吐,还有点含混不清,好像充满着无奈和不舍。

    文建国当时没有在意,自己已经是六十岁的人了,她老人家居然还要管?还要为不能管而遗憾?建国没有意识到这竟然就是母亲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她把她的个性表达得淋漓尽致,一览无余,很不情愿地准备撒手了,从此不再管她的建国了。

    建国当时的兴奋点停留在那个巧克力盒子上。既然父亲称之为“百宝箱”,自有他的道理。建国的小说创作正在四处搜集资料,编列提纲呢。

    母亲的眼珠蜡黄,脸色蜡黄,全身蜡黄,黄得可怕,黄得不忍目睹。这才四十个小时没有见面啊!母亲坐在椅子上,全身不停地颤抖,谁也不理睬,其实她老人家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怀华告诉建国,母亲早饭不吃,午饭也不吃。也不说话。

    建国见到母亲的那一刻,就知道大事不妙了。这不是吃不吃饭的问题,他怪自己太大意了。仅仅从外表看,母亲就已经病入膏肓。建国不加思索,立即将母亲送医院。

    医生诊断蒋淑娴肝胆癌晚期,并且责怪家属太不关心老太太了。

    在医院的半个月,虽然有挂水打针,淑娴仍然右上腹疼痛,皮肤瘙痒,全身黄疸不退,且快速消瘦,形如骷髅,又极度痛苦。同时出现了全身衰竭等综合征,机体处于严重的机能失调状态,岌岌可危。

    建国将病情告知父亲,父亲让建国抬母亲回家。

    老年人讲究一个寿终正寝,有病,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能在亲人面前闭上眼睛,走上最后的归途,也算是一种莫大欣慰了。

    送回家?120救护车是抢救病人用的,“只进不出”。医院表示无能为力。建国不解,这时也不是理论的时候,他通过朋友关系叫了“120”,送母亲回家。

    后来建国遵从父亲嘱托和母亲的遗愿,在将母亲的遗体转交给医院作解剖用的同时,向医院、向“120”提出了一条合理化建议,打破救护车“只进不出”的规定,只要患者及其家属有需要,只要不影响抢救其他病人,可以随时出车,合理收费。从而打破了“只进不出”的规矩。医院有人称之为“蒋氏(淑娴)条例”。
第三部 第三十七章 文巽善九十大寿(三)
    回家的第二天,也是母亲的最后一天一夜,建国坐在母亲床边的一张小凳子上,父亲就和衣睡在旁边的躺椅上。母亲一有动静,父亲也在躺椅上辗转。一旦母亲开始呻吟,父亲就坐了起来。母亲已经多日没有进食进水,她的肚子发硬凸起。建国抚摸母亲的肚子,母亲即停止了呻吟。

    小时候自己哭闹,母亲也是这样抚摸我的吗?

    建国能够意识到母亲在自己双手的抚摸下,得到心理和生理上的安慰,她呻吟的声音慢慢变小,后来变没了,她又进入了安睡的状态。

    母亲没有了痛苦的呻吟,建国即停止了抚摸,继续冲盹。

    母亲又渐渐发声呻吟,声音越来越大。她痛苦地叫喊,撕心裂肺,像梦魇。建国惊醒,于是再次抚摸母亲的肚子,母亲的呻吟又逐渐消失,又进入睡眠状态,如是循环往复。

    建国迷迷糊糊,时而睡,时而醒。睡的时候不实在;醒的时候不清醒。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轮回?是痛苦,是折磨,也是幸福。

    母亲生育他的时候,一定也是一种折磨,是痛苦和幸福的交融。他的双手抚摸母亲的肚子,让母亲不再痛苦,减轻些折磨,于母亲于建国都是一种幸福。虽然已经无法起死回生,但让母亲在生命旅途的最后一程,感觉儿子的存在,感觉儿子手掌的抚摩,她一定还是感觉到了与儿子心灵上的沟通,肯定也感觉到了幸福。

    但该来的还是要来,死亡的自然规律最是无情。

    文建国在陪伴母亲最后一夜的时候想得很多。等我老了,等我行将就木的时候,文婕是不可能服侍我,给我送终了。即使她不出国,因为独生子女政策形成的1加2加4模式,“1”往往是皇上,“2”则是大臣,“4”基本上就是仆人了。“2加4”服侍“1”好办,大家开心。“1”慢慢长大,“2”和“4”充满着希望。“1”没有成人,“2”怎么照顾“4”?“4”面临着衰老和死亡,“2”和“1”不在身边,“4”,情何以堪?

    当初实施计划生育政策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人考虑几十年以后,社会化服务的方案?再过10年、20年,我们这一辈人只有统统进养老院了,传统的养儿防老的观念将被彻底颠覆。进养老院也不是坏事,但是对企业退休人员而言,特别是先前的下岗职工,他们一般也交不起养老费用,再遇上病痛,那就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母亲去世以后,建国和史静搬回文家大院,建国一有空闲就陪伴父亲左右,父亲更加沉默寡言。

    建国感觉父亲突然间就衰老得厉害了。他与怀华,与史静锱铢必较,饭烂了硬了,菜咸了淡了,就发脾气,而且必拿淑娴说事。说淑娴的饭就不会这么烂(硬),淑娴的菜就不会这么咸(淡)。

    建国在场还好点,就把老爷子哄哄,笑笑。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一带而过。怀华和史静都暗自对建国发笑,建国则以苦笑回报。老小,老小。我们自己也有这一天呢。

    有时候,建国也跟父亲玩点小神经,读一首诗给他听。比如,“身与心俱病,容将力共衰。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比如,“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他说,老爷子又在想念我妈妈了。他父亲有时听到,有时听不到,但凡有建国在他身边跟他说话,不管是否听得到,他就感觉人的精神有了状态,就感觉到了满意。

    那一阵子,建国还想到,幸亏“240计划”没有实现,否则于心不安。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虽然那是一芃的提议,可自己并没有提出异议。用江州话来说,多大的岁数了,还心血来潮?麻天木地的!建国知道自己虽然花甲,可还有一颗可以随时躁动的心脏。不过那“240计划”,委实也是无稽之谈了。

    有人提出,做人要做有钱、有闲、有激情的“三有阶级”。廖进军可以说达到了“三有阶级”的标准,可他的事情目前又悬着了。自己是不可能达到的了,即使有钱、有闲了,年龄则不饶人了,激情何在?“三有”境界,谈何容易?真正达到这“三有阶级”标准的人,为数不多。也不是有钱,或者有权,就能做到的。

    有一天文建国突然接到一把手谈局长亲自打来的电话,问建国老哥是否有空到机关坐坐?建国问,什么情况,请领导直接吩咐。谈局长说:“来吧,我代你把茶泡好。有件事跟你商量商量。”

    谈局长是自家机关副局长提拔的,比建国小几岁,平时私交不错。建国到基层任职,就是他一手拍板的。他认为按建国的年龄坐在处长的位置有点委屈,局长室有时也有点指挥不顺。提拔副局长吧,又不可能,提拔到基层还算一种交待。只是他当时忽视了江中和一中的问题。建国在组织部提出了不同看法,他想想也怪自己,没有事先与建国老兄通气。这一晃自己也快到二线了。

    谈局长见到文建国,一口一声文老哥,敬烟敬茶,再另外撂了一包好烟给建国,然后开门见山,切入正题。

    他说,省厅有位老领导最近找到他,全省13个市,已经有8个市成立了陶行知研究会,我们江州也不能太落后了。我的想法是,我兼会长,领衔。你呢,老大哥,委屈你做个副会长,主持日常工作,再过两年我退二线,我们就在一起玩玩。

    他说得很真诚,没有客套,也没有大道理,就是“玩玩”。

    领导的话说到如此地步,还真的不好推辞了。建国说:“领导说话的艺术炉火纯青,你让我退休以后陪你‘玩玩’,我还就不能推辞了?一个‘玩’字,其实是工作的最高境界噢。”

    “哈哈,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要人给人,要钱给钱。你放手干,我为你搞好后勤服务。”

    文建国笑笑说:“那可是老爷子的理论呢,看来领导就是服务,还就是对头的。”他又想到了一个段子,“一把手说一不二,二把手说二不一。三把手说三道四,四把手连说是是。”一把手说话就是硬气,想办,就拍板了。

    提到陶行知,文建国在第一时间里想到了李子媛。有个李子媛的学校放的样子在那里,文建国也有底气呢。学习陶行知,研究陶行知——文建国突然之间就有了新的工作方向和追求。

    史静在李子媛的淳南镇中心小学支教了一年,一年以后担任不定期的指导老师,每个月跑个一、两天。建国兼做司机及跟班,同时把淳南镇中心小学也考察得一个透彻,不时地向子媛提出一些合理化建议。双方像在走亲戚,各得其所,乐此不疲。

    文建国与谈局长握手成交。

    文建国主持陶行知研究会工作,可谓天时地利人和,同时让他高兴的是,“奔七”的十年,似乎有了新的兴奋点。走动走动,可能会引发灵感,启发思路,也可能给《古稀笔记》增加新的素材。
第三部 第三十八章 民国范儿人还在(一)
    母亲走了以后,有老邻居称我母亲为“民国范儿”。“民国范儿”这个词,是否能用?我得掂量掂量。我写下的文字,不会有人认为我是“民国”的孝子贤孙,“民国”的遗老遗少,或是为“民国”扬幡招魂吧?阶级斗争的那根弦,现在用不着绷得那么紧了,可那根弦发出声响的余音还在。——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等到文建国再次造访淳南镇中心小学的时候,他变换了角色。

    江州市陶行知研究会成立之前的一个周五下午,文建国陪同谈局长考察淳南镇中心小学。

    李子媛见建国舅舅带着现任江州市教育局一把手驾到,异常兴奋,来不及通知自己的局领导了,一个电话出去,就定下,今天晚上镇党委书记和分管副镇长请客。

    谈局长跟着李校长参观校园大开眼界,兴趣盎然。他没有想到人家省城的基层乡镇小学竟然还有这么轰轰烈烈开展学陶师陶研陶工作的,看来是江州落伍了。

    在教师办公区域,谈局长突然发现“史静工作室”的挂牌。他问,史静是什么人?这个名字我怎么觉得挺熟悉的。他发现建国不答话,却是一个劲地笑,似乎明白了什么。他说,是不是你文书记在干私活?

    李校长接过话头,简单地介绍了自己和建国书记的关系,再说“工作室”的来龙去脉。她对伤心的往事只字不提,只是强调文书记曾经做过自己的校长。

    “噢,看来,我让你文书记做副会长,搞陶研会还算选对人了!”谈局长说,“可不知道原来你早就‘暗渡陈仓’了。”

    “请谈局长在适当的时间和场合嘉奖史静老师,她是无私奉献,不拿一分钱工资。”李校长既是提议,也有解释。

    “那也不行,史老师吃里扒外,无私奉献不在江州,跑到省城奉献来了。回去要批评,要批评。连文书记一起批评。”谈局长一本正经地说。

    “谈局长,我看批评就算了吧,今天晚上我还请了省厅一个处长特地赶来陪您喝酒。他听说谈局长您来了,一定要来。”

    “谁?”

    “马上见面就知道了。”李子媛卖了一个关子。

    晚上的饭局自然是一场混战,建国酒少话少,这是他自律的原则,不能喝酒的时候尽量少说话,免得引火烧身。有人说,酒品看人品,其实酒品与人品未必有必然的联系,但酒桌上往往是官场上的一个缩影,却是真的。

    谈局长见到常处长十分兴奋。镇党委书记的酒不能少,副镇长的酒马虎不得,常处长的酒等于是火上加油了。

    “你有这么好的关系,为什么没有跟我说过。”他指的是常处长。常处长见了面,称建国舅舅。谈局长酒喝多了,责怪文书记。

    建国接过话头也顺便调侃了,“平时你哪有给我说话的机会,我也就是一个退休人员,‘玩玩’呢。”文书记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用“玩玩”来搪塞领导。

    文建国后来发现“玩玩”二字在退休干部群里挺时髦的,它代表着老有所为、老有所乐的理念,是用最简洁的措辞,代表了当下退休干部的一种生活心态。大家认为你是“玩玩”的,你还有必要“认真”吗?

    “那你喝酒,喝酒!看着领导往死里喝,你也不救驾?”谈局长继续埋怨,喝酒喝到这个程度,就不管建国是不是老大哥了。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其实是有语言环境的。

    文建国退休之际,有了新的社会工作,日常生活增添了活力,虽然还不至于达到像民间俗语说的“退了再干,等于高干”的水准,但经济上不无小补也是不争的事实。文建国很满意,也很珍惜,想想那些在企业退休的同学,这又是一份工资呢。

    文建国也是世俗之人,虽然他也想清高,可六十年来一直没有能够清高得起来,清高其实是要有资本的。最让他开心的是,他发现陶研会工作给《古稀笔记》的最后十年增加不少新的素材,且来得全不费功夫。

    最近一个阶段,母亲去世带来的阴影还常常萦绕在他的脑际。

    母亲去世以后,文建国的手机里还贮存着她老人家的手机号码。以前忙,不希望有母亲的电话打扰,现在再看到母亲的手机号码,真的希望她能突然响起。他当然知道这是异想天开,可他真的忍不住往下想。想着,想着,他或悲或喜,或嗔或痴,满脑子里尽是母亲的音容笑貌。有时他在梦中会接到母亲的电话,等到打开电灯,整个世界寂然无声,手机也根本没有丝毫动静,文建国已经潸然。

    母亲刚开始有手机的时候,像小孩子有了钟爱的玩具爱不释手,又像有了武器的战士,精气神凸显。她动辄给建国发号施令,口吻毋庸置疑:今天风大,多穿衣服;下雨了,路滑,走路小心;中午太阳大,你不要过来,晚上来吧。

    建国很烦,都五六十岁的人了,唉!

    有时母亲在手机里说不清什么,建国则心不在焉,习惯性地用“好”“我会的”“知道了”来允诺搪塞,完全是一派驴唇不对马嘴。母亲则会突然冒出一句,“你知道什么?”搞得建国措手不及,嘴里打着哈哈,声称马上就到,马上就到。岂知她又说,我不是要你来,你给我好生听着……

    有时母亲自己也烦手机,跟建国说,就听到你那边嘟嘟隆隆的,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赶明儿不用了。建国也就不无揶揄地说,那就不用吧,手机我代你暂时保管行吗?她却又说,有一个总比没有好吧。她把手机匆匆塞进口袋,憨态可掬,生怕手机被建国没收了。

    接听母亲的手机是建国生活中的常态,是家常便饭。有时一听到母亲的手机呼叫,建国就说,最高最新指示来了。有时建国心情欠佳,还真怕她的手机呼叫,可一摁下接听键,如果只听到那边有声响,却听不到母亲讲话,建国的心跳频率随之提速,煞是忐忑,生怕那边有个三长两短,于是收起手机匆匆赶去。

    母亲正悠闲自得,她满心欢喜,问,来干什么?打开她的手机,建国的号码明白无误。一而再,再而三。建国很想给她讲讲《狼来了》的故事,可是他不敢。
第三部 第三十八章 民国范儿人还在(二)
    父亲看到建国与母亲经常为手机产生摩擦,很开心,还嘲弄蒋淑娴说,人老心不老。父亲为自己从不用手机,省了多少麻烦事而感到骄傲。还说,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我没有手机多自在。后来父亲的耳朵逐渐不灵光了,也就不再干涉他母子俩关于手机的那些个破事了。

    现在少了一个几乎天天呼叫的号码,建国起初感到从未有过的清静,可很快又觉得缺少了什么。冥冥之中,分明有母亲手机的呼叫,他的第一反应,总是妈妈那边又有什么事了?拿起手机,却阒寂无声。噢,母亲的电话是永远不会来了。只可惜,她老人家没有赶上手机可以视频的年代,否则她可以和我什么时候想见面就能见面的。

    在建国的记忆里,母亲的形象最终定格在她参加建国小学同学聚会的那一次。一头银丝,满脸褶皱,一身银灰色的套装,穿出了她原有的气质,和她在建国小学同学面前永远的慈祥与尊严。

    建国曾经与史静调侃,我不是伟人,不是名人,否则的话,我写一篇散文《母亲的手机》肯定洛阳纸贵,或许可以放进教科书吧。

    史静笑曰:“那是肯定的,反正吹牛不用交税的。不过写进长篇是可以不问伟人和名人的。”史静的言语有调侃,也很实在。她的第二句话,是在提醒建国。他望望史静,能够理解到史静是在不断地提醒他,你不是在创作长篇小说吗?这是现成的素材呢。

    母亲在七十岁以后连续两次骨折,两次卧床,对她的身心造成了极大的伤害。父亲让她坚决地辞去居民主任的职务。

    母亲有了闲暇时间,开始对“阿弥陀佛”有了些许依恋,想做点什么,又总是藏藏掖掖的,生怕影响到她的正面形象和建国的形象。

    母亲年轻的时候心地平和,与人为善。她经常告诫建国的一句话就是,人生在世,做人第一。其他都是身外之物。

    无论是“文革”,还是之前的政治运动,她都能够坦然面对,根本不在乎建国父亲政治上的阴影。

    建国看过母亲穿旗袍的照片,问她现在为什么不穿了?她说,我想穿呢,又怕人家骂我“老妖精”。为了你,我还是不穿为好吧?儿子是公家人,千万不可因为母亲的穿着,影响了儿子的美好前程。她用的是商量的口吻,建国显然是同意了她的看法。

    孙女文婕偶尔来江州小住,怎样写字,怎样走路,怎样坐椅子,她不厌其烦,反复纠正,直到满意为止。

    她对文婕吃饭的吃相,右手怎么拿筷子,拿筷子的几根手指应该怎么拿捏,左手怎么端碗,她已经到了刻意关注的程度。

    “谁知盘是餐,粒粒皆辛苦”“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的说教,演变为她和孙女的比赛,看谁吃得最干净,让爷爷奖励。满意了就是重赏。她知道目前独生子女小皇上的地位,何况还有隔代亲呢,她就想着法子来教育孙女。

    她给父亲泡茶,一定要先用温开水将茶叶小心地洗一遍,再过滤一遍。她说那茶叶上有灰尘,也不知道什么人,用什么手摸过了,有什么虫子爬过了。

    全家人吃饭,她是一定要等建国的父亲动了第一筷,才招呼大家,吃吧,吃吧。她总是在最后动筷子,也一定是最后一个吃完。别人不喜欢吃的,她都“喜欢吃”。

    建国记得,家庭经济困难的时候,常常喝粯儿粥,而搭配粯儿粥最常见的小菜,就是盐水红萝卜干(胡萝卜腌制而成)。

    她买回来以后,先用清水洗净,用凉开水过滤一遍,再用白色瓷盘装好。端上桌的红萝卜干,切成了透明的大小匀称的薄片,滴上两滴麻油,像真的干切火腿,色红,味香,嫩而不腻,煞是诱人。母亲从不说它是红萝卜干,一定是称之为“火腿”。

    盐水红萝卜干与真火腿在“色香味形”方面有得一拼,在营养成份上则风马牛不相及,但其质地嘣脆的口感则是真火腿所没有的。

    也许是画饼充饥,望梅止渴吧,在那食品严重匮乏的年代,将盐水胡萝卜干调制得如此精致,且美其名曰“火腿”,可以达到一种心理上的满足。建国则常常联想到,火腿自然会有的,鸡蛋、牛奶也会有的。因而,生活就充满着希望。

    虽然吃的只是粯儿粥,但那盛粥的碗一定还是白底蓝花的精致小碗。别人家用的山洪大碗,喝完了粯儿粥,可以先用舌头舔,再用手指刮。一舔二刮,已经干净,可生怕还有残留,浪费了可惜,那就再倒点开水漺漺,灌到肚子里,不留下一丝痕迹。说可以不用洗碗了,毫不夸张。

    母亲却不允许建国效仿,叫他像父亲那样,用汤匙刮刮干净也是一样,最后再倒点开水涮涮喝掉。建国后来分析,如此斯文,其实只是文家人,饿肚子还没有饿到那个程度而已。

    文建国偶尔也有用山洪大碗吃汤饭的时候,那是文建国饿极了。母亲会适时地递上沾着细盐的一小撮荤油,让他搅拌搅拌,再看着他杀馋,眼神里分明有些许爱怜和内疚。

    建国记得,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家庭经济遇到了困难,没有了饼干糖果之类的点心。每天放学回家,建国总是能习惯性从碗厨子里摸出半截生山芋,或者一个生萝卜。

    山芋和萝卜已经洗得干干净净,不会没有,也不可能多出来。正是饥肠辘辘时分,有了它,既果腹,又杀馋。

    山芋或粉(白心),或面(糖心),咬上一口,呷呷嘴巴,心满意足。粉山芋肉色泛白,已有浆汁结晶,吃进嘴里木渣渣的,但耐咀嚼;面山芋则泛黄,脆生生的,口感微甜。

    如果是在冬天,山芋经过风干之后,那更是别有一番滋味,少了些许水分,少了丁点青涩,却平添了一丝清冽爽口和甘甜。

    偶尔没有山芋,就有萝卜。萝卜一般没有辣嘴的,虽然萝卜是开胃助消化的,但放学回家有点果腹的东西,肠胃里面不至于空落落的,感觉上总是心满意足了。

    生山芋的滋味日积月累,给建国留下了难以抹去的印象。建国已经说不清有多少年了,反正放学回来第一要务就是直奔碗厨,每每手到擒来。现在回想起来,这半截山芋,是母亲专门为他准备的,在那饥不择食的年代,这半截生山芋,于身心健康长成非常有益。它告诉建国,知道你想吃,现在吃过了,没有心思想了吧?该看书就看书,该做作业就做作业吧。
第三部 第三十八章 民国范儿人还在(三)
    山芋真正是个好东西!贫穷时当主食,富裕时作营养调剂。街头巷尾,路边的炕山芋,时时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文建国即使不买,也会悄悄地嗅上一鼻,那感觉真的是挺美的。

    生活上步入小康以后,山芋从温饱时期的粗粮和饲料演变为长寿食品,且有显著的药用功效,还有人告诫不要生吃,否则淀粉难以被消化。饭局上,上一盘五谷杂粮,其中必有山芋,还美其名曰“大丰收”,讨个口彩,食客和老板共喜庆同吉利。造访家在农村的师范同学,文建国每次总要讨点山芋带回来慢慢品尝;退休以后,山芋成为雷打不动的早餐食品。但无论怎么个吃法,做发糕、做葱饼、做丁汤,煮、蒸、煎、羹,统统找不到当初啃生山芋的感觉。

    五十年过去了,文建国还常惦记着那半截生山芋的味道,一想到生山芋,就口生津液,充饥解馋的快感油然而生。于是他就切上一片、两片、三片,慢慢咀嚼,像贵族享用上好的稀有食品,也不管它能否生吃。甜,或涩;粉,或面,那口感都是极好的!那山芋上有妈妈的味道。

    令文建国难以忘怀的还有,他两次西藏支教,母亲寄过四次“安豆头”。第一、第二次,是几个藏友抢着吃完的;第三次,有达瓦分享;第四次,他一个人吃,是满满的思念,是无穷无尽的思念。思念江南的母亲,也思念雅鲁藏布江里的达瓦。

    文建国的母亲是从旧社会走出来的知识分子,知书达礼,心地善良,生性好强,里里外外一把手,在仓巷一带有口皆碑。在她的身上,集中反映出小家碧玉的活络和大家闺秀的端庄,上得了殿堂,下得了厨房。

    她退休以后又干了十几年的居民工作。建国父亲本来不同意,可老主任看中她的优势——几乎所有老邻居中的适龄人,都做过她的学生,就极力向上级推荐,甚至找到了文建国,转弯抹角地请他无论如何说服父亲,同意母亲“出山”(人家一眼就看出,是父亲不愿意)。

    蒋主任上任后善待所有的居民,童叟无欺,无论达官贵人,三教九流;她熟悉所有的住户,如数家珍,无论深宅豪门、茅屋陋室。

    文宅大院却打破了原有的宁静,经常门庭若市,高朋与布衣共坐,鸿儒与白丁同行;邻居街坊家长里短的,只要有她到场说话,那就是一言九鼎,问题迎刃而解。大家不喊她蒋主任,喊她蒋老师。蒋淑娴也乐意,她也认为自己居民工作做得得心应手,有一大半得益于居民多为她的学生,及学生的孩子。

    母亲走了以后,有老邻居称母亲为“民国范儿”。建国笑笑,不置可否,内心还是很熨贴的。

    父亲却秉性难改,他像个大姑娘,只要有居民上门,他就永远躲在自己房间里不出来,唯一的要求是,你蒋主任让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我也就能将就,就将就了。

    母亲对建国说过,你看看你爸,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将就了呢?好像他受了多大委屈似了?听她的语气,就像一位慈爱的母亲骄傲地向别人数落自己孩子的不是。

    建国评价父亲,还是旧时传统的一套,积习难改。他跟母亲说,还不是这几十年被你惯坏了。罢了罢了,万事和为贵,只要您老两口相安无事,就万事大吉了。

    母亲笑笑,自然无事。

    建国陪着母亲走完人生最后一夜。在母亲呻吟,乃至叫喊的同时,猜测着母亲的濒死体验,又仿佛是与母亲共同体验死亡的威胁。

    小时候,家里老人去世,建国只是在父母的陪同下,向老人作礼节性的告别,没有留下什么具体的印象。

    建国第一次身临死亡的现场,是天降横祸,是达瓦在他的怀里依依不舍的诀别。那时的建国只是悲痛,永远的无尽的悲痛。后来他想得多的是,为什么死亡的不是自己,或者陪同达瓦坐在后排,共赴黄泉?自己如何向索朗县长和柳院长交待?

    现在母亲病入膏肓,回天乏术,自己眼睁睁地看着母亲一步步踏上了黄泉路,喝了孟婆汤,走过了奈何桥,站在望乡台上。母亲站在望乡台上留下的只是黯然回眸,然后就开始化做云烟,缥缈散去。母亲已经有好多天没有睁开过眼睛了。建国回过头来想想,自打母亲说了“今后我不管你了”,自己就已经是一个“孤儿(虽然父亲还在)”了。

    人的老死,病死,这是不可回避的自然规律。建国到了今天才真正开始了对死亡的思考。人死了,什么也没有了;或者说,就死者个体而言,什么也不存在了。那么,人活着的时候却又非得有所追求吗?是的,必须的!既有生物学上的需要,满足生理的追求,又有社会学上的需要,满足自我实现的追求。

    是时“神马都是浮云”成为风靡网络的时髦语言,且甚嚣尘上,并开始成为相当多的人一句颇具人生哲理的口头禅。它雅俗共赏,不停地被用作调侃,甚至是教诲,抑或是牢骚。建国发现整个社会更加浮躁,更加地让人莫名其妙,也就有了一种让人产生虚无飘渺的感觉了。似乎真的就是一切皆如浮云了。

    文建国想到先贤早有对“云”的描述。清人张潮《幽梦影》语,云之为物,或崔巍如山,或潋滟如水,或如人,或如兽,或如鸟毳,或如鱼鳞,故天下万物皆可画,惟云不能画。世所画云,乃强名耳。后有朱锡绶《幽梦续影》乃语,“云之妙在不留(痕迹)”。

    那么如此一来,简单地概括就是,什么都是浮云,浮云什么都不是。云,虚无缥缈海市蜃楼,说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说它什么都不是,它就什么也不是。

    也许是母亲的逝世,让建国感叹并认可了“神马都是浮云”。但如果千篇一律,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是这么一句话的话,那就什么也不要做了?这是“真理向前一步就是谬误”的诠释吗?

    文建国的担心,纯属杞人忧天。“神马都是浮云”这句时髦用语本身,也是一语成谶,没有几年功夫,它就真的成为“浮云”,风光不再,没有人再多提起它了。

    建国本来还想在这上面做文章的,他笑自己敏感,也迂腐。万事万物,既是“浮云”,又不是“浮云”。一切看淡,不就得了。
第三部 第三十九章 行知真的很伟大(一)
    陶行知先生是伟大的。我通过李子媛的推介和自己的阅读,实实在在地了解到陶先生的伟大。退休之后,我开始了新的工作。——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有了谈局长的亲自挂帅和支持,文建国走马上任。

    教育条口的人鲜有不知道陶行知的,也能说得上陶先生语录一二。但如果再深入进去,恐怕就知之不多了。文建国也是这样,读师专时,偶尔有所了解;从教以后,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也参加过一些教育工会组织的相关活动,后来是什么原因让学习陶行知的活动不了了之的,文建国说不出更多的道道。

    文建国找来有关先生的书,武装头脑。他向谈局长提议,在江州市陶行知研究会成立大会上顺便请李子媛校长开个讲座。谈局长立马拍板,还不无惋惜地说,如果李校长那个小学是我的地盘,我就到她学校开会多好。文建国又提议,我们陶研会成立以后的第一个活动就去考察淳南镇中心小学。“那当然,你不提出来,我还是要你带人去的。”谈局长似乎早有谋划了。

    在江州市陶行知研究会成立大会结束必需的程序以后,李子媛校长作了题为《怎么学习陶行知》的讲座。

    新上任的江州市陶研会副会长文建国主持李子媛校长的讲座。他说,今天我主持这个讲座,根据李校长讲座的题目,我就先说两句。一说李子媛校长;二说陶行知先生。

    ——李子媛校长,曾经是我市十三中的老师,那时我正好是十三中的书记兼校长。可以说,我们今天在座的都是她的娘家人,我不想多介绍,因为在她的讲座里,她总要说到她自己的,而且我更希望大家通过李校长的讲座来认识李校长。

    ——至于陶行知先生,我想说的又很多,但我又考虑,我说得再多,也不如同志们自己去读陶行知;我说得再多,也不如听听李子媛校长的讲座。所以我也不想多说。但作为讲座主持人,又不能不说说。我就说陶先生的一件事吧,看看是否能够引起同志们的重视。

    66年前,即1944年——今天在座的一个都没有出生呢,他在亲自编写的《育才学校手册》中,阐述了“初级十六能”和“高级七常能”。其中“高级七常能”中的第一能,是“会开汽车”。

    同志们可以想一想,十年前,会开汽车,除了专职司机以外,恐怕还仅仅是一种时髦,到了今天则已经被公教人员和其他有经济条件的人士广泛接受,是一种必备技能了。有人曾经提出,今天现代人的三项必备技能是,开车、外语、计算机。这有什么稀罕的呢!陶先生在我们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提出来啦。我是否可以武断地下结论,中国提出青少年学生学会开汽车,陶行知乃第一人!

    仅此一例,足以证明陶先生之伟大。先生的伟大,不是我能够说得清,道得明的。我们还是听一听李子媛校长是怎么说的吧。

    文建国的主持词别具一格,提起了与会者的兴趣。

    李子媛的开场白很直白,没有大道理,没有太多的客套话。她说,

    ——我是在乡村长大的,我的父亲,我的生母和养母都曾经做过乡村小学老师,在我的生母交给我的遗物中,在他们保存的屈指可数的几本小书之中,就有一本是《陶行知的故事》,另外还有一座陶行知先生的石膏像。耳濡目染,我从小就有了陶先生的概念。

    我曾经在你们的文副会长的学校做老师,由于个人的原因,我后来选择回自己的老家任教。请允许我保留一点隐私,不再赘述。

    我从教20年,早期是下意识地,后来是有意识地按照陶先生的教导去教书去育人。自从做了小学校长之后,我就有了强烈的意识,自觉地将陶先生的教育思想作为我办学的指导思想。

    当然万万不可忽视了当下的指导思想,万变不离其宗,关键是如何结合,如何融会贯通,如何为我所用。

    第一个问题,是学什么

    ——我们要学习陶先生的什么呢?有人总结出,陶行知教育思想的精髓是为:一个理论,三大原理,四种精神,五大主张,六大解放。“一三四五六”那是专门搞理论研究的人,侃侃而谈的。你们记得住么?我是记不住的。我要照着念才行,或者打出投影,你们一边看,我一边念(大多数与会者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我以为,陶行知教育思想的精髓可以用那十九句(即刚才说的一三四五六)理论里的一句话来概括,即“教人求真,学做真人”。其实就俩字,一个“人”字,一个“真”字。只要我们实实在在地做了一个人——一个真的人了,——活得像个人,说话做事像个人。教师,是教师的样子,学生是学生的样子;男人是个男人,女人是个女人。这,是不是就达到了教育的目的,这是否就是教育的精髓。当然,这是我个人的理解。

    文建国听到“男人”“女人”的话题,差点儿笑出声来。因为在前一段时间,江州市级机关流传过“男的不男人,女的不女人”的“流言蜚语”。这的确是个问题,男的不男,女的不女?再往下,呵呵,就不好延伸了。

    ——刚才文会长把“高级七常能”之一的“会开汽车”作为本次讲座的引子,谈到了陶先生的伟大,我完全赞同。实际上陶先生提出的“初级十六能”和“高级七常能”,不就是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现代人,至所以是“人”,是“现代人”的必备条件么?

    这么简单的道理,作为教育工作者的陶行知把它归纳提升了,而且具体化了,他就伟大了。问问我们的孩子,“初级十六能”有没有过关?问问我们的老师,“高级七常能”有没有过关?我们要向陶先生学什么,不就是显而易见的了吗?

    ——我听说过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位读下双博士后的中年女子兰某,因签证过期被两个美国警察押解遣返回国。
第三部 第三十九章 行知真的很伟大(二)
    故事说,神情恍惚的兰某是在美国街头流浪时被警察发现的。出现在北京边检总站的38岁的兰某,一身黑色羽绒服从头裹到脚,头发稀疏泛白,蜡黄的脸上满是皱纹。她没带行李,随身只有一盒治疗精神分裂的药。

    她与父母相见,抱头痛哭。这是多么令人揪心的一幕!面对如此场景,也许泱泱大国十多亿人口,不足为奇,我等小民咸吃萝卜淡操心。但是,为人父母者设身处地想过没有,你会抱着她痛哭吗?接下来,你还会做什么?那将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境?真的是不堪设想!

    ——故事说,兰某自幼好学,父母从不让她干家务活,她的任务只有一个,读书,读书,再读书。但就业后,她连连碰壁。

    有一次主管有意考查几个外籍新人的社交能力,在餐会上给了每人一大份肉,让他们吃完。其他几个新人要么与主管沟通,要么请人一起分享,唯独兰某把盘子一推,说“我吃不下!”就没有下文了。

    她接连失业,直到签证已经过期,又没有新公司可以继续为她申请延期,也没钱租住公寓,只得流浪街头。她自己也说,除了学习,我什么都不会——高度精准的概括。

    难道我们的教育至今还是“吃人的教育”么?似乎谁也不愿这么说,不能一叶障目,以偏概全。那么兰某现象的根源又是什么呢?

    她虽然是双料博士,但她连做人的基本条件也不具备。她首先无法生存,那对做人的其他方面,还能再说什么呢?有俗话说,宁生败家子,不养蠢钝儿。此话虽不无偏颇,但话糙理不糙,与“身体第一”的理念异曲同工。

    在这里,我们可以假设为,一个是兰某,另一个是初中毕业生,以打工为生,历尽艰辛,有丈夫有小孩,还有精力照顾父母。请问,我们选择谁?答案是肯定的——虽然这样的选择有点“俗气”,有点冷酷,虽然这样的选择只是“如果”。可是这个“如果”被你遇到了,你不这样选择?

    陶先生有一首小诗,“小学生,小学生,哪几个是学生?”学生、学生——“学”是为了“生”。作为一个“人”,生活是第一位的,生活力是人生存的必要前提,那么生活力的教育就有必要是教育的首位。如果不会生活,其他一切皆可免谈。是不是这样?

    ——我顺着文副会长的思路说,如果说“初级十六能”是为了让人活着,那么“高级七常能”就是为了让人活得更好。至于什么是“初级十六能”和什么是“高级七常能”,我想是无须让我解读的了。

    ——说到这里,我还要顺便说两个笑话,一个说的是“初级十六能”里关于“会游泳”的问题;另一个说的是“高级七常能”里关于“会打字”的问题。

    笑话1:有一篇《有人落水,年轻民警第一个下河》的报道说,警官石同志接到“有人落水”的报警,仅用3分钟就赶到现场,并第一个下水救人。报道上有三个小标题,一曰:不会水的警察第一个下河;二曰:群众称赞民警是“最勇敢警察”;三曰:做了警察该做的事。凭心而论,每每读到舍己救人的英勇事迹,我都会肃然起敬,热血沸腾,甚至也曾突发奇想,何时自己碰到,演绎一场“巾帼不让须眉”的英雄创举,也未尝不可。但是,看到这一报道,我心情复杂,啼笑皆非。

    石警官明知自己不会游泳,仍然下水救人,因为他认为,“总要有人带头下去救人的”——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但是,一旦但是,就有问题来了——报道说,因为石警官不会水,后来参加救援的群众不但要救落水者,还要救施救者石警官。本来救一人变成了救二人,岂非弄巧成拙,忙中添乱?用一句俗话说,那是“郭呆子帮忙越帮越忙”。更糟糕的是,与他一起前来救人的4名辅警居然也都不会水。呵呵,警察不会水,辅警要会水干啥!

    大家可以想象:从公安派出所开出一辆警车,去拯救落水者。亮警灯鸣警笛,一路呼啸。从接警到现场只用了3分钟,那是何等威风,何等潇洒,又是何等的令人敬佩!然而警车上的1名警察和4名辅警竟然都不会水,那又是何等无奈,何等荒唐,又是何等的不可思议。

    不会水?还不会什么……这里无法推断,也不能推断。我作为一介公民,却不免产生了联想:如果执行公务的人员这也不会,那也不会,那用纳税人的钱,横竖养着你们这一干人等干吗?

    在这里我不想责备石警官。“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圣人也”。作为一名人民警察见到人民群众利益受到伤害,下意识的第一反应就是解救人民群众于水火之中,此乃人民警察之天职。在场的群众称赞石警官是“最勇敢警察”。据说正是由于他第一个下水救人——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正是由于围观的群众看到连救人的民警也在“慢慢下沉”,才有人大呼:“会游泳的,赶快下去救人啊!”于是有群众有保安跳入水中,救起了正在挣扎的石警官和轻生妇女。

    我希望石警官们会水。并非要求每个警察都是特工邦德,或者干脆就是齐天大圣孙行者,也遑论德智体全面发展的教育方针。单单作为现代社会的一个人,无论是生物学属性仰或社会学属性,恐怕都应该掌握包括游泳在内的一般生存技能吧?既是社会工作的需要,也是自我护佑,珍爱生命的需要。何况是身为警察的石警官呢?

    这里有一个衍生的话题,不会游泳的人是否可以入编警察?恕不在我的讲座中交待。

    不会游泳的警察下水救人,勇气可嘉吗?警察做了“警察该做的事”,警察不做“警察该做的事”,警察要不要做“该做而不会做的事”?这不是绕口令,也不是脑筋急转弯,当然也不是智力测试题。我只是联想到了陶先生“初级十六能”的重要性。

    笑话2:有一位国内还算知名的作家在一个杂志上,发表过一篇文章,文中写道,“我不会唱歌,不会跳舞,不会打麻将玩扑克,不会喝酒不会抽烟,不会电脑打字,连在手机上储存电话号码也不会。”因此遇到了许多“尴尬”,因此承认自己是“半个文盲”。

    文章充满情趣,文笔也很优美,可谓小品文上乘之作。即使是“尴尬”的糗事,也写得挺好玩,挺幽默的——这就是大人物的好处,如果是草根,你不会那你只能做草根。

    我也笑话一句,“半文盲”也能成为作家?也能在省级作协占有一席之地?
第三部 第三十九章 行知真的很伟大(三)
    这里且不论将唱歌跳舞,打麻将玩扑克,喝酒抽烟,拨弄手机等与电脑打字相提并论是否妥当。单说那些个人嗜好,会,并不下贱;不会,也未必高尚。

    东坡把酒问青天,鲁迅嗜烟如命,托尔斯泰喜欢骑马,卡夫卡喜爱收藏色情物品,村上春树则是爵士乐发烧友等,这些大作家大文豪并没有因为个人的嗜好而玷污其人品,反而越发鲜活。个人生活的模式,我以为,只要不违法乱纪就无可厚非。

    电脑打字虽是雕虫小技,但它与今天的生活,特别是与一个作家的生活密切相关,而且我们根本无法想象和预测现代生活将会发生什么变化,主动去适应,或者说更多地去适应,不为过吧?

    我再说得刻薄一点,电脑在我国开始普及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事情,已经二十年。二十年前,那位作家正值不惑之年,你没有学会,还沾沾自喜,固步自封?自绝于现代生活,还以此为荣?

    我无权反对作家用笔,而不用电脑写作。据说有的作家手上有笔才有灵感,习惯了。但请这位大作家,不要作些不恰当的比喻好么?请不要故弄玄虚,招摇张扬,打诳语什么的好么?请不要误导我们的孩子好么?

    陶先生早就将“会打字”,作为“高级七常能”第二技能了,你不会也就罢了,还能沾沾自喜吗?

    ——这仅仅是笑话吗,我读了这两篇文章之后是满满的苦涩。第一则笑话关系到人的生命;第二则笑话关系到人活得怎样才能更高级一点。也许我的点评有失偏颇,但道理是不是就是这个道理?

    会场上偶有窃窃私语,文建国很满意李子媛的讲座效果,生动风趣,引人入胜。关键的是“真(实)”,是她个人的切身体会,充满真情实感,接地气,而又一针见血,针砭时弊。

    第二个问题是怎么学。

    ——怎么学,我想没有,也不应该有统一的模式。我希望我们学校的做法能够给予大家一点启发。我前面说过,我将陶先生的教育思想作为我办学的指导思想,先生的教育思想是否可以作为所有学校的办学思想,或者说是“之一”,我不好说,也说不好,也不应该由我来说。我只能说说我的理解,我的做法。

    ——我的父亲跟我说过,陶先生主动放弃优渥的条件和待遇,投身农村教育、农民教育、平民教育,真的是难能可贵。有没有陶行知第二,我不知道。而我们本身就是以乡村教育为饭碗的,既然是自己选中的职业,就坚持做下去吧。我不想说,我有多么崇高的道德和情操,但我可以说,我对得起我手上的饭碗。

    ——以前我们知道白求恩,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帮助中国的抗日战争,做了一个高尚的,纯粹的,有道德的,脱离了低级趣味的,有益于人民的人。我们还知道,“千古奇丐”武训行乞办学。

    每个人活着,总得有所追求,做一件什么事情。如陶先生所说:“人生为一大事来,做一大事去。”我们如果选择了一项自己愿意做的事情,就下决心把它做好。是不是最好,不好说。但我愿意把它做得更好。是不是做了一件大事,也不好说,但只要这件事情是你愿意做的,把它做好就行。

    ——我的学校无论是环境氛围,还是教育教学工作,全都浸透了陶先生的教育思想。在我的学校,我的理念是,全身心地,全方位地学习陶行知。让我们学校绝大多数老师自觉地运用陶先生的教育思想践行于自己的教育教学工作,我也希望,把我的学生培养成为“小陶子”。可以让行知精神,行知思想永远薪火相传。

    ……

    ——虽然我很希望有更多的教育同行成为我的“陶友”,但我只是一个乡村小学校长,人微言轻,理当自尔。因为文副会长是我的前辈,又是我养母的小学同学。他的邀请,我不敢置若罔闻,所以就絮叨一通。如有不当之处,请大家批评、批判。有什么问题可以当场提问,如果您的批评、批判措辞激烈的话,请和我私下沟通,给我一点面子?谢谢大家!谢谢文副会长!

    建国没有想到子媛说话这么风趣,站起来鼓掌,与会者也有人站起来鼓掌了,全场的人都站起来鼓掌。

    文建国最后作总结发言,他归纳了李子媛校长讲座的要点二三,要求市陶研会的工作三四,最后他提出两点想法(其实可以说是希望,但考虑到自己的身份,他还是用的想法一词)。一是想,全市中小学能够在更广泛的范围内开展学陶师陶研陶工作,重点是学陶和师陶,在可能的情况之下,搞一点研陶;二是想,江州市的陶研会工作刚刚起步,争取全市的陶会工作,能够在全省“后发先至”。

    对于文建国说的第二点想法,与会者多数露出会心的微笑,有几个人笑出声了,有个别人甚至笑得肆无忌惮——那是对领导官话套话大话的嘲弄。

    当时全市从上到下,人人都知道“后发先至”意味着什么,“后发”是现状,“先至”能否实现,另说——但笑的人很快就打住,看看主席台,看看四周,谁也不想做了典型,虽然今天坐在主席台上的“领导”,只是一个已经退休了的副处而已。

    文建国意识到会场上对他“后发先至”的说法有所嘲弄。他后悔自己信口开河了。

    自己并不是“后发先至”的拥趸,本来自己的意思也就是想嘲弄嘲弄的,结果却真的成了官话套话大话。这对陶研会工作的推动和展开很是不利。于是他就第二点想法,用官话套话大话,重新进行了解释。

    他说:“会场上有人取笑我了,我就反省。刚才我说的第二点,应该这样表达比较好:江州陶研会工作要在局党委的领导和指导下有长足的发展,争取在全省陶会工作中取得一席之地。”

    可能是文建国的情绪太好了,一不留心,把平时用来调侃的语言作为讲座的主持词,似乎有点过分。会场上的情况则适得其反,一经解释,会场上对他的“饶舌”,笑点高的同志居然也笑了。

    文建国这是越描越黑了。

    他后来反思,在这样的大会上,自己如此说话,显然是不够慎重。当然,存在决定意识,在他的潜意识里,他对“后发先至”的说教很反感,本意也是想调侃一番的。有了这样的意识,他就随口一说了。
第三部 第四十章 建国子媛论学陶(一)
    对陶先生的评价,有毛泽东同志的“伟大的人民教育家”,宋庆龄先生的“万世师表”,梁漱溟先生的“第一位的盖世人物”,以及还有“当代孔夫子”云云。也许,正是诸多大人物对陶行知的鉴定,造就了后人对先生的“多重性”的看法。——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讲座结束后,李子媛问文建国,最后结束的时候,会场上有许多人笑你的讲话,是什么意思?

    人老话多,这是我今天说话的败笔?可能也不是,我是故意调侃的,表达了我内心的真实想法。

    文建国解释说,我们江州目前有一个特殊的语境,市领导根据全市经济发展的情况,用“后发先至”给全市干部打气,结果成为一段笑料。唉,怎么说呢?

    有人说,有涂脂抹粉之嫌疑;有人说,是恬不知耻之羞耻;有人说,反正喝水不硌牙,吹牛不上税;也有人说,秘书出的馊主意,不怪领导;还有说得更难听的,真的就是把自己当作龟兔赛跑里的乌龟了。说人家兔子睡觉,人家兔子都是睡觉的?

    也许仅仅是一句措词不当吧,不必较真。就像刚才我讲话的第二一点,一时疏漏。心血来潮。但民间对领导的评价可就多了去了。

    文建国说着说着,书生气又上来了,他感叹了一句,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只怕是“后发”的现状难以改变,“先至”是不可能。

    子媛知道与自己无关,也就放心了。至于领导平时是怎么讲的,不在我的书中交待。各地有各地的特色,反正无关乎我们学陶。

    文建国事先和子媛说好的,一定要留宿,晚上有谈局长亲自款待,第二天上午我和史静陪你走走。子媛是恭敬不如从命,哪个领导款待无所谓,有你建国舅舅在,才是关键。

    晚上的饭局原来准备得很丰盛,但谈局长突然还需要赶另外一个重要饭局,建国就作主简化了不少,这样更好,可以和子媛多说说话。文建国平时抠得很,公款私款都舍不得浪费。

    谈局长刚坐下就先拿史静开涮,说史老师墙内开花墙外香,你家文书记的保密工作也做得好。史静只是矜持地笑笑,建国代史静敬了满满两杯酒。

    谈局长离开饭局之后,建国他们就轻松自由多了。建国敬了子媛一杯酒,就宣布,下面吃酒吃菜均随意。子媛说,好的,让我先借花献佛,我倒满,敬舅舅舅母,然后随意。

    自从文建国接受了组建陶研会工作,他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且相当纠结。既然陶行知这么伟大,为什么在教育行政工作中却难以体现行知教育思想,在相当多的学校甚至看不到陶行知的影子,陶行知到底怎么样?他把这个问题提出来问子媛。

    子媛说:“建国舅舅提的问题太复杂太深奥,这哪是我一个乡村小校长能够回答的。”

    “我就是想听听你的看法,不全面,甚至不对路子也不要紧,我就是希望听到你原汁原味的想法。”建国的态度非常诚恳。

    “我反正随便说,您文会长把关。”子媛客气地说,“正好向您讨教了。”

    ——按理说,有毛泽东同志的题词,大家照办就是了,但那时政权没有更迭,陶行知是民主战士,是中共统战的重要对象。我认为,政治因素大于教育因素。后来建设新中国有很多更重要的工作要做,再说了我老是把你一个民主人士捧在一个至高无上的地位又算是什么一回事呢?还有,那位极不受待见的梁漱溟先生,说陶行知是“第一位的盖世人物”,你说就说吧,他居然还把毛泽东和周恩来排在第二第三位。他犯忌了,犯了“功高盖主”之大忌。

    所以“中国最后一位大儒家”梁漱溟先生就成为一位长期没有话语权,又是极喜说真话的社会贤达了。至于陶先生是否是“第一位”?其实又何必纠缠于此呢?

    ——再说,宋庆龄先生“万世师表”的题词,郭沫若先生“两千年前孔仲尼,两千年后陶行知”的题词,在历史上看,“万世师表”是康熙皇帝亲自写了楷书的匾额,下诏挂在孔庙大成殿梁上的,哪是别人可以随便一说,可以随便一挂的。“文革”初期,孔府孔庙孔林均遭横祸,后来又正好“批林批孔”,“孔子名高实秕糠”,孔老夫子又成为“丧家之犬”。那陶行知是什么呢?而郭沫若呢,“文革”以后,在民间对他是贬多褒少,他的题词很多人不愿提及。总之围绕陶行知,你看看,没有安分的时候。陶先生本人是不是很无故很无奈?

    李子媛笑,笑得也很无奈。

    ——还有,陶行知曾经还是基督信徒,他自己就说过,“我是耶稣基督的跟随者”,他的“爱满天下”,发轫于耶稣“爱人如己”的教训。他曾坦承“今生之唯一目的在于经由教育而非经由军事革命创造一民主国家”,并且“深信,如无真正之公众教育,真正之民国即不能存在。”他虽然是针对民国说的,但我们党正是通过武装斗争夺取的政权,建立了人民共和国。所以我们在宣传陶行知的时候就不得不有所保留。

    ——还有人对陶行知在晓庄拒绝与蒋介石见面一事津津乐道。殊不知,作为一个真正的民主战士,具有自由主义思想,他不想见谁,就可以不见谁,绝非仅仅是对付蒋介石一人。在这方面,他的骨头也是最硬的。当然对于国家当时的最高统帅,陶先生并不是一律排斥,他也接受过蒋介石的召见,也在国民政府任过职。在重庆,他创办的育才学校也得到宋美龄个人的赞助,宋美龄也曾两次宴请陶行知。任何一个人要想做点大事,自然离开不了当时政府的认可。如果他一直为政府所通缉的话,则一事无成。按照我们一般的认知水平,国民政府要真的拿你陶行知怎么样,还不就是怎么样吗?

    ——总之,陶先生饱受争议,多有褒贬。我们不能脱离历史,孤立地评价一个伟大的历史人物。因人废言,或者因言废人;一刀切,或者切一刀。不是流芳百世,就是遗臭万年。这是我们社会的通病。

    李子媛说的,文建国都知道,可自己从来没有联系起来考虑,看来子媛的确是深入研究陶行知了。建国频频点头。
第三部 第四十章 建国子媛论学陶(二)
    文建国说,我记得有人评价陶行知,就是一位人民的教育家,平民教育家。那正好符合毛泽东同志对他的评价,那我们就将他的教育思想拿来为我所用就是了。至于他的“民主”“自由”,可以在理论上另外研究,不影响我们对他教育思想的学习和实践。

    “所言极是!”子媛感谢建国的归纳,敬酒。

    “但是,子媛,你不要忘了,在我国,政治是第一要务。”建国似乎又是在提醒她。

    “我好像刚才说多了,现在得歇息了。”子媛狡黠地笑笑说,“其实我是准备用沉默来表达,我对文会长扣我大帽子的反抗了。”

    史静插话说:“听你们说说历史,也蛮有意思的,怎么一说到当下就难以展开了?”

    “《爱莲说》之莲花,‘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作一不恰当的比喻,历史你尽管去说,但不要联系现实。不管是有意,无意?否则的话,连远观也不行。”李子媛说了一句连文建国也吃惊的话。他联想到尤亚男“屁”的议论,倒也息息相通。建国深感欣慰。

    第二天上午,文建国和史静陪同子媛游览浮玉山。

    浮玉山南岸已经像个景区的样子了。

    子媛说,以前在江州工作的时候,曾经跟陶然来过,那时这里还是化工区,整日里灰霾笼罩(子媛说到陶然的时候,不经意地一带而过),社会总还是在进步的。只是江对过两个烟囱大煞风景,你们江州人也不堵得慌?

    “江州人堵得慌的岂止是两个烟囱?还有大桥的冠名呢,老百姓有意见也没用。你知道我给江州长江上第一座大桥起的什么名字?”建国问子媛。

    史静在一旁说,他又嘚瑟了,我耳朵上都生老茧啦。

    文建国还是很得意地说:“我这一生中给文婕起名,给刘流刘畅起名,就这第三次‘冠名’了。但别人不认可我有冠名权。我只是自我感觉良好,私下里喊喊而已,就像老师在课堂上,突然有了灵感,即使下课铃声响起,也要把话讲完。子媛,我考考你,看看你能不能说出它的出处?”

    “建国舅舅,您说,我试试看吧。”

    我给大桥起名曰:“京瓜大桥”!建国自鸣得意。

    “京口瓜洲”,王安石《泊船瓜洲》:“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子媛不加思索,脱口而出。

    “好!不愧是江师大中文系的高材生。”建国赞扬道。

    史静说:“我看就叫‘傻瓜大桥’不就得了?保证什么话都没有了。我看啊,你们这些争论大桥命名的人,其实就是大傻瓜一个。没有发言权,却热衷妄议!”

    “子媛,你看,我刚刚有了一点冠名权的自豪感,又被你舅母反驳得体无完肤,傻瓜就傻瓜吧。”建国自我解嘲。

    三人上摆渡过江,“明明是过湖了,人们却习惯说“过江”。这是否也是一种习惯思维?”建国的话今天可真多。他是怕冷落了子媛,也担心子媛故地重游引发不开心。

    子媛正好也顺着他的思路说:“不过那时的夹江还真的有长江的味道,现在已经北湖了,水面平静,即使打开闸门,它也不可能有原来长江的气势了。”

    “就像人老了,不可能气盛如初。”建国说,“不过我这一辈子好像还没有年轻气盛的时候。你子媛可以慢慢地走到我们这个年龄,我和你史姨却永远回不到你的年龄了。”

    “不,建国舅舅,您是‘气盛言宜’。您是用比较平和的方式表达您内心的激情和张力。不知者谓之迂,知之者谓之敛。”

    建国受到晚辈的尊重和理解,很是受用。他不能和子媛继续讨论了。史静正看着他,那意思说,又可以嘚瑟了。

    下了渡船,进入浮玉山。子媛问“海不扬波(意为屹立江中,犹如镇海之石)”石碑没了?

    建国介绍说,以前一踏上浮玉山,就能看到明代书法家胡缵宗题写的“海不扬波”搬迁了,古人的口气不小,“清平世界”则是人们永远期盼的。现在不是到处都在拆迁么,它也在所难免。江改湖,已经无波可扬了,就只好把字碑搬家了。等会儿,你会看到的。建国开玩笑。

    他们一路走马观花,说着话,就已经转到后山。建国又给子媛讲述了蒋介石和宋美龄定情浮玉山的故事,他一边说,一边看看史静,仿佛在启发对方,这里也是他俩第一次携手游玩的地方。

    史静以矜持的一笑回答了建国,还给他眨眨眼。意思是我知道了。你不要开小差,怠慢了人家子媛。

    子媛当上校长以后,跑的码头也不少,她对江州这块土地,对江州的山水爱恨交织,她的第一份工作,她的第一次恋情,她第一次与亲人的生死离别,都在江州。

    从东峰沿山路拾级而上,就是主峰上的万佛塔。塔下有院,院门两侧墙上分别嵌有“海不扬波”“中流砥柱”八个石刻大字。

    子媛笑着说,怪不得的,原来“海不扬波”搬家搬到山顶上来了。其实还是放在一进大门处的好,首先映入眼帘,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印象深刻,浮想联翩。

    建国说,你说得对,这四个字放在水边更容易激发人们的想象。放到山顶上了,除非沧海桑田,否则自然是“海不扬波”,没有了它应有的意味了,肯定又是哪个领导拍了脑袋瓜子的。

    其实“海不扬波”在山脚下依然存在,只是有建筑工地遮挡了。在山顶上出现,则为画蛇添足。也许领导认为好东西要放在上面,可以让人顶礼膜拜吧。

    登上七层塔顶,八面有景,凭栏远眺,江天一色,尽收眼底。

    建国指着南岸说:“那里原来是芦苇滩,听老人说,早先的芦苇滩面积大于沙家浜芦苇荡,可惜了。尤亚男小时候在冬天经常来捡拾芦柴,真没有想到她一生坎坷。读小学时,她心高气傲,可又和男女同学玩得火热。那时我们少年懵懂,少不更事,不知道关心他人。”

    “也怪我,没有主动多和她联系。上小学时,我们关系挺好的。”史静不无遗憾地说。

    “也不能说怪谁。道不同,不相为谋。”子媛说,“史静阿姨,那时你在文工团,她先是失学在家,后来上民办,抬不起头来。这是时代造成的。同时她也不主动联系你,不也正说明她心高气傲吗?”

    “你们看,”子媛显然不想让建国和史静停留在对往事的悲切、遗憾,甚至是内疚之中,她向西指着远处说,“长江之水滚滚而来,到了这里分为三股水流,浮玉山在南侧两股水流之间,主流却在北侧远处,再远处,无论是向西,还是向东,都是云雾缭绕。谁也说不准,那里现在有人在干什么,今后将会发生什么。我们就过好当下的日子,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
第三部 第四十章 建国子媛论学陶(三)
    建国理解子媛的善解人意,也从如烟往事的窘境中清醒过来。他说:“子媛说得对。逝者如斯。我们还是谈谈陶行知吧?子媛,你说说,为什么学习陶行知没有成为教育的主流?”

    “简单地说,素质教育轰轰烈烈,升学教育扎扎实实。”子媛的回答,一言以蔽之。

    “这本身也是一句套话。”建国笑笑说,“具体说说。”

    “好,具体说说。”子媛说,“我认为陶先生的教育思想揭示了,人,生长生活的真谛。可是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如果完全按照先生的思想来搞教育的话,小学六年,初中高中相加六年,那校长的在他的任期内,一般是看不到最终成果的。

    如果适应了应试教育,小学六年,培养了多少孩子考取了重点初中,初中三年考取了多少省重点高中,高中三年培养了多少清华北大,多少‘985’‘211’。这些都是校长,甚至是教育局局长的实绩,就像衡量地方党政领导,地区的GDP提高了多少。而在这背后,空气质量指数,持续发展能力,老百姓的教育医疗养老,全然不顾。反正干个三五年,领导就轮岗,就提拔了。后来呢,后来怎样?不在他的书中交待。”

    建国说:“教育也一样。”

    “是的,一样。”子媛说的很平淡,似乎不足为奇,“只要不发生重大安全事故,教育只能首先考虑升学率。孩子身体素质怎样,近视率多少,生活能力等等,都无从考核,或者说考核了,没有决定性的权重。能将就的就将就,可忽视的就忽视。至于孩子以后的发展,那不是以后的事吗,为什么要我今天做?我今天做了,我对孩子以后负责了,那有谁对我的以后负责?有谁对我的今天负责?”

    建国想想也是。从政坛到教坛,大同小异,都是急功近利,不是当事人自己追求急功近利,而是体制制度逼得你急功近利。要么,你就不干;要干,你就得这么干。细想想,有些地方的学校已经被冠之以“高考工厂”了,除了升学率可以相对高一点,他们还能给孩子什么?

    “那你为什么能够长期坚持贯彻陶先生的教育思想呢?”建国又问。

    ——我嘛,嗯,也许是在我做普通教师的时候就已经尝到了学陶的甜头,也许是我们乡村小学没有太大的干扰——包括学生家长的干扰,也许是陶先生曾经让我“望死而生”,没有等到别人太多的怀疑,我们的桃(陶)园已经开花结果了。其实学陶和抓教学质量并不矛盾,陶先生自己不就是一个留美海归么?我请史老师来上示范课,来担任我们的指导老师,难道就影响我学陶了?

    ——陶先生的教学法诞生九十多年,他指出,“先生的责任不在教,而在教学,而在教学生学”。让学生学会学习,学会读书,这才是老师教学之根本。

    ——当下最重要的是学习陶先生的精神,对教育,对乡村教育的献身精神。我们仍然是一个农业大国,农村人口众多,如果有千千万万个自觉献身农村教育的老师,提高农民的素质,发展农村,整个国家的发展也就在其中了。现在农村的状况令人担忧,“386061部队”留守,土地荒芜。

    ——“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并不是说在今天,我们不需要物质享有,而是说,我们在投身一项事业的时候,就是要全身心地追求事业的成功,不要患得患失。农村教师,城市教师,只要是选择了教师职业,都可以提倡。其实在任何岗位,都值得提倡一种献身精神,当官的更是如此。

    不过如今当官的口碑不佳,主要指的是贪腐,有针对县处级,包括你文书记和我家常处长的那个段子,你知道的。你们从“文革”过来的人都熟悉这一句话,“卫星上天,红旗落地”。这是毛泽东同志的一种担心,当然不是必然。因为属于“文革”语言,如今没有人讲,但希望不要变成现实。我们小老百姓,瞎操心。

    从谈陶行知又谈到政治,文建国虽然是和李子媛私下里说话,这一说,却又说不下去了。

    史静满脸的讥笑,摊开双手,表示你文书记又无语了吧。

    建国脸上堆满了讪笑。

    史静真的感到好笑,中国人所有的事情统统离不开政治,而真的要谈政治,又不是那么容易好谈的。再说了,你老百姓谈政治,又能谈出什么名堂?你有多少理论,有多少资料,有多大能耐?又有多少人愿意听你扯淡?

    建国感觉有一个怪圈,转啊转的,又回到了原点?不对,也不尽然。应该说与子媛的讨论以后,思路比较清晰了。作为教育工作者,我学陶师陶研陶的中心任务主要是扣住陶行知先生的教育思想这个关键。

    将陶行知作为一个历史人物来研究,应该交给专门研究历史的专家去。他对李子媛说:“就目前的情况看,起码的是,还没有人对陶行知教育思想提出非议。我们教育上的学陶,也主要是围绕先生的教育思想做文章,其他方面的研究,我个人认为可以淡化。”

    “可是,就是围绕教育谈陶行知,行情就被看好吗?我看未必。”李子媛自问自答,“幼儿园比小学好,小学比初中好,到了普高就没有了,职高好一点,因为它强调了动手能力。

    说到底,就是陶行知教育思想与应试教育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普高阶段,应试教育达到顶峰。三年幼儿教育,十二年基础教育,最后都是为了高考。我小学教师,没有资格就高考说三道四,没有资格分析先生的教育思想与高考的关系。

    我希望有专家能够研究出一个眉目。恐怕这是一个瓶颈。陶先生提倡平民教育,如今城市里是贵族教育、精英教育大行其道。就眼前而论,陶行知教育思想更适合幼儿园、小学,特别是农村幼儿园和小学。虽然我本人不以为然。”

    “土豪蜕变为贵族,得有一个长期的涅槃过程。”建国想得更远,他笑笑。
第三部 第四十一章 文巽善与百宝箱(一)
    我的父亲终于将“百宝箱”交给了我。那是我从书橱的一个角落里拿出来,交到他手上,由他亲手打开,他再交给我的。打开了“百宝箱”,父亲的眼神里露出了一抹神秘光彩。——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夜晚,建国准备睡觉了,他习惯性地到父亲房间看一眼,帮助父亲喝点水,再解个手。自从母亲去世以后,这是他的必修课。可是今天建国意外地发现父亲躺在躺椅上,没有睡在床上。

    文巽善听到动静,睁开眼睛,居然让建国给他点燃烟斗,精气神那是少有的好。烟斗就是江中倪老师送给文建国的,很多年以前,父亲看到以后,没有作出任何解释,即占为己有。建国只好忍痛割爱。

    母亲走了以后,没有人代他装烟斗,他自己弄,抖抖索索的,很不方便,烟丝弄得到处都是,于是他恢复纸烟,建国规定他一天三支,他也同意,偶尔会向建国申请第四支。

    烟斗却经常在他手上把玩。建国以为他活动手指,也是蛮好。此刻已是夜深人静,他提出抽一口烟斗。建国想,人老了,真的可怜。这个时间,他居然提出抽烟斗,应该有他的道理。

    建国在与父亲相处的过程中从来不说二话,既然他开口了,照办就是了。同样的,建国开口说过了,做父亲的也能照办。也就是谁先开口,谁掌握主动权。他俩似乎有了某种默契,不再有父子之分。

    父亲问,怀华睡了,史静睡了?建国看看时钟,已经过了十二点了。文巽善让建国拿来百宝箱,他看看百宝箱上的封条,很满意,文家人懂规矩。建国这才注意到封条上的时间,是母亲去世前大约一个月的时候,后来没有几天,母亲就发病住院了。看来父亲一点儿也不糊涂,原来他这是在思念建国母亲了?

    文巽善悉悉索索地打开百宝箱,建国首先看到的是一纸目录,目录的主体部分是父亲用毛笔小楷书写的。建国知道父亲长期临摹米芾行书,颇得真谛。父亲在85岁以前用毛笔。目录的下方还有“补记”,那是用的钢笔,蓝色墨水,笔迹貌似毛笔小楷,但已经没有了米襄阳飘逸超迈的气势和沉着痛快的风格。

    建国对照目录,一一取出“百宝”:

    1、1949年10月1日、2日两份泛黄的《人民日报》

    建国想到了“建国庆典”,也想到了自己的出生。在1日的报纸上,他真的就发现了父亲的批注,“小儿与新生政权同时诞生,故取名‘建国’。”

    建国一阵感动,深情地望了父亲一眼。

    2.父亲的手抄本《少年中国说》

    难怪建国找不到了,原来是父亲帮他收起来了。什么时候收的?恐怕父、子都说不清了。建国十周岁那天认识了《少年中国说》,回想起来,用十岁时的记忆,建国最多也只记得“少年强则国强”一句话了。但这句话显然是经典,无须解释,也无须用其他语言来替代。建国无法判定自己的少年是否“强”?“少年”时似乎还可以,可少年以后就难说了。

    建国一声叹息,情不自禁。

    3.《一封给五十年后自己的信》

    这是建国在10岁生日那天,在父亲的启发下,自己写给60岁的自己的。后来他完全忘掉了。现在回想,好像是有那么一点印象。他在信里写道,60岁的自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名将军(那时也说不清应该是少将还是什么将了),自己有儿子二三,女儿二三。有子承父业的,是军人;还有医生和科学家。建国伤感,惘若有失。自己这五十多年,简直就是白活了,父母亲也没有提醒过自己?提醒了,又能怎么样?

    建国满面通红,一脸羞赧。好像刚刚说了大话,现场就被戳穿了似的难堪。

    4、1966年5月17日《人民日报》

    这是一份有着套红大字的重要文件——《通知——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一九六六年五月十六日)》。建国记得它曾经陪伴自己两年多的时间。上面的日期“五·一六”,则是一个让他敏感的日子,像魔咒。有一批人莫名其妙地充当迷惑人的恶魔,在一段时间内整天叨咕着让另一批人惨遭不幸的恶毒言语。

    可悲亦可笑的是“人”与“鬼”经常互换,昨日之鬼,今天变成了人;今天之人,明天可能就变成鬼。

    5、1979年1月1日《人民日报》

    《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人大常委会告台湾同胞书》跃然纸上。右上角有父亲手书:1992年3月17日怀琴回家探亲。

    建国无法想像,父亲在十三年前收集报纸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6、文巽善和蒋淑娴的书信各一封

    这是建国父母各自一封情书。当时他们共同生活在文宅大院里,却用书信方式一锤定音了恋爱关系。

    建国读得会心一笑,但考虑到“为尊者讳”“为长者讳”,具体内容就从略了。

    7、一张《遗体捐献登记表》

    《遗体捐献登记表》上的落款是文巽善和蒋淑娴两人。日期为母亲逝世前三年。文建国已经为母亲履行了承诺。

    建国想,父亲要交待后事了?

    8.文巽善生平

    文巽善民国8年出生,5岁于老家读私塾。12岁随父亲至江州读书。18岁婚配张氏,赴美留学(19岁得长女怀琴)。22岁返回江州,随父学做生意,25岁入职银行。24岁,25岁得二女怀华,子怀祺。27岁张氏病故。29岁再婚,娶蒋淑娴为妻。30岁得二子怀书(建国)。50岁全家(夫妻二人)下放(回祖籍老家)。53岁回原单位。60岁退休养老。

    9.金条六根

    六根金条由一块红绸布包裹着,还附有一张便条,注明这是某年某月某日为Mr.L购买药品所剩,后因时局紧张,联系中断。代为保管。和六根金条放在一起的还有几页账簿,上面全是药名和金额。

    文建国发现了新大陆,请求父亲说说这六根金条的故事。

    以前建国曾听母亲转述过,大妈妈在逃难时,将金条藏于哥哥姐姐的鞋底,只以为是家底厚实。今天看到金条,还有一纸说明,他不管此金条是否彼金条,但他认定这里肯定有故事。

    建国窃喜,小说素材,得来全不费功夫。

    文巽善欣然同意,叫建国再给他装满烟斗,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缓缓地吐出,双眼眯眯的,露出一丝得意——他今天赚到了。他很慢,但思路很清晰地开讲了。

    建国听清了一大半,有一小半是他顺理成章地粘接。
第三部 第四十一章 文巽善与百宝箱(二)
    ——抗战胜利当年,即民国卅四年年初,银行汪行长找到我,说他有一外甥,希望我能够通过业务上的渠道购买一批当时政府规定的违禁药品。我不知道干什么用,但购买违禁药品意味着什么,也是无庸置喙的。那时我入职银行不到一年,是通过你爷爷的关系,认识的汪行长,汪行长还算看重我,一开始就提携我做了主管,还让我加入了国民党。你知道汪行长是什么人?父亲自问自答,他拿的是汪伪政府的薪水,干的是重庆的活,可他的外甥,却是一个江北的代表。

    建国听到这里分明来了精神,他饶有兴趣地问:“这么说,你们是两国四方在周旋?你也曾经为共产党做过事?”

    ——那当然,药品是共产党部队所需要的。嗯,那位江北的代表的代号是“L”,我的代号是“T”。喏,就是它上面的两个英文字母——他把烟斗反过来给建国看。后来在抗战胜利的前夕,汪行长被重庆的人处决以后,我们就失去了联系。

    建国的父亲说到这里,有自豪有遗憾,但更多的是坦然,是一种沧海桑田过后的超然洒脱。这时,他居然让建国再为他装一斗烟丝。

    建国说,少吸点吧。建国装满烟丝,点燃,又猛地吸了几口,才交给父亲。文巽善接过烟斗才吸了两口,就没有了,只得作罢。今天他兴趣盎然,烟斗吸得已经大大超量。他知道儿子也是为他好呢。

    建国已经将“L·T”烟斗与金条与抗战,与国共两党的联合抗战,与那错综复杂的敌后地下工作画上了等号。

    他望着父亲,希望父亲能够再说点什么,越详细越好。可是父亲已经露出倦意。建国看看时间,已经凌晨一点。

    ——在我百年以后,你代我把金条和烟斗交给江州历史博物馆,也许会有当事人发现了金条、烟斗和说明后,上报政府和你们的组织。那也算我功德圆满了不是?

    文巽善说到最后,关照建国,无论生活如何困苦,金条是不可动用的,烟斗吗,反正用不坏,而且越用越光亮。呵呵,那是代表着“Light&Truth”呢。

    建国考虑父亲年纪大了,就打消了和父亲继续长谈下去的想法。他站起来说,百宝箱就先放在你的床头柜上,明天我们继续今天的话题。

    文巽善很满意建国对待百宝箱的态度,他没有对金条有丝毫的动心,而仅仅是关心我说的话题。

    第二天、第三天,建国和父亲的话题始终围绕着金条,药品,烟斗,烟斗上的“L·T”,以及当时的人和事。慢慢地,在建国的脑海里形成了一个大致的轮廓。第四天,文建国就走访了倪老师,通过对倪老师的走访,居然又联系上了秦老书记。

    倪老师告诉文建国,秦书记可能,只仅仅是可能,与“L·T”烟斗有关系,你可以试试,也许他正是你父亲需要找的人呢。倪老师也显得很兴奋。

    文建国带着烟斗,拜访秦老书记。他将父亲的烟斗,药品,金条等情况,以及倪老师的提示说给秦书记。

    秦书记摩挲着烟斗,异常激动,一口咬定,情况就是这个情况了。然后他特地新拆开一包“中华”,将香烟碾碎,将烟丝装进烟斗,满满的,点火,很满足地狠狠地吸了一口,就陷入了深深的回忆。

    文建国确认了烟斗的来龙去脉。于是他决定,请秦老书记和倪老师来家里聚会。请自己的老领导和老师上门,必须有最高规格的接待。酒,必须是茅台,一瓶足矣;菜,量少,精致,花式必须多,建国还特地让一芃帮他找了一位大厨。

    他声称,这是自己代表父亲唯一一次精心策划的请客。如今生活水平普遍提高了,有事基本上是上饭店,但建国强调,这次必须在家,在自己的家里,在老爷子自己的家里。为了增加喝酒的氛围,还请了老孙校长,只可惜大哥怀祺不在了。建国怅然。

    进军知道了以后,打电话骂建国,你个怂!这么重要的家宴为什么不请我廖进军?还是不是兄弟?你父亲还是不是我父亲?好了,好了,我也不跟你啰唆。你请客真会找时间,正当时。

    建国问什么个说法。

    现在是什么季节,那还要说吗?你记好,你只要准备新鲜时蔬和少量新鲜猪肉,我让饭店配送“长江三鲜”。说完,他就挂了。建国笑笑,这个家伙,省我两个也好。

    上午九点准时,客人几乎同时进入文宅大院。大家知道喝酒是肯定的,但主要是聚会说话,然后早点吃午饭,不影响午休。都是六十到九十的年龄,生活规律不想打乱。

    秦老书记享受副厅级离休干部待遇,今年已经八十有七了。倪老师比秦老书记小几岁,高级教师退休。老孙校长算是最年轻的(建国夫妇、进军夫妇除外),今年也七十大几了。

    进军一到场就提升了档次,他带来两瓶“茅台部队特供酒”,一条“九五至尊”香烟。

    他声称家里就只有两瓶了,是战友从人民大会堂搞来的,市场上的全是假酒,千万不可相信。他也不说清市场上的假酒是指茅台,还是指“特供”。反正建国收藏的茅台没有上桌。

    至于“九五至尊”,他说口味各人喜好不同,但出了那么一个在主席台上露出“九五至尊”香烟,因嘚瑟而倒霉的“周九五”,“九五至尊”香烟的名气大震。现在抽烟抽的是名气,抽的是派头,抽的是身价。

    大家团团围着文老爷子问好,坐下喝茶。今天建国代老爷子请来的客人,人人都与江中有关。史静,是江中的老师。廖进军和一芃今天的身份是学生,他们显然不敢放肆,毕恭毕敬地坐在一旁。

    进军建议,先看看“百宝箱”,果真有金条?

    一芃呛他,你只认识金条!进军嘿嘿一笑,示意建国看看。

    “百宝箱”已经放在桌子上了,建国搓搓手,小心翼翼地一件一件地取了出来。

    百宝箱里的物件根据目录列表是倒置的,就像一部长篇小说采用的倒叙,而里面最最值钱的东西是作者刻意安排,根据它原有的序列放在了底部,让那扣人心弦的一幕最后揭晓,仿佛高潮终于到来,水落石出。既戛然而止,又余味无穷。
第三部 第四十一章 文巽善与百宝箱(三)
    金灿灿的金条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大家有了片刻的沉默,仿佛沉浸于对故事情节的回味之中,久久不能释怀。

    倪老师首先讲述“L·T”烟斗的来源。

    关于“L·T”烟斗的来源,其实很简单,我说出来可能让大家大失所望。一句话,我是在地摊上淘来的。没有曲折的情节,没有复杂的背景。当时我看到这枚烟斗质地精致,且有“L·T”字母,因为我也是圣约翰大学的学生,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后来,就是被关在“5·16”集中营的时候,我看文建国同学“孺子可教”,就送给他了。根本不知道这里面会有什么故事,幸亏也是送给了建国同学,否则的话也没有今天的故事了。

    倪老师早就恢复了一头长发,只是如今他的头发稀疏了,也全白了。他的头发白得发亮,蓬松,柔软,飘逸,有型有款,仍然能够想象出他年轻时的风流倜傥。

    廖进军对倪老师讲的故事真的大失所望,他想,要是我的话无论如何也要编出一点什么来才好呀!

    葛一芃见倪老师如此一说,思想上也就开起了小差,和史静时断时续地讲着悄悄话。

    轮到秦书记讲的时候,他先站起来,向文老爷子鞠了一躬,他说,我,中国共产党当时在江北的新四军派驻江州的联络员“L”,向“T”先生敬礼!这是一个迟到67年的敬礼。

    他说“L”、“T”是我和文老当时的代号,互称“Mr.L”“Mr.T”。真实姓名相互都不知道,也不容许打听。

    文巽善拄着文明杖站起来回礼。

    秦书记扶着文巽善坐下后,自己也坐下说话了。

    ——自从建国老弟(他这里不论班辈了)将他了解到的情况告诉我以后,我就开始考虑,作为我,应该将这段历史说出来,写下来,以正视听。因为文老爷子长期戴着集体加入国民党的帽子,而他的孩子也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当时文老的顶头上司汪行长也是上海圣约翰大学的校友,是我党江州联络站站长,用后来的话说,汪行长就是“三栖特工”。在抗战胜利前夕,他突然被国民党军统以汪伪特工、汉奸的名义枪杀了。我和“Mr.T”的关系也随之中断。

    ——因为有汪行长的关系,我也曾经被严格审查。现在回过头来看那段历史,当时有多少热血青年是冲着抗战去的,是冲着正义和光明去的,我说不清。但我可以说,我尊敬的Mr.T就是这样的一位青年。他在半年的时间里,为我新四军搞到的药品,所发挥的作用,恐怕不是用一个团,一个师的战斗部队的作用来衡量的。而且更加难能可贵的是,多余的六根金条,他居然还保存了67年。

    ——是的,我记得有这么一回事。这说明文老爷子人品高尚。六根金条是有价的,但文巽善同志的品质是至高无上的。怀祺和建国兄弟俩颇具乃父风范。

    文巽善听到这里,老泪横流。67年了,今天才有人对他的历史,对他的人品说了一段褒奖的言辞。他又站起身,向秦书记鞠躬。

    廖进军和葛一芃听得有一点味道了,和他们的父亲在战场上真枪实弹相比,这是又一条战线上的斗争,而且这条战线上的斗争可能更艰苦,不仅仅是要准备随时付出生命,而且还有人格、心灵、精神上的折磨。进军站起来一一敬烟点烟。一芃不好意思在长辈面前抽烟,她站到院子里偷偷过了一把瘾。

    廖进军问秦书记,您的烟斗是什么时候遗失的?有什么故事?

    ——唉,我也是一头雾水呢。我要知道是怎么遗失的倒好了,我肯定要追回头的。你的问题就像妈妈问三岁的孩子,你今天怎么又尿床了?好的是,它遗失的时间正好是在它完成了历史使命以后。虽然可惜,但没有影响工作,否则的话,我的错误就不可饶恕了。你们不知道,文老每次和我见面,还都要看看烟斗,即使我们已经见了N次面,他还是要看,要摸摸才放心。文老,您说是不是?

    文巽善听着他们的对话有点迷糊,没有完全听清楚,只知道他们是在说自己,但肯定不是坏话,他也就稀里糊涂地应声着,是的,是的。

    建国问父亲,他们说的是什么,你听得清楚?

    老爷子说,反正说的是烟斗吧,我耳朵已经不灵光了。他的回答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一芃则说,有些事情不清楚反而好,都说清楚了,就太真实了。留点空间让建国进行文学加工。建国你说是不是?

    建国笑笑,没有回答。自己虽然下了决心要写小说,可现在八字还没有一撇,不可声张,更不可在前辈面前张扬。他说,菜都上桌了,怎么样,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说话。他征求秦书记的意见。

    这一天的酒宴,建国格外地重视,因为到场的全是自己的良师益友,而酒宴上所需的食材,只要是市场上难搞的,又都是进军承包,费用全免。史静说他是“假公济私”。建国也承认,似乎就是这个意思了。还调侃,遇上这么一个大老板,不吃也是白不吃。

    大家入座。建国再次隆重推出了廖进军,他说:“今天我以老父亲的名义请几位师长一聚,我的这位仁兄知道了以后,把我骂了一通,责怪我事先不请他,不跟他商量。今天呢,茅台是他的,‘九五至尊’是他的,这河豚、鲥鱼和刀鱼也是他的。我就提供了一个场所吧。当老板真好。唉,我都不好意思多说什么了。如今这个社会,话语权是属于老板的。进军,你说说吧。”

    廖进军笑笑说:“马上要开席了,建国先加了一点调料,可我觉得稍许酸了一点。有各位师长在座,我怎么敢说呢?老爷子,您就宣布开喝吧,我的酒虫子已经爬出来了。不过我还是要打个招呼,今天怠慢各位了,这‘长江三鲜’里的野生鲥鱼已经绝迹,是人工繁殖的。这河豚和刀鱼,绝对正宗,明年恐怕就更难见到了。如果有谁发现是假的,我去找他们!”他说的声音又大又慢,而且始终是对着文老爷子说的,生怕他听不清楚。

    “好,好!这个进军同志,我认识他也已经四十多年了,平时上门不多,可进了门,从来没有见外过,就像回到他自己的家一样。今儿我们国共两党联合,吃他这个大户。那就开始吧?”

    老爷子说得很慢,他望望秦书记,好像在征求秦书记的意见。
第三部 第四十二章 话国共把酒言欢(一)
    有关“国共”的话题,在文宅大院曾经是不成文的禁忌。那天,因为秦书记给文老爷子“平反”了,父亲的心情极好,而且那天的话题“烟斗”“金条”本来就是国共两党共同抗战的最好见证。民族利益高于一切。——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大家说话间,专职厨师已经摆上了鲥鱼、刀鱼和河豚。这是廖进军的建议,都是上了岁数的人,先上“长江三鲜”,尝尝鲜,其他菜,可吃,可不吃。

    一芃悄悄对史静说,我家那位又可嘚瑟了。

    史静说,那当然,别人想嘚瑟还没有资格呢。

    廖进军果然开始讲故事了。他先恭维了文老爷子两句,说老爷子说话还蛮时髦的,又是“国共联合”,又是“吃大户”。大家嘻笑了一番。

    他回归主题说,因为是建国兄请各位前辈,我就特地请人送来了这“长江三鲜”。口味自然不需要我多说什么,但是你们不知道,渔民捕这三种鱼用的却是同一张网,虽然它们形状体态大小各不相同。

    “那怎么可能?”葛一芃表示不相信。

    廖进军说:“是的,我也不相信。但我听打渔人就是这么说的。”

    渔民把渔网拦在江里,渔网像排球网,鲥鱼头小身子大,头钻过去后,身子就过不去了。这鲥鱼只要向后一退,就能逃脱而去。但由于鲥鱼爱惜鱼鳞,死不后退,就被渔民捕获了。

    刀鱼看到鲥鱼被捕后,就骂笨鱼,向后退一下,不就行了吗?于是刀鱼穿过网眼后就迅速后退,结果两边的鱼鳍卡在了网上,其实这时刀鱼只要继续向前就能穿网而去,但他吸取鲥鱼被抓住的教训,拼命后退,结果也被渔民捕获。

    河豚看到他们被抓,心想你们都是笨鱼,碰到渔网只要不前进也不后退,不就不被抓住了吗?于是河豚碰到网后就拼命给自己打气,把自己打得圆鼓鼓的,结果漂到江面上也被渔民轻而易举地捕获了。

    廖进军的故事讲完了,葛一芃将信将疑,她望着廖进军,生怕有诈。廖进军发现了她的疑惑,就说:“葛延生同志,你不要望我,今天在座的是几位德高望重的前辈,我可以骗你,我敢骗文老爷子和各位师长么?”

    “我看谅你也不敢!”一芃的情绪已经完全放开了。

    进军又对大家说:“其实我也不是说鱼笨,这是自然法则,鱼本来就是要给人来吃的。有一句话说得好,再聪明的狐狸,也逃不过好猎手。”

    “廖老板说得好,自然法则,社会法则都有一定的规矩的,就像今天的聚会,历史发展到今天,好多事情应该还原它的本来面貌,就还原了。”孙校长说。

    “孙校长的话颇有哲理,给我们点题了。”秦书记说,“文老,你说两句,算是我们酒宴的正式致辞。”

    文老爷子神色悲怆,他颤颤悠悠地举杯,说:“因为这次聚会,我才知道在工作中提携我的汪行长竟然是中共地下党的联络站站长,也是我和秦书记联络的中介,可我一直以为他就是汪伪政权的一个银行行长,从来没有敢跟建国他们提起过。如果挂上汪伪,那是汉奸,罪加一等。来来来,第一杯酒,先敬汪行长!”

    “第二杯,敬秦书记,敬Mr.L!”

    秦书记站起来说:“不可,不可。廖进军同学,你看第二杯是不是大家共同敬一敬Mr.T和Mr.L了,当然Mr.L就是我了。”

    秦书记说话幽默,大家开开心心,喝了第二杯。

    “第三杯,我提议,敬倪老师!”秦书记喧宾夺主了,他说“如果没有倪老师提供的烟斗,我和文老同志就是面对面,也不知道谁是谁。所以倪老师功不可没!”酒过三巡,大家各自吃菜说话。

    文建国按照年龄顺序,下位一个个地敬酒。

    建国敬倪老师酒,感谢倪老师的“白糖泡馒头”,倪老师心头一热,跟建国碰了一个满杯。

    敬孙校长时,难免神色黯然,两人的同一话题,自然是怀祺大哥了,但今天老爷子高兴,不宜多讲。

    文老爷子显然意犹未尽,他问秦书记:“当年你江南江北来回跑,怕不怕?”

    “不怕是假的。但内心早有牺牲的准备,也就顾不了那许多了。”

    “你们共产党人也真不容易,几十人一个小组织,28年,竟然掌握了全国政权,四万万同胞心甘情愿地听你们的话,跟你们走。”文老爷子说得很慢,越发显得庄重。

    文老爷子和秦书记是今天的主角,其他人都注意听他们说话。

    秦老书记接过来说:“是的是的。当年我们在隐秘战线里出生入死,还有廖进军葛一芃父母在战场上浴血奋战,都是为了建设一个新中国。而您文老爷子这一隐秘就隐秘了67年。不过我要给你提一条意见。”

    大家听秦书记这么一说,都停下了筷子。

    秦书记见大家都停下来了,赶紧说:“文老同志,从今以后,你不要说‘你们共产党’,‘你们’‘怎么的’,而要说‘我们共产党’,‘我们’‘怎么的’。来,我们一起敬敬文老同志!”建国将秦书记的话与父亲复述了一遍。

    “不行不行!”文老爷子也有意见了,他说,“秦书记的批评,我接受,但他说话不严密。既然不说‘你们’了,现在‘你们’就不要敬我了,而是我们大家一起干一杯!怎么样?”

    “老爷子一点不糊涂呢!”廖进军说话声音小,不给老爷子听到,大家一笑,干杯!

    秦书记谈兴正浓,他问,我们江中的校训,大家都记得吧?

    葛一芃反应最快,“一切为民族”!

    秦书记跟她示意,碰碰杯子。他接着说:“当初我选择到江中担任支部书记,不能不说,多少是受到这句校训的影响。

    ‘一切为民族’,我认为这句校训实在是太经典了。还有什么事情比民族的事情更大?我看是没有了。任中敏老先生了不得,1930年代,那正是我们中华民族处于民族危亡的年代。他的历史观,他的前瞻性,令后人敬佩。”

    “‘一切为民族’永垂千古,流芳百世。”老孙校长说,前面他们谈烟斗,自己是局外人,现在谈校训,谈江中的校训,自己是江中的退休老校长就当仁不让了,“可惜我们以前,包括我在内,这方面的意识淡薄。什么时候秦老书记领衔,召集几个老同志做做文章,也好让‘一切为民族’薪火相传?”
第三部 第四十二章 话国共把酒言欢(二)
    “孙校长主意不错,如果你们搞研究的话,我赞助!”廖进军不忘自己的身份,他与孙校长的关系很好,当初孙校长在位的时候,帮他解决过不少困难。

    老孙校长说:“那感情好!廖进军同学没有忘记母校。你进军就是一直太低调。人家老板现在都叫企业家,有名气的都弄个政协委员、人大代表当当,个别的还是市委委员。凭你的名气不在他们之下,你为什么不能干点正事?”

    “孙校长,他呀,王八敬神,摆不上桌。”葛一芃说到廖进军就不客气了。

    文建国说:“不对,不对,廖进军同志那是不屑一顾。他根本看不上那些个混吃漕粮的户儿。除了市委委员他不行,其他的是他看不上。”文建国说的大实话,也给廖进军争了面子。

    “知我者,建国也。举举手,喝喝酒,拍拍手。还真不是我愿意做的事儿。”进军从不不在乎这个委员那个代表的,他提议喝酒喝酒。

    他端起满满的一杯酒,站到了建国父亲身旁,对着他的耳朵,毕恭毕敬地说:“老爷子,我敬您酒,祝您健康长寿!”

    老爷子想站起来,进军搂着他,不让他站,又代他端起酒杯,让他的嘴唇仅仅沾上了酒就拿开了。老爷子受到这么个礼遇很开心,说:“进军这小子就是讨喜,比我家建国强多了。”

    进军却说:“老爷子您又说错话了。”这次他的声音很大,又是对着老爷子耳朵说的。

    老爷子先是一蒙,转而就说:“我家的进军就是讨喜,比建国强多了。”

    廖进军听了开怀大笑,再敬一杯。

    秦书记也单独向文老敬酒,说“我相信我们的党,我们的政府总有一天会全面正确评价正面战场的,也会历史地评价国民政府在抗战中的作用的。”秦书记希望文老爷子长寿,说不准你老人家可以看到这一天的。

    他已经听说了,中央在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的时候,将有重大的举措,但由于没有确切的消息来源,他就没有多说什么。作为一个老共产党人,他的党性原则性是非常强的。

    老爷子说:“托您吉言。‘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

    建国听了,稍许一愣。他大概记得这是蒋介石的《庐山抗战谈话》的内容。他不知道今天在座的连自己一共是八个人,有几个人知道这是蒋介石说的。可没容他多想,倪老师已经说话了。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固然很好,可为什么要有‘阋于墙’呢?人们使用这一成语的时候,往往是为了强调一致对外,可是如果没有‘兄弟阋于墙’,遭受外侮的概率就要少得多。”倪老师好长时间没有说话了,他问秦书记,“秦书记,您是老革命,您说说。我们为什么要有‘兄弟阋’呢?”

    “学生也有同感,秦书记,说说您的高见!”葛一芃紧跟着附和。

    “好啊,你们师生联合,给我出难题?”秦书记望望各位,说,“我以为,十指连心,十根指头还有长短。这是大自然赋予的。人与人之间哪有想法完全一样的呢?我可回答不了你们的问题。”

    “秦老书记谦虚,其实您已经回答了。”文建国说,“我以为,我们既要寄希望于未来,又不能苛求于历史。”大家都理解似地笑了。建国晓得自己说了一句正确的废话。

    菜好,酒好,烟好,大家吃的喝的抽的开心,该讲的主题已经讲得差不多了。大家又自然而然地回到了好菜好酒好烟上来了。

    秦书记说:“那个廖进军啊,你一年的烟酒钱大概有多少消费?你起码也是部级干部的待遇啦。我大小是副厅级待遇,就是中华烟,每天也要数着抽,想戒,没有戒掉。真正的茅台吧,自己没有那个消费水平,偶尔喝点吧,还不知道是真是假。”

    “我可不敢当,我就是一个个体户,充其量也就是一个万元户吧。”进军打着哈哈。

    “嗯,低调。低调好。我呢,房子有了,医疗不花钱。”秦书记哪会相信他的话呢,“你放心,我不会敲你竹杆的。”

    “秦书记,您有什么需要,尽管说,学生鼎力相助。”

    秦书记笑笑,说:“你看,露马脚了吧,你个万元户,还是自己小康小康吧。”

    “人老了,医疗养老是一笔很大的开支。”倪老师接上了秦书记的话题,“离休干部的待遇是应该享受的,江山是你们打下的。再说一句不好听的话,离休干部是越来越少,财政负担也应该越来越减轻才好。只是后来的干部也按照级别享受这个那个待遇,就显得不那么合理了。特别是在退休以后。在职的时候,还可以强调工作需要,退休以后继续分为三六九等,这也算是中国特色?我看不是。说白了,‘官本位’根深蒂固,还是当官好啊。我们中学高级教师在工资水平上基本也靠得上副处,可真的能跟那些副处相比吗?”

    倪老师的话显然是牢骚,但他说的不错。如果是底层劳动者,退休工资只有他的三分之一,那真的只能是糊口,再差的养老院也进不了,一遇有天灾人祸,等于家破人亡了。

    以前有“养儿防老”一说,后来又批判了,改为“养儿防修”了。现在随着独生子女走上“舞台”,“养儿”究竟是为了什么,已经不再讨论。无论是什么,就你一个,你就看着办吧。以前将父母送进养老院,生怕别人说闲话,现在独生子女的父母怕就怕进不了养老院,为什么?退休工资不够啊。

    建国想,像倪老师这样的高级教师都有捉襟见肘的感觉,肯定家里还有“啃老族”,或者有病人,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家里长期有个病人,病人痛苦是无疑的,全家的生活基本就没有质量可言了。“啃老”固然不可取,“啃小”的日子可能更难过。真难啊!

    想到养老,建国自然想到了江阳的付老爷子,他老人家倒是富有远见。不管他的初衷是什么,随着老龄化社会的形成,“养老”才是真正的朝阳产业。
第三部 第四十二章 话国共把酒言欢(三)
    三年以后,在百宝箱的目录上,由文巽善授意,由建国执笔,增加了第10项,上书:“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章”一枚,同时说明,六根金条交给了江州市委统战部,有江州博物馆馆长亲自开具的收条一张。时间:2015年9月3日晚。

    一周前,统战部的一位杭处长与文建国联系,告知要给文巽善同志颁发奖章,考虑到他老人家的年龄和身体状况,我们部长带队上门亲自颁发。

    建国煞是激动,比自己当初上大学、入党、提干,都激动。虽然来迟了。

    建国不敢将统战部的意思一下子全都告诉父亲,每天挤牙膏似的,一点点透露给父亲,好让他有个思想准备,接受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老爷子并不在意,只以为是抗战胜利70周年了,儿子天天陪着自己温习国家大事,他正开心得不能自已呢。

    建国跟史静说过,老爷子已经把自己当作抗战英雄了。

    自从三年前,文巽善与秦老书记见面以后,他就常常将抗战的事挂在嘴边,建国自然为他高兴,即使嫌他说的太多,也是忍气吞声,规规矩矩,装出求知欲很强的样子,非常乐意地听他絮叨。

    那天(9月3日)上午,杭处长陪着市委统战部一位杨姓副部长登门授勋,一同前来的还有秦老书记、倪老师,以及《江州日报》《晚报》和江州电视台、电台的记者,以及江州历史博物馆馆长等。

    文宅大院一时热闹非凡。

    文巽善当天精神矍铄,由建国搀扶着与杨副部长他们见面。

    杨部长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和他说了,我们通过秦老书记的回忆和他的书面报告,了解了您老的情况,甄别了您老的身份,确认您——文巽善同志在抗战时期最后一个阶段,为中共新四军在药品采购方面,冒着生命危险,做了大量的工作,为抗战胜利作出了极大贡献。经中共江州市委研究,并向省委,向中央报告了有关情况,中央决定授予您“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章”。

    文巽善自认为还是一个曾经沧海的老人,可如此排场,毕竟第一次。他对纪念章动过念头,可那是奢望,就自动中止了。

    文巽善杨部长握手拥抱。七十年了,他像一个孩子遭受过母亲无端埋怨,现在真相大白,现在他被母亲揽入怀中,喜极而泣。记者的录像和拍照抓住了这一特写镜头。

    杨部长对着镜头发表了一番“重要讲话”,他充分肯定了文巽善同志在抗战中作出的重要贡献,希望文巽善同志健康长寿,希望文家人,“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云云。

    文巽善让建国捧出百宝箱,取出六根金条,亲手递交给杨部长,杨部长亲手接过来,转交给博物馆馆长收下,并现场开具收条。而那枚“L·T”烟斗,文老爷子要求暂时由自己保管使用,等到百年以后也可以由文建国交给博物馆收藏。

    当天晚上的本地新闻里,文巽善接受纪念章的新闻是市委书记新闻以后的第一新闻。特别是文巽善喜极而泣的特写镜头让广大受众感叹、唏嘘不已。

    仓巷的人也为之自豪,常常有人拜访文宅大院,以一睹文老爷子风采为快。好多年轻人以及新搬来的人,不知道在这名不见经传的仓巷,还有这么一位传奇人物。这可是埋藏了七十年的国之瑰宝呢。

    文建国可真嫌烦了,但无奈,送往迎来,陪笑脸,陪客气话,还有需要陪烟陪茶的。怀华和史静都不喜欢应酬,她俩商量好了,所有的家务你建国就不要管了,你把老爷子陪好,把客人陪好。

    建国苦不堪言,名人不好做,年龄大了做名人更难。

    老爷子却相当得意,且高兴配合客人合影。现在人人手上都有照相机,个个都想与文老爷子合影。

    他一手扶着文明杖,一手端着烟斗,面带微笑,聚目凝神,眺望远方。那是相当有气魄有魅力的。他是一位英雄,是被抹去历史尘埃,而闪闪发光的抗战英雄!

    文建国向葛一芃报怨,实在吃不消,浪费了我多少时间。

    一芃却说,要不然,我来帮你接待?建国向她拱拱手,说,罢了罢了。你姑奶奶整天在我家,我得陪烟陪酒陪茶,整天陪着你吧。

    葛一芃哈哈大笑说:“建国,你就不懂了吧。依我推测,你的小说也写得不少了,你家老爷子的这件事,是绝好的素材。邻居来访,老的是什么态度,小的是什么想法,你知道么?什么是生活,什么是素材,这就是啊。送上门的你不要?”

    建国经她提醒,好像是这么回事,他望着一芃,希望一芃再说点什么出来。

    “《岳阳楼记》读过么?”一芃问。

    “那自然,”建国随即脱口而出,“‘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还有最著名的两句,‘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一芃做了一个手势,叫道:“停,停!我不是听你背书的,我问你,范仲淹没有上过岳阳楼,你不知道吧?”

    “这倒是第一次听说。”建国老实交待。

    “范仲淹仅仅凭着滕子京的一封来信和一幅《洞庭晚秋图》就展开了想象的翅膀,写下了千古美文。让人身临其境。他范仲淹是身临其境,读他文章的人也是身临其境。从而让‘岳阳楼’与‘黄鹤楼’‘滕王阁’齐名,并称为‘江南三大名楼’。”

    “你想想,这文学的魅力有多大?所以呢,文学创作并非需要你每件事都亲历亲为,只要你写的文字,让读者相信就行。”一芃打开了话匣子,“刚才我就听到一个人说,仓巷的粮仓是宝,文老太爷也是宝。仓巷双宝。怎么样?粮仓要保护,你父亲也得保护!怎么保护?只有把他老人家的故事写下来,传下去,就是最好的保护。”

    “是的,是的,老爷子获得纪念章以后,问我,可以加入你们的组织么?我当时没有一丁点儿思想准备,就跟他打了马虎眼。这个事倒可以做做文章呢。”建国觉得一芃说得有道理,点头称是。

    一芃见建国认可了,就继续指导:“要变被动为主动。一般的应付应付就行。一旦发现有灵感了,就得主动与对方深入探讨,人家的态度,思想,甚至是口语化的语言。再特殊一点的,你还要好茶好烟招待,素材不就来了!”

    建国赶紧帮一芃点烟,一芃又说:“范仲淹还有一句‘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你知道么?”

    文建国听得一愣,这个狡猾的一芃。
第三部 第四十三章 建国华剑话当年(一)
    与华剑相见,我们俨然一对老朋友。也许我对华剑从一开始知道他大名的时候,就天真地充满着好感,煞是羡慕像华剑一样的造反派领袖人物,是绝对的仰视。后来也确实没有听说他个人有过什么劣行。交朋友,个人品行是最重要的。——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文建国上网查了“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出自范仲淹《灵乌赋》,不免又是一番感慨,范仲淹真士大夫也!                            

    在一次朋友聚会的饭局上,文建国见到了华剑。如果不是建国惦记着自己的小说,按他的个性,是不愿意打扰华剑的,但为了自己的小说,他愿意“委屈求全”,以“穷原竟委”,就主动套近乎了。

    文建国介绍了自己,亮出了文宅大院。

    华剑了解文怀祺,对文建国也听说一二,最重要的是他从小就知道文宅大院,认可文家在仓巷的口碑。华剑还主动问起文建国父母二老,还有大院里的池塘和白果树。

    文建国放心了,老邻居拉家常。他无法给华剑定位——为什么要定位呢?只要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行。他决心潜入华剑内心世界,挖掘的素材越多越好。

    文建国以小弟自称,频繁地敬酒。华剑也为认识这么一个过去的小邻居而高兴。他不知道文建国“心怀叵测”,心里盘算着“小九九”。

    华剑心想,人家也是礼贤下士了,于是有问必答。等到饭局结束,双方已是相见恨晚。华剑以为遇到知己,不吐不快。他邀请建国换个地方喝茶,建国正求之不得,似乎神交已久。

    华剑退休后,在江州市机械协会担任副理事长兼秘书长,继续发挥余热,家庭和睦,生活充实。平时没人与他提及往事,他自己也早就“丢下包袱,轻装上阵”了。

    想当初,一个叱咤江州风云的青年才俊,从天上突然掉到地下,对一个人的打击,特别是对本人的心理伤害,其他人是无法感受的。华剑同志没有倒下,且后来混得还算体面。这本身就说明,他本来就是一个人物,已经五十年了,也让周围的人不得小觑了他。历史选择了他,也抛弃了他,最终没有忘记他。

    华剑现在讲自己的故事,已经超然,仿佛是在讲朋友的故事,讲的是一个很久远的故事。五十年了,也算久远了吧。

    他说,“文革”初期,我被莫名其妙地“黄袍加身”,从本厂,到本系统,再到全市。如果说,我当年有自己的理想,或者叫个人欲望的话,那是能够当上技术副厂长就心满意足了,就算祖上烧过高香了。父母一无所有,带着全家从苏北逃荒而来,在江州能够安居乐业,不愁温饱,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十年“文革”,我参加了三分之一的时间,倒有三分之二的时间是在为前面三分之一时间埋单,其实是不止。我究竟花了多少时间,为“文革”头三年埋单,这个账是算不清的。

    “文革”起始,有毛主席有党中央号召,我们工人阶级不听毛主席话?我们革命青年不听毛主席话?说是反对毛主席,反对党中央,反对“文革”,那不早就被送上了另外一条不归路了?

    “文革”中期和后期,也包括“文革”之前和之后,有多少反反复复的运动,人云亦云,反复无常。“建国老弟,你能解释吗?”

    华剑不需要文建国启发,一坐下,就自动打开了话匣子。好像他们有约在先,今天晚上就是来一诉衷肠的。

    他的话不无埋怨,既是对“文革”,也是泛指。但他说的时候已经很平淡了,好像只是拉家常,是在讲述隔壁老王的故事。

    服务生送来了四听啤酒,今天这种场合,继续喝酒是必须的。华剑抬了抬酒杯,示意建国喝酒,两人碰杯。

    华剑说,我唯一安慰的是,我没有一条罪状是出于私心杂念干过的什么“坏事”。因而我问心无愧,没有犯罪感,无须赎罪,活得坦然。就是那次“4·23”,我也只是负有领导责任。究竟有没有人恶意策划,是所谓革命激情的无限膨胀,还是革命小将无知无畏的冲动?是历史的必然,还是有人在颠覆历史?我也真的说不清楚。

    “元芳,怎么看?”

    华剑将“建国兄”换成了网络语言“元芳”。他这是在故意调侃了。是的,五十年前的事情了,真的想在建国面前一吐为快,就不需要太严肃太认真了不是?

    华剑说,我也常常反思“文革”,当然,我并不纠缠于我个人的得失。我这样说,不是想以此来证明我的思想境界有多高尚,而是我认为,不值得去追究。个人的恩怨与国家的命运不可同日而语。可我真的没有理论水平去解释,我们所做过的一切。我想,你应该可以理解,这里的“我们”,指的是“谁们”。

    建国也调侃道,“我们”“谁们”,经你一强调,我倒怀疑你是“隔壁王二不曾偷”了。

    华剑大笑,自己干了一杯啤酒。他说:“今天看到你,我突然想起一件往事,‘4·23’之后,你有没有到过徐州,去找葛延生?”

    “好记性!”建国提了提酒杯,说,“你还不知道我和葛延生的关系吧?我向你坦白,我们是十分要好的男女同学关系。还有那个廖进军,五十多年来,昨天和今天都有密切往来,可以说,是铁哥们。”

    华剑听了,明显地一怔。他真的不知道葛延生与文建国是一种什么关系。他在把玩手上的啤酒听子,好像在掩饰什么,担心什么,也在等待着什么。

    文建国赶紧解释说:“你放心,我的为人,我们文家的为人,请你绝对放心。嘿嘿!我也开始吹牛说大话了?”建国再次打出了“文家”牌,他相信“文家”两个字就是一块金字招牌,它是无形的,在仓巷一带,是挺值钱的。

    华剑还在盯着他看,似乎要想从文建国的脸上挖出让人不放心的东西来,可是从文建国的面部表情来看,确实没有东西可挖。华剑阅人无数,他相信自己的眼光。他终于点点头,认可了文建国。

    “好,既然你与葛延生是好同学的关系,下面我就说说她。我也没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今天我是不吐不快,一发不可收拾了。说错了,请你原谅。”
第三部 第四十三章 建国华剑话当年(二)
    华剑又灌了一大口啤酒,开始讲故事了。

    “我和葛延生,后来叫葛一芃的故事,人家总以为,我们肯定有一桩风流逸事。其实我是有‘逸事’,无‘风流’;只有其表,没有其里。当然我并不后悔,因为我和葛延生分手是迟早的事,没有真正行周公之礼,自然没有留下孩子。对我们并非坏事。清清爽爽,省得多少麻烦。”

    “据说你曾经‘英雄救美’?”建国希望从华剑这里得到验证。因为在他的小说里,那一章节是可以写得十分精彩的。写小说,读小说的人都会对这种素材感兴趣。没办法,这是人的天性,也是文学作品里必不可少的桥段。

    “是的,坦率地说,那是我自编自导自演的。”华剑双眼里露出一丝狡黠。在他已经成为一个老人的面相里,这种眼光的出现,让他年轻了不少。

    他解释说,“那是我有意为自己做过的,唯一一件算得上荒唐的事。也是葛延生太吸引人了,且天天在一起工作。用现在的话说,她曾经是我心中的‘女神’。你说说看,有一位女神,整天在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的,你不想,还是男人吗?”说到这里,他自己先笑了,为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坦率。但他随即转换了话题,“唉,现在美女遍地开花,并不是真的美女多得不可胜数,而是美女的叫喊声此起彼伏,老的小的,只要是‘母的(此处无贬义)’都曰美女。你说这美女的称呼腻不腻?”

    文建国陪着华剑很开心地笑。建国也一直讨厌叫女人为美女,可如今“美女”作为一个词汇,在国人生活中已经泛滥——是否成灾不得而知。

    演艺圈美女如云,大学校园美女如花,政坛上,美女厅局长、美女发言人、美女翻译、美女记者如雨后春笋,广告更是非美女莫属。

    女人一旦被“美女”恭维,心里不无熨贴,好像真的增色了几分。如果确实是美女,也就罢了。怕就怕,明明是歪瓜裂枣的,也冠之为“美女”,那其实是挺令人难堪的。喊的人和被喊的人都难堪,周围听到的人也难堪。建国知道自己想多了,赶紧打住。

    华剑已经又说了,“当时我想得到她,又不愿意来硬的,更不愿意让她有丝毫的伤害。经别人提示,只有采取计谋了。是‘阴谋’,不是‘阳谋’。呵呵,可她终究不是我的。后来想开了,幸亏我的计谋没有最终得逞,否则后患无穷。就是这样,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给她造成伤害,留下阴影?”

    “据我了解,心理伤害多少是有一点的,留给她的阴影不大,她是一个很洒脱的姑娘。”建国说,“而且如你所说,关键是没有实质性的遗留问题,这个话就好说了。不是么?”

    “她跟现在的丈夫廖老板恩恩怨怨几十年,与我的事没有关系吧?”

    华剑问这话的时候还有点拘谨,文建国看出了他的善良。

    “没有。没有丝毫关系。”建国说,“他俩都是很洒脱的。正是因为他们太洒脱了,年轻的时候率性而为,不计后果。现在不是‘夫倡妇随’就是‘妇倡夫随’。好着呢!”

    “那就好,那就好!”华剑吐出一口气,好像可以彻底放心了,他又问:“她与那位马局长还有来往么?”

    “基本没有。当然因为有一个女儿,多少总有一点联系。好在现在的人都放得开。”建国说到这里又笑了,也许他是想到了自己。

    “葛延生她恨我吧?”

    “这,我倒真的没有听她说过。按她的个性,是不会的。因为她不是一个小鸡肚肠的女人。她的性别给搞错了。”

    “哦,呵呵呵!”华剑一开始没有理解建国的话,后来悟出文建国是在开玩笑,他说,“嘿嘿,文书记也挺幽默的。你对‘文革’,对我,对我与葛延生的婚姻,是怎么看的?”

    “但说无妨?”文建国既有征求意见的意思,也是自我解嘲(他骨子里也是好为人师的)。

    “但说无妨!”华剑肯定地说。

    文建国说:“从主观上说,从正面说,毛泽东同志为国家的前途和命运忧心忡忡,殚精竭虑,可能病急乱投医。我这里主要指的是接班人问题。他老人家希望通过大乱达到大治,在他七十余岁的时候,还表达出“久有凌云志,重上井冈山。”“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谈笑凯歌还。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的壮志雄心。可是年龄不饶人啊;从客观说,社会主义制度还没有一个科学完整的体制,也没有可以照搬照抄的教条,如何交接班,是个大问题。后来的事情是,隔壁大邻居有变化了;再后来,小邻居世袭了。什么是社会主义?你我说不清。政治体制改革更复杂更艰难,接班人问题最头痛。”

    建国说得很谨慎,语速很慢,还不停地观察华剑的态度。好像是斟字酌句,又好像是在观察华剑的反应。可是,建国已经刹不住车了。他接着说:“中国革命在战争年代有‘朱毛’一说。‘朱毛’是相互依附的,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是也。而和平年代,越来越多的出现两位领袖人物相提并论的现象。是分庭抗礼,还是两条路线、两个司令部之争?那时有一句经常引用的成语,‘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最为经典。我见过两位领袖人物有七年同一天,出现在同一份报纸,同一头版头条上并列的照片。打个不确切的比喻,爱情上的‘七年之痒’拿来用在这里如何?按国人的传统思维,于公于私,这都是不允许的。‘一山难容二虎’。‘七年之痒’至此结束。”

    “有人‘修养’还不到家。”华剑似乎是在不经意之间顺便带出了一句话,他的眼睛看着别处。文建国认为这句话很经典,莫非这就是悲剧的根源?

    今天面对江州“文革”史上的元老,文建国说话有点收不住了,好像是在弥补某种遗憾,又好像是对华剑掏心窝子说话的一种回报。他多次暗自揣度,如果没有“灰色”影响,自己也是“文革”风云人物吗?答案应该是肯定的。

    后来文建国又反省自己,面对华剑这么一个具有特殊身份的人,有必要这样慷慨陈辞么?可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的。交浅言深不可取,难道不可以通过言深来达到交深么?
第三部 第四十三章 建国华剑话当年(三)
    华剑拿起建国面前的“中华”,抽出一支,嗅嗅,还是忍不住了,他点燃。他平时不抽烟,偶尔会弄一支玩玩。建国的话显然让他十分感兴趣,他获得了淋漓尽致的快感,这种快感,已经是几十年没有出现了,他点火的手指有点颤抖。

    建国继续说:“我这样说,不知道对不对?既然社会主义道路没有现成的路可走,就应该允许走错路,就应该允许对前人走的路加以修正。在修正过程之中,构成系统理论和主张,从而形成了‘修正主义’。‘修正主义’一词是专指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歪曲、篡改、否定马克思主义的资产阶级思潮,还是一个中性词?我无法从‘词源’‘词根’上来阐述。我认为,如果搞科研做学问,总是受到意识形态的禁锢,与意识形态挂钩,那么这种科学研究就难以为继了。”

    华剑完全没有料到文建国竟有如此一说,不但深刻而且新颖。他说:“科学研究应该无禁区,我现在多以机械研究为主,但说实话,有人谈谈社会科学,心情还是蛮舒畅的。说到‘文革’,不能不说到毛主席。那时我们这些劳动人民,绝对是诚心实意地拥护毛主席,拥护共产党。说个人崇拜,要换个人,崇拜也崇拜不了,不崇拜毛主席崇拜谁呢?就是现在,我和那些上了岁数的普通老百姓在一起,你不要说,还就没有一个不佩服毛主席的。真的有点意思。”

    他见啤酒快没了,又叫服务生送上四听。他说:“我说多了,班门弄斧。还是听听你的高见。”

    文建国听他言必毛主席,还是挺感动的。建国若有所思,这就是朴素的阶级感情吧。我自己在多数语言场合,可是使用“毛泽东同志”的。

    他说:“是的,对毛泽东同志的个人崇拜过分了,绝对崇拜会带来什么后果?是他个人提倡,默认的;还是被人利用,强加上给他的?我们老百姓说不清。但毛泽东的旗帜不能倒,可能又是目前中国人最能接受的大前提。我们不能让‘文革’重演,我们要有党的领导,但又要有‘民主’‘文明’‘自由’‘平等’。矛盾吗?既矛盾,又不矛盾。‘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普通老百姓是希望有救世主有神仙有皇帝的,当然皇帝必须是‘好皇帝’。这就是目前中国的文明程度所能达到的最佳平衡点。还是古人的中庸之道比较稳妥。操之过急,停滞不前都不行。难啊!呵呵,那就是探索一条适合中国自己的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吧。既然是探索,那就不是十分清楚的。有可能摔跤,有可能走弯路,都不足为怪。”

    文建国说到这里,两人一阵沉默,又相互笑笑。笑容是友好的,相互理解的,甚至是表达出了心灵上的和谐。

    “老兄不愧是基层党务工作者。”华剑很是敬佩,由衷地称赞。建国的话是他听到的最实在的,未必摆得上桌面,也未必有更多的理论支撑,但让人听得舒服,感觉就是这么回事。

    “那请你再说说对我个人的评价。”华剑说这句话的时候,态度谦虚得近于虔诚。

    “对你个人?嗯,”毕竟是要当面评价一个人,而且应该毫无保留的——既然说,就要说真话,否则就不要说。但他显然还有顾虑。说不说?从他对华剑的了解,他可以说,他还真的没有听说过华剑有什么劣行,也就是说,他本质不差。

    文建国也点上一支烟,态度认真,像在给一个同志写鉴定:“‘文革’之初,你没有什么英雄创举,就被推上了群众领袖的位置,那是时势造化。你乘势而上,99%的人都会如此,一方面你在享受作为领袖人物的荣光,一方面你又忐忑不安,因为你毕竟来自于草根家庭。”

    他停了停,似乎在等待华剑的反应,可华剑只是笑笑。让文建国很难判断他此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状态。

    文建国接着说:“你慢慢地适应了群众领袖的角色,虽然没有大富大贵,可毕竟习惯了在群众运动中坐上主席台,有人前呼后拥,物质生活自然也比过去好了许多。陪伴父母的时间少了,但父母多了一些没有血亲关系的人的照顾。后来身边多了一个叫葛延生的姑娘。葛姑娘曾经是‘江州一号公主’,仅凭她的这一光环,就不得不让你心花怒放。没有想到的是,她是一朵带刺的玫瑰。”

    “五十年前你如果这样说的话,我可能要跟你急。现在我早已心平气和了。”华剑说的时候内心很平静,没有丝毫的涟漪。不可否认,文建国的分析一针见血,那位葛延生可真是“带刺的玫瑰”呢。

    “是的,当局者迷。我与葛延生接触相当多,我们相处得很好,那是一种同志兄弟式的情感。她可能会作为我选择异性的参考,但我就是没有将她作为我的恋爱对象来考虑。

    在别人看来,也许我放的是马后炮,但我自己却是一直放正了位置的。我始终认为‘红旗口’与‘仓巷’,中间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五十前是这样,再过五十年也还是这样。即使可以一时得到满足,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根深蒂固的观念迟早要反映在日常生活中。

    当时你和葛一芃的婚姻,确实是迟断不如早断,真的不如假的。虽然你当时并不想早断,并不想是假的。”

    建国停了停,好像还在犹豫,到底说不说,能不能说?但他还是说了,“别的,我什么也不说了,我就一句话,你的父母与她的父母可能坐在一张桌子么?”建国分析得头头是道,而最后一句,正是点到了华剑的痛点。其实在五十年前,他文建国究竟是怎么想的,他自己说不清,华剑当然更是无从知道了。

    “谢谢你!我很高兴你对我坦诚相待。”华剑说得很真诚,“你有机会——我说的是有机会的话,请你代我向葛延生同志问好。”

    文建国知道这里绝无邪念,他也真诚地答应了。

    文建国和华剑喝酒说话到深夜,两人都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爽。华剑得到了一位说“人话”的知己。建国自然也将华剑当作了知己,且为小说创作收集了不少素材。文建国甚至考虑,在小说的后记里是否要将华剑交待一笔?

    比如:江州当年的“红司令”华剑先生,早已走出了阴霾。他在继续发挥余热的同时,为本书的创作提供了不少第一手素材。特此鸣谢!
第三部 第四十四章 进军真的进局子(一)
    进军终于真正地进了一回局子。我想,局子里还真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情况?无产阶级专政机关,不懂就不能瞎说,但小说写到这里又不能不说了。为此,我专门咨询过一位看守所所长,想用看过猪跑的感觉,来体味猪肉的味道。——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廖进军在经过三年的等待之后,于2012年年底,还是进了局子。一芃告诉建国的时候,一脸的苦相。

    文建国担心,廖进军这一次恐怕是罪责难逃了。大形势不同了,老虎苍蝇一起打,如果他真的犯事,在江州,他是不是老虎难说?虽然他是体制外的,但如果没有体制内的里应外合,内外勾结,老虎是肯定做不成的。不过建国也吃不准,这老虎和苍蝇的区别是什么?是本人的罪恶大小,还是社会地位高低?抑或两者兼而有之?

    文建国与廖进军的关系,平时可谓亲密无间,可进军的商业秘密,文建国知之甚少——就是一芃也从来不过问——甚至可以说是一无所知,而且从不给进军增添任何麻烦。廖进军给予建国物质上的享受待遇,则是别人(一芃除外)所没有的。这是否是建国与进军两人从个性互补,相互信任到兄弟般的长期相处的重要因素?

    文建国没有认真考虑过,反正从十三、四岁开始,这一处就处了五十年。

    廖进军在2009年那一次被市检察院王副检约谈,言归正传以后,他又主动按成本价出售了两套房子给王副检的亲戚。当时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建国,建国认为王副检已经算是比较清廉的干部了。

    进军说,我这是保护领导,虽然对方不一定满意,但对我又是十分地放心。逢年过节,给领导的孩子,领导孩子的孩子的“随手礼(金)”,我是以不构成行贿为底线的。参加他们家里的红白喜事,我应该是同档次的老板中出手最小气的。至于平时解决不了的经费,只要他们开口,拿来报销,打入成本也是有的。廖进军只是淡淡地一说。

    文建国平时听到的行情远比进军说的更复杂更刺激,上到一定层次的领导干部,那工资是不需要动的,不但是工资不动,而是收入成倍上番。所以领导干部的收入是无法公开的。一旦成为“死老虎”,其公开的家产则富可敌国。

    文建国考虑过这个问题,如果官员财产公开成为制度,应该可以降低“养虎为患”的可能。文建国无法在理论上说出官员财产必须公开的道理,更说不出不宜公开的道理,当然也说不出何时公开为宜的道理。有朋友笑他,好烦穷神。他也就一笑了之。

    即使那些成为“苍蝇”的,也有一个长期孵化的过程。为什么在“老虎”“苍蝇”的形成过程中没有人管,甚至一而再,再而三地得到提拔重用?建国想不通。

    廖进军平时接触的领导干部中,还没有出现“死老虎”。“苍蝇”倒有几只,但那都是进军平日里不屑一顾的货色,虽然他与那些人也曾经有过亲密往来。

    王副检不久就被提拔为YZ市检一把手,去年坐上了省高检副检察长的位置,但据说分管的工作比较清闲。领导干部一清闲,关心他的人却开始不等闲了。关于他的举报屡见不鲜,还有实名举报的,时间不长,王检就进去了。

    官场上正在势头上的人,从有权到无权(即使级别上提拔),往往预示着一个转折点的到来。能够经受住寂寞的,可以东山再起,否则就此作别江湖,或者东窗事发了。

    王检年轻时也是一条汉子,在公检法跌打滚爬,从普通民警到正厅,实属不易。王检进去以后,关于他的新闻一时满城风雨,甚嚣尘上。一是花边新闻,说他的私生活颇具神奇色彩;二是卖官,且明码标价。传话的人津津乐道,听话的津津有味。那些曾经买官的人个个提心吊胆。好日子到头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是谓普遍规律。

    早年听说王检在到江州工作之前有一个做生意的汪姓情人(其容颜自不必细说),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因为有了儿子,她死心塌地跟着王检,并且善解人意地表示,这一辈子也不嫁人了,生是您王检的人,死是您王检的鬼。只要您感觉口渴了,我就是大王身旁的一汪清泉。随时端起,随时放下。

    汪姑娘说话柔情似水,王检不能不有所愧疚。人家一黄花大姑娘为自己生了儿子,为了顾全我的身份、家庭和前程,心甘情愿定位“二奶”,不求上位。我自然得对她好,再说不还有一个儿子嘛,对她好不就是对自己的儿子好嘛。于是只要小汪开口,王检是有求必应。

    王检的官,越做越大;小汪的生意,也越做越大。

    王检从苏北到苏南,再从苏南到苏北,特别是在YZ市一把手检察长的位子上的几年,飞扬跋扈,忘乎所以。

    那个汪也越发得意,越发张扬。她打着王检的旗号,进出辖市区检察院,就像进出自家大门,搞得个日进斗金,盆满钵溢。但这些事情都是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别人没有真凭实据。造谣生事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何况“造谣”指向的目标是检察长。但王检察长与汪姑娘的情人关系似乎已经公开化,凡有井水处,皆说王汪情。

    那时候,官场上情人现象屡见不鲜,不足为奇,可谓红旗彩旗同飘扬,夫人情人共进出。有段子配合说,小姐跟一年,奸情;三年,偷情;跟六十年,便成为千古爱情!

    进军说,王检从副检到正检,已经收不了手了。辖市区的一把手都寒他,辖市(区)的检察长见他如见瘟神。当然也有一些心怀不轨的人主动迎合,投其所好。

    建国说,上帝要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不过我有一点想不通,为什么辖市(区)一把手都寒他?

    进军笑而不语,笑建国迂,再解释:或下级服从上级,这是规矩,外加奴性没有根本的蜕变;或他无恶不作,惹不起,躲得起;或本人屁股上不干净,生怕领导不高兴的时候,一不小心,看你不顺眼,就拿你是问。请问,您,经得起“问”吗?
第三部 第四十四章 进军真的进局子(二)
    正是这个王检被双轨以后,第一个供出的竟然是廖进军。

    既然是大老虎王检有交待,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那个廖进军弄进来再说。王检自以为聪明,反正廖进军是江州最有名望的老板之一,供出廖进军没有人不相信。

    廖进军所谓的行贿,却真的只是小打小闹,而且这等小打小闹的事情对廖进军来说,那是杨柳水大家洒洒的,说出来既没有什么大问题,也封住了大家的嘴。

    王检以为深谙侦查与反侦查的手段,你们不过是班门弄斧而已。

    殊不知,组织上早已掌握了他的大量犯罪事实,在他被双轨的同时,他的情人汪姑娘在第一时间已经开口交待了,他还被蒙在鼓里。至于廖进军嘛,进来谈谈,也不会错到哪里。

    王检知道,既然进来了,估计出去也难。但他心存侥幸,避重就轻,避实就虚。遇到问题,绕着走,或者拒不开口。虽然侦查的同志都是外请的高手,但都是一个体制内的同志,对王检没有上太多的手段,双方就这么不痛不痒地摽着了。

    据说,让王检精神全面崩溃的是,他的那个所谓的私生子的亲子鉴定上的DNA,被认定为99.999999%的非亲生血缘关系。

    “塔斯社”报道说,王检如遇晴天霹雳,一瞬间呆若木鸡,然后号啕大哭,继而大笑。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他整天呢呢喃喃自言自语。仔细倾听,猜测加分析,才知道他满嘴说的是“红颜祸水”四字。再后来,他就竹筒倒豆子,一粒子儿也不留了。

    可这时候,关于他儿子的DNA又爆出更加吸引眼球的新闻,所谓非亲生血缘关系一说,乃是假的。说是审问他的人,不敢动用硬手段,就玩了软手段。真的,假的,莫衷一是。一时间坊间传闻沸沸扬扬,反正官方没有表态是真是假。

    进军进了看守所,虽说是在江州本地,虽说一进去就已经有人关照了,但号子就是号子,要想享清福,要想潇洒,就不要进号子了。

    进军原来知道,号子里有号长一说,号长的日子可能会好过一些。可进军不愿意做号长,到了看守所,又不是什么光荣的地方,狗屁号长,谁愿意当,谁当!他内心想的是,我不当这个鸟号长,我当初二十二、三岁的时候,野战部队的连长都没有稀罕。我倒要看看,哪个鸟号长敢不听我的?哪个鸟号长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廖进军想错了,“号长”一说,已经不知道是哪一年的老皇历了。一名副所长带着一名看守送廖进军进了001监房,已经是给他面子的了。以前常听说有号长在监房里称王称霸,作威作福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复返了。

    进军的床铺是预留的,那个预留的床铺是人们(当然只是001监房里的人)认为最好的床铺。没有人说得清,这张床是看守所刻意留下的,还是这张床正好轮空了。反正16人的大通铺,好,也好不到哪里去。用廖进军后来的话说,那号子哪是人蹲的地方?

    那天廖进军进入001监房,副所长刚刚离开,就有人就从背后老鹰抓小鸡似地扑将过来,想给廖进军一个下马威。

    廖进军感觉背后有了动静,知道大事不妙,他先闪到一边,再一个转身,又在那人的后脑勺上一记劈挂掌,只见门面比廖进军还宽出一圈的那个人,就扶着门框缓缓瘫了下来。

    001监房里顿时鸦雀无声,倏忽又掌声四起。

    那个人是一个自称不是号长的号长,外号叫蒋门神的蒋姓犯人。

    原来这蒋门神在家里是一霸,在社会上是一霸,进了看守所仍然想称王称霸。本来他指望弄个号长当当的,十多个人也可以让他显摆显摆。如今没有号长一说了,可他逞强好胜的本性一时难以改变。刚才副所长介绍说,那什么进军的,六十岁有余,还让他睡最好的床位。不就是一个老头子吗?再看看他的块头,整整比自己小了一号,于是就发生了刚才那一幕。

    进军虽然六十冒尖了,但身子骨还在那儿,江湖上的有关他的传说还不绝于耳。

    等到蒋门神慢慢回过神来,掌声也突然停下。刚才廖进军的那一记劈挂掌,让他知道了廖进军的厉害。蒋门神遇到武松,不服不行。好汉不吃眼前亏,他爬到廖进军的面前,自称小蒋有眼无珠,望前辈原谅。

    进军示意他站起来,望望小蒋,二十来岁的年龄,虎背熊腰,一脸的横肉,就是那种肌肉发达,大脑简单的户儿。再看看他的眼神,似乎只有简单,并无邪恶。问:“你是号长?”

    这小蒋相当为难,是,也不是;不是,也是。怎么回答都不是。但他料到廖进军并无歹意,于是他含含糊糊地哼了一声,好像是表达了在“是”与“不是”之间吧。

    进军让他说说清楚。

    他告诉进军,现在不作兴叫“号长”了。他又把为什么不设号长的情况,简单地叙述了几句。

    进军招手,让他靠近。他虽然胆怯,生怕进军再来一招,但他更怕自己不听话,仍然还得挨一招。也只有硬着头皮靠近,再靠近。

    进军与他耳语,“号长”请你当。你,不是号长的号长。但你得听我的!

    小蒋听得清楚,双手一拱,当即就要下跪。进军已经一手托起小蒋,向大家宣布,既然政府规定不准有号长,我们当然就得听政府的。但在我们内部,小蒋听我的,大家也要尊重小蒋。

    进军这一着,既维护了政府的权威,又给了小蒋的面子。从此以后,001监房平安无事。小蒋对进军是言听计从,后来他对进军说,真的不知道我们这个小庙进来了大菩萨。否则的话,磕头还来不及呢。

    于是进军一进门就成了太上皇,比号长还号长,他“以夷制夷”,坐享其成。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那个小蒋也挺可怜的。这次他犯事儿,是事出有因。他帮别人打抱不平,伤了对方筋骨。对方的一个远房亲戚正是当地派出所所长,不问青红皂白,先弄进局子再说。反正他平时劣迹斑斑,民愤极大,也是活该。

    进军摸摸他的头,笑着说,不打不成交,以后出去了找我。小蒋感恩戴德,狗熊脾气自我消化了不少。后来大家都知道了廖进军的身价,也感受到了他的为人,一个个真的就把他当作菩萨供了起来,可这时候廖进军也快出去了。
第三部 第四十四章 进军真的进局子(三)
    进军在看守所里悠哉游哉。看守所在保证犯人安全的前提下,安排一些手工劳动,给犯人消磨时间。坐在他身旁的小蒋,第一天就请廖前辈假码假码地活动活动手指就行了。他说,您的产品任务已经分解。进军并不怕劳动,只是那些小毛绒玩具小电器什么的,让他看着心烦。他手上下意识地翻转着加工的物件,思想却飞远了。

    廖进军从来不相信“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鬼话”,这类情况平时听得太多太多,而“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则有许多经典案例让进军可以效仿。其实,并不是他廖进军有多大能耐,而是他相信自己无罪。

    他坚持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说,就什么事情也没有。即使是王检将他第一个出卖了,他也不怪王检。王检已经怪可怜的了,不能雪上加霜,不能墙倒众人推。人在做,天在看。各人各命。

    他算算江州已经出事的和曾经在江州工作,后来在外地出事的县处级官员,可以说,每个人都和自己发生过联系,没有出事的则是更多。

    他与王检这种来去的交往,充其量也就是中等偏上的水平。如果不是查他,王检也不会找上门来买房子。这时廖进军突然想起,三年前王检找他谈话,谈的什么鸟话,好像什么实质性的问题也没有,怎么就被他拿捏住了呢,还被限制外出?唉,还不是怪自己屁股上总是有点不干不净的,否则怕他个球!

    自己当时,或者事后,怎么就没有找大领导去问问情况的呢?是马大哈,是懒得问,还是根本没有想到问?现在马后炮有啥鸟用!那个王检后来又介绍两个亲戚,按照王检定的价格拿走了两套房子。自己经济上的损失倒是事小,这不是把自己给当猴耍了?如此说来,他王检也是罪有应得呢。TMD,你王检也是活该!

    有一次建国问进军,你在看守所里唱什么歌?打听进军在看守所的情况,建国从来不回避,进军也不忌讳。

    唱“qiú”歌!廖进军随口一说。

    我问你们唱的是什么“囚”歌?文建国仍然认真地问。

    廖进军笑笑说,我说的是球毛“球”!

    两人哈哈大笑,裤裆里放屁,两叉了。

    建国听说过(仅仅是听说),有个地方囚犯唱红歌,偏偏唱的还是《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还有唱《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的。

    “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爱祖国,爱人民,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前胸。”

    “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

    真是这样唱的话,那就太好玩了,那场面一定挺滑稽的。建国不相信,但愿也只是谣传。现在网络上的东西太多,真假难辨。

    进军说,监牢里唱红歌,我也听说过,我也有意问过看守。

    可看守说,我们从来没有组织囚犯唱红歌。我说那人家CQ那边是不是唱过?可那看守偏偏是个肉头,他不阴不阳地说,等我有空的时候,我代你问问(声音上扬)?哼,要是在外边,有人敢用这种腔调跟我说话?

    文建国,你说,为了你那什么《古稀笔记》,搞得我是不是忒没面子?我好像早有先见之明,能问的都代你问了。你小说写成了,在有关我的故事情节上要特别注明,此处由犯罪嫌疑人廖进军本人提供素材,特此鸣谢!

    建国明明知道他这是在胡扯,是在编故事。他这个东西,是不可能关心这等事宜的,但建国还是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谢谢!谢谢!”建国点燃一支烟,还亲自帮他叼在嘴上,算是打招呼了。

    一芃却说,你也不要不相信。我们曾经做过的蠢事难道还少吗?好多事情,做的时候没有人认为蠢;或者说,有人认为蠢,却不说(不想说、不敢说),让其继续蠢。让蠢的人自己意识到,反省出蠢的时候,才能够真正拨乱反正。如果当时有人逆反,将“蠢”说成“蠢”的话,那可能才是真正的蠢了。逆反的人也没有好下场。虽然历史总会回归到它的本来面貌,可那些曾经逆反的人早就灰飞烟灭。再说,平时有几个领导喜欢逆反的人?

    文建国同志,您说是不是?

    一芃归纳的现象,建国无法否认。他发现一芃现在说话的时候,态度上平和了许多,但话中有话,绵里藏针了。也许从愤青到愤老,表现形式应该有所变化吧。

    进军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他狠狠地吸了一口香烟说:“在里面最难过的是没烟抽,只能随便摘一点树叶子嚼嚼。出来以后,不但没有戒烟,这烟瘾反而更大了。

    那天从医院出来,回看守所,我让律师缠住两个看守先不慌上车,狱警司机让我躲在车里,偷偷摸摸地连续抽了三支烟。我从来没有抽过这么好抽的烟,抽得我云里雾里,整个身子骨像散了架子似的舒坦。”

    “就为这三支烟,他后来让人专程送给司机两条软中华呢。”一芃补充说。建国相信一芃的话,如果不感恩,他就不是廖进军了。

    进军在看守所里蹲了半个月的时候,律师就提出,廖进军的高血压已经到了临界点,如果在羁押中发生生命危险,怎么办?

    所长同意先在看守所里看医生,再到指定医院复查。到定点医院复查的时候,一芃早已恭候在门诊部的某一个点上,与进军打了一个“V”手势。廖进军会心一笑。

    进军的血压正常得很呢,他却很配合医生的问话,按照律师给他看的《常见病治疗手册》上的病理情况,一一答复。等到廖进军由律师陪同着从医生那儿出来的时候,一芃居然抛了一个飞吻。

    旁边冒出来的建国和史静看得哧哧地笑。进军倒是没有好意思用飞吻回礼,他只是用食指和中指往嘴唇上靠了两靠,好像是在要香烟抽。律师佯装不知,只是和两位看守随意地说着什么。

    看守所医生的诊断和指定医院医生的诊断大致相当,有医生的签名,有大红印章。快满二十天的时候,廖进军就被取保就医了。

    据廖进军吹牛,他出来的时候,001号子里的小兄弟一个个依依不舍呢,我把手机号码留给他们,劝他们好好改造,重新做人。以后出来了,如果没有饭吃,找我,我帮你们安排工作。那个小蒋还真的挤出几滴猫尿。

    文建国相信。

    葛一芃却说,你一天到晚鬼话连篇的!这些人来了,可不能随便进我的门的。

    进军则说,都是我的难兄难弟,饭是有的,酒也是有的。至于其他嘛,全权由廖太太处置。怎么样?
第三部 第四十五章 文婕小说说爱情(一)
    文婕居然真的写小说了。原来我只以为那是孩子的戏言,哪知道她“言必信,行必果”了。我为文婕自豪。——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建国没有想到文婕真的写小说了。有一天他在邮箱里突然收到了文婕一个中篇小说和一个短篇小说。她没有作任何说明,就是告知,是自己创作的小说,中、英文两个版本。说是请父亲斧正,请史老师雅正,但已经投稿(建国笑曰,虚情假意),即将刊出。另外还有女婿维奇和外孙文章(中文名)的汉语语音留言,她自己竟然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哼!这丫头,玩的什么鬼花样!

    建国没有多加考虑,先看了再说。

    第一篇,《我老爸老妈的婚恋史》,建国仅仅看到题目,大脑真的轰得一响,这丫头果真写上了?他记得那是文婕18岁生日的那一天听她说的,只以为她是开玩笑,随意一说,哪知道她“蓄谋已久”,居然真的拿出来了,而且第一句果然就是“我是一粒受精卵”。

    是的,建国记得她当时就是这么说的,因为这句话太“出格”了,建国没有忘记。无论是题目,还是开头,显然都是吸引眼球的。建国突然就冒出了“标题党”一词,不懂得谦虚,不懂得内敛,一味地只是将自己推销出去。现在的孩子,真的读不懂他们啦!

    文学创作常常有人拿自己的亲娘老子开涮的,那种口吻,那种形式,建国平时是排斥的——不肖子孙!虽然只是虚构,可那语气那口吻实在让人受不了。现在轮到自己女儿“现身说法”了。

    建国摇摇头,无可奈何。就像为自己的孩子把屎把尿,没办法。自屎不嫌臭,没有嫌弃的时候。有没有亲情,感觉是不一样的。

    建国产生出一种防范的念头,你个鬼丫头千万不可过分放肆(在现实面前,他主动放宽了尺度),你屎啊尿的,也不能弄得到处都是吧?即使是文学创作,也不能作践你自己的父母亲,即便你已经是美国籍了,可你还是华人,你要对得起你姓“文”,对得起你的血脉,你的祖宗!

    建国往下看——小说的主人翁还就是以文建国、付晓霞为原型的,自然还有史静、刘强东。

    故事的讲述人是“我”,即她文婕自己。“我”叙述故事,“我”插科打浑,“我”调控着小说的情节,“我”安排着人物的走向。这个鬼丫头,从精卵结合成为“受精卵”开始,就有了感觉,有了意识,有了思想。从“我”形成坯胎,到出生,成长,再到“我”结婚,生育,总而言之,她是从一个“受精卵”到成为一个“完整”的女人,从而对父母的婚恋有了一个系统的理智的认识。显然“我”是因为有了切身休会,所以“我”的记叙、描述和刻画可能是真实的。

    文建国自然没有作为女人的体会,也没有对女人进行过深入的研究,甚至从来没有与晓霞讨论过,女人在婚恋中的认知,而史静又缺少怀孕生子的体验。只有等以后有机会与晓霞慢慢讨论丫头的小说了。

    建国想到自己的《古稀笔记》也已经有了几十万字,如果拿来与文婕的文字比较,他担心起自己的读者群,可能也就仅仅局限于“共和国同龄人”了。不,那不行,“共和国同龄人”也有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孩子会成为《古稀笔记》的读者吗?不知道。他有点忌妒起女儿的创作才能了,好像自己的自尊自信遭到了沉重打击。

    建国将小说给史静看,史静中文英文都看了,哧哧地笑了半天,才对建国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文婕这丫头文笔真不错,比你的,嗯,——更具有时代气息。”她本来是想说,比你的强,话到了嘴边就换了。此一时,彼一时也。既然是两代人,其时代感自然不同。

    建国虽然已经暗自得意,却故意不以为然地说:“哼!不是我要跟自己的姑娘一争高低,每个时代都有各自的气息,只能说她的小说更具有当代的气息。而我《古稀笔记》所要反映的是共和国七十年的气息。”

    “你倒是要跟自己的姑娘争风吃醋了?”史静调侃道。

    “哪能呢?”建国说,“她写得再好,也是我的女儿。我希望父以女为荣呢!等她成功了,无论人家说,文婕是文建国的女儿;还是说,文建国是文婕的老爸,反正父女关系是铁定的。”

    文婕的第二篇小说是《一位老姑娘的情史》,小说是以她的姑妈文怀华为原型。建国一丝苦笑,真拿她没办法,写了父母,再写姑妈。她真是说得到,做得到。得罪父母也就罢了,得罪了姑妈,得罪了老姑娘的姑妈,那是何等了得!怀华岂能善罢干休?得暂时跟怀华保密才好。

    往下看,却发现《情史》与《婚恋史》完全是两个不同的基调。她把姑妈的爱情生活,写出了一部传奇,一部可歌可泣的爱情传奇。他不知道这在现代生活中是否可以成为经典?用目前国内的话来说,充满着满满的正能量。他估计怀华看了,是没有问题的。至于怀华是否愿意成为主角的原型,吃不准。

    《情史》更偏重于人物的心理刻画,从女性的角度,将一个少女、大姑娘、老姑娘、老姑婆几个阶段的心理(每个阶段都有悬念),刻画得入木三分,但绝对没有贬义,而是充满着崇拜和同情,追求和失望,痛苦和遗憾。是赞歌,也是哀歌。给人以压抑的感觉。

    《情史》对“姑妈”的描写,既赋予了轰轰烈烈的时代大背景,又反映出一个女人人性的悲切凄凉,令人唏嘘不已,潸然泪下。

    建国不知道文婕究竟在姑妈处讨得多少“真经”,还是她一味地凭空想象?对于《婚恋史》,建国自信自己有评论的资格,你文婕再怎样了解这个时代,也总不如我吧;对于《情史》,建国承认,因为全是女性的视觉,不敢多加指点。可是建国没有在她对于“大时代”的描述中挑剔出半点不是,也没有在她对女性人物的刻画里找出一丝瑕疵。他想起文婕曾经对《刑场上的婚礼》提出的质疑,不得不感叹,后生可畏。

    史静读了《婚恋史》以后,长时间地没有说一句话,沉默得让建国有点发怵。是史静颇有同感,还是引发出她对过去老姑娘生活的回忆?应该是两者兼而有之吧。
第三部 第四十五章 文婕小说说爱情(二)
    建国问史静,怎么了,文婕的第二篇怎样?

    史静的回答却让建国完全出乎意料。她说:“你说你姑娘又没有经历过失恋,她的那些刻骨铭心的感觉从何而来?”是否是史静联系上了自己?少女——大姑娘——老姑娘——老姑婆这四个阶段,史静差一点就占全了。她这是有感而发?建国听了,似有所思。

    建国不想让史静与她个人的经历挂钩,引发她的不愉快。他说:“你不仅仅是在说文婕,也是在启发我呢。是的,作者不是作品中的人物,但也是作品中的人物。”建国又自言自语地重复:“作者不是作品中的人物,也是作品中的人物;是作品中的人物,也不是作品中的人物。经典,经典!”

    史静看看建国,知道他又联系上了自己的创作,也觉得有趣。她说:“跟你姑娘比一比,同样的题材,不一样的体栽,看看谁写得更有趣,更真实,更动人?”

    建国不想让史静联系上她自己,可史静毫不犹豫地将建国联系上了,建国突然之间就有了压力山大的感觉。

    和自己的女儿比拼?也不是比拼吧,把她的作品视作对自己的激励,不,是相互激励。她的小说只是中、短篇(写好中、短篇也不易),一篇只是我《古稀笔记》的十几分之一,百分之几。建国冒出一阵亢奋,但做父亲的尊严,让他不愿轻易地说,拿女儿做自己的人生标杆,那就暗暗较劲吧。

    文婕的两篇小说,如果说第一篇是喜剧的话,第二篇则是悲剧了。第一篇是“婚恋史”;第二篇是“情史”,除了爱情,你文婕也就没有其他素材可写了?特别是第一篇以“一粒受精卵”的身份说话,建国作为一个老男人,是无论如何想不到的,想到了,也下不了笔;下笔写了,也不好意思投稿——这,成何体统?

    归根到底,文建国的观念、思想是受到束缚和禁锢的。他没有想过,是受到谁的束缚和禁锢,也许就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秉性。当然他更没有想过,受到束缚和禁锢的,是他“个体”,还是群体?

    文婕的小说有多处提到人物的生肖属相,但她说的是星座,她赋予每个人星座,再扣上星座的特征,头头是道,条分缕析。建国看得一头雾水。越是想弄明白,越是头昏脑胀。打开百度的“星座”,建国不得不承认,跟不上趟了,或者是说,自己知识结构本身浅薄匮乏。

    史静对“星座”略知一二,批评他是老古董了,可以out了。建国则归纳为一代人就是一代人思维,大人和孩子的不同思维(他还把文婕视作孩子呢),老男人与小女人的不同思维。

    建国骨子里的男尊女卑,和父父子子的长幼序列让他是不可能在女儿面前甘拜下风的。当然他又不得不承认,对于星座,自己确实一窍不通。

    其实星座本身也不是什么新玩意、洋玩意,只是自己从来没有当作一回事,好好深入进去,多学一点知识。即使不与生肖属相挂钩,它本身也是天文学的常识。比如杜甫《赠卫八处士》诗第一句云:“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参”是猎户座,“商”是天蝎座,没有注解,没有一定的天文知识,是读不懂的,甚至一个“参”字都读不准。惭愧,惭愧!

    文建国端正了心态,摆正了自己的位置,再读文婕的小说,就发现文婕的文笔,特别是思路,能够给自己以启迪。他考虑应该及时地将已经写出来的章节发给文婕,必须“不耻下问”,可能会帮助自己创作时拓宽思路。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建国释然。

    文婕在美国的生活舒适而又忙碌,自从孩子文章出生以后,她对家庭,对父母,对长辈的依恋有了一种更加深刻的认知。有事没事,与父亲每周有一次视频,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了。

    有时她用英文与史老师聊天,一阵鸟语,让建国摸不着北。有时她还把建国和晓霞拉在一起群聊,饮食起居嘘寒问暖一番。建国常常感叹,世界变化如此之快之大。当年援藏支教,一封信件往返最少二十天,没有电话可通。以后如果把自己与晓霞互通的情书交给文婕,鬼丫头不知道又会放飞出什么幺蛾子呢?再来一篇小说《父母的情书》?建国想到这里竟然是酸楚和欣喜交加了。

    如今有老人很是怀念过去“家书抵万金”的感觉,可纸质家书作为一种交往的载体已经开始向历史博物馆迈进了。沧海桑田,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怀旧归怀旧,该丢弃的只有丢弃了。就像有人提倡,家里没用的东西,要及时清理,该送人的送人,该撂的撂,生活自然简单舒适了许多,也就幸福了许多。可老年人丢弃废旧物品时,总是掂量再三,撂,还是不撂?没有办法,固定思维使然。

    仅有的一个女儿常年生活在太平洋彼岸,生活在多种肤色的人群里,自己的外孙,是白皮肤蓝眼睛。这是建国从前做梦也想不到的。虽然现在文婕的感觉甚好,无需做父亲的有任何担忧,可建国却时常梦见文婕,时常回忆起文婕小时候的样子,虽然共同生活的日子不多,可那也是自己曾经一口饭一口水,一把屎一把尿地亲力亲为过的。

    他偶尔和晓霞交流,晓霞说,那是你开始衰老了。晓霞又说,其实我也跟你一样,常常想到文婕,但因为还有两个小的磨人,可能反应要小得多。所以我听说你在写小说,我很高兴,不在乎你小说写得怎么样,而是你有事可做,精神有所寄托。但要注意身体,不可太顶真。她的意思与史静差不多。

    晓霞在与他说话的时候陪着小心,生怕他不快乐,自己是万恶不赦的肇事者。

    文婕在又一次的视频中,按照老妈的旨意,和老爸调侃起来,说老爸您就是“天秤座”——“天秤座”就是摇摆不定的秤子,表现其犹豫不决。建国想,你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烦的就是星座。

    老妈说您经常想我,想我怎么办呢?我每个月回中国一趟,还是您两个月飞美国一趟。嗨,嗨,都是不可能的。老爸您放心,我在美国过得很好。想我了,就和我视频,您外孙也经常念叨您啊,说姥爷做过校长,处长,书记。书记是多大的官啊?
第三部 第四十五章 文婕小说说爱情(三)
    本来文婕那边准备了好多话要说的,可真正和老爸视频,谈到相互想念的话题,她也伤感起来。她不敢多说什么,再说下去,自己就要落泪了,于是就跟老爸扯上小说创作。

    说到小说创作,建国也来了兴趣,他已经有了足够的“不耻下问”的思想准备。

    文婕说,从今天开始您就将每天写的文稿发给我。对,我毫无保留,有什么说什么。说不定哪天我又可以攫取到您的灵感,让我抢先又写出两个短篇来。

    建国则说,我发现我上当了,我又在给你提供灵感了。文婕那边哈哈大笑。

    建国和女儿的一番视频通话,心情好多了。但是他得寸进尺,心想,这要天天晚上回来吃晚饭才好呢。

    他想到文婕开始学爬的时候,爬的速度飞快,爬着爬着,她就站起来啦;站起来,她就开始会走啦;什么时候会跑的?他没有印象了。

    他又想到文婕出国前的那个夏天,到江州来跟着史静强化英语,那是建国少有的一个快乐的夏季,每天可以看到文婕,也每天可以看到史静。他感谢晓霞,说让文婕学英语不假,但骨子里头让建国频繁地跟史静接触,占比的成色可能更重一些。史静反正也愿意,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她“稀里糊涂”统统照单全收,不管你文建国“一家三口”是否“居心叵测”,是否别有用心。

    文婕是文建国和史静中间的润滑剂,两边讨好卖乖,有情报及时向母亲报告。但她不知道史姨早就发觉了她的西洋景,只是好玩,并不戳穿。史静对文婕是十分地欢喜,以后做她的后妈,没有什么不可,只是时机还不成熟。她对建国该热就热,该冷则冷。自己又不是三岁的孩子,哪有那么好编排的?

    后来在史静和建国的婚宴上,不用建国坦白,史静就和盘兜出。她不咸不淡,不冷不热,不真不假地对建国和晓霞说,那个暑假让我辅导文婕的英语,晓霞导演的功底平平,一石二鸟显而易见;红娘这丫头演技一般,表演不真实;张生呢,表现也不主动,连一句“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的诗也没有。

    晓霞先是吟吟而笑,然后又搂抱着史静,两人笑成一团。建国呢,则是一味地讪笑。

    建国沉浸在对甜蜜往事的回味之中,史静问他,又想到了什么好事?建国也从实招来,说,我在想文婕,就想到了她做红娘做得不怎么样,如果不是崔莺莺“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的话,亦难成眷属。

    史静咯咯地笑着说:“我是白捡了一个好女儿。文婕还在美国为我打听,说是想想办法,用高科技让我生一个。等到我真的生气了,骂她是不是不想为我养老送终了,她才作罢。这人老了,就想到孩子了,以前年轻气盛,以为没有孩子过得挺好的,多省事,为什么非得结婚生孩子。可我这是在中国,我可不愿意在生孩子的问题上成为一朵奇葩。再说了,现在有孩子的人家,最后没有人送终的也有。不过这种话不宜我说。”

    “噢,她还有这一出,怎么一直瞒着我的?”建国感到好笑,也笑骂道,“这鬼丫头,就是脑子活,也不看看中国的国情,就是异想天开。难怪她开门见山,写出‘我是一粒受精卵’来了。”

    “那还不是你遗传得好,培养得好!”史静调侃道。

    “是不是遗传,我不知道。要说培养,天地良心,我想培养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如果按照我的培养,她应该是另外一种优秀了。”

    “你看你,蹬鼻子上脸的。你培养的都是优秀的?”

    “那是当然的,要想娶个优秀的女人做妻子,那男人首先就应该是优秀的。你知道吗,有人说,外语女教师是婚配的最佳搭档,但前提是男性必须是优秀的,而且一般也是优秀的。偶有误上贼船的,也是心甘情愿,或者被图谋不轨了。”

    建国这一说,无形之中夸奖了史静。可史静并不领情,感叹说:“唉,人都老了,优秀不优秀也就无所谓了。到该走的时候就好好走,不要给文婕增添麻烦就好。”如此一说,史静显得格外伤感。

    建国不愿让史静不快活,并不想和她讨论“老”“死”话题,但话说到这个份上,刻意回避也不是个事,他只是说:“快乐每一天,保持一个好心情。我们还要争取夕阳红呢。孩子们都大了,我们自然老了。你看我,三年前开始掉牙,第一颗下岗了,就有第二颗跟着蠢蠢欲动了,第三颗呢,也在心神不定了。就是骨牌效应,过不了几年,就狗窦大开啦。”

    “你也不去看看医生?明天我陪你去。”

    “不去,不去。我也有认识的医生咨询过,医生开口就是一个字,‘拔’。说得铁面无私,斩钉截铁,听得令人生寒。好像听到的是‘杀无赦’‘格杀勿论’。人的恒牙是一次性资源,拔了就没有了,医生也不想想办法,怎么保留牙齿才是真本领。”

    “唉,你知道吗?鲨鱼的牙齿有5——6排,前排的牙齿一旦脱落,后排的牙齿自然前移,所以鲨鱼在撕咬食物是何等的凶猛,你要是一条鲨鱼就不要担心牙齿的问题了。”史静也跟建国开起了玩笑。

    “人如果有了鲨鱼的牙齿,岂不太可怕了。那不真的会人食人呢?我们从小不注意对牙齿的保养,我们这一代人长身体的时候主要是解决温饱问题,哪里会想到牙齿,有好多人家牙膏也用不起的,能用上点细盐刷刷就不错了。”

    建国一感叹,就有了强烈的表现欲,他又说:“现在条件好了,可牙齿的病根早就落下了。我这样想噢,牙掉了,牙活了,说话不关风,吃东西不方便。这其实就是在提醒我,喂,你已经上了一定年纪了,话要少说,东西要少吃。这才是老年人应有的生活。

    如果换上一副好牙,以为自己还年轻呢,其实肠胃和思维都已经老化,跟不上趟了。好多病都是吃出来的,病从口入;说话不注意,祸从口出。如果始终有牙齿提醒自己,我看未必是坏事。不该吃的不吃,不该说的不说。免得在吃饭、说话的时候,垂涎闪舌,讨人嫌,自己还不知道。”

    “固执己见。讳疾忌医。歪理邪说。”史静笑曰,“不过还算有自知之明。OK!”
第三部 第四十六章 孩子长大大人老(一)
    我们老了,孩子们长大了。就这么平实无华的一句话,蕴含着多少不尽的凄凉,又寄托着多少无限的希望。——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

    当你老了,走不动了,炉火旁打盹。

    回忆青春,多少人曾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还爱你虔诚的灵魂,爱你苍老的脸上的皱纹。”

    赵照的《当你老了》这首歌在2015年初适时推出,好像就是为共和国同龄人而创作的。当建国们开始“奔七”的时候,《当你老了》出现人们的耳畔。建国将心得说与史静听,史静却转身进了书房,不一会儿,她拿着一张A4纸开始朗读。

    建国听不懂,只有个别的单词,似曾相识。

    史静读的是英文,她解释说,歌词改编自十九世纪末,爱尔兰诗人叶芝的诗歌《当你老了》(《When You Are Old》),我再用中文读给你听——

    当你老了,头发花白,睡意沉沉,

    倦坐在炉边,取下这本书来,

    慢慢读着,追梦当年的眼神,

    你那柔美的神采与深幽的晕影。

    多少人爱过你昙花一现的身影,

    爱过你的美貌,以虚伪或真情,

    惟独一人曾爱你那朝圣者的心,

    爱你哀戚的脸上岁月的留痕。

    在炉罩边低眉弯腰,

    忧戚沉思,喃喃而语,

    爱情是怎样逝去,又怎样步上群山,

    怎样在繁星之间藏住了脸。

    “怎么样?”史静朗读结束,带着一脸的天真和抑郁,问建国。

    “也许,这是人生最后阶段一个最美丽的瞬间。夫复何求。”建国感叹,充满着诗意和爱意。

    史静又问:“是不是原版更有意味?”

    “是的。”建国接过稿纸,指指点点地说,“‘深幽的晕影’‘哀戚的脸上岁月的留痕’‘忧戚沉思,喃喃而语’,“当年的眼神”“昙花一现的身影”“朝圣者的心”,是更真实的写照,让人沉湎于小资情调,也更深沉,更有韵味。”

    “你不知道吧,因为诗人追求爱情终身不渝,但穷其一生也没有得到他想得到的爱人。改编后的歌词表现的则是‘夕阳红’式的美丽。只有美丽,没有其他。显得单薄,它忽略了青壮年时代曾经的痛苦和不幸,坎坷和忧伤,绝望和怨恨。”史静显然更欣赏原版。“不过,”她又说了,“改编后更适合大众口味和国情。”

    “叶芝先生如果还活着的话,就要抗议赵照侵犯版权了。我感谢赵照将这首歌带给了我,更感谢你将原诗带给了我。”建国说,“如果给原版配上曲谱,就是另外一种风格,可能更适合我的口味。”

    “你有些许诗人的气质,却缺乏诗人的激情和勇气。正如你女儿对你的评价,“摇摆不定的秤子表现其犹豫不决”。如果当年你能够写出这样的诗句送给我,不,只要你将这首诗抄送给我,我说不定早就投入你的怀抱了。”史静说着说着,还真的做了一个投入的动作。

    她的动作很张扬,建国正想迎上前去,史静已经将形体收回,各就各位了。

    “唉,书到用时方恨少。那时我只知‘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建国夸张地表示后悔,抒发感叹,但他又责怪史静,“你史静当时为什么不把这首诗主动介绍给我呢?只要你有那么一丁点儿暗示,我就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了。”

    “彼此,彼此吧。”史静苦笑,表示“无可奈何花落去”了。

    一首在老年人当中开始走红的歌,引发了建国和史静的些许口水,说明他们已经在不知不觉之中,步入老年生活。在老年生活的圈子里,除了自己身体的保养,同时也喜欢“朝花夕拾”了。

    许多话题也悄然转移到孩子身上,建国与晓霞,与进军、一芃就时常谈论起孩子,他们有时回避史静,但也不刻意。

    一芃的孩子马葛苏姗已经25岁,目前还没有对上眼的男孩。一芃始终喊她的小名“八九”,但“八九”常常跟她顶嘴,说你再这样喊,我就不睬你了。她认为这个名字叫得俗,又像是男孩的名字。我一个好端端的如花似玉的姑娘被你喊得汗毛直竖,你真讨厌!

    女儿的抗议无效,一芃我行我素,理都不理,照喊不误。我给你起名就是“为了忘却的记念”,这是我保留的唯一权利了,无论怎么,你都是我的孩子。苏姗也不会真的不睬她,她正在加拿大念书,以后就准备不回来啦。

    进军的天、棣、仁、荷四个孩子个个都像进军,特别是三个男孩,无论身坯,还是长相都是廖进军小时候的模样。每每看到四个孩子一刷水地站在他面前的时候,进军往往忘乎所以,无论哪个孩子提出什么要求,他都港口答应,但一转眼瞄到延生的脸色,他又不动声色地说,小事我不管,一切听你们大妈妈的安排。最后还强调,听大妈妈的话,跟共产党走。

    后来孩子们慢慢习惯了,有事也不跟父亲说。一芃本来就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主儿,读书时长期做过学生干部,如果不是仕途不顺的话,她才没有心事跟你们这帮小鬼玩呢。不过要真的玩你们,还不是小菜一碟吗?

    建国曾经问过一芃,你有什么道行,让四个毛孩子服服帖帖的?

    一芃不无自豪地说,您不是曾经教导说,“擒贼先擒王”吗。如果进军不全权授权于我,我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济于事。他管大事,我管小事。可你知道的,家里无大事。嘿嘿,哈哈!

    一芃说的是大实话。进军反正是甩手掌柜,家里的一切事务皆由延生全权作主,进军不得干涉。即使进军有不同意见,也必须私下里与延生交流,不得在孩子们面前有哪怕是一丁点儿的不是。如果是亲生父母,也许可以将就,但鉴于延生的特殊身份,那就必须在孩子们面前保持高度统一,树立延生的绝对权威。

    一芃第一次正式出现在孩子们面前的时候,以大妈妈自称。不是亲生的,是事实,不要回避。她说,必须喊我妈妈,但也必须在前面加个“大”字,以示区别。一芃不愿意喧宾夺主,更不想贪天功为已功。她认为权威来自于真实,否则只是空中楼阁。
第三部 第四十六章 孩子长大大人老(二)
    三个男孩在校读书,一芃对他们基本上是放羊式管理,但学习成绩必须达到良好要求,至于调皮捣蛋打架什么的,她能不管就不管。她知道进军小时候的德性,儿子像老子天经地义。他们在外面做了坏事从来不隐瞒,还主动汇报自己的不是。偶尔吃亏了,一芃还让他们想方设法赢回来,但不准欺负女生,不准贪小便宜。在这个问题上,三个男孩挺佩服她的。

    一芃给他们上的第一堂“政治课”是灌输母爱。母爱神圣、母爱第一、母爱不容冒犯。

    她要孩子们必须爱自己的母亲——她不担心孩子们不爱她。她认为这是做人的底线。有了这一底线,不愁他们不成人。她把话说到底了,你们如果不爱自己的母亲,说是爱我。狗屁不通!我不相信!我也请你们不要爱我!

    她和孩子们说,你们的母亲生育你们的时候,有三个月的时间,每顿饭吃过以后就要将刚刚吃下去的吐出来;肚子上就像绑上一只篮球,要绑10个月,最后的重量一般是增加6斤到9斤;在生出你们的那一刻,母亲就是在通过鬼门关,好像接受皮鞭抽打48小时;生下你们以后,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平均两小时起床一次,不是喂奶,就是换尿布。你们说,有没有理由不爱自己的母亲?

    你爱母亲了,对其他女人就要学会尊重,你们爱不爱我,没有关系。但我相信,爱母亲的人是会尊重其他女人的。

    孩子们似懂非懂点点头。大妈妈的话,他们认为是对的,何况还有大妈妈说话的气势。

    第二堂“政治课”,一芃更是别开生面,干什么?学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她说,你们的爷爷曾经是江州军分区司令员,司令员有多大,指挥千军万马呢。你们的父亲在部队做过侦察连连长(其实只是没有上任的副连长),他的本领有多大,十个普通人近不了他的身。

    我呢,也当过兵,能够当女兵的有几个?够神气的吧。你们的奶奶也是当兵的,你们的大外公大外婆也是当兵的。

    一芃不是要吹牛,她是故意吓唬吓唬孩子,既要树立自己的威信,也要让他们知道自己家族的荣誉。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就是部队的歌,就是战士的歌。当年讨论八大军区司令员对调的时候,毛主席亲自指挥唱这首歌,还有谁敢不听指挥?

    唱歌教会了,然后一个个过堂。最后她问,对“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有没有不懂的?不要犯了自由主义以后,说我不懂。不懂,现在就问。

    当年15岁的廖天第一个举手提问,“八项注意第七条,‘不调戏妇女’怎么解释?”

    一芃好笑,这小子,四个孩子当中对这一条最能理解的应该就是他了,可偏偏是他提出来不懂,故意为难我?但人家有理有节,不懂就问,还举手了。

    一芃装出很不在乎的样子说:“对你们而言,就是要尊重女生。尊重他人,本来就是应该的,对女生要格外尊重。在我们家里大家都要关心廖荷,她不但是女生,而且年龄最小。一句话,不尊重女生,是最最没有出息的男生。我相信廖天、廖棣、廖仁都愿意做最有出息的男生!”

    四个孩子都受到了鼓舞,刚刚10岁的廖荷听了这话,心里特别甜,喜滋滋将三个哥哥一一看过去,好像从此以后就有大妈妈给她撑腰了。

    “‘不打人骂人’,我很难做到,因为有时候是别人先打我、骂我的。”11岁的老三廖仁说。他正是开始长个子的时候,像一只好斗的公鸡,平时打架是家常便饭,没有消停的日子。

    “廖仁的问题提得好。”一芃先是一个鼓励,她说,“我讨厌骂人,讨厌讲粗话。谁有本事学会骂人不带脏话,不带粗话,我给谁奖励。至于打人嘛,毛主席说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有时候打人是可以原谅的,这就是要看你有没有道理?如果有道理的话,我会根据情况处理的。”

    “大妈妈,大妈妈,‘不虐待俘虏’,是什么意思啊?”廖荷问得很天真很嗲气,声音响亮,她是真的不懂。

    “俘虏,就是投降了的坏人,虐待,就是欺负他。你们现在还不会遇到这种事情。但可以打比方的是,如果你打了人,人家又不还手,那你就不能再打他了。就是这个意思吧。”一芃用最简单最形象的语言作出了解释。

    当天晚上进军回家以后,闭着眼睛,半躺在沙发上,有廖棣问老爸,《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会唱么?

    进军眼睛也不睁,立马哼起了“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个儿子一个姑娘一起围了上来放声高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可爱的进军同志越发得劲,声音越唱越高,好像要和孩子比试,看看究竟谁的嗓门大。

    一芃同志突然就冒了出来,她打了一个休止符,孩子们的嗓音突然就吊在了“第五不许打人和骂人,军阀作风……”上,不再下来,只听得进军一个人的声音,“坚决克服掉”。

    进军莫名,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划子,可孩子们已经在大妈妈的指挥下,通通扑了上去,死命地压住缠住进军。进军仍然闭着眼睛,一边喊着我投降我投降,一边又唱了起来,“第八不许虐待俘虏兵”“不许打骂不许搜腰包”。他的腔调已经完全走样,怪声怪气的。孩子们一个个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从他的身上纷纷滑下。这时候他却突然起身,伸开臂膀,把孩子们全都搂进怀里,高呼“缴枪不杀!”

    建国了解了原委以后,问延生,“亏你想得出,有机会介绍你到小学应聘校长去?”

    “四个小毛孩已经让我心力交瘁了,你还让我活不活了?”延生口是心非,心里快活得散了板了。

    一芃的第三课,是老大廖天送上门的。他向大妈妈诉苦,说母亲爱干净,爱得让人受不了了。请大妈妈帮助想想办法,不要成为洁癖好不好?一芃心领神会,这小子怎么就知道了“洁癖”?这赵妮的洁癖,放跑了丈夫,难道还要放跑儿子不成?这是万万不可的。她心里有数,让廖天放心,我肯定帮你解决问题。

    那次她专程登门拜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第三部 第四十六章 孩子长大大人老(三)
    如果说女人有洁癖尚可原谅的话,那男人有了洁癖可真的无法过日子了。你要廖天今后打光棍?何况廖天的所谓不讲卫生,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有些纯属小男孩的天性使然,你千万千万不能“贰过”了啊。

    赵妮脸面上有点放不下,但平时一芃的为人处事早已让她无可挑剔,只有心悦诚服,同意按照一芃的指点,逐步改变。

    廖天从此对大妈妈言听计从。这老大带了头,下面的三个小喽啰更是跟着拍马屁还来不及呢。

    一芃的三板斧招招见血,没有两年,她把孩子们给治纯了。再一年,老大参军到部队去了。最小的廖荷,也出落得成为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孩子们也习惯了大妈妈的教养,向她请安,向她汇报,特别是廖荷,还喜欢跟她说悄悄话,比马葛苏姗还亲。今年廖荷像她的三个哥哥一样,也穿上了军装。一芃希望他们,不混出个人模狗样的,就不要回来。四个孩子在部队有事就跟大妈妈通电话,最后带一句,代我向老爸问好!一芃往往把这句话给贪污了,小事不提,大事再与进军商量。

    刘强东和付晓霞的双胞胎刘流和刘畅,如今也已经有18岁了。他们泡在糖水里生长着。晓霞与建国谈起小龙和小凤,每每津津乐道(她在建国面前没有丝毫的掩饰),为自己摆脱独生子女家庭感到自豪,好像脱离苦海一般。建国也为她高兴,虽然自己难免还有些许失落。他也注意到尽量不在史静面前多谈子女的事情。

    晓霞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始终注意保持贫下中农本色,没有因为孩子的父亲是大老板,而让刘流和刘畅沾染上富二代,或土豪式的那些让人们普遍诟病的习气。当然,她教育孩子的方式,没有一芃潇洒。

    因为怀祺的早逝,建国对文斌和文娅最上心,可最让人省心的偏偏就是这两个孩子。用传统的观点看,文斌是文家的唯一的“种子选手”了,所以建国将他视为己出。以前年纪轻,又逢上独生子女政策,家族、家庭、传种接代、后继有人什么的,建国几乎没有考虑过。是不是时代淡化了他的家庭观念?淡化了亲情?建国无解。现在老之将至,死之将至,自己的女儿又不在身边,而且关键的是国家的生育政策已经改变,建国有一天突然就想到了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一旦冒出了头,他就格外地关心文斌生二胎的问题。

    文斌已经有一个女孩,建国准备主动找嫂子商量,让文斌再生一个,理由是文家目前的现状是三代单传,更何况生育政策已经发生了变化。

    史静笑他,老封建,没有想到你还真的封建到家了。建国为自己辩护,我也不是绝对的封建,我就是想找出理由,让文斌多生一个,独生子女实在是太孤单了。

    史静说:“那你就让文婕多生几个呗。”

    “那是必须的。”建国蛮有把握地回答。

    “是否让文婕的第二个孩子姓文呢?”史静又说了。

    建国想了想否定了,“那不行,美国人起名应该有人家的规矩,就是中国人,我也不倾向采用两个不同的姓氏。这不,兄弟姊妹本来会相处得很好,你姓氏不同,先造成了兄弟姐妹不是一家人的感觉。万万不行。像文章一样,有个中文名就行,反正中文名都可以姓‘文’。”

    “你说文婕会再要孩子吗?”史静又问。

    “那是肯定的,不要我多说。可那是人家人,是美国人。万一有哪天跟美国佬干仗的话?唉,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建国说不下去了。

    史静刚准备驳斥他“人家人”的论调,重男轻女,又听他说是“美国人”,也就不再吱声了。中国人,美国人,这里的话就难说了。

    胡雅琴是典型的贤妻良母,自从怀祺走了以后,她更是把整个心思放在两个孩子身上,同时她也惦记着老爷子的日常起居,关心“姑老太”怀华的情绪。在建国母亲病逝前后的那段时间里,她俨然以家长自居,家务事主动操办,让建国省心不少。

    建国跟她提起文斌生二胎的事情,她很开心,小叔子没有见外。她请叔叔开导开导文斌,趁早生,趁我精力还跟得上。

    那天建国、史静和进军、一芃碰到一起,不知是谁先谈起新出台的二胎政策。建国就对进军开始了大肆攻击,你一个廖进军,生了四个孩子,你就和我们仓巷的朱武邺花一样。说来人家是在政策许可范围,而你是顶风作案。说说看,你凭的什么?孩子的户口问题是怎么解决的?

    廖进军很自豪。他说,你提的问题,太小儿科了。他们现在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官兵,道理也很简单,有孔方兄助力,什么事情办不好?什么事情不能办?你们说说看,这世界上有什么事不需要孔方兄帮忙?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最后,我要强烈抗议,怎么能拿我和那个自焚的人相比呢?

    进军越说越得意,说我四个孩子就多啦,我还嫌少呢,加上苏姗和文婕也才六个,这真的要武力解放台湾的话,老子才能组织半个尖刀班,其中三个还是丫头。同志们,到最后插上五星红旗的时候,还是要刺刀见红的。没有人打个球?

    进军这一扯,就扯远了。廖进军不愧为军人家庭出身,军人出身,说到孩子就想到打仗。本来他只是一句玩笑话,可却引起别人的不同联想。

    “进军同志,你也不问问苏姗和文婕同意不同意你的方案?哼哼,到时候,苏姗和文婕还不知道站在哪一方呢?一个加拿大,一个美国,你这是组织联合国军吗?”史静没有孩子,她说出的话格外冷静,虽然她是笑着说的。

    一芃也不满意,她说:“加拿大一向是美国盟友,这仗谁跟谁打呀?你一天到晚就知道打仗?打你个球!”

    “难道台海问题非得动用武力吗?”建国首先想到了大姐一家。

    进军望望史静,再望望延生,突然就醒悟了,他意识到这个问题十分棘手。仗是不能打的。虽然是玩笑话,这种玩笑不开也罢。他赶紧站起来声明:收回刚才的话。我们的国策是和平统一台湾。

    史静一芃的话,引起建国的思虑。世界这么大,世界这么小。关系到中美之间的关系问题,不仅仅是我家文婕呢。大家都是玩笑话,万一发生战争,就不好玩了。国家利益和家庭利益会发生冲突吗?战争一旦成为现实,那真是太可怕了!他敛起了笑容。

    “武力威慑,不战而胜,和平统一。”建国记得怀祺说过的话,他脱口而出。他自诩这是绝对真理,又做了和事佬。暗自得意。
第三部 第四十七章 建国再读少年强(一)
    我一边欣赏着叶芝的原诗《当你老了》,一边又重拾《少年中国说》。《古稀笔记》正在进行时,我既要沉醉于对“少年”的回忆,更要焕发“少年”之激情。一如梁启超先生所云:“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常思将来。”——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这话要得!”进军自我解嘲,“我一介武夫,听高参的。”

    一芃却问:“建国,你在窃喜。有什么喜事,说出来也让大家伙高兴高兴。”

    “我哪有什么喜事。我是在笑进军谈到孩子就得劲的样子,因为他最有发言权。我在想独生子女政策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像历史上的许多重大决策一样,要留给历史评分。

    中国人有人生三大悲一说,‘少年丧父,中年丧妻,晚年丧子。’最痛苦的当是那些‘失独’家庭。现在虽说放开了生二胎,但仍然有不少独生子女习惯了独生子女的生活,让他们生,他们还不生了呢。一个多好,‘三千宠爱在一身’。

    进军同志,我说一句小气的话,现在政策改了,你过去的罚款,还能不能拿回头?”建国这分明是在挑逗他玩呢。

    “呵呵,我那不是罚款,是赞助。是自觉自愿的赞助。”进军故意大度大气地说,说完了,他又表示不解,“诶,我说建国兄怎么突然变得小气了?”

    一芃有个想法急于表达,怕被进军打岔了,赶紧说:“我倒是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凡是身体健康的适龄青年男女一律留有精子和卵子,等他们愿意要小孩的时候再使之结合,同时也解决了‘失独’家庭的问题。”

    “你怎么不早点想出这个主意的呢?你看我们浪费了多少那个……什么的?”进军又搞笑了,“否则的话,不要说一个班了,就是一个排,一个连都有了。”

    一芃怼道:“你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啧啧啧,”进军作无奈状,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你们两个,吵了五十多年了,还在吵?真的不是冤家不聚头。我原来就话少,如今开始掉牙,常常感觉说话不关风,话就更少。你们怎么还是风采不减当年呢?”建国调控氛围,转移视线了。

    “你其实是心理作用,或者是心里另有想法,用‘老掉牙’作托辞。你现在每天都在搞创作,不是‘说’,而是在写,准确地表述应该是码字,其实不还是‘说’的一种形式。”史静也来趁火打劫凑热闹了。

    “对对对,你建国是否‘老掉牙’了,史大小姐最清楚。史老师您说是吧?”进军说话一箭双雕,其暗示的含义那是司马昭之心。史静脸上还真的配合出了些许色彩。

    一芃担心史静不适应进军的言语,她转移话题,问建国,哪个医院的牙医最好,我牙齿早就不安分了,掉了两颗,是得整治整治呢。

    建国说,无可奉告。我一直是讳疾忌医的。不过史静有学生是牙医,过一天让她带你去看看。

    建国对牙齿的戏言,其实说得挺心酸的。他的感叹,是惆怅,是失落,难道真的就如韩愈老先生所云“忆初落一时,但念豁可耻。及至落二三,始忧衰即死”?但他的内心又多有不甘,为什么不能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呢?是的,人的恒牙即使掉光了,只要大脑还灵光就行。脑死亡才是真正的死亡。建国又逐步摆脱了由于掉牙带来的阴影。

    那次打开“百宝箱”以后,建国征得父亲的同意,将《少年中国说》的手抄本拿了出来,作为座右铭。他想以“少年”自诩,不断激励自己,同时他也是寄希望自己的祖国能够“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寄希望于青年一代“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

    他反思,为什么才开始“老掉牙”就大惊小怪,就相信老韩同志的话“始忧衰即死”了。诚如梁先生所言,“老年人常多忧虑,少年人常好行乐。惟多忧也,故灰心;惟行乐也,故盛气。”父亲至今已经九十有六,如果有父亲的长寿基因为参照,起码还有三十年,一不小心,就可以看到共和国的百岁华诞了。想到这里,他的心情又豁然开朗。还是史静的话说得好,不要老是用“老掉牙”作托辞,该怎么活就怎么活。建国想到自己既然经常翻阅朗读《少年中国说》,何不活出个“少年”的样子来?

    父亲十岁时抄写《少年中国说》,不知他受谁的影响。建国十岁时背诵《少年中国说》,乃是迫于父亲的权威,懵懵懂懂,不求甚解。后来自己理解了多少?应用了多少?

    建国努力搜肠刮肚,想尽量多有一点回忆。

    他首先想到的是《少年中国说》最后一小节“‘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此岳武穆《满江红》词句也”。建国记住了。他笑曰,这是歪打正着,因为岳飞的名气在民间比梁启超的大,因为后来,岳飞的《满江红》在同学群里脍炙人口。读小学,读初中时,别人说“岳飞”,说“鹏举”,而建国始终说“岳武穆”,且以此为自豪,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要问出处,那就是《少年中国说》。其实当时他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再后来,他当然知道了那是皇帝给岳飞加封的谥号,也就不再刻意强调岳飞是岳武穆了。

    《少年中国说》究竟给了建国多大影响?其形式,气势恢弘;其内涵,发人深省。建国每读一遍,都觉得自己是低贱的“小我”,想让自己“大我”起来,可往往是越发感觉自已小得微不足道。“大我”很难,努力活成个“真我”,就可以算是顶天立地了。

    文章的第一句,即拿日本人说事,可见这日本与中国的确是难分难解(毕竟一衣带水),又实在是不得小觑。果不其然,三十年以后,日本人就强占我东北。梁启超当初是否有预见不得而知。日本国在明治维新后雄起和“大清帝国”的衰败则是不争的事实。但梁先生坚信“有一少年中国在!”
第三部 第四十七章 建国再读少年强(二)
    梁启超认为,“吾中国者,前此尚未出现于世界,而今乃始萌芽云尔。”建国惊出一身冷汗,上下五千年,非中国之中国?《少年中国说》发表之时,中国“乃始萌芽”。之前的中国,有史以来,只不过是一朝廷而已。“朝也者,一家之私产也。国也者,人民之公产也。”近代以来“十八省之土地财产,已为人怀中之肉;四百兆之父兄子弟,已为人注籍之奴,岂所谓‘老大嫁作商人妇’者耶?”“国为待死之国,一国之民为待死之民。”所谓中国,不可“朝廷”,而须“人民之公产”,方为“美哉我少年中国”!

    又一天,建国试着与一芃讨论《少年中国说》。大凡涉及政治问题,他不愿意拉进史静,而进军则是根本没有兴趣。他问一芃:“中国,何时曰‘中国’?”

    “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夏商周。”一芃不加思索地回答,话才出口了,她又感到建国不应该问这么简单的问题,一定是他有了新的想法。她问建国,“看来你有逆天之问了?”

    “一芃就是一芃,而非延生。”建国手捧《少年中国说》说,“梁启超先生1900年的时候说,中国‘乃始萌芽’,那么中国何时为‘中国’?我从十岁开始背诵这篇文章,怎么到了今天才有新的感悟了?”

    史静说:“你就是喜欢咬文嚼字!”

    “批评得对,我看也是!”一芃唯恐天下不乱,但她又表示赞同建国的说法,“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我也还不知道‘中国’作为一个国家称谓的起始时间。你说说看。”

    “据有关资料表明,辛亥革命以后,才把‘中国’作为‘中华民国’的简称,以前的‘中国’没有专门指向。梁先生说的‘乃始萌芽’十分准确。”

    进军嫌他们啰唆,说:“你们是吃饱了,撑得慌。话给你们说了,人家历史学家还吃饭不?”

    “这你就不懂了,建国不是在写小说吗,他肯定是有的放矢。建国你说,你是为了解决什么问题?”一芃认为,只有她是可以帮助建国探讨问题的,史静不行,进军更是扯淡。

    “也不是有需要解决的问题,就是读到这里有了新的想法。”建国也知道这个问题我等说不清楚。

    “你说的这篇文章我读过,但我只记得一句话,‘少年强则国强’。对不对?”进军也不甘落后,说了一句很上谱子的话。

    “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一芃背了一段,她望望进军,故作得意状,心想你背得出来么?

    进军知道她的想法,于是就说:“看你嘚瑟的样子,好像你就是那少年似的?唉,可惜啊,已经是老太婆了哦!”

    “老太婆又怎么啦?谁还没有一个老的时候。只要我们曾经‘少年’,就行。”一芃总归不服进军的奚落,她针锋相对,“廖进军,你哪天能把我刚才背诵的几句话,一字不落地背出来,我就真佩服你了。”

    “那还不容易,不过那样一来,江州人民住房的问题谁来解决?史静同志,您说句公道话,我要不要背?”进军在这种场合是不愿意冷落史静的。

    “我看是没有必要了。您就‘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吧。一芃,让他盖房子,我们读书。赶明儿还让建国给他打小工去。”史静早已习惯了四人之间的调侃。

    “那不行,建国的小说不写出来,什么也不能干。我还等着一睹为快呢!”一芃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说,“建国,写到什么时间段了?延生有没有改名呢?”

    “快了快了。为了你的延生和一芃,让我煞费苦心。一会儿是延生,一会儿是一芃;该延生时是延生,该一芃时是一芃。既要是你,又不是你;既要能反映大气候大环境,又要刻画你这么个典型人物;既要反映你的真实世界,又要让世界接受你。”建国显然是在她身上动了不少心思,下了不少笔墨了。

    “嗯,不错,我们的建国同志已经进入角色了。”一芃表示满意。她接过建国手上的小册子,问,“那你现在重读《少年中国说》是为了什么?”

    一芃就是一芃,建国感觉到她的敏感,他说:“原来也不为什么,只是重读以后有了新的感悟。”

    “说来听听,也让我们坐享其成。一定和小说有关。”一芃说。

    建国看了看进军和史静,表示征求意见。

    “我看可以,只是我进局子的事,不要把我写得太丑陋,给我留一点面子噢。我听说过《丑陋的中国人》一书,听听这书名,我就一身鸡皮疙瘩。‘丑陋的中国人’?别的国家就没有丑陋之人?人都有丑陋的一面。偏偏用‘丑陋’二字给中国人冠名,何其毒也?何其毒也!歹怪还有人为其吹捧,说什么出发点是好的,再好也不行。如同骂人,可以‘TMD’‘NMD’,但绝不可以‘WMD’!”

    “伟大的爱国主义者!”一芃不知道是赞美,是讽刺,是调侃?

    进军不屑一顾,“我,‘进军’,你,‘延生’,不都是为了我们伟大的中华民族?那个作者数典忘祖,妄自菲薄。不知道自己的祖籍在哪了。”

    “好!进军,我真的很爱你!我要考虑是否将一芃改回延生?”

    “No!”进军刚开口——延生又说:“那是不可能的!”——“不能改,不可改。反正我叫你延生。建国,你说过了,我们喝酒。”

    “因为感觉老了,就经常想到儿时的事情,因为要写小说,又不得不回忆儿时的事情,自然就重新拾起《少年中国说》。这一读,就读出味道了。

    追溯‘少年(或曰青年)说’,早在十九世纪三十年代,意大利爱国者玛志尼就有‘少年意大利’一说,且‘少年’流行于西欧。如此说来,是梁启超后来引进的。

    ‘使举国之少年而果为少年也,则吾中国为未来之国,其进步未可量也。’中国是否发展进步,关键是看‘少年’能否真的是‘少年’。也就是进军的那一句话,一芃背诵的那一段。最后方能‘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
第三部 第四十七章 建国再读少年强(三)
    他在文章的最后,决定改‘哀时客’之号,而更名为‘少年中国之少年’。我现在重读,才认为是否‘少年’,不应以年龄为鉴定,而是以人的精神状态和心理为标准。他文章里引用西方谚语曰:‘有三岁之翁,有百岁之童。’说的正是这个道理。

    我的理解怎样,是否牵强?”

    建国一边说,一边不停地翻阅《少年中国说》。他今天显得很兴奋,好像真的就是一少年,他在宣读一份宣言:“以共产主义为目标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时至今日,在世界共运史上还正是一少年。苏联夭折于1991年,从1922年苏联成立起算,是69年,按1917年苏维埃政权建立时计,为74年。‘《牢不可破的联盟》(苏联国歌)’终究‘破’了。是‘内破’,是‘外破’,抑或是综合因素的产物?那是共运史专家研究的事情,但于我‘少年中国’,则不可不谓前车之鉴。是否可以这样说,苏联,或俄罗斯,都是我们的先生。它告诉我们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史静说:“他返老还童了。”

    “建国,你的小说不愁不成功!”一芃说。

    进军说:“就凭你这股‘少年’之精气神,小说肯定成功。你放心,只要你写出来,没有出版社要,我代你自费出版。不就是几个小钱的事吗。出版以后,洛阳纸贵,让那些出版社悔之莫及。”

    “但愿如此。谢谢各位捧场!革命尚未成功,老夫正在努力!”

    其实建国从来没有考虑出版经费的事,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无论是进军主动赞助,还是自己拿出两年的退休工资,都是小事一桩。用进军的口头禅说,毛毛雨啦。关键问题是质量,是质量!不能赔了夫人又折兵,或只是浪得虚名。

    如今这个年龄,名和利都是过眼烟云,活得自在最是重要,恬淡的生活才是当下最适宜的。只要每天活得实在,不感到空虚就行。如果要与“少年”挂钩的话,那就回到童稚童真童趣,用少年的眼光看世界,用少年的大脑想世界,用少年的心态对待世界。该笑的时候笑,该哭的时候哭。笑与哭,都是痛快淋漓的。晚上睡个好觉,做个好梦,哪怕就是尿床,仍然哈哈!第二天,太阳又出来啦!

    建国好像在表决心,他高高地举起手上的小册子,似乎摆了一个造型。史静讥笑他,造型不怎么样。还有就是人家早就无纸化办公了,你手上的小册子要换上手机更好。

    史静是难得公开拿建国玩笑的,她这一说,把进军和一芃都逗得哈哈大笑。

    一芃说:“是的,是的。现在微信满天飞。以前我们读毛主席语录,手不离、口不离,也没有现在看微信厉害。以前吧,早请示,晚汇报,中午还得来一个对照。其实毛泽东同志本人是反对的。我认为那是有人借助钟馗,或者是有人大脑糊涂。现在的人,则是自觉自愿地时时刻刻看微信。坐车看,走路看,吃饭看,睡觉前看,醒来后看,跟人讲话看,开会看,做报告的人也看(提纲就在手机上),没有不看的时候。我不知道这些人做爱的时候看不看?”

    “嘿嘿,老土了吧!怎么不看?有视频啊,对照着做,那是何等刺激!”进军借题发挥,又来劲了。

    “去去去!就你贼心不死!”一芃又把他又是冲得老远的,其实话题是她自己先带出来的。

    文建国的写作渐入佳境,他现在除了每天晚上的《新闻联播》,已经很少看电视了。

    这一天史静拉他一起看“中央6台”的法国电影《爱》。史静已经了解了电影的主题,跟他说,你好久没有看电视了,也要调剂调剂,说不定会有新的启发。

    《爱》讲述了一对中产阶级老年夫妇乔治和安妮的故事。

    他们年过八旬,都是有教养的退休音乐教师,居住在巴黎一个宽敞的公寓里,相亲相爱,相敬如宾,过着体面且有尊严的生活。他们的女儿(独生子女)也是一个音乐工作者,生活在国外。

    影片整体上运用的是现实主义手法,但却赋予死亡以浪漫色彩。当乔治拿着枕头捂向安妮后,他买回鲜花,经过水的浸润撒向安妮的遗体;乔治在门厅里捉到一只鸽子并释放了它——这一小细节说明他心地善良充满着爱心。

    影片情节简单,其基调,就是居家过日子的平淡和温馨,只是出现了乔治将安妮致死的情节的时候,才突然将主题凸显,让观众猝不及防,甚至惊心动魄。

    影片突出了做人的体面和尊严。夫妇俩去欣赏音乐会,回家后要“来一杯”,谈音乐,谈文学,读书,讲故事。安妮在有音乐家学生拜访时,不谈自己的病痛,而谈学生的成功及喜悦;乔治不愿意女儿女婿来看望,因为女儿无法给予母亲以更多的照顾,女儿的多次出现给父亲的感觉只是增加了莫名的指责和尴尬;乔治将无视病人体面和尊严的护士坚决辞退等。

    影片以“成全”的方式为“爱”作出了诠释。在乔治参加他人葬礼前后,病痛中的安妮不愿意给丈夫增加负担,想到了死亡。面对相册,感叹“生命是那么漫长”,生不如死,于是绝食(水),并将口中的水,吐向喂水的乔治。

    已经难以承受(刚刚遭受被辞退护士的无端辱骂)的乔治给了妻子一个巴掌后,做起了噩梦。

    安妮不愿上医院,也不愿到养老中心,雇佣关系的矛盾及其激化,成为乔治对妻子“成全”的燃爆点。有一天,在安妮不停地叫唤着“疼”的时候,乔治一边温柔地抚摸着她的手臂,一边讲述小时候的故事,安妮逐渐安静下来,乔治却用枕头“成全”了妻子——或许,这就是影片想反映的一种“最佳选择”?

    看完电影,史静平静地问建国:“如果我是安妮,你会用乔治的方式成全我吗?”

    建国无语,好长时间地无语。他甚至坐在史静身旁抽了一支香烟,仍然是无语。他只是尴尬地苦笑。“最佳选择”,是最佳吗?

    史静知道自己为难建国了,她也说不出,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话,自己究竟是希望建国选择“是”,还是“否”?

    《爱》片给了建国无尽的切肤之痛,沉重冷酷压抑无助煎熬惋惜恐惧相伴始终,但更多的是无奈和茫然。老之将至,死之将至,这是个问题。

    安妮在生命弥留之际发出语无伦次的“疼……”、“妈……”的呻吟和呼唤在耳际时隐时现,乔治身心交病伺候妻子的囧态难以释怀。

    他想史静内心里一定更加痛苦,因为建国是她的“唯一”。史静认定的“最佳选择”是“唯一”的吗?如果是“唯一”,我忍心吗?反之,我有勇气要求她吗?
第三部 第四十八章 微信热闹闹几许(一)
    手机微信以其微信的速度极速地扩展到我们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手机因其便捷的优势,正在取代电脑,且成为人们随身携带的钱袋子。我从开始时的抵触,到后来被同化。但问号还没有消除,作为技术,理应得以发展,作为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手段,它出现泛滥之势,煞是令人烦恼。原本已经浮躁的风气,越发膨胀,让人不得安生。——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第二天史静和建国仍然在讨论:安妮是否真的希望一死了之?乔治真是因为“爱”而成全妻子吗?

    影片没有结论,留给观众评说。有评论说,稳定的婚姻各种各样,彼此相爱、了解不稀奇,甚至未必重要,最难得的是成全。

    《爱》因其冷峻、真实的表达,而获得了媒体不错的评论——爱情的挽歌,用真实的老去、疾病和死亡,对爱情做了终极的考量和检测。

    生,有尊严;死,有尊严。一个人从生到死都有尊严,应该是文明社会的衡量标准,也是人作为人的最高境界。人在濒临死亡阶段,且必死无疑时,“死个痛快”——有尊严地死去,是否是“文明”的充分体现呢?  

    当人的生命最后一站徘徊逗留之时,一切关于衰老和死亡的豪言壮语,或美丽辞藻都极其苍白。

    王蒙先生有文《内心安详,从不荒凉》。怎样才能做到“安详”呢?从根本上说,认识并承认死亡是一种必然,直面人生,才能减少死亡过程的痛苦。如果能够正确对待死亡,学会自我解脱,自我慰藉,并且主观上愿意自我“成全”,客观上能够接受“成全”,恐怕这也正是影片带给观众的人生真谛。

    只是许多人在濒死之际,已经没有了作为正常人的意识。死亡无法回避,死亡的方式,也没有让死者个人选择的余地。是否“安详”,是否“荒凉”已经无以论述。

    建国与史静的讨论,终究无解。

    手机微信一经问世,即迅雷不及掩耳。如果哪个人对它充耳不闻的话,则out了。人,一旦被out了,则等于被关进了牢笼,或者流放到没有任何信息的沙漠孤岛。所以即使你不喜欢微信,也不得不接受它。有选择地接受,是个人的权利。

    第一个玩微信,且玩得滴溜转的是葛一芃。她还常常以导师自居,教进军教建国教史静。

    进军没有丝毫的闲情逸致。时髦的玩意,他已经没有兴趣争当江州拿摩温了。他就是一句话,有事,电话。但凡工作上的文件图片资料,反正都有秘书随时恭候着。

    有时候,进军也蛮恨的。跟延生说话,延生的眼睛总是盯着手机屏幕,目不斜视。可她确实把进军的话一字不落地听进去了,进军还就不好多说什么。就像老师站在讲台上,看见学生心不在焉,于是就故意提问,学生对答如流,老师就不好再批评学生了。

    有人说过,微信里的信息99%的是无用的。就像你想安静地呆在房间里,却总是有人不停地敲门。打开门一看,呵呵,对不起,我敲错了;或者只是一句简单的可有可无的问候。人家充满着热情,见面问一声,“吃过啦?”哪怕你是在赶赴厕所途中,但你总不能让人家的热脸贴你的冷屁股吧?虽然很是无聊,可嘴上还得应付着,“吃过了,吃过了。”可在这种情境下说到“吃”字,还真有点那个,那个什么的?

    文建国最讨厌的是晚上十二点以后,还有人发布没有丝毫新闻价值的新闻,还自以为发现了新大陆,其实一文不值;或者早已是旧闻,发布者一定还洋洋自得。建国分明看到了对方一副“二”的嘴脸,一点不懂人情世故。不懂尊重别人,对他还有尊重的必要么?

    还有,明明是两个人的对话,却要让满群的人都知道,索性在“公众平台”发布,让世界人民都知道也就罢了。当然啦,还有晒幸福的,自己有了一丁点开心的事,就要与他人共享,好像那气魄与伟人有得一比,“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社会者,我们的社会。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

    有喜欢灌水的人通过微信尽显炫耀、显摆、嘚瑟之能事,多数人是个性使然,与人品无关。有人说,一个人越是欠缺什么,就越爱炫耀什么。也有水母级别的人,希望别人与他一同灌水,而对长期潜水者颇有微词。

    史静对建国说,不要较真。看与不看,自己作主。

    建国说,我哪敢较真呢,我这就是随口一说。有两个群里的朋友已经说我清高了。我也不知道这清高是表扬,还是批评?

    “那就问问度娘呗。”史静说。然后她又直接代表度娘说话了,“度娘说,此一时,彼一时也。”

    建国作无可奈何状,史静也还了他一个无可奈何的微笑。

    用进军归纳的话说,微信之所以满天飞,都是因为其价格低廉,甚至是不收费惹的祸。他反正是有名的大老板,说说无关。要是建国说了,人家就会讽刺,就你钱多。你钱多,那就请我们喝酒啊,我们会感激你的。

    一芃则是一味地说手机微信的好话,乖乖隆的咚,这才真的是“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过去说,那是夸张,是吹牛,是瞎扯。

    更让人莫衷一是的是,往往有同一条信息,造谣与辟谣同步,点赞与咒骂并存。或者是今天一边倒,明天又倒向另一边。或者在群里,刚刚有人发布一个严肃的话题,甚至是一个令人伤感的话题,又有他人喜气洋洋冷不丁地抛出一枚向大家问候的图片。建国想想,那前者不知是何滋味?那后者又是何用意?其实无论前者,还是后者,人家统统不在意的,只是你自己太顶真而已。

    文建国的同学群,有小学的初中的高中的师专的,还有党校的。一般情况下,建国是潜水,甚至是长期潜水。一开始,他还看看帖子,时间一长,知道那些灌水的人其实挺无聊,后来看也不看,就直接删了。小学同学圈子里有相互看不起的,就自立门户,搞了三四个群,每个群还都拉进了建国和史静。
第三部 第四十八章 微信热闹闹几许(二)
    本来建国还有一丝丝冲动,人家仍然称呼你“老班长”呢,不能站出来说说话?可是仔细想想,小学毕业分手已经五十多年了,也早就不是一条街一个巷子的概念了,那谁还是谁啊?说你是班长,你是班长;说你不是班长,你就不是班长。不必在意的。

    还有一个党校同学群,也不知道是谁得罪了谁,有一个头面人物居然主动退群了,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吧?不屑与他人为伍?建国想想好笑,都是奔七奔八的人,还像办家家似的,或者说退休以后仍然具有领导人气质,喜欢“我们不理睬他。人民委员斯大林”的句式。

    坦率地说,同窗情谊,成人以后,特别是工作以后的同学关系,“同学”只是一种表面上的形式。不要看“老同学”喊得热乎,其实在大家的眼里,从同学的第一天开始,就有了三六九等之分,所谓同学也只是坐在同一个教室里“同”“学”了两年。如果没有利益关系上的互利互惠,此同学即非彼同学也。

    有一天,文建国突然悟出一个有趣的现象,小学同学群里虽然骂娘的不少,可他们一个个都健康地活着,多数人没有什么社会地位,经济上也常常捉襟见肘,他们的喜怒哀乐全都率真地表现出来。如果说他们是市侩的话,其实所谓更高层次的同学里,并非没有市侩,而是一种披着种种漂亮外衣的市侩,是让别人无法说得清的市侩。

    人和人都一样,都有凡夫俗子的一面。党校同学里,有人进去了,有人病倒了,有人先走了,且平时没有大面积的互动,见面能够笑笑,打个哈哈就蛮不错的了。大家的喜怒哀乐一般不会公开地表露,有几个同学,出了这样那样的问题,而且都是经济问题,不正是所谓的市侩么?可能市侩也有“高级”“低级”之分吧?

    他把这个对比讲给史静听,史静说:“也许是巧合,不能成为普遍规律。”

    “同样是在群里发微信,两个群里的话题自然不同。这应该是规律了吧?”

    “屁股指挥脑袋。这可以是规律。”史静说,“你不喜欢微信,怎么今天又研究起微信了?”

    建国说:“我没有研究,我还没有精力研究,只是突发奇想,想想好玩。嗯,下次小学同学聚会的时候,我说给大家听听,要好好珍惜同学之情,团结一致向前看。我好歹做了大家六年班长,请同学们给我一个面子吧!”

    “我看可以,到时候我这个班副也帮衬帮衬?”

    “夫倡妇随?不不不,也可以由你先引出话题,我看还是妇倡夫随吧。女士优先!”两人相视一笑。

    如果说,微信上的99%可以不必在意的话,那另外的1%,则经常让建国感到头痛。说它是1%,只是说它的频率,或者是次数。如果拿文字的数量来说的话,则往往超过那个99%的内容了。是多少,没有统计。

    微信上有些文章是极好的,而且只有在微信上看得到,所以文建国又十分感谢微信。

    讨论这“1%”的问题时,建国一般希望有一芃和进军加入才更有兴趣。一芃可以互动,有进军在旁边插科打诨可以激发灵感。

    那天,他们四人在一起喝茶,一芃提出了话题,她让建国说说,对“望子成龙”的看法,因为她今天早晨看到了一个视频,说的是一位全国著名学者慷慨激昂地反对“望子成龙”这一说。

    她不提视频主讲人是谁的,她就是想听听建国的“高见”。建国不知道她是在下套。

    “‘望子成龙’是一成语,它的意思很简单,就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在学业和事业上有成就。我认为很好啊。怎么啦?你怎么提出这么个浅显的问题。”建国一副教师爷的模样。

    一芃笑了,一脸的狡黠。她在手机上点拨了几下,建国和史静的微信同时叫了。他们同时点击,那位专家特有的嗓门同时扯开了。

    进军不屑,但他也听出来是谁的声音,哦,某某某,他说什么?一芃竖起食指,让人不要出声。史静是看新闻,看个稀奇就行了。建国看得极其认真,因为这段视频与一芃刚才的提问肯定有关。

    某专家阐述“望子成人”观点的视频,忧国忧民,措辞犀利,旁征博引,有较强的感染力。其出发点,其论点,都可理解;但其运用的论证方法论,则不敢苟同。为什么一定要让“望子成人”和“望子成龙”相对立呢?建国看完了视频,不加思索就说了。

    一芃说:“你详细地说说!”

    “啊呀,老夫子真的能磨蹭。”进军似乎听出了一点门道。他说,“我为你点烟,你快说!”

    建国抽了一口烟说,那我就说说:

    “望子成龙,是希望子女能在学业和事业上有所成就,或者更直接一点说,即能成为出类拔萃的人物。这,有什么不好么?是的,某专家说它不好,并将其与望子成人相对立,同时将‘望子成龙’‘望子成材’‘望子成器’一同枪毙了事,好不潇洒!

    ‘龙’是我国古代传说中能兴云作雨的神异动物,是中华民族的图腾,也是老百姓心目中的吉祥物。龙文化已在中华民族传统文化里不可或缺。‘望子成龙’寄托着中国人的家庭梦想,养儿初衷。如果非得推敲挑剔的话,至多也就是有些人盲目追求,好高骛远罢了。完全没有必要因噎废食,一律封杀。

    否定望子成龙(材、器)的人说,龙是什么?怪兽;材是什么?木头;器是什么?东西。就是你要成怪兽、成木头、成东西?

    呵呵,望文生义,大家犯了小儿科的错误。以此类推,相当多的汉语词语无法使用了。如:龙的传人——怪兽的后代;天生我材必有用——有什么用呢,可以当柴火烧;大器晚成——制作大的物件,需要长时间完成。如果真的扣字眼,真的不把“龙(材、器)”看作是人,而是‘怪兽(木头、东西)’的话,那汉语词汇的博大精深早已荡然无存,有关部门有必要对汉语使用重新规范,一切修辞手法都要废止,连历史也要改写。新兴的网络语言,更是大逆不道,统统禁止。

    我估猜,专家本意大概是想说‘望子成龙’业已泛滥,‘从上到下,从教育行政部门到家长,全都是望子成龙。’所以他以上帝自居,旗帜鲜明地反对‘望子成龙’。一声棒喝,先把沉湎于望子成龙病态下的人们敲醒,让其反省,再修正。
第三部 第四十八章 微信热闹闹几许(三)
    殊不知,话说过头,有失偏颇。也许矫枉过正是一剂猛药,有一定药效,但矫枉过正的结果往往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我们有太多的教训,虽说我们走的路是前人没有走过的,曲折难免。但历史告诫我们,不能再有或左或右的折腾了。何况专家言论是负有社会责任的。

    我以为,望子成人与望子成龙非但不对立,且一脉相承,成人与成龙不可截然分开。作为人,当然首先要成人,但成龙,或成材,或成器,又何错之有?

    人们当下望子成龙心切(欲速则不达),适当泼点冷水是可以的,但肯定望子成人,而否定望子成龙,这又何必?敢于否定,有资格否定望子成龙的人,其本人早已成龙(成材、成器)了。

    此专家本人就是‘人中之龙’,我是这么认为的,多数人也是这么认为的。你已经成龙,叫他人不要成龙。岂有此理?

    我们的教育评价目标当然不能以‘成王败寇’为标准,但我堂堂中华难道就不需要拿更多的诺奖?作为科学家,作为文学家将拿诺奖作为个人的奋斗目标,难道应该遭到谴责?

    该专家本人是当代教育培养出来的佼佼者,身兼‘作家’‘学者’‘教育家(自称教书匠)’数职,正是本体制培养的‘龙’呢,却因‘望子成龙’一说,而彻底否定现行教育,‘是中国教育整个把人脑子搞坏了。中国教育和中国文化的问题一样,是弱智化。’他这完全是妄自菲薄,自败家门。按照他的思维逻辑,我倒也可以顺便一问,‘你的脑子有没有被搞坏?’

    教育有问题是肯定的(哪个国家,哪个行业没有问题),但也不能把所有的问题都归咎于教育。

    只要人类社会存在,‘望子成龙’的市场必将存在,全世界的父母概莫如是——将人心比己心。

    如果该专家运用自己的学识和影响力,站在家长角度,指出一味地追求‘望子成龙’之弊端,中肯地分析‘望子成人’与‘望子成龙’的内在关系,真诚表达需要大力倡导‘望子成人’的愿望,说话时再心平气和一点,效果应该是事半功倍的。而不是自以为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说话作文必须惊世骇俗,以颠覆传统为快,否则就枉为专家学者了。”

    史静给他斟茶,让他留点话给别人说说。

    进军笑曰:“你看看,一段视频,引发文老夫子的长篇大论。我真后悔,当年没有推荐你担任红卫兵团宣传部长。”

    “你算了吧。‘5·16’已经让我难过了半年,要真是宣传部长的话,像龚鸣那样被折腾,我吃不消。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他司马迁自己则是宫而作《史记》。磨难也许是最好的学校,最好的老师,也是最好的创作素材。”

    “好!我好像今天才算看清了文建国的真实面目。史静,你让建国多受受罪,否则他写不出好文章。”一芃打趣道。

    “那还不容易,承包所有的家务劳动,不准抽烟,就只两条规定,文建国同志,你看好也不好?”史静说。

    进军说:“你们不要欺人太甚,果真如此,我就每天到建国家上班,代他做家务。你史老师还要供吃供喝。”

    “一芃,我看那就算了吧,廖老板来了,我可服侍不起。他要求的档次又高。”史静对一芃说,说得尤其认真。

    进军哈哈大笑。

    “好吧,我们言归正传。我以为,一般而言,能够成龙者当然已经成人,但也有成龙者,演变为‘变色龙’的,而最终成虫的,这还少吗?他们实际上已经丧失了做人的资格。”一芃也开始了高谈阔论。

    “对头的。”建国显然意犹未尽,他接着说,“‘成人’当然是必须的。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如那位专家本人所云,第一真实,第二善良,第三健康,第四快乐,我赞同——虽然人微言轻。如果,在此基础之上,每个人(非少数人)都享有‘成龙’的梦想,都平等地享有‘成龙’的可能,这不正是人所以为人——以人为本的最好回归吗?中华腾飞,指日可待!”

    “OK!”一芃与建国一唱一和,她说,“我看过一个大作家的文章,有异曲同工之妙。其一曰,‘如果人人都是撒切尔夫人,人人都是艺术家,这个世界将是多么可怕!’其二曰,‘我反对要去做什么家,你首先做人,做普通的人。’我这里也来说说‘如果’,如果没有撒切尔夫人,没有艺术家,每个人都是普通人,而没有‘龙’,这个世界又将是多么的乏味。其实,如果是不存在的,无论是他的‘如果’,还是我的‘如果’。”

    “一芃说得对!一般而言,反对做什么家的人,他自己往往已经是什么家了,否则他没有资格说三道四,或者说了,人家也要讥笑他——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这就是世界的奇妙之处。

    个人的观点不必强加于人,特别是当自己以为占有道德制高点或舆论优势的时候。不要以为自己是明星,就整天炒作自己。做学问的要甘心坐冷板凳。到处说话演讲,迟早是要遭到受众唾弃的。像那个到处兜售‘心灵鸡汤’的,如今怎么样了!”

    建国说得差不多了,但意犹未尽,又补充一句,“无论是仓巷孩子家长,还是红旗口孩子家长,都一样,谁不想‘望子成龙’?”

    “我怎么看怎么听,你俩好像是在相互吹捧呢?你们再说,我和史静就有意见了。”进军听厌了,说起来没完没了的,他表示了反对。

    建国知道自己说多了,也只是说说而已。人家大名鼎鼎的专家对自己的论调,可能只是不屑,连表示嗤之以鼻也懒得表示,根本就不予理睬,也许根本就不知道,竟然有人唱反调。胆大妄为!

    其实建国想与一芃讨论的话题还没有开口呢。他在微信上经常看到一些有关政治有关历史的大块文章,煞是头痛。

    史静曾经说他,你不是一贯反对“舆论一律”的吗?现在多元了,你又头痛了?

    他却认为“舆论一律”与强调“史实”是两码事。作为负责任的有关部门,应该对所有的信息给出“是”或“否”的答复才对。我等平头百姓总还是相信正统渠道的来源,但前提是真实。

    一芃说建国迂腐,是完美的理想主义者。当然,一旦追求“完美”,那就难了。
第三部 第四十九章 红旗口房价飙升(一)
    廖进军又一次有惊无险,我为他高兴。市场经济究竟何时可以成熟起来,我是说不清的,我也没有能力捣鼓什么政治经济学。如果我在小说创作时,能够接触一些皮毛,加以形象化的再创作,就谢天谢地了。可我总是感觉有些事情很难说清,细想一下,可能也无须我说清,我写的不是百科全书,能够反映某个方面的“真实”,足矣。——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廖进军那次进了看守所,先是保外就医,再一月,就真的出来了,而且同时解除了不得随便离开江州的禁令。

    建国不得不佩服他的能量。而进军则说,小意思。真男人必须具有三个元素,要饭、坐牢和离婚。我充其量才兑现了一个半。我离开真男人标准还差好远呢。

    一芃骂他“德性!”并且提出警告,以后真的进去了,我必须划清界限。只有彻底拜拜了。

    进军则嘻皮笑脸地说:“那感情好啊,你真舍得让我再重新找一个?你要知道,在看守所里,看到老母猪,我的眼睛都发绿的。”

    “你又没有看过郁达夫的小说,怎么就知道眼睛是发绿的?”一芃跳跃性的思维,让进军一愣。

    进军真的不知道郁达夫的小说,他说:“我这不是小说,我说的是看守所的真实情况,是所有男人的真实反应。”

    “你,无可救药!”一芃不想跟这个无赖扯淡,转身不睬他了。

    文建国为了写好《古稀笔记》,曾经动过念头,什么时候托托关系,到监狱,起码也是到看守所,蹲上个把月,体验体验生活。

    史静坚决不同意,甚至讽刺他,还真把自己当作一个大作家了?当然,关键的是建国自己没有下决心,他一生本本分分,这人老了,倒想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来?恐怕其“劣根性”难以改变了。但他只是有贼心无贼胆,真做起来,就瞻前顾后了。

    史静冷水一泼,他想到看守所蹲上一个月的想法,自然而然就泡汤了。好的是进军从不忌讳,不怕他问看守所里面的情况,有问必答,还帮他分析,还主动坦白自己的心理动态。也算让建国掌握了些许相关的皮毛。

    就在进军蹲局子的二十天里,江州楼市风云突变,原来一直比较平稳,缓慢上升的楼市价格突然飙升。

    廖进军幸亏是从局子里及时出来了,因为江州的地皮一夜之间被炒得炙手可热。越是价格高,卖方越是俏,所谓买涨不买跌是吧。

    进军知道主城区的地皮即将告罄,这次地皮价格高得如此离谱,恐怕这就是“最后的晚餐”了。这政府也真就可以,哪怕寅吃卯粮,城市建设也要在本届任上有一个飞跃发展。发展是硬道理嘛。

    这块地皮就是进军的老巢——红旗口及其周边地块。这是市区最后一块风水宝地。

    进军出了看守所的当天,就有秘书送来了一份打印的微信——关于日本楼市的帖子给他看。标题是《450万房子20年跌到3000块还没人要,惨烈的日本楼市经历了什么?》。不管真假,这标题是骇人听闻的。也是,如果不能吸引眼球,谁看?

    帖子说,“短短20多年过去,一套7500万日元的房子贬值至5万日元,降价幅度高达99.9%,算上资金成本,这套公寓倒赔了更多钱。”

    帖子最后分析说:“反观国内,一边是可能与日本比拟的少子老龄化,一边是火爆的房产市场,这确实是一个值得思考的现象。”

    进军看了以后,也就是一句话,关键是如何把握节点。他不知道帖子上的内容是真是假,是否夸大其辞?是否乌龙?但他也认为帖子说得有道理。当物质条件极大丰富以后,生产过剩是必然。就像以前读书的时候说,中国人很少喝到牛奶,资本主义国家倾倒牛奶。这里关键是如何把握过剩的时间节点。

    他知道,房价总归有跌的时候,但什么时候跌,却不是一般人可以预测的。目前还没有到跌的时候,地方政府仍然需要房地产的支撑。就像他在十年前曾经拿“无肩带胸罩”来调侃的那样。又是十多年过去了,“无肩带胸罩”没有一丁点要掉下来的意思,那位少女如今越发丰满,像个贵妇人的样子了。

    既然是“无肩带胸罩”,有谁敢轻易地擅自触碰?没有王法,没有天王老子了?至于再过若干年——这个若干是个位数,还是十位数,不知道——以后,掉下来应该是必然。是女人老了,萎缩干瘪了;是太丰满了,绷开了;或者应该说是周期性的循环吧——人的生长没有周期,但事物的发展总是有周期的。

    进军想,那到时已经不在我的书中交待了。按我的年龄,我也就是最后一搏了。然后金盆洗手,全身而退,颐养天年吧。

    他不喜欢微信,但他保留了一个段子,这段子似乎成了他的座右铭——拿沙特工资,住英国房子,用瑞典手机,戴瑞士手表,娶韩国女人,包日本二奶,做泰国按摩,开德国轿车,坐美国飞机,喝法国红酒,吃澳洲海鲜,抽古巴雪茄,穿意大利皮鞋,看奥地利歌剧,买俄罗斯别墅,雇菲律宾女佣,配以色列保镖,洗土耳其桑拿,当共产党干部。

    廖进军认为,这是有人表达对共产党的不满,拿共产党的干部开涮。但共产党里的确有些人不像话,害群之马,一只老鼠坏一锅汤。编微信的人,编得挺TMD像这么回事,但是对不对,准不准,我不知道。有些现象是真的,也是无法回避的。

    有一次他与建国吹牛说,最后一句,其实是在我人生的起始阶段,有过那么一段经历,正是那段经历,让我根正加苗红,起码保有不踩红线的意识。段子编得不无夸张,是否心怀鬼胎,心怀叵测?这种段子只能出现在微信上,它也是绝大多数男人向往的一种生活。

    “建国,你想不想?”他突然发问。
第三部 第四十九章 红旗口房价飙升(二)
    建国没有回答,他的大脑里,已经把段子归纳为——某些领导干部把握专制权力,享受糜烂生活,披挂漂亮外衣(他刻意省略了“社会形态”的定语)。建国知道,不管进军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问话都是套子。

    建国问他知道不知道,如今干部也不是那么容易当的了,虽然不是人人都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但日子确实不如以往舒服了。据说,现在不少干部“不作为”“少作为”“懒作为”,就是为了减少犯错误。他们不懂得“不作为、少作为、懒作为”本身就是一种渎职。这说明目前干部的日子不好过。

    干部的日子不舒服,老百姓的日子是不是就好过了?也未必,这还需要经过一个时期的调整。包括你们这些大“资本家”,该赚的钱还是要让你们赚的,但如何更加合理,更加规范地让你们赚钱,恐怕也应该放上议事日程了。

    改革开放快四十年了,先富起来的人已经富起来了,怎么让老百姓也统统富起来,才是天道。目前全国还有几千万贫困人口,你一顿酒席就吃掉人家一家人全年的生活费用。富裕和贫穷并存,赞歌与咒骂同在。这是真实的写照。

    进军本来是要将建国一军的,却反被建国奚落了一通。他也不好硬逼着建国回答他的提问。真正耍嘴皮子的话,自己不是建国的对手。

    建国的话,道理不错,但不能让他全部接受。进军讥笑他,天下就你个迂夫子忧国忧民。

    他告诉建国,这次红旗口地皮的出售,让人感到可怕的是,外地财团(购房团)大举入侵。人家看好江州可能的发展趋势,或者说一线、二线城市楼盘利润的空间不大,只有到三线城市发展才有利可图。

    可能是外地财团财大气粗,可能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搞得江州本地的房产开发商紧张兮兮的。还有更可怕的是,你以为现在的干部就真的“不作为、少作为、懒作为”啦。我说一个细节给你听听,仍然有人作为的,但那是“胡作非为”,我知道了都可怕,还好没有人找上我。听他说话的口气,不知道是失落,还是庆幸。

    建国来了兴趣,说不定又是我小说的绝好素材呢。“说吧,我先为你冲一杯咖啡。”

    进军也许谈兴正浓,他拦住建国,还为建国点烟,说:“你先坐下,听我把事情讲完,再喝咖啡不迟。”

    我刚才说,由于外地财团的介入,已经引发房价暴涨,但还有更离奇的呢。是一个房屋中介老板告诉我的,还让我保密。后来我又侧面打听了两个中介,大概证实了我已经晓得的来龙去脉。本来我对房价暴涨的原因也说不清,现在知道了。这贪官污吏也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呢。

    建国插了一句,“那是有适宜的气候,见风就长呢。”

    进军的香烟抽得一根接一根,显得很兴奋。建国抽烟有所控制,但也是大大超标了,进军披露的秘密,让他心跳加速。他想不到现如今竟然还有人顶风上?这一些领导不怕成为老虎,或者说,成为老虎,而又不被发现,诱惑实在是太大。

    进军降低了嗓音说:“有几个高档楼盘——我是在打比方——喂,我是在打比方噢——通过房屋中介转手,加价15%,而这15%是没有账目的。房屋中介自然是从中得利的,但少得可怜,然后某些人就提走大头。这某些人是什么人?你懂的。这里面的细节,我就不说了,说了你也不懂。”

    如果说,房屋中介的小老板糊涂,为了些许蝇头微利,就违法违规。而提取大头的人,则是铤而走险了。事情一旦败露,起码是“无期”,就在大牢里养老送终吧。

    建国听了不寒而栗。真正是前“腐”后继啊!他绝对想不到,在目前的大形势下,某些领导干部(肯定有领导干部参与,没有官商勾结,是不可能的)丝毫不收敛,将身家性命全押上去了。

    他想到一个段子,看来这种段子是以事实为依据的,绝非空穴来风。也像文学创作,可以夸张,也可以白描;可以写照,也可以春秋;自然也有留白。

    段子的大意是说,某检察院有一个年轻的女公务员写了一份检讨书,检讨书上说,我是一名刚到检察院工作不久的年轻公务员,由于工作经验不足,犯下严重错误,造成市政府日常工作几乎陷于停顿,现深刻检讨,并希望大家有所借鉴,汲取深刻的教训!

    到底是什么教训呢?

    检讨书简明扼要地叙述了事情的大概经过:前天,我们检察长接到通知说,中央电视台记者要来采访我市廉政建设工作的先进典型,经市领导研究,选了几个廉政建设方面比较好的主管局局长来参加座谈会,检察长要我通知一下。当时因为快下班了,所以我在通知各单位时说的比较简单,电话里就只有一句话:“请你们局长明天上午九点钟准时到检察院来一下。”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后果十分严重。

    国土局局长接到通知后当场大小便失禁,心脏病突发,不醒人事,被送往医院抢救,至今尚未脱离危险;财政局局长当晚就跑到市反贪局自首了;教育局局长晚饭没吃就带着几位骨干和知己,还有一个三八红旗手一起失踪了,据说今天有人在加拿大看到他们了;工商局局长连夜杀死情妇,他断定:肯定是这狗日的出卖了自己;卫生局局长服毒自杀,还留下检举别人的一张名单;公安局局长当晚在自己办公室里饮弹自尽。死前给夫人留下的遗嘱只有一句话:我走了能保住一大批人,希望他们会关照我的家人。

    一时间全市满城风雨,各部委办局的工作陷入了瘫痪和混乱状态。这惨痛的一切,都是因为我的工作方法简单造成的。我痛定思痛,深感内疚,特做检讨。希望领导能再给我一次机会,以观后效。

    想到这里,建国一脸苦笑,我们的干部如果如此草木皆兵,风声鹤唳,那一切传闻都有可能。可怕,真的很可怕。其实不断有披露出老虎的狰狞,远比这更可怕。

    建国冲泡了咖啡,再主动陪进军抽烟,他想挖掘出一些细节。什么“我是在打比方”,还强调两遍。建国听了就是“不曾偷”那意思呢。可进军突然就不说了,建国不想为难他,这种事情,说不清;说清了,又怎样?不说,也罢,给我留下想象的空间,让我去发挥吧。如果他说了,我只有按照他路子走,反而束缚了我的想象力。
第三部 第四十九章 红旗口房价飙升(三)
    进军是既得利益者,他可以少赚两个,但打破平衡是另一码子事了。俗话说,你好,我好,大家好。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不可有。他一个商人,做到明哲保身,也已经很不容易了。

    “那你认为江州的房地产走向如何?”建国还是想多套点干货出来,他旁敲侧击。

    进军回答:“凭我一个开发商,是没有水平跟你说个道道出来的。据官方消息,是说要控制房价,还规定房价不得高于多少。你信吗?我不信。如果你平时听到一点什么信息的话,那都是瞎说。当然不排除‘瞎说’有时有可能歪打正着,‘瞎说’有时并非是‘瞎说’。我在房地产开发上所以赚了一点钱,无非是内部有人提供信息,我既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也要常在水边走,尽量少湿鞋。容易吗?”

    “那当然不容易!”建国说,“要我一天也过不下去。”

    “那——是,所以呢,你吃皇粮,享清福,旱涝保收。只要自己不贪就行。我呢,我不去打拼,吃什么喝什么?我在你面前,在延生面前就是放松,再放松。寻求一种平衡,否则的话,我人不早就垮了?”

    “那你说说,这‘最后的晚餐’是吃,还是不吃?”建国问。

    “吃,是肯定的。事实上我已经吃了。吃过这顿晚餐,我就退出江湖。从此江州房地产没有廖进军,但一定还有他的传说——那是必须的。”

    进军说得潇洒,最后一句话拉得够长的了。他又补充说,“我就整天喝茶喝酒。建国,我一定是你的第一个读者。我说的是完整版的《古稀笔记》,平时延生和史静零打碎敲的,统统的不算!”

    说着说着,他控制不住自己,满嘴跑马了,“每平1500元,给中介5个点,75元,还有1425元,一套房子以平均100平计,就是14.25万。一幢楼30层,180套,只要你经手一幢楼盘,转手可得2,565万。我用500万打发所有的开支,各种各样的费用,满打满算。尽得2,000万。怎么样?干不干。”

    他突然算出这笔账来,看似不着边际,实际是有所指向。建国跟着他算账,显然算不赢,只听到进军又说,“也不要包个整幢楼了,心不要太黑,两人合伙包一幢吧。一人尽得一千万。怎么样?”

    建国记住了,做一个买卖可尽得一千万。而且是空手套白狼。呵呵,按我现在的工资计,一百年的退休工资啊,可以把牢底坐穿吗?

    《把牢底坐穿》,本来是一首脍炙人口的不朽诗篇,“今天,我们坐牢了,坐牢又有什么稀罕?为了免除下一代的苦难,我们愿——愿把这牢底坐穿!”多么绝妙的讽刺啊,当年的作者,和今天的践行者,都是为了下一代。所谓的“五子登科——车子、房子、票子、妻子、孩子五子俱全”,可以归纳为最后“一子”。

    如果每个官员的财产都能够公开的话,这些人还有必要这么贪么?还贪得起来么,为什么不能公开呢?

    建国望望进军,仿佛对他有了更深刻地了解。可爱的进军同志,你能这样认识当今的人和事,说明你把握住了底线。也不枉我们做了近六十年的朋友。

    文建国对在经济上犯罪的人有一种不可言状的鄙薄,认为那是“小人”,而对纯粹在“政治”上“犯罪”的,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前者完全是为了一己之利,后者则可能存在思想、主义之争,还有时代的变迁等诸多变幻的因素,两者不可同日而语。当然,如果两者结合,或互为狼狈,或助纣为虐,那就是十恶不赦了。

    江州房地产在一步跨了三个台阶以后,出现了有价无市,买卖双方停滞不前的状况。大家都在看相,谁也不知道谁能坚持到最后。

    住房刚需的内涵,应该是以自住为条件。可是在现实生活中,居然改变了词意,对于住房的刚性需求,竟然被度娘解释成为,“就是大众为了财产保值增值的一种投资手段,对于没有更好投资渠道的中国来说,这是大多数民众的唯一选择。”住房是用来投资的,是刚需?文建国真的不懂何谓“刚需”,他为自己知识匮乏悲哀。

    如此解释,是与非?建国无法认定。进军则解释为,是投资上的“刚需”。

    建国想想似乎也有道理,既然是“唯一选择”,那它就是“刚需”,但从词意上来说,它又违背“房子是用来住的”本义。对一个汉语词语的解释,也与时俱进了。也不奇怪,《现代汉语大辞典》不停地编纂,那是新生事物如雨后春笋,特别是网络的出现,每年都有大量的语言新生,并被全民认可。即使是错的,但因为多数人错用,或者名人错用,时间一长就赋予它正确的含义了。

    建国摇头,默然。因为房子而发财的,而改变家庭经济状况的为数不少,买方卖方都发财了,双赢?谁输了呢?赢的钱是哪来的呢?建国显然没有这个脑袋来解释。

    建国想到仓巷及周边的居民住宅,大凡二十年左右的楼房,空关房大概达到了50%,三四十年前的简易楼房,目前大都人去楼空。他问进军:“江州的空置房、空关房有多少?”

    “不知道。”进军回答,“这个,大概,不需要你文老夫子烦神吧?”

    “我也不想烦神,可也许对我写小说有用。”建国露出了恳求的神态。好像进军明明知道,却不愿透露。

    “我真不晓得。那是统计部门的工作,我想他们一是没有统计;二是有了统计也是绝密。一旦公布了,那房地产就没戏啦。你信不信?”

    建国若有所思,突然他又笑了起来。

    进军问,笑什么?

    “呵呵,莫非是‘无肩带胸罩’的女人永远不老?”

    “哦!……哈哈!”进军大笑,说,“我的文兄如今说话也学会带‘色’字了!名言!经典!绝对的‘文氏’经典语录!”

    建国学说了一个“简明政治经济学”的段子:“什么是经济?经济就是做蛋糕。什么是政治?政治就是分蛋糕。什么是制度?制度就是规定谁先拿,谁后拿;谁拿得多,谁拿得少;谁拿得好,谁拿得差。好制度:分蛋糕的人最后拿蛋糕。坏制度:分蛋糕的人先拿蛋糕。最坏的制度是分蛋糕的人先拿了,多拿了,还不让人知道他们拿了多少。而宣传就是要让做蛋糕的人感谢分蛋糕的。”编段子的人说:“能把经济、政治、制度、宣传,解释得如此通俗易懂,大神也。”

    进军则说:“好、坏、最坏,你我处于哪一类?真正的大神,是能主宰分蛋糕的人。”

    建国望着进军,若有所思,进军似乎揭示了某种真谛。
第三部 第五十章 付祖仁落叶归根(一)
    付祖仁的归来给付家村带来了小康,甚至可以说是现代化。有段子说,以前是穷人往外跑,现在是富人往外跑。我看也不尽然。不,也许是我根本不知道“穷”“富”的标准。——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付祖仁在米寿那年(2015年)的冬天,在付家村他自己的养老院里寿终正寝。在这之前,他已经将自家产业逐步移交给了刘强东、付晓霞,交给了付家村。他留下的唯一遗憾,就是没有看到女儿付莹莹的病情好转。

    最伤心的自然是付莹莹,她失去了唯一的亲人,在这个世界上,她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指望。

    付莹莹孤苦伶仃,整日里以泪洗面。

    付祖仁走了以后,刘强东和晓霞不顾付莹莹的反对,态度坚决地将她接到自己的家里精心照料。付莹莹嘴上说不同意,但内心还是接受了刘强东和付晓霞的好意。

    付晓霞虽然已经是六十大几的老太婆了,可她从此没有丢下付莹莹一步。付晓霞对刘强东说,我们对付莹莹不得有丝毫闪失!在别人听来,也许这仅仅是一句干巴巴的大话,可在以后的日子里,付莹莹虽然有几次欲寻短见,但每每在最后一刻,想到了晓霞,想到了强东,又都主动放弃了。

    付晓霞对她的照料实在是无可挑剔。付莹莹想发火,想耍脾气,看看晓霞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又只得将无明业火悄然扑灭。有时憋得慌,又不得不使一些小性子。像火山的岩浆逐步形成,进入岩浆库,库存满溢,而不得不发。

    付莹莹小性子耍过了,心里舒坦了,就觉得对不起晓霞,再跟晓霞赔礼道歉。如是一而再,再而三。

    付晓霞能够理解她心里的苦楚,就跟她开玩笑说,反正我早已把你当作姑奶奶了。你呢,也不要喊我大姐,就把我当作贴身丫环使唤可好?付莹莹就再次打招呼,一副啼笑皆非的模样,煞是令人爱怜。

    晓霞当真就没有丝毫的怨气?非也。

    付晓霞背着付莹莹,背着刘强东流过几次眼泪呢。她把自己的遭遇说给建国听。

    建国就劝她,大人有大量,将军额上能跑马,宰相肚里能撑船。还夸奖她是不为小家为大家。又调侃说,谁让你们付家村出了这么多能人呢!

    晓霞就生气,说,早知道你这种态度,就不跟你说了,没心没肺的东西!

    建国则说,您放心,付莹莹怎么对你的,您尽管拿来对我就是了。

    晓霞扑哧一笑,道,你这是在咒我呢,以后不跟你说了。过了一段时间,她在电话里又跟建国说了。不说,她憋得难过呢。

    付祖仁的陵墓就在养老院,庄重气派。墓址是他老人家生前亲自选定的,陵墓的大小格式及墓碑也都是他亲自敲定的。墓碑上只有“付家村人付祖仁之墓”寥寥数字。在他陵墓的旁边,他希望预留下一小块基地,其用意是不言而喻的,强东晓霞当然照办。

    因为付祖仁的出现,付家村由自然村升格为行政村,小鱼吃大鱼,替代了付圩村(付圩大队),成为基层群众性自治单位,并提前步入小康社会。每个家庭都有拿工资的人,包括“五保户”家庭。

    刘强东代表付祖仁成为不是村委会主任的主任,不是党委书记的书记(党组织发展壮大,支部改委员会了)。一时间在付家村内外,出现了“听刘强东话,跟共产党走”的民谣。显然,在平时的工作中,刘强东和村党委、村委会存在着有悖组织原则的现象。

    晓霞听说后,开始反思。心想“猫论”有广泛的群众基础,那是不错的。老百姓只认好生活,谁带给他们幸福,他们就认谁说话。首先是物欲的满足,至于其他,则免谈,或慢慢谈。中国目前的农村,解决温饱,达到小康是最大的政治。

    晓霞作为一名老党员,却不能苟同如此说法。她悄悄地跟刘强东泼上了冷水,很严肃地指出,不可造次,不可得意忘形。你搞得好,可以称之为企业家,是民企中的佼佼者。你搞得不好,或老百姓得不到实惠,或当地政府得不到实惠,可以骂你是“资本家”,或“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

    刘强东目瞪口呆。他不晓得晓霞第二句骂人的意思。其实晓霞也只是由“资本家”联想到了过去读过的一篇鲁迅名篇的题目,顺便拿来一说而已,没有其他意思。真正要她解释的话,一时也说不清楚。

    刘强东想的是,我不可能搞不好的。我想的是怎样才能搞得更好?刘强东问:“老班长,老书记,我可以加入你们的党组织么?”

    “可以!组织上肯定欢迎你这样的能人。”晓霞不动声色地回答,她好像早就料到刘强东迟早会提出这个问题的。

    刘强东喜形于色,欲言又止。晓霞却冷不丁地又是一句,“但没有必要。”晓霞的语调轻描淡写,样子很是正经,是刘强东害怕见到的,付班长对刘二说话的那么一种神色。

    “我个人反对!致富了就要入党,这与党员同志带头致富是两码子事。我更讨厌入党就要当官,还要世袭!”

    刘强东想,不知道触动了哪根神经,说话态度这么严肃。刘强东懵了,再看晓霞一眼,他就意识到可能是自己冒失了。他立马转换了口吻,自觉地也是讨好地与晓霞说:“我本来也只是随口一说,正好,你也把理论给我理论理论,也好让我彻底断了这个念想。”

    晓霞看他态度诚恳,也就说开了自己的想法。

    不否认你和付老爷子的能力和人品,但你们最大的优势,是能够拿出足够的资金投入运作,加上先进的管理理念。而当时我们正需要引进外资,我们最缺乏的就是资金。不错,你们为家乡百姓做了不少好事实事,我们付家村已经名闻遐迩,不是全国也有半个中国了。

    我作为老党员理应欢迎你加入我们的组织,而且在你的企业里本来就要建立健全党的组织,但这并不是说你本人必须是中共党员。从某种角度说,你的非党身份可能更有利于你开展工作。

    我想你就做一个开明的资本家蛮好,以后在你的企业内部支持党组织的工作,支持工会工作。至于付家村村委会的工作要少干预,不干预。村党委的工作更是与你无关,因为你连党员都不是。组织有组织的规矩。那类“听刘强东话,跟共产党走”的话,我不希望听到。我的意思不知道说明白没有?
第三部 第五十章 付祖仁落叶归根(二)
    付晓霞说话的态度很谦虚,不是问刘强东听懂了没有,而是说自己说清楚了没有。

    “老班长就是老班长,老书记就是老书记,政治觉悟高。我只是头脑一时发热,有点想法就颠簸颠簸地向领导汇报了。反正你听党的,我听你的。”刘强东在这等问题上从不与晓霞发生争论,他相信晓霞一切都是为他好。他知道在政治上由晓霞把关,是非常必要的。在付家村,在江阳这块土地上,如果少了晓霞的帮扶,可能就是另外一种情况了。

    付祖仁先生周年忌日,刘强东策划了一场隆重的纪念仪式,有江阳市一位副市长莅临,有团结镇领导班子和付家村村委会全体成员参加。仪式的主要内容有:一是墓碑落成揭幕。碑文半文半白,对付祖仁以“乡贤”相称,落款为团结镇政府暨付家村村委会。二是“付祖仁纪念馆”开馆。聘请付莹莹担任首任馆长,并负责编撰付家村养老院院史。刘强东的意思是让付莹莹有点事情做做,体现其自我价值,免得她整天沉浸于悲痛之中。

    文建国和史静受邀出席仪式,建国也不客气,在电话里就和晓霞约定,带上廖进军和葛一芃一同前来。刘强东也很高兴,先在金陵江阳宾馆安排了两个最好的房间。当天晚上回到江阳市区,自然是好酒好菜招待。今天完成了纪念仪式,给付老爷子一个圆满的交待,看看付小姐的情绪似乎相当不错,刘强东分外开心。

    建国来,他是一定要招待的,而建国带来了廖进军,算是同行,又是一个喝酒的人(跟建国喝酒没劲),今天喝酒必须是不醉不归了,何况已经好久没有多喝了。

    刘强东是东道主,一番客气话以后,他就对建国说,今天我陪好廖总,请晓霞陪好一芃,麻烦建国和史老师帮助张罗。如此安排,建国认为刘强东很知己,何况自已喝酒也确实不行。

    刘强东与廖进军,晓霞与一芃,正是棋逢敌手,一端上杯子就难解难分。建国和史静见他们来了兴致,却是格外地陪着小心。史静反正不喝,建国是点到为止。晓霞心里有数,就让建国少喝点吧,万一都喝高了,那如何了得?有建国保持清醒,她也放心。

    四个六十大几,七十岁的老人了,还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廖进军与刘强东两个男人的原始本性一开始就暴露无遗,第一杯刚下肚,就摆出决一雌雄的架势。

    刘强东说,酒啊,装在瓶里像水,喝到肚里闹鬼,说起话来走嘴,走起路来闪腿,半夜起来找水,早上起来后悔,中午端起酒杯还是很美!

    廖进军接着说,人生一次不醉,则终生遗憾;人生经常大醉,则会遗恨终生!酒饮微曛,花看半开。

    “这两个才刚刚喝了第一杯,就开始说酒话了。一芃,我们也喝。建国、史静,你俩随意。”晓霞也以主人的身份招呼客人。

    “那自然,酒水酒水,酒就是水,水就是酒。”一芃不甘落后,也开始说段子了,“你们听好,酒水一杯,水酒一杯,一杯酒水,一杯水酒。颠来倒去的,说的不就是一个意思。所以啊,酒就是水,水就是酒。一个字,‘喝’!”

    进军说:“延生,你说得对。理解万岁!人在江湖走,不能离了酒。”他端着杯子与强东的碰了碰,又是一杯。

    “人在江湖飘,那能不喝高。”强东接上去说了,也是一杯。

    进军又是一句,“男人不喝酒,枉在世上走。”他主动给自己斟酒,再给强东斟酒。“男人不喝酒,没有好朋友。”仍然是强东接上去了,两人的酒也干了。

    “好!够爷们。”一芃看看建国,说,“我倒是真的想看看建国哪一天能够开怀畅饮才好。史静,你不喝酒,但不要管建国好不好?”

    “在喝酒的问题上,我是从来不管的,可他就是没有那份福气。”史静笑着回答。

    “建国,你真的就不敢放肆一次?”一芃不依不饶,继续挑逗。

    “一芃,来来来,我俩喝。他不行。”晓霞想做和事佬,还有今天喝酒的残局等着建国收拾呢。

    “他真的不行!”史静这一次接口令很及时。

    “他不行?”一芃本来可以趁着酒兴倚风作邪,兴风作浪,按照惯有的思路开玩笑了,前妻和后妻都说建国“不行”,可见是真的“不行”。但想到当事人双方都在场,而且刚才史静接口令很及时,可见人家不像自己总是往歪里想。一芃只得立马调整思路,装着很酸的样子说,“建国真幸福,我家进军,我都是鼓励他喝,让他喝高了,他就不烦我了。进军,你说对不对?”

    进军与强东正喝得起劲,猜拳猜得云里雾里,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也马马虎虎地应付了一句什么。

    建国则站起来转移话题了,他说,我,郑重地告诫同志们:“请注意,以前,你们的表现,我书中都有;今天你们的表现,我书中也将继续有。不要怪我不提醒,也不要怪我笔下不留情。”

    “那感情好!要是你的小说能够拍上电视剧,我们自己演自己,也弄个明星玩玩,岂不更加潇洒!可惜我没有刘晓庆的本事,我只能扮演后半生,前半生由我家苏姗扮演怎么样?”一芃拍手叫好,又说得煞有其事的。

    一芃的话,别人都没有在意,只有建国听了心花怒放,他自斟自酌了一杯,好像先给自己奖励了。

    两个老男人喝酒的气氛感染激励着两个老女人,她们好像也要比一比,巾帼不让须眉。一芃和晓霞喝的是红酒,她们估计今天两个男人肯定是摽上了,我们女人也紧随其后。红酒喝多了,可能醉的深度不比白酒差,但醉的形态可能比较文明点——也只是可能。那就喝吧。

    付祖仁走后的第一年,付莹莹坚持每天为父亲上坟,雷打不动。晓霞拗不过她,只好开着车从市区到付家村陪着她到坟上转一圈再回市区,算是今天的作业今天做,今日事今日毕了。

    晓霞虽不能理解,也有怨气,但她早已横下一条心,像是检验当年对待毛主席和中央文件精神的态度,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毫不含糊。而付莹莹常常露出一丝不易被人察觉出的狡黠。
第三部 第五十章 付祖仁落叶归根(三)
    晓霞围绕着付莹莹身兼数职:老妈子,就像过去小姐陪嫁的老佣人,生活上的一切琐事悉数全包;小丫环,也是陪嫁带过来的,付莹莹所有不愉快的言语,全都向她发作,无人替代;专职司机,只为付莹莹一人动车子,如果需要私自外出,肯定先打招呼;知心闺密,两人无话不谈,直言不讳,交流读书心得,且频繁互赠礼品;人生导师,晓霞经常开导付莹莹,但由于处境不同,晓霞只能适可而止。她知道,付莹莹需要时,是循循善诱的教导;不需要时,那是喋喋不休的聒噪。

    付祖仁忌日周年纪念仪式以后,付莹莹的情绪得到了缓解。她对晓霞说,今后我要把精力放在打理“纪念馆”事务上,原先每天跑一趟付家村的,改为一周一次,也可以遥控指挥,偶尔有重要人物来访,我会尽量安排在“法定时间”。这一年里,你也太辛苦了,谢谢你!她似乎意识到占用了晓霞的大量时间,有点不好意思。

    晓霞满心欢喜地说,只要你付大小姐高兴就行,我绝对唯你马首是瞻。付莹莹当即抱着晓霞好好叫叫地大哭了一场。这一哭,算是将父亲离世以来的所有痛苦、迷茫、烦恼和顾虑随着她大小姐的任性脾气,一起抛向了九霄云外。

    付莹莹从此好像变了另外一个人,在馆长岗位上认真履职,在介绍她父亲的时候,充满着骄傲;在谈到付家村未来的时候,充满着希望。而在日常生活上,她却再也没有给晓霞增加任何麻烦,一口一声晓霞姐晓霞姐地叫着,让别人听了只有妒嫉的份儿。

    晓霞对强东说,谢天谢地,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付小姐终于开窍了!

    在晓霞的精心照料下,付莹莹活到了七十七岁,自然衰亡,不治而终。晓霞和强东以耄耋之年为她处理了后事,就安葬在付祖仁身旁。那是后话了。

    付家村养老院在江阳市在江州市已经成为养老院的首选,当然是在经济条件许可的情况之下。省城也有不少人看中了,但毕竟离开自己的子女远了点,使得有些人家望而辄止,但并不影响养老院的名声广泛传播。

    按照付祖仁的经营理念,收费以普通公教人员退休工资的可控范围(苦了一般企业的退休职工)为准,且绝对保证物有所值。他曾经和文建国讨论过这个问题,建国认为也只有这样了,又不是搞社会公益。至于付家村籍的人员养老费用则是另计,不在书中交待。

    建国知道,要想养老院条件好一点,收费自然高一点,没有免费的午餐,天经地义。其实条件的好坏只是一个方面,关键问题是养老院能够给老人多少亲情?自己家里的亲情享受不到,到了养老院难道就能享受?有人说,亲情是你养我长大,我陪你变老。如果失去了这一层自然的亲情关系,天下还有没有亲情?

    早几年,建国受付祖仁的邀请前去“考察”,并和史静小住数日。建国刻意用苛刻的眼光审视养老院的一切,似乎找不出任何瑕疵,但冷静下来以后,却又感到不是个滋味。“不是滋味”,是什么滋味呢?

    后来,也就是两年前,史静的嫂子在江州的一个养老院突然身亡。那天早晨,史静接到外甥子的报丧电话,由建国陪同赶到养老院时,只看到嫂子的遗体正在被送上殡仪车,半截在里,半截在外,外甥子一脸的无奈与凄凉。等他看到史静了,才开始落泪。史静亦泪如雨下。

    那一天,史静特别地难过,嫂子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告别了人世。临走之前,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她想到了什么,她想和谁说话,她希望见到谁?这一切都没有答案。她有一个儿子,尚且如此,我呢?我走的时候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境呢?如此说来,老夫妻俩,谁先走,谁幸福。于是她和建国经常谈论死亡的问题。

    她对建国说,你爱我吗?你愿意永远给我幸福吗?那就让我走在你的前面吧,请允许我的自私。虽说是玩笑话,可让人听上去却是异常伤感,惨兮兮,怪兮兮的。人到了这一地步,已经别无他求,惟求可能多一丁点儿的亲情而已。

    建国只是无言以对,陪着不尴不尬的讪笑。

    养老院的生活,建国听到的绝大多数传闻是,“不是人过的日子”。对于这种传闻,建国不愿相信,他把其产生的原因归咎于刚刚进入老年社会,又是由多子女向独生子女转型的时期,等我进养老院的时候,无论是政府还是民间,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有老话说“老吾老,幼吾幼”。建国突然想到德国养老模式中的“储蓄个人护理时间”计划,既是为自己“储蓄”,又能适度解决“佣工荒”问题,还培养了年轻人敬老养老的意识和能力,同时,也给“朝阳产业”注入新的活力。他想起怀华的义工,那是有先见之明的。赶明儿,请刘强东考虑考虑,能否尝试尝试。      

    建国问过史静,你哥哥为什么没有要两个或三个孩子。史静说,哥哥嫂子他们在准备要二胎的时候,不知道是谁提出了“只生一个好”的口号,党团员要带头,我哥哥就自觉不要啦。哥哥五年前因病先走之后,嫂子就一蹶不振了,外甥子又忙,还有一个女儿要照料,这样的人口结构,只有让老年人进养老院受委屈了。如果让小的吃苦,老年人也于心不忍啊。

    有智者言,如果将人的出生到退休比作第一阶段,退休以后为第二阶段,濒死之时为第三阶段的话,儒家、道家和佛家的三种哲学观点可以作为参考。

    儒家提倡入世,“不知老之将至”“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道家提倡道法自然,超越生死,不知自己是人,抑或蝴蝶焉?

    佛家则“生固欣然,死亦无憾。”坦然地面对死亡。

    如此一说,建国思忖,我们正在从第二阶段向第三阶段移步,只有学习佛家,主动向佛家靠拢,坦然面对死亡。否则又能怎么办呢?

    史静曾经听说,省城有个81岁独居的老奶奶,留下“我于昨晚去世,走时心如止水”一纸遗言。当她被人发现时,已经是去世两个月以后的事了。

    史静敬佩老奶奶面对死亡的坦然,但一想到濒临死亡绝境的时候,身边竟然没有一个亲人,没有一个人,不禁毛骨悚然。
第三部 第五十一章 文巽善之通天眼(一)
    母亲和我说过,你爸爸有“通天眼”,能看清天上地下之物。我其实是不相信的。可回味父亲以前说过的话,又不得不佩服。形象一点说,也许他老人家真有“通天眼”呐。——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建国的母亲走了以后,父亲文巽善更多地依附于建国,不是需要他在穿衣吃饭上照应多少,而只是希望建国能够陪他说说话;不是指望建国说多少话,而是希望建国能够多多听他说话。他的耳朵不行,思维还可以,其口头表达于建国而言,差强人意。只要见到建国,他的精气神立马增长三分。

    有一天,父亲突然问建国,我们居住的小区属于第几网格?

    建国被他问得莫名其妙,问:“什么网格啊?是干什么用的呢?”建国与父亲的对话是极为恭敬的。

    父亲告诉他,听说现在不叫居委会,而叫“网格”了。以前你母亲做过一段时间的居委会主任,下面有若干个居民小组,给人以一个社区的感觉。如今的网格,就是将居民变成了放在货架上的物品,摆放得整整齐齐,有谁挪动一下,清清楚楚?你,生活在网格里都不知道?

    建国还真的不知道,问史静,史静也没有听说过。

    建国对他大声说:“我倒是知道朦胧诗派的诗人北岛的一首诗,题目是《生活》,内容只有一个字:‘网’。这是不是一首好诗?”

    父亲说,我不跟你谈诗。建国对父亲的态度虔诚,但骨子里,还是想敷衍。他讨了个没趣。

    建国乖乖地上网,查阅“网格”一词。

    以前有母亲在,他可以不听父亲的,反正有母亲在中间周旋。母亲走了以后,他对父亲是言听计从,小事大事都依了父亲,90多岁的人了,不依了他,还想干什么?

    网,本意指捕捉鱼鳖鸟兽的工具,泛指多孔而状如网的东西;格是指划分成的空栏和框子;社区管理网格化则是利用网格化GIS系统以三维地图为展示形式,将社会网格化管理中整个辖区内的人、事、地、物、组织、单位信息直观展现、智能分析,实现整个市、区和街道的资源、事件的统一管理。

    人,一个个鲜活的人,纳入网格,给人以一种什么感觉?人在网中已经是够压抑的了,还要分成格子盛着?看来父亲对居民网格化一说颇有想法。“网格”用于居民管理,不知为何人创新?

    建国又顺便查阅了北岛的《生活》,本来诗的内涵极其丰富,读者尽可展开想像的翅膀,去思考,去发挥,去演绎。可以说是对生活的嘲弄,也可以说鼓励人们冲破束缚。可偏偏有编辑解释说,一个人生活在网中,还要有积极的生活态度,寻找属于自己的生活,追求生活的丰富多彩。这,岂不勉为其难。如果将你用“网”缚住,用“格”框住,不知你积极的生活态度又从何而来?

    作茧自缚的蚕如果不能化茧成蝶,不知是否可有其他活路?莫非编辑有先见之明,预测到人们将生活在“网”“格”之中?抑或编辑了解国情民俗,安慰人们在“网”“格”之中好生生活?

    建国想到有位大学者谈“雾霾”,“天昏地暗一座北京城,能做的就是尽量不出门,不去跟它较劲。关上门窗,尽量不让雾霾进到家里;打开空气净化器,尽量不让雾霾进到肺里;如果这都没用了,就只有凭自己的精神防护,不让雾霾进到心里。”真的超然脱俗,只要心里不想,就万事大吉。蛮有意思的,我人在网格,我心可飞翔?

    建国对“网格”不甚了了,于是他就开始注意留心社区宣传栏。那天他与史静散步,终于发现了他要找的内容,建国用手机拍照。

    史静说:“怎么?想竞聘上岗。凭你原来的人脉,做个不拿工资的社区主任,市委组织部要让你当典型了。”

    “我嘛,跟不上趟了。”建国一面说笑,一面指给史静看。

    社区网格搞得极全面,内容极丰富,可谓无所不包。住在这样的网格里,幸福指数有几何?不知道。也许稳定安全是第一要务吧。

    街道网格介绍:网格连心,服务为先,多元联动,协调发展。其中有六化融合,是谓网格化信息化群众化精细化法治化社会化;有十个一级网格,十联齐发,十个社区,十个服务办公室(十全十美了);其和谐目标是:安全,有序,包容;其实现的途径为:多元主体,多样手段,多种协作,多方并存。等等。

    如此官样化,八股化,统一化,格式化,创新者也不可不谓劳苦功高。如果光看宣传材料,一个街道社区简直是尽善尽美,虽然一个社区不如人意处还随处可见。

    他把社区宣传栏上看到的,说给父亲听。心想,父亲肯定是又有高见了。

    果不其然,父亲是一通牢骚。网格化管理模式是可以的,也不仅仅是居民工作,但不能将居民定格在网格内。生活在网格里,给人以窒息的感觉。你说呢?今后我死了,可以不建墓穴,但千万千万不要把我放在网格子里。撒向大地或森林,大海或长江,北湖也行。给我一个可以让灵魂自由飞翔的机会,起码是在形式具有可能。

    建国回说,你想多了。

    他说,我也就是随口一说。但你有机会可以向上面反映反映,“还是叫居民委员会好”——那口吻极像伟大领袖的“还是叫人民公社好”——突出“居民”二字,强调居民自治,以人为本嘛。

    建国满口答应。心想,过两天你就忘记了。以前父亲有话,往往是通过母亲转达的,经过母亲的过滤,早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现在没人听他说话,他难过。不过建国对父亲的话总体上是信服的。

    母亲曾经开玩笑说,你爸有通天眼呢。

    建国说,哪有这等事,充其量他的智商高一点,没事读读书,琢磨琢磨,自然就说得准一点。现在建国为了写《古稀笔记》,就将父亲“通天眼”的本事梳理了一通。

    建国印象最深的是68年年底,也就是他下放前夕,父子俩有过一次长谈。话题从建国的前途谈起。父亲坚信,下放,只是过渡,是权宜之计。肯定是过渡,所有的下放知青在农村一辈子,是不可能的。这不符合一个国家的发展方向。

    建国说,但愿如此。
第三部 第五十一章 文巽善之通天眼(二)
    谈到当时的国家形势,父亲说,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这是“生态位法则”。他说,早几年,有若干年《人民日报》国庆当天的报纸同时刊登两位领袖人物,这不好。不是说睡在我们身边的赫鲁晓夫吗?“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也不符合民间的传统。“出头的椽子先烂”“枪打出头鸟”。所以呢,我希望你好自为之。

    建国当时不以为然,心里,两条路线斗争,两个司令部斗争,他怎么能用这么戏谑的口吻,用“格乌司原理”一带而过,有点大逆不道呢?因为是自己的父亲,建国当然不敢责问。后来建国看到的材料多了,又不得不佩服父亲,不管怎么说,多少有那么点意思,但这不是党史,充其量算野史吧。

    全家下放的时候,母亲悲观失望,他却异常乐观。说是正好让我回老家省亲,政府还把我吃住行安排好了,何乐不为呢!这是国家的权宜之计,或者说某种运动的需要,是某种运动的副产品。下放的两年,他在老家一改在江州的生活模式,天天走门串户,陪着有亲的,没亲的农民兄弟抽烟喝酒吹牛,生活得极其快意。

    在对待建国入党问题上,他要建国顺其自然,向组织表示愿望就好,但没有必要在条件尚不成熟的时候,左一次右一次打报告,让组织为难,自己也丢面子。

    中共的伟大,他在新中国成立之初已经得出结论:从一个只有几十人的政党到夺取5.4167亿人口大国的政权,只用了28年,是了不得的,是不得了的。这样的政党,相信她,不会有错。

    在建国读大学选择学科的问题上,父亲分析了建国和怀祺的区别,虽然表示惋惜,但也不勉强,尊重建国的选择。

    对于建国的第一次婚姻,他更是预料到将来的归宿,真的是所谓知子莫若父了。

    就连建国的两位好朋友进军和延生在各自成家以后,却又粘粘乎乎时,他说过一句让建国都很吃惊的话,“进军和延生早晚是一家人。”

    建国后来转述给进军和一芃的时候,他俩连连高呼:“文老爷子英明!”“文老爷子万岁!”

    最让父亲得意的是,他得到了“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章,因为他早就悄悄地和建国说过,共产党迟早会认可国民政府在抗战中发挥了不可低估的作用。只要是为民族利益作出过贡献的人,作为人民的政府总不会忘记的。

    在他老人家接受了纪念章以后的小半年里,他的精神状态处于高度亢奋之中。似乎历史总是验证了他预测的正确。他看好当下社会的政通人和,看好领导人的天时地利人和,寄希望于建国一百年的时候,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

    有一天午休后,他知道史静和怀华出门去了,他让建国关上房门,说我们父子俩好好说说话。建国笑着对着他的耳朵说,难道我们平时没有好好地说话?他说,你不懂。我的意思是,我俩在没有外人干扰的时候说话,是不想让别人听到。

    建国看他好像还挺严肃,也敛起了笑容,问,真的很神秘?地下工作?口气依然是调侃式的。

    不知道父亲有没有听到,但他已经开口说起他想说的话了。我想问你,后X时代,你怎么看?

    就在刚才父亲说要好好说说话的时候,建国想到的是年龄大了,可能是交待后事,不会再冒出“百宝箱”什么的吧?

    乖乖隆的个咚!建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充满疑惑地望着父亲。是的,他相信自己没有听错——换一个人肯定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说实话,建国也曾经有过若干回,有过“后X时代”的那么一闪念,可往往没有最终结论,就中止了思考,也没有跟任何人探讨过。也许这应该是学者、专家和智囊们考虑的问题。这是建国的惯性思维。

    建国起身泡茶,茶泡好了,再点上烟斗,先给父亲抽了一口,只给他抽一口。可以做的,建国都做了,怎么回答父亲的问话,他还没有想出来。

    父亲说,你也不要跟我故意磨蹭,你不说,坐下来听我说。然后请你这个副处点评点评?父亲说得客气,还有玩笑性质。可建国认为这是一个极其严肃的话题,一点儿也不好笑,但他仍然干巴巴地笑了笑。

    父亲不管他,又拿过烟斗吸了两口,就开口了:

    ——共和国也快七十年了,有苦难有辉煌。一艘巨轮在大海里航行,优秀的舵手是不能或缺的。当然舵手可以是一个人,也可以是一个群体。简单说,就是一个领导集团。

    ——资本主义目前没有日薄西山,共产主义历经坎坷。中国日益强大,政治、经济、国内外问题错综复杂。

    建国这次笑得很自然了,“日薄西山”这一词汇太熟悉不过了。他是通过阅读毛泽东同志《新民主主义论》知道的,后来又知道了它的出处。那一段,建国至今能背出来(要背书还是趁着年轻的好),“资本主义的思想体系和社会制度,已有一部分进了博物馆(在苏联);其余部分,也已‘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快进博物馆了。惟独共产主义的思想体系和社会制度,正以排山倒海之势,雷霆万钧之力,磅礴于全世界,而葆其美妙之青春。”毛泽东的政论文章是何等气魄!后来他的同学们,还常常拿“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这一组词开玩笑,比喻一个人,或者一件事快进博物馆了,个个都是脱口而出,倒背如流。

    ——你笑什么?我虽然不是共产党,但我了解我们共产党,相信我们共产党,像秦老书记那样的共产党。我是在为我们党考虑呢。一个执政党怎样才能巩固执政地位?我四个孩子有三个是共产党,而且都靠上了县处级,也算是给我脸上增光呢。
第三部 第五十一章 文巽善之通天眼(三)
    自从那次秦老书记给他提了意见,他就将“你们”,换成了“我们”,而且他认为自己也有资格称“我们”了。

    ——我希望我们能够幸福一生,国家不要再有动乱,不要瞎折腾。只要共产党始终坚持自己的宗旨,国家总会越来越好,越来越强大。民主和法治是一个社会发展的方向。对平民而言,一个好皇帝,胜过不成熟的民主社会,胜过在追求民主过程中付出的牺牲;而社会精英追求民主则是不畏牺牲的。这里的难点,或者说是平衡点,在于既要追求完美的民主政治,又要尽量减少为之付出的牺牲。

    父亲的话在关键之处,戛然而止。

    是的,他点到为止。给建国留白,让你自己去体会吧。他不怀疑建国的智商,特别是情商。建国不怀疑父亲的诚意,也能够理解父亲的老道。虽然这仅仅是父子之间的交流。

    话说到最后,父亲念念不忘台湾回归,要建国准备准备,陪他到台湾走一走。怀琴在那儿生活了几十年,无论是蓝天笼罩,还是绿地当道,很难说谁对及早统一更加有利。但一个国家的强大与否,与统一密不可分。他还开了一个玩笑说,我们文宅大院是否完整,并不重要。但国家主权没有归属,所谓的强大就无从谈起。

    建国点头表示同意。自己也想去看看,祖国的宝岛,阿里山、日月潭,说了一辈子了,就是没有机会一睹芳容。于是他就主动跟怀琴联系。怀琴那边立马反馈,兴师动众,并表示一切费用全包。

    可惜的是,父亲不久就发作了帕金森住院治疗,他也不再提起台湾一游的话题。建国没有了雅兴,文巽善也就留下了终身遗憾。建国也有遗憾,他后悔,没有将父亲的入党要求,通过一定的程序向组织汇报。不过这样也好,建国反正不好张扬。

    文建国当天晚上记录下自己的想法:

    “国家要长治久安,要保持长盛不衰,取决于体制的科学性和先进性,而非个人权威。

    对‘文革’过来之人,已经没有了个人崇拜可信,不要迷信任何人,不要相信‘一句顶一万句’的妄语,不要回到‘三忠于’‘四无限’那种愚昧落后的状态里生活。人是有思想有感情的,在一时一事上,可能会产生崇拜,每个人也有崇拜他人的权利,只是不要刻意地‘大书特书’‘大树特树’。‘书’‘树’也是他人的权利,但愿不要全民愚忠就好。

    希望中国的社会主义能够在地球上创造奇迹,在践行共产主义的道路上永远处于不败之地,走出一条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来。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建国把父亲与自己的对话,以及自己的想法说给一芃和进军听。

    一芃似乎早有思考,她说:“老爷子高瞻远瞩,想得更远。我虽然受过委屈,但我愿意我们父辈打下的江山永不变色,不断地自我完善,以实现共产党人的最终目标。”

    “你老夫子真是闲得蛋痛!没事,跟我喝酒。只谈风月,莫论国是好么?”进军显然对他们的议论没有兴趣。

    一芃则拍手称快,她先鄙夷地对进军说:“你谈风月还谈得起么?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周年了。你的,不行啦!”话没说完,她就先咯咯地笑开了。

    进军还没有来得及揶揄她,她又对建国正经八百地说:“我最近突然看到一个词,叫‘苏绰定律’,我就上网查了查,说是统治者的秘籍,秘而不宣;也有人说是伪作。但被我看到了,就不管它是否是“秘籍”,是否是“伪作”,而是看到“苏绰定律”对统治者的作用,及其反作用。

    历代统治者都没有走出‘苏绰定律’的怪圈。玩弄权术,可以解决一时,甚至是一个周期内的问题。但终究因为心术不正,所以无法长久。我们有没有‘苏绰定律’的困扰?

    按理说,以解放全人类为己任的共产党人是不应该运用‘苏绰定律’的。你,我,我们生是党的人,死是党的鬼。我们当然要考虑党的前途和命运,否则我们还是共产党人么?”

    一芃的话其实是很实在的,可从她嘴里冒出来,又好像是在开玩笑。建国只是一个劲儿地笑,并不接话,他知道进军不会轻易吃瘪的。

    “什么行不行的?多么严肃的话题,你怎么就想歪了呢?”进军果然反击了(其实风月话题是他自己先说的),“就你是布尔什维克?人家文老爷子才是布尔什维克呢,真正的。呵呵,党外。生姜老的辣。”进军说过延生,又重点夸奖了文老爷子。

    一芃认可进军对老爷子的评价,说:“那是,建国,你不可否认,其实你的想法,老爷子早就想到了,只是他说一半留一半,既婉转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又激发了你的思维。有专家说什么‘实现由革命党到宪政党的演进’‘宪政社会主义’‘新社会主义’,这一些我不懂,我只知道,一个社会要进步,需要领袖,需要领袖集团,更主要的是需要建立一种体制,一种科学民主的体制。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建国实在是对这些理论问题没有丝毫研究,也没有这方面的理论素养,无法说清其所以然,所以就不说了。

    进军越听越糊涂,宪政之类的,他基本上没有接触。他说:“你们谈的越来越深奥,我的不懂。其实老爷子想说什么,你文建国也不要主观臆断,你葛延生更不要随意附和建国。你这个人老是往政治上靠。你热衷于政治,除了有那点个人原因之外,说明了你男性化的倾向。”他的话,还是有意无意地顺带吐槽了延生一下。

    “此话怎讲?”一芃问。

    “这还不清楚吗,有人说,女人的酥胸总是引人注目的。政治就像是女人的酥胸,是男人就喜欢政治。我真有点怀疑你的性别,起码也是怀疑你的性别倾向了。”进军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

    “谢谢您的理解,廖同志!以后你我就以同志相称?”一芃说完,自己又呵呵地笑了。

    “老爷子随遇而安,处世有道。他没有得意人生,也没有经历血风腥雨,一生悠哉游哉。这可正是他的智慧所在。”史静见进军、一芃又在扯淡了,就突然发话,像在总结文巽善的一生,她说,“老爷子活得潇洒,是的。可他四个孩子的人生道路却并不平坦,各有各的辛酸和苦楚。这人啊,一言难尽呢!”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大家都在回味史静的话。

    “哦哟喂,我听说过媳妇恭维公老头子的话,没有听过像史静这样恭维文老爷子的。史静,你去当面恭维恭维,老爷子一开心,肯定还有六根金条留给你了。”一芃突然又嘲讽开了。

    “去去去,快七十的人了,别为老不尊的!”史静笑骂。

    一芃潇洒地哈哈大笑。
第三部 第五十二章 文巽善驾鹤西去(一)
    父亲走得安详。如果三年前,他没有获得“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章,是否会走得如此安详?如果那枚纪念章早已颁发,也许他老人家的历史,以及我们家庭的历史,都可以改写。——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建国的父亲文巽善走得突然,却又是十分的安详。正是验证了那句俗语,“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那天晚上,建国准备睡觉了,他习惯性地问父亲还有什么需要。文巽善示意建国抱他上床,他睡在躺椅上已经有一个星期了。睡躺椅是他自己的主张,为的是让建国和佣工照料他的时候更方便一点。

    父亲自从三年前患上帕金森之后,精神状态急转直下,且日渐消瘦,如今已经骨瘦如柴。三天前,建国要送他上医院,他坚决不肯,断断续续地表达出,不要折腾,让我寿终正寝的意思。

    建国抱起父亲,就像以前大家唱得挺欢的那句,“它轻轻地一抓就起来!”想到这儿,建国感到好笑,感到一丝凄凉,又觉得有点不恭,赶紧敛起笑容。

    父亲的帕金森来得突然,其实并非突然,而是建国平时照料不周,观察不够导致的结果。父亲在医院住了小半年,佣工换了六个,最后一个佣工,父亲和建国感觉不错,可以长期雇佣,就加了工钱带回家来了。

    如何聘请服侍老人、病人的佣工,现在是城里人头痛的一件大事。能够和平共处,就十分不错了。建国相信好人有好报,这最后一位佣工确实不错。佣工姓付,比建国小十岁。他儿子在江州工作,本来接他来是养老的,可他耐不住寂寞,非得找点事情做做,也帮儿子减轻经济负担。

    建国称呼他付师傅,私下里却以兄弟相称。听付师傅的口音,估计是江阳人。建国和他一交流,居然正是与文建国当年下放的团结公社比邻乡镇人氏。山不转,水转。付师傅大概知道团结公社付圩村,还有一个付家村的情况,因为同是“付”姓,因为那个付家村是一个远近闻名的小康村,居然还吞并了付圩村,还有那个闻名遐迩的“东方拂晓,霞光万丈”的广告语。

    建国笑笑,就此打住。他可不想让自己成为人们街谈巷议的主角。建国已经对付师傅产生了一种自然的亲近。

    主人对佣人有了亲近感,佣人对主人就容易上感情了。既然建国以兄弟相称,那么服侍老爷子就是服侍父亲了。将心比心,付师傅对这份差事就更加上心。偶尔遇到老爷子有不满意的时候,他不管自己是对是错,先赔礼道歉,哄得老爷子开心。再有不协调的时候,他跟建国私下沟通,让建国劝劝老爷子。建国一手托两家,其他病人及家属都羡慕老爷子好福气,两个儿子多孝顺,尤其是小的,没日没夜地哄老爷子开心。建国也不解释。

    后来付师傅的孙子上幼儿园,建国出面托人帮助“择园”。付师傅对老爷子对建国兄感恩戴德,对史静和怀华也都毕恭毕敬的。不光是服侍老爷子了,文宅大院里的重活脏活,他都抢着做。

    建国将父亲抱到床上,发现父亲的裤子又尿湿了。他老人家坚持不穿尿不湿,那鼓鼓隆隆的,很不舒服。后来他勉强同意用上了尿不湿垫子。建国只有依他。已经是人生的最后一站,一切随他了。

    建国拿了干净裤子想为父亲换下,可刚刚把父亲的屁股微微抬起,父亲却摇手,好像是说,不要了;又像是在跟他道别,“挥手自兹去”了。建国看到他瘦骨嶙峋的手臂刚刚抬起,就突然落下。他意识到父亲真就走了,赶紧给父亲换上干净短裤,抽出尿不湿垫子,再手忙脚乱地将挂有“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章的西装为父亲穿上。

    西装是父亲与母亲结婚时,母亲亲自为他订做的。这件西装比建国的年龄整整大了一个年头,现在父亲穿上的西装,显然是不合身的。母亲曾经特地关照过建国,以后要让你爸爸穿这一身西装来见我。建国看看这式样,摸摸这质地,他能理解母亲的良苦用心,露出会心地一笑,有点苦涩,有点无奈。母亲在天堂等着穿西装的父亲呢。

    文巽善的生命体征果真就慢慢地平静地消失了,享年100岁。建国看看挂钟,凌晨零点59分。

    建国也是七十岁的人了,身体还算硬朗。但没日没夜地与垂死的老人相伴,虽然没有多少体力活,时间一长,体力精力也已经极大地透支。此刻父亲永远地睡着了,建国没有丝毫遗憾。

    更深夜半的,他没有打扰付师傅,因为他也不想折腾了。他所有的牵挂,好像也随着他的父亲一并去了。他和衣倒在父亲身边,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父亲一生几乎不苟言笑,只是到了建国母亲为他做九十寿辰的那天晚宴以后,仿佛被哪位神仙点中了某个穴位,突然打开了话匣子,并且一发不可收拾,好像要把九十年的故事匆匆讲完。后来,他常常一个人悄悄地把玩那枚纪念章,会露出满意的微笑,笑得像个孩子。最近三年,他开始口齿不清,逻辑紊乱,说话就更少了。他偶尔说话,咿啊呀哈的,只有建国一人听得懂,还有一半是连蒙带猜的。

    文建国,一介书生——这是他给自己的定位。“百无一用是书生”,那是作者的解嘲、是愤懑,是呼号,是一种感情歇斯底里的发泄。他想,拿来为我所用,正好,真好!

    他又想到了那句名言,那句青年时代常常用来激励自己的名言,“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碌碌无为而羞耻。”《古稀笔记》完稿后,又能做什么?建国似乎又面临了一个转折点。先忙出版,这是应该的,可这也是建国最头痛的地方。
第三部 第五十二章 文巽善驾鹤西去(二)
    《古稀笔记》是否具有很好的质量,是否具有社会价值?自己说得没有用,是否动用市场运作,那是要花钱,要求人的。一想到市场,建国就感到头痛,好像他这一辈子不食人间烟火,从根本上与市场无缘。

    一般而言,那些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打小就一定会有许许多多的奇闻逸事发生,长大了必然惊天动地一番,甚至于在他们出生时就有天兆异象,或昭示着真龙天子的出现,或暗示着奇才天才的孕育,或五百年前从石头缝子里一蹦而出,或……,起码也有岳鹏举刺字,司马光砸缸,孙康映雪读书之类。

    我文建国就是一凡夫俗子,如果现在即可盖棺定论的话,那就是:文建国——信仰共产主义(别人信吗,别人嘲笑我吗),少儿时代热情,青年时代迷茫,中年时代冷峻,老年时代通透。顺便搞个墓志铭的话,可拟:我是谁并不重要。认识我的人很多;认识我的人很少。反正,这个世界我走过一遭。

    本来,他还想扩展润饰,凭自己的文采是可以做到的。说到自己的文采,他对创作小说也就特别上心了。于是,他又听到了父亲的唠叨,他觉得悦耳动听,那感觉,那意境是极好的。或泉水叮咚或高山瀑布;或钢琴交响乐或小提琴独奏曲;或北风呼啸寒风凛冽;或春回大地艳阳普照;或阳春白雪;或下里巴人。总之,“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能够把自己的故事、听到的故事和自己想说的话写下来,再加上“小说家言”就是了。

    睡梦中,建国不知道有几次想到了小说创作。“小说家言”让他一阵激动,醒了。这一觉,虽然只有四个多小时,但已经是近年来第一次享受到的奢侈。父亲走了,就躺在旁边呢。他甚至还笑笑,竟然是睡在死人的身边,而没有丝毫地害怕和厌恶,也许这就是亲情,就是血缘吧。

    文宅大院子里已经少了一条曾经鲜活的生命,晨曦照旧照了进来。

    今天睡在建国书房里的,是那个赶也赶不走的廖进军,他的呼噜声高一声低一声地传过来,颇有节奏,好像整个文家大院子是他包下来的了。建国笑了笑,进军打呼噜的节奏相当的和谐,他换了一个姿势,居然又蒙了一个回笼觉,这才起身洗漱,很淡定地开始报丧。

    他叫醒了怀华,再给大姐怀琴发出了微信。

    三年前大姐最后一次回家探亲,79岁的大姐在临返台湾的那一刻,父亲突然老泪纵横。他这是第一次在自己的子女面前落泪,可能父亲已有预感,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他觉得在四个子女中,最对不起的就是怀琴。如果她的母亲当时还在的话,他想她可能不会轻易离家出走的。虽说现在两岸往来方便多了,可是在心里,总是横亘着一条无边无垠的海峡,那不是一句“两岸一家亲”,就可以解决问题的。

    大院门楣上的“光荣人家”的荣耀和《中国人民志愿军军歌》的激昂,曾经也激动过他的心灵。没有两年,怀琴杳无音信,给他带来了长期的不安、歉疚和拷问。虽然在表面上,他波澜不惊。

    怀琴欲哭无泪,那天,她知道就是生离死别了,“谁解乡愁问寒暖,此心不尽总难休。”她不敢多看父亲一眼,她在心里已经默默地道别过了,是永远的道别。

    自从余光中的《乡愁》问世以后,她就不再读其他诗歌了,“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作者为什么要这样写呢?怀琴每次读《乡愁》,都是一次心灵的撞击,或热泪盈眶,或涕泗流涟;或欲罢不能,或不忍卒读。真正是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建国一通视频电话打完,若干微信发出后,让付师傅打开大院大门,几乎就在大门敞开的同时,史静和一芃就最先进来了。不一会儿,丧葬一条龙服务的也来了,服务很简单,只是布置了一下灵堂,交待了一下礼节。

    昨天晚上进军说,老爷子快了。他请史静跟延生回去,自己坚决不走,他说陪建国喝点红酒好睡觉。建国的感觉甚好,就凭进军这一番言语,不是兄弟胜似兄弟。多一个大男人睡在家里,让建国心里安稳了许多。

    一芃径直去了书房,廖进军“涛声依旧”,一芃将他直接拖了起来。进军迷迷糊糊地说,老爷子走了?一芃问,你怎么知道的?我刚刚做梦做到了。算你聪明!

    建国、史静和二姐怀华,还有胡雅琴带着文斌、文娅和全家一起站在文巽善的遗体前进香,向老爷子三鞠躬。

    进军和一芃也郑重地行礼。

    文怀华坐在客厅,她有着“拿摩温”似的威严,她的衣着得体,头发全白,梳理得一丝不苟,她一面接受着晚辈的问候,一面用一双还是很有灵动的双眼,看着建国他们忙碌。她满脸的神色是冷冷的,让人望而生畏。好的是她并不指手画脚,建国能够理解一个老姑娘的心态,不和她计较,还主动示意史静为她续水斟茶。

    怀华已经计划好了,等父亲的丧事忙完,她就上养老院去了。

    怀华长期以来,对进军和一芃总是离汤隔水的。她内心很是反感这一对活宝(怀华对他们的称呼)的作派,但也从来没有与建国说过,因为建国与进军与一芃的关系太密切了。她不能说,不敢说。

    她曾经暗示史静要与他人保持一定的距离。史静谢谢二姐的关照,就把她的意思冷藏了,何况二姐并没有明确的指向。自从建国的母亲去世以后,怀华俨然是一家之主了。史静并不想得罪“姑老太”,对她礼让有加。

    进军和一芃对她敬而远之,除了必要的礼节之外,就当她不存在罢了。他们也不与建国、史静讨论对二姐的态度,也不计较她的古怪秉性,在敬重她的同时,也有点儿怜悯,大家心知肚明就好。

    建国按照父亲的遗嘱,一切从简。没有播放哀乐,也没有播放其他人家喜欢播放的电影《怒潮》插曲《送别》,而是播放的《渔光曲》。

    一台老式唱机,声音调到了在室内安静的时候,刚刚可以听到的程度,听到的人,心弦无不为之颤动。
第三部 第五十二章 文巽善驾鹤西去(三)
    史静、一芃和进军都感到惊奇,他们熟悉这首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影片同名主题歌。如果这时不算是哀乐,一芃早就放声高歌,史静也会跟着低吟浅唱了。

    进军问,这是老爷子的遗嘱?

    建国回答,是的。他问进军,怎么样?

    “真的服了你父子俩了!”进军肃然起敬,心想全天下也只有你文家这么做了。

    建国说:“这是父亲特地关照好的,他只喜欢《渔光曲》。”

    建国今天听到的《渔光曲》,曲调甚是凄婉忧伤压抑,而舒缓抒情。建国受到父亲的影响,对《渔光曲》也情有独钟。那是在旷远的海面上,表露出的一丝哀愁和压抑。建国每次聆听或轻吟,都仿佛置身于海上颠簸起伏的小渔船上,让他感觉着,自己似乎正在期盼着什么,是风平浪静,抑或暴风骤雨?他说不清,自己究竟是喜欢风平浪静,还是暴风骤雨?

    建国曾经听到过用《渔光曲》的曲调谱写的新歌词,歌词是很好的,但用上《渔光曲》的曲调,则顿时感觉丢分不少。好像那首歌的歌词丢分了,也让《渔光曲》曲调跟着丢分。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想法,建国不懂音乐,自然也说不清楚。

    按照文巽善的遗愿,他和建国的母亲一样,遗体捐赠给医院。

    上午九点二十分,120救护车来了,围观的邻居已经是第二次看见文家大院出现了同样的情况。围观的邻居很多,他们平时难得一见文老爷子,对他传奇的故事耳熟能详。今天他百岁高龄寿终正寝,前来文家大院吊唁的人络绎不绝,一时人满为患。半个时辰以后,才轮到医务人员举行了一个简单的接受仪式。

    医生和护士围绕着文巽善的遗体默哀,三鞠躬之后,市红十字会的代表向文建国颁发了荣誉证书,又与之寒暄一番,才小心翼翼地抬着文巽善上车走了。

    建国将《渔光曲》音量调大,调到最大,让父亲在《渔光曲》的乐曲声中悠然地永远地离开文宅大院,逐渐远去。

    建国知道,父亲没有死,他只是调换了一个可能是永久居住的寓所,并且有母亲相伴,只是不再回到文宅大院了。

    建国的父母将遗体双双捐赠给医院,让建国不得不认真地思考对待自己百年以后的事情,他为自己的父母骄傲。父母的做法,显然启发了他。他曾经想问清楚父母为什么要捐赠遗体,又觉得自己可能是多此一举。自己照此办理,就是最大的理解和支持。

    父母都已经走了,文建国未免就对死亡多了一些认识。除非为了职责为了信仰为了自由,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勇赴疆场马革裹尸,可面对死亡放声大笑。一般人都希望长生不老,讲究无疾而终寿终正寝。

    据史料载,多有皇帝老儿寻求丹药,且前赴后继。就连知道“企不死而乃速得死”,位居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到了晚年,竟也相信丹药可以使人长生,终因口服金丹,中毒而亡。可见这长生不老对人的诱惑是何等了得。

    自然规律有生有死,天子与庶人同理。明末清初学者程允升有书云:“福寿康宁,固人之所同欲;死亡疾病,亦人所不能无。”人可以有良好的愿望,追求幸福长寿健康安宁,又要正视现实,淡泊疾病和死亡的到来。

    有部纪录片《英国百万人观看大叔安乐死》,讲述了英国一个叫Simon的57岁大叔,在得了绝症后到瑞士进行安乐死的整个过程。报道说,无数的人又在开始深思“安乐死”这个话题。直播死亡过程,围观者都会感到心慌和恐惧,但很高兴当事人是坦然而幸福的,连死神都是温柔地牵着他的手离开的吧。

    父亲的丧事办完不久,他和史静商量之后,也一同到市红十字会办理了捐赠遗体的登记手续。

    史静附加两个要求,两人的骨灰混合放进同一骨灰盒。这样的话,我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建国欣然同意。第二个要求——史静说——如果可以实施安乐死的话,我希望我俩在具备条件的情况下,手挽手地一同走向天堂。

    史静知道建国豁达,但毕竟是第一次谈论如此话题,她眼巴巴地注视着建国。

    建国笑曰,毕竟是文宅大院的媳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OK!我们不是在谋划死亡,我们是在筹办一次浪漫旅行。

    他们在遗体捐赠登记表上特别注明,请市红十字会届时尊重个人遗愿,在政策、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帮助执行。同时他们给文婕写下遗嘱,将《遗嘱》和《遗体捐献卡》一并保存。

    进军听说以后,笑骂:“就你们这些个读书人事多。建国秉承父志也就罢了,你史静也是瞎起哄,搞得凄凄惨惨切切的。满世界的,就你们的感情是天下无双?是不是要我搞个授牌仪式?”

    “授什么牌?”建国不解其意,问。

    “天下第一情种啊!”进军若无其事地说。

    “我看不必了,‘天下’二字留给你和一芃吧,我们用‘江州’就够了。”史静极其认真地说。

    “我看可以!”建国说完,哈哈大笑。

    一芃则是口无遮拦,她说:“你们的婚姻才有几个时辰?我真怀疑你们早就暗渡陈仓了。建国,你老实交待,你和史静究竟是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建国说:“早知道你们这种态度,我就不告诉你们了,原来还想让你们跟我们学的,也不枉做了一辈子朋友。不跟你们说了,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罢了。”他只是笑笑,不作解释。

    “一芃同志、进军同志,话到了你们嘴里怎么就变得这么难听?爱情不分时间长短,不分年龄大小。难道爱情就要像你们那样,分分合合,吵吵闹闹,哭哭啼啼,嘻嘻哈哈,才值得大书特书?”

    史静第一次对一芃和进军的言语反唇相讥。平时她像个乖乖女,不会,也不屑与一芃他们一争高低。这一次她好像在宣示自己的爱情,理直气壮,情深意笃。说罢,还向建国送去深情款款的一瞥。

    “阿哟喂,我的妈呀!史静这一媚眼抛得,啧啧,让我怎么感觉浑身冷嗖嗖的。”进军极度夸张地说,“延生,你看看,你什么时候能够像史老师爱建国那样爱我?哈哈,我睡觉都要笑醒了。”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月亮代表我的心’。”延生不是说,而是唱出来的。

    这一来,史静倒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了,她说:“唉,老都老了,哪有什么爱不爱的。如果有来世的话,我一定早早地嫁给建国,他下放我下放,他援藏我援藏。我只是想不要太孤单了。否则的话,你们想想,在那种渺无人烟的山坡上,或是阴森可怖的大殿里……唉,那可都是野鬼孤魂啊!”她感叹,好像已经身临其境,然后又突然问一句:“一芃,你不怕么?”

    “诶,唉唉,史静,史静,打住!这话多晦气。我呸!我呸呸呸!”一芃呸了一阵子以后,赶紧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两口,再快速地吐出。
第三部 第五十三章 行知路上知与行(一)
    “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与“行是知之始,知是行之成”,“知行合一”与“行知合一”的区别,有理论工作者去研究,学陶师陶任重道远。陶行知无疑是当代教育的一面大旗,也许我们永远在路上。——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文建国准备彻底告老还乡了,因为退休以后担任社会职务,一般以七十岁为线,建国不愿打破“一般”的规矩。因为他认为自己也就是一般的人,一般的干部,还是以“一般”为规矩、为标杆才好。虽然他还有点依依不舍,特别是还有让他牵挂着的李子媛。学陶师陶落地生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相信李子媛会继续走在行知路上的。

    建国常常在思考,陶行知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们究竟应该怎样学习陶行知?

    有人提出过,“两千年前孔仲尼,两千年后陶行知。”显然,我们对待陶行知,并没有达到那种“言必孔子”的地步,也不可能在世界各地建立“行知学院”。是舍近求远,是这句话的首创者权威不够,抑或二者并不等同?可能都有点吧。但无论如何,陶行知先生是个人物。

    他15岁削发明志,他在学校宿舍墙上,挥笔写下了“我是一个中国人,应该为中国做出一些贡献来”的豪言壮语;三年的课程两年学完,并以优异成绩毕业;17岁时,考入了杭州广济医学堂,他本想通过学医来解除广大劳动人民的病痛,实现自己报效国家的志向。但是,这所教会学校歧视非入教的学生,他不愿意自己的思想受外国人随意摆布,入学仅三天,他即愤而退学。他赴美留学,先是在伊利诺大学学市政,半年后便毅然转学哥伦比亚大学,因为他认识到学市政只能做官,不能救国。1926年,他在南京神策门外老山脚下的小庄创建了一所乡村师范学校,自任校长,还改“小庄”地名为“晓庄”,取日出而作之意。李公朴、闻一多遭暗杀后,听说特务已经把他列为下一个对象,他马上表示“我等着第三枪”。

    建国准备有机会与李子媛再次好好探讨一下陶行知,也算给自己的工作作一个了结,从此之后正式告别社会工作,正经八百地享受退休生活,南山品茶了。至于是否继续文学创作,则要看《古稀笔记》成功与否。

    文建国从事陶研会工作十年,没有听到有谁否定行知教育思想的——如今私下里否定大人物的议论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但是在培养学生的问题上,离开行知先生的思想和精神又实在是太远太远。从培养目标上说,有好多相近相似的地方。特别是幼儿园和小学低年级的生活即教育,即使不与陶行知挂钩,也搞得挺热乎的。到了小学高年级和初中、高中,就难说了。在具体措施上,在舆论宣传上有时候相差甚远,或者说,越来越鲜有人提及陶先生的精神和教育思想。

    “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千教万教教人求真,千学万学学做真人。”这一类精神层面的要求,不仅仅是针对教师和学生的——或者说陶先生是有所指的,但因为他是一个教书匠,只能拿老师和学生说事。其实对党员干部来说,是十分贴切的,但整天拿一个民主人士的话来说事,又难免有些尴尬。

    就像“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那句名言,它不是马恩列斯毛的,也不是共产党内的哪位领袖的,而是一千年前的封建士大夫的。如果时刻挂在嘴边又成何体统。即使引用,也要加上“……范仲淹尚能怎么说,我们共产党人更应该怎么……”的句式,共产党人应该是道德最高尚,思想最先进,节操最崇高的。

    还有陶先生的“爱满天下”,你一个民主人士的“爱”,来之何方,又施予何人?不过这一句口号式的名言倒是挺符合从教人员的,教师爱学生,往往是教师成为一个好教师的前提。

    总之,建国有一系列的问题准备向李子媛请教。五年前,史静的“支教”彻底结束了,也想去看看子媛(建国和子媛在全省“陶园”活动时经常见面)。

    李子媛让建国舅舅史静舅母周末来。只要是建国去,她总要安排已经升任为副厅长的爱人作陪。子媛给他长期灌输,建国舅舅是娘家唯一一个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人。常副厅长爱屋及乌,见到建国舅舅比见到省委组织部部长还恭敬。

    建国要求,一是不用公款;二是除了常厅长,不请他人作陪。建国的意思主要是说说话,有其他人参加,就成了主要是喝酒了。“我讨厌喝酒。”为了表示心诚,他最后强调了一句。子媛遵旨,她知道建国舅舅说的是真心话。

    小雪过后的一个双休日,正是江南的初冬季节,十月小阳春。建国和史静上午开车到了淳南镇,中午就在子媛家吃饭,常远也早早地恭候。李子媛的女儿常琍今年小学二年级,她外公外婆叫得亲热。常胜已经在上海读大学,今年读硕了。

    固城湖的大闸蟹是常远带来的。进入农历十月以后,螃蟹性腺成熟,肉丰满,公蟹母蟹各具特色。每人两只,一公一母。常厅长没有口福,他是痛风患者,“三高”也全占了。

    建国开玩笑说,如今当官的小毛小病太多。现在人们的健康意识强烈,每次坐下来喝酒,没有遇到过,说是什么毛病也没有的领导干部。

    常厅长承认,情况就是这个情况。人活在世上,该吃多少,该喝多少,都是有定量的,超过了,身体就发出警告,请不要再吃再喝了。

    子媛笑道:“要我说,‘八项规定’来得太迟,自己又不知道自律。你应该向建国舅舅学习,吃喝控制得多好。七十岁的人了,什么都不高。”子媛甚至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我是职务不高,社会地位不高,工资不高,所谓‘三不高’是也。”建国自我调侃地说,“‘八项规定’内涵丰富,公款消费与公与私都是遗害无穷。”

    常厅长笑笑说:“所谓‘三高’和‘三不高’并不完全成正比,关键的是要有自我保护意识,还有就是要有独立的人格意识。有时领导让你喝,你不得不喝,慢慢习惯了,自己就想喝了。其实也跟吸食毒品一样,有瘾呢。幸亏‘八项规定’还算及时,再发展下去,家破人亡,国破党亡。”
第三部 第五十三章 行知路上知与行(二)
    史静听得懂,可她还是打趣道:“你们党员干部,包括已经退休的,打哑语呢。我一个非党非干的普通教师怎么感觉是在听天书啊。”

    “史老师大智若愚,故意装糊涂。”常厅长也凑趣说。

    “那是当然,我家史姨如果糊涂,还能在省重点成为翘楚!还能被我建国舅舅看上!”子媛不无自豪地说。

    子媛这一说,让建国不自在了,他说:“子媛,我们言归正传。因为我快到龄了,准备画句号了。有些事情我想搞搞清楚。你说,我们陶研会的旗子到底能打多久?实话实说。”

    “‘红旗到底打多久?’曾经是历史上的一个疑案。不是专门研究党史的人说不清。一件事到底能够做到何种地步,自然也是以事实来说话的。”子媛说,“要我说,我可不管你们社团的研究,我更关心的是在我的学校,如何‘学陶’‘师陶’,至于‘研陶’嘛,更多的是专家的事。”

    建国想想,她说的倒也实在,现在好多“研究”都在普通中小学甚至幼儿园落地推广,还要打造研究型的校园,好像挂上“研究”“科研”“课题”,立马就提升了档次,好像人人都可以称之为学者了。不少老师对满课时,对班主任工作能推则推,这就本末倒置了。就像有些“特级教师”,一旦取得了名号,似乎就改变了身份,只享受“特级”待遇,就不再做“教师”的事情。

    子媛一边招呼大家吃螃蟹,一边继续说:

    “现在研究会、协会已经泛滥,阿猫阿狗都可以。依附于官方的这个会那个会,无非是让一些老干部退下来之后,老有所乐,老有所为,继续利用原有的‘余威’,延续做领导做干部的体面。

    如果利用他们的资源为人民服务,也是好事。怕就怕——呵呵,你懂的。大多数普通老百姓退休以后除了忙孙子,就是男人泡在牌桌上,女人舞在广场上。我不同意‘中国式大爷’‘中国式大妈’一说,可事实往往又是如此。

    更有甚者,有的人明明可以裸退,享受清福了,还非得再次登台亮相,来个华丽转身。如果是重操旧业,做点自己原来熟悉的工作也就罢了,我担心的是,有些人已经身披虎皮了,还得扯上时髦的大旗。

    陶行知先生是大人物,是旗帜,是招牌。此话怎讲?比如说,先生是民主人士,是教育家,大凡以陶为旗号,挂牌的,或者有兴趣的,也应该多少与陶先生有些许瓜葛吧。现在倒好,突然有一天,发现了某人与陶行知先生根本风马牛不相及,竟也挂上了“陶”字头衔。有些个社团协会基金会的,有多少是挂羊头卖狗肉的?我不知道,所以也不敢妄加评论。我只想强调,既然打上‘陶’的旗号,就应该围绕陶先生、陶先生的教育思想做点事。否则,你什么不好干,非得扯上陶行知干吗?”

    文建国知道她有所指,那是微信上的新闻。他摇摇头,协会、基金会往往是官场延伸,如果内涵能够相通,也就罢了,怕就怕是卖狗皮膏药的。

    “恕我冒昧地问一句,建国舅舅,您可以不回答。你们有多少研究成果?当然我知道你们的工作重点主要是陶行知实验学校建设,也就是放在学陶、师陶上面。那与‘研究’何干?呵呵。”

    子媛突然转换话题,建国措手不及,汗颜。他控制不让子媛发觉,毕竟是长幼有别。他端起酒杯,为子媛叫好,敬酒!

    子媛笑呵呵地说:“如有冒犯,请建国舅舅原谅小的不是!”

    “即使我脸红出汗也属正常,但你绝对放心,我要的就是真话。”建国干脆挑明了说,“真话有时让人不舒服,但无论如何要有让人说真话的场合。”

    “脸红是精神焕发,出汗是排毒。”史静调侃道。

    子媛发觉常远在跟她眨眼,她却说:“我建国舅舅出点汗,可以多喝一点酒,脸红也不要紧。今天是在我家里,放开喝!当然我们按照您的建议,以说话为主,是吧?”她既调皮又讨好地说。

    建国、史静、常远都笑了。说起来,子媛已经是五十岁的人,可她在建国面前依然以小姑娘自居,就像晚辈在长辈面前撒娇,反正是童言无忌嘛。

    常远说:“子媛,你不让建国舅舅多吃点,还要听你作报告?”

    “你错了,我这是投其所好呢。不信?你问问建国舅舅。”她笑吟吟地又递了一只螃蟹给建国。

    “是的,是的。你说的越多,我越开心。”建国说,“子媛你谈谈陶行知的‘真’”。

    “陶先生的两句话很简单,‘千教万教教人求真,千学万学学做真人。’可世界上最难做到的就是这两句话。”她摇摇头,好像很难回答,但她还是说了。

    ——我曾经参加过一次“行知伴我成长论坛”举办的开放式沙龙,台上七八人,台下五六百人。主持人问话很刁钻,他问,在座的,包括台上的和台下的,没有说过假话,没有做过假材料,没有报过假数据的,请举手。

    我不谈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有没有必要这样问,问的效果是什么,有了答案怎么反馈。我想说,主持人能够得到真实的答案吗?面对答案——不论真假,主持人的归纳总结能到位吗?主持人本人就是一位绝对只说真话,不说假话的人?所以,对于“无解”的问题最好不要提问。

    ——一般人,一般情况下,应该说真话,但是有关政治,有关国家民族利益,恐怕也是难以用“真话”来作为衡量标准的。电影《周恩来的四个昼夜》,讲述了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周总理到革命老区搞调研,延安人不说真话,是为了不给毛主席添堵。“善意的谎言”是属于真话还是假话?

    文建国最近才看到的一条旧闻,说是河北省青龙县县城距唐山市仅115公里,但在唐山大地震中,这个县47万人没有一个死亡。1996年7月,唐山大地震20周年之际,联合国代表科尔向时任县委书记冉广岐颁发纪念章时问他,你这里能做的,唐山为什么不能?“训练有素”的冉广岐回答说,唐山跟青龙二者没有可比性。冉广岐20年后仍然被“不宜作公开的宣传报道”。
第三部 第五十三章 行知路上知与行(三)
    ——现在真话少,假话多。我的真话是,比如党内生活,认真扎实过好“三会一课”就行。明明有规矩,不按规矩办事,还非得不停地创造出一些新名词?有些同志习惯于搞运动的思维,似乎有创新,有开拓精神,可以重用。“太阳之下,本无新事。”我的真话能够在公开场合讨论吗?常副厅长,大领导,请您告诉我,能不能说?

    文建国在一瞬间冒出了“文革遗风”一词,可又觉得不贴切,那是什么呢?

    “能说,则说;不能说,则不说。”常副厅长笑笑说。

    建国也笑,他的回答绝妙,天衣无缝。

    “诡辩!你这不是真话,也不是假话,是空话、大话、废话。是偷换概念!”她对建国舅舅说,“以前你们‘斗私批修’‘狠斗私字一闪念’,那一定很有趣吧?我不知道,过去的你们和今天的我们区别之所在?”

    ——再说陶先生的“一颗心”“半根草”,他是对教育说的,他自己也在努力践行,这是无上崇高的思想境界。这可以是做老师,做干部的努力方向——能成为努力方向就很不错了。可你们看看,教师队伍里固然是存在着这样那样的问题,可干部队伍呢,如果按比例计算,谁的犯罪率高?这还要我说吗!很难想象,干部队伍经常出纰漏,而一味地要求其他人员遵纪守法,我看是行不通的。

    ——就像我们有些家长,孩子在家做作业,他邀请几个人在家打麻将,还不停地吆五喝六,这让孩子怎么好好读书啊?我在为教师辩护,请不要把我看成是纵容老师违反师德哦。

    ——回到建国舅舅的话题,我的这些真话,也不一定需要在公开场合讲,或者根本就没有我讲真话的场合。

    李子媛讲得多好啊!

    她自斟自酌了一小杯酒,算是自我奖励了。建国也主动倒了一杯,主动陪她。

    建国内心感觉得到她三十年前愤青的影子,作为她曾经的辅导员,现在的爱人,常副厅长此刻又有什么感想呢?

    建国想问,又不想问。算了,没有必要了。领导干部在群众面前表现得含蓄内敛一些,完全可以理解。建国虽然意犹未尽,但还是绕开了话题。他说:“子媛,退二线以后准备干什么?”

    “哦,你可能还不知道吧,退二线的概念最近开始淡化了,原来的规定可能要修改,修改到什么年龄,现在还不知道。而且女教师有高级职称的可以延迟到六十岁退休。这一来,到我退休,还有十年呢。说继续干吧,确实很累;说不干吧,又舍不得离开岗位。要想把学陶师陶能够成为真正的校园文化,而且不会因人而异,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她指指常远又说,“喏,这位大领导想我早点退,就可以住到省城去了,但他又让我自己决定。是不是和现在好多岗位上的干部一样,明明有想法,就是不主动作为,一面要创新,一面怕犯错误。不表态不做事,就不犯错误了?”

    常远嘿嘿地笑了。

    “你看,不打自招了吧?”子媛又说,“你晓得的,我的陶行知情结。而一所学校的校园文化与校长是分不开的。就像好多地方主官,新到任的往往要将前任的推翻,以示自己的政绩。

    我退二线以后不怕单纯的上课,我害怕后任推翻我的校园文化,而且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我还得认真完成一个普通教师的工作,这让我情何以堪?每每想到这一点,我也就愿意五十五岁退休算了。老话说,眼不见,心不烦。”

    “嗯,有道理。另外,常远也需要人照顾,虽然距离不远,但总是心挂两头的。”建国帮着领导说话了,但他不习惯尊称,觉得还是直呼其名更亲切一点,毕竟晚了一辈呢。

    “好,还是建国舅舅说得好!”常远有了兴趣,端起酒杯敬酒说,“刚才你们只顾说话,既不吃菜,又不喝酒。建国舅舅善解人意,我敬你一个满杯!”

    ——我看到我的老师和学生能够按照陶先生‘健康的体魄,农人的身手,科学的头脑,艺术的兴味,改革社会的精神’的教导成长,我认为我这一辈子值了。我自己似乎也达到了‘为一大事来,成一大事去’的境界。

    ——如果说,非得全面评价陶行知,让我找出一点负面影响的话,那就是他的‘平民教育’。

    子媛停了停,建国舅舅果真凝了神,她笑了。她玩了一个小小的伎俩,继续说:“市场经济以后,人人都在追求做贵族,起码也想弄个土豪做做。而陶行知偏偏具有‘平民教育’的理念,所以他也就不那么受待见了。

    比如先生提倡的‘农夫的身手’,所谓的精英是看不上的。其实,就是‘农夫的身手’也是随着现代化发展而发展的。以前只需要使用钉耙锄头,如今需要掌握机械,甚至是驾驶飞机,或者操作无人机。哪来的负面影响呢?问题是看你如何理解,不可脱离实际。

    陶先生是第一个让学生掌握开汽车技能的老师,这在七十年之前的中国,简直就是异想天开,仅凭这一点,有谁能说,陶先生不现代化?没有开创精神?不是伟大的教育家?”

    建国听着她的解释,笑了,笑得很爽。子媛用的是先抑后扬的手法,最后三问,令人无可辩驳。

    “呵呵,事实上也没有人明目张胆地否定陶先生,反对陶先生教育思想。顶多是,学起来不那么带劲而已,或者事不关己。因为陶先生没有教我们怎么应付高考,而我们教育的兴奋点就在高考上。每年的高考期间,整个普教,不,是整个社会都像打了鸡血一样。到那时候,还有谁想起陶行知?就是你江州市陶研会在那一段时间里,也要让步,少发声,不要干扰了教育行政部门的常规工作中心工作重要工作。我想,这就是陶行知先生唯一的负面影响了。”

    李子媛说完了,她和建国,和史静,也和常远碰杯。她见没人作声,就有点疑惑,问:“怎么了?我说的不对。我一直以为,我的难能可贵之处,在于我坚持学陶,且没有任何功利色彩。”子媛自我肯定,一点儿也不谦虚。

    “不,你说的很对。你的难能可贵之处,不仅仅是不带有任何功利色彩地坚持学陶,还在于你对陶行知,对陶行知研究有着独特见解。”文建国自己斟满酒杯,向子媛敬酒。子媛也将自己的杯子再次斟满,与建国舅舅一饮而尽。
第三部 第五十四章 人生百态谁有知(一)
    本章的故事只能算是《古稀笔记》的两段插曲,它的人物和事件与《古稀笔记》的写作本来没有关系,但是,写出来之后,我发现它为当今的社会现象作了一个必要的“注脚”,也是我们的生活背景吧。当年“开学第一课”,也是人生百态里的一朵奇葩。——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有一天上午,一芃没有事先打招呼就兴致勃勃地到了建国家,对建国说,其实我和进军的故事还真不算什么故事,我说两个小故事给你听听,绝对真人真事。

    昨天晚上我的一位吴姓记者朋友说的,都是他的亲身经历。现在我就很巴结地向文老夫子汇报来了。

    第一个故事情节简单,内涵丰富。

    若干年前的一个晚上,他(吴记者)在省城机场捡到一部手机,是当时的最新苹果款式(还没有微信功能),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手机的主人,非富即贵。他很好奇,打开一看,好多省内名流,还有全国名流。他说给我听的时候,特地强调,请让我用“名流”代替那些大名鼎鼎的人物。

    手机里的短信内容,有的不堪入目,有的惊心动魄,有的发人深省,只要有一定的文学素养,能够将那些内容编辑成文,加以演绎推理修饰,就是现代版本的《官场现形记》。从短信的字里行间,他基本能够判断出主人何许人也了。

    他凭着职业敏感,不敢轻易拨出电话,就先回江州了。到家以后,他夜不能寐,同时也担心主人焦急,他就用自己的手机拨了一个自己不熟悉的名字的电话。但无人接听。他又尝试了几个,还是一样。他想着,干脆将手机卡毁掉,把手机扔掉,就当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正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有人打电话进来了,是一个座机电话(他估计是公用电话)。他立马接了,对方说话的口吻很客气,开口即问,你有什么要求?对方也不多话,只是希望能够早点将手机归还,并表示定有重谢。

    吴记者自然具有起码的公民道德,按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把手机寄出。本来事情也可以至此结束,对方不守信用,他也奈何不得,何况他不想触碰对方的哪根神经,也不想得到对方的什么重谢。

    他知道,如今这个社会,有些人是红道白道黄道黑道通吃,他是不愿意拿身家性命开玩笑的。就像后来那个什么宫廷秘事,英国人N被GKL搞死,外人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死的?如果不是后来的事情败露,那一条人命在某些人的手里不就是一只蚂蚁一根小草吗?

    可对方偏偏是守信用的人,三天之后,他收到一套精致礼品——宜兴紫砂壶和茶杯,落款不详。他上网一查,嘿嘿,出手不凡啊,价值起码五万。他将礼品精心收藏,不敢示人。

    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啦,那位手机的主人就是Y某某,副省级官员,落马了。

    说到此人落马,还有一个连环故事。之前,Y某某将自己的第一搭档送进了号子。其实这个搭档本来也是有背景的,据说事发以后,搭档的泰山大人“上京城告御状”,这一告,就让Y某某和他的前任搭档成为同牢狱友啦。

    建国听了,大概知道了一点来龙去脉,此人被称之为“SZ杀手”。如今的官员究竟贪腐到何种程度,贪腐官员究竟是一个什么范围的群体,他们之间有着怎样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心狠手辣到何种程度?

    建国陷入沉思。按他的生活范畴和习惯思维,他是读不懂官场生态的。他望望一芃,无言以对。

    一芃也不管他,还有第二个故事要讲呢。

    她说,第二个故事复杂了许多,为了叙述方便,我用Z某和K某代表两位主角,肯定是男女两个主角了。这个故事,我听了以后大有感触,我想你建国需要素材,我就多问了一些细节,现在和盘托出。如果你不信,过一天我带你亲自去拜访那位吴记者。

    “怎么,史静呢?茶,上茶,上好茶!”她似乎受到了冷落。

    “对不起,她不知道您姑奶奶驾到,出去买点东西,马上就回来。”建国和她也不客气,只听得她快人快语,像机关枪似的,几梭子扫射,建国并不在意。

    “什么茶?”

    “随便。你懂的。”

    建国递上一支烟,说,“不急不急,今天的水还没开呢。”

    故事的开头,富有戏剧性(为了叙述方便,在这里忽略一芃,让吴记者直接讲话),吴记者说:

    ——有一天,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对方自称是K某(女),K某先作自我介绍,中共党员,某某单位中层干部,高级职称。显然是让我放心,不是骗子。然后再确定我的身份:实名是某某,笔名是某某。若干年前曾经为我的丈夫Z某写过一篇报道,文章的题目是《……》。

    我一听对上号了,那是一篇“遵命文学”,满满的正能量,发表在《江州日报》。报道写的是Z某在工作上,在社会活动中的突出表现,也是一篇传记。

    对方说,约我见面,谈谈Z某现在的表现。她与Z某已经离婚,就是想找我说说话,让我了解Z某何许人也,当然不是要追究我文章的责任,主要是心里难过,不吐不快,并且让我不要怕。

    我当记者的,有新闻找上门了,岂能推辞?何况见面地点是她的单位。我当时是这样考虑的,一是我的职业让我很想听听对方到底说什么“新闻(我意识到是新闻了)”;二是我以前毕竟写过她丈夫的文章,有着某种关联;三是作为一个有责任心的公民,听另一个公民说事儿,也是应该的。否则的话,路上遇到跌倒的老人,不更是没人搀扶了。

    第一眼见到K某,颇有好感——我是用一个成熟男人的眼光来看对方的——她五十出头的年纪,身材依然窈窕,衣着清爽,快人快语,说话(寒暄)做事(泡茶)都很得体。我心想,Z某艳福不浅,生在福中不知福。Z某本人其貌不扬,我知道的。

    刚刚落坐,K某口未启,泪先流。她首先给Z某定性,是个下三烂,是个臭流氓,荒淫无耻。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Z某有高级职称,有一定的社会兼职,也算个小小的社会名流吧。
第三部 第五十四章 人生百态谁有知(二)
    故事是倒叙,K某与Z某离婚。离婚的导火线,是某一天,K某在Z某的公文包里突然发现了“Viagra(伟哥)”和治疗“AIDS(艾滋病)”的药,原本处于风雨飘摇之中的婚姻,必然彻底破裂。

    由于是K某提出离婚的,Z某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K某一时糊涂,只要离婚,尽量满足对方。她当时因为手上的现金不够,就打了欠条,只要送走瘟神,就阿弥陀佛了。

    离婚之后,K某才发现自己真是气昏头了,亏大了,整个儿就是一个二姑娘倒贴。于是K某就想追回头,欠款也不给了。如Z某不同意,则将对方送上道德法庭,让他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K某和Z某都是二婚,K某原婚配留有一女,Z某有一子。Z某大K某十岁,用K某的话说,他娶我,他亏么?住我的房子,居家过日子用我的工资,他亏么?他的西装衬衫T恤,都是我为他买,他亏么?连续三个反诘句,表明Z某不亏,亏的是她K某。

    K某如泣如诉,但没有怨妇式的歇斯底里,情绪把控得恰到好处,就是一位白领在向知己倾吐不幸。

    我无法猜测他们二婚之初的甜蜜,以及婚后十五年的恩恩怨怨,一如歌曲《糊涂的爱》里所唱的“爱有几分能说清楚,还有几分是糊里又糊涂。情有几分是温存,还有几分是涩涩的酸楚。”如果我原先与她熟悉的话,可能我可以与她互动,了解更多的来龙去脉。当时我只能是听她说,她说的是在离婚前两年,和离婚后的一年里,她发现Z某的种种不是。

    Z某与K某协议离婚的前夕,正好到龄办理了退休手续,这让他摆脱了组织的束缚,更加肆无忌惮。没有多时,他就在江阳市与一孀居富婆同居。富婆有别墅,有资产。

    人家所谓吃软饭的男人知道天高地厚,知道投其所好,知道不出钱但要出力,而Z某无赖的本性很快就暴露无遗,不但好吃懒做,还想将自己的名字加到对方房产证上去,所以时间不长,就被那富婆赶出来了,一时成为丧家之犬。

    K某说到这里,才第一次露出笑意,好像Z某遭到报应。K某自己喝茶,然后又开始了她的叙述。

    离婚以后,K某翻阅了Z某还没有来得及搬走的日记、通讯录等,我的联系方式就是这样发现的,所以她找到了我。当然更主要的是她居然发现了Z某龌龊的“淫史记录”。

    她庆幸已经离婚了,但也十分地后怕,居然与这个畜生同床共枕了十五年。她无法相信,一个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高级知识分子,一个具有诸多光环的专家竟能如此不堪。所幸的是,她没有被查出毛病。

    在“淫史记录”上,K某一共发现有“二三十个”“三四十个”(均为K某语,不知是二三十,还是三四十)有两性关系的女性名录及其Z某与她们的故事。

    所谓故事也就是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地见面,见面时做了什么。做了什么?无非是西门庆做的那些龌龊的事儿。因为Z某工作的流动性比较大,这就给他提供了到处播撒情种的可能。像马季相声说的,天天晚上入洞房,村村都有丈母娘。

    至于细节吗,我不想多说,我也说不出口。

    当然,所有人的姓名,都是用字母代替。K某居然用刑侦的手段一一破解,对照正常的通讯录,得以一一对号入座。无论是她破解的细节,还是Z某的情爱细节,她都没有说,我也没有打探。她说她准备写书了,就是“地摊文学”的那一种。到时候还要请我帮忙。

    我不置可否,内心想的是,真有水平写出来,也未必不可。至于是否“地摊”,再说。

    她说,她唯一欣慰的是,Z某没有将魔爪伸向自己的女儿,否则的话,必将同归于尽。现在她希望,将Z某的丑恶面目公布于世,同时夺回自己的经济损失。

    我说,当初的离婚协议是有法律效用的。我问她,你怎么才能挽回经济损失呢?

    她说,Z某的律师通知我,某月某日必须还钱(有欠条为证)。我不还,让他告我。我在打官司的时候可以揭露他的丑陋嘴脸,让他无地自容,让他首先输在道德法庭上,让他生不如死。

    我说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吧。万一对方就不要脸了,就撕破脸皮,你怎么办?或者往好里想,那笔钱,他就不要了。毕竟夫妻一场,你还准备揭露批判吗?

    K某一时无语,显然她在权衡利益得失,孰重孰轻。“也许,我可以不再追究。”过了一会儿,她悠悠地说。有点无奈,有点如释重负。

    当年乾隆皇帝下江南,登高远眺,看到长江里船只来来往往,那有多么繁华,问金山寺一高僧,“这一天到底要过多少条船啊?”高僧回答乾隆:“只有两条船。一条为‘名’,一条为‘利’。”“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呵呵,经典啊!

    一芃转述的故事讲完了,问:“是否比我和进军的故事更精彩?当然少了细节。你就用‘框框框’代替吧。”

    建国望着一芃,一时语塞。

    有可比性么?他在想,进军和一芃的故事发生自己身边,确有其事,是爱情,是男人与女人之间的生活浪花,也有波澜起伏。如果说作为小说素材的话,Z某与他“二三十个”“三四十个”的情人关系,近者可比已经披露出来的某些腐败官员,远者可比西门庆。说有些色情色彩浓厚的文学作品深刻地揭露了什么,反映了什么,那其实也只是一家之言。

    鲁迅先生说《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也就是一千个人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我这个故事都没有敢跟进军说,生怕他会嘚瑟。”一芃突然又说,“他会说,怎么样,我——廖进军同志,还是一个好男人!”

    “怎么,进军是个好男人不好么?”建国故意问。

    “哪里,不是这个意思。如果他真的像Z某那样,我早就让他有多远滚多远了。嘿嘿!”一芃说过了,才发现建国是在和她开玩笑。

    “说实话,这个故事,我听了还是很吃惊的,在我们这种三线城市,在当事人有一份体面、稳定工作,有荣誉、有光环的情况下,还发生这样的故事,叫我真的不敢想象。”建国感叹道。
第三部 第五十四章 人生百态谁有知(三)
    “不要说你不相信,连我也不敢相信。”一芃的意思,她就是应该比建国更开放才对路子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建国夫子,大千世界,什么事情不可能发生呢?你说说看,前天的开学第一课,那是什么玩意?那种男生,如果是我儿子、我孙子,哼!我的巴掌早就上去了。”

    “英雄所见略同。”一芃这一说,建国立马表示赞同。

    前天晚上,全国开学第一课的节目才刚刚开始,一芃就给建国拨来视频,开口就是粗话,“都TMD什么玩意?这是全国——第一——课吗?”“你们在看电视吗?”“央视就这水平,还是你们教育部的水平?”她有意强调了“全国”“第一”。如果不是“全国”,不是“第一”,她也许还懒得追究呢。

    当时建国和史静也在看,一芃一阵叽里呱啦,无疑是激发起了建国的思维,他随口便说,“安能辨我是雌雄。”

    一芃可能是一时没有听清楚,问,“你说什么?”

    “我说,安能辨我是雌雄?”

    “哦,哈哈哈!”对方传来爽朗的笑声。

    这边史静接过手机,还没有说话呢,那边视频里也换人了,进军也正好抢过手机来,看也没看,先骂了起来:“一个个怂样鸟相,是男人还是女人啊?”

    “进军老兄,请您文明用语好不好?”史静控制自己不要笑出来,故意冷冷地说。

    “哦,对不起,对不起!不知道是您史大小姐,我以为是建国老兄呢。反正建国也在旁听着,史老师,你说这男不男,女不女的算什么东西?您当老师的,看了恶心不?”进军见是史静,口吻立即变文明了。

    史静说:“进军高见,一芃高见!”

    “我明明听到是男生的声音,怎么突然转换频道了?”进军见史静没有不高兴,又调侃了。

    建国已经接过手机了,说:“不正是说雌雄难辨吗?进军兄,你也不要说,当年你不也留过一段时间的叔叔阿姨头吗?彼此彼此。”

    “不对,不对。”进军反驳说,“我们当年是瞎胡闹,是好玩,是时髦,是为主流社会所否定的。所以啊,后来我改邪归正,光光头,充满着雄性气息,满满的正能量。现在这是怎么啦,上央视,还上课,还第一课,那全社会提倡什么鼓励什么不是不言而喻的么?这才是真正的瞎胡闹呢!”

    进军越说越来劲,三句不离本行,“以后打起仗来,还有人上战场吗?建国,你们教育怎么啦?”

    “谢谢您的抬举!”建国反应迅速。

    “我抬举你什么了?”

    “你们教育啊。”

    “是的,你们教育,你是教育一分子,你们之中当然包括你,你还不承认?”

    “谢谢!承你的情,那我就说两句吧。”建国也不再客气,他说,“教育的问题,不是教育的问题——我这样说,说得清楚吗?”

    “可以,猛地一听,有点弯弯绕。但我知道你的意思。就像你平时常说的那样,社会问题,不是社会的问题;闯红灯问题,不是闯红灯的问题;孩子作业多的问题,不是作业多的问题。嗨,我早已习惯你说话的句式了。”

    “知我者,进军也。”

    “少来,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延生也在听着呢。”

    “人生百态,社会万象。奇怪吗?也不奇怪。偌大的世界真正是无奇不有。不是有人说过吗,狗咬人不奇怪,人咬狗才奇怪。这是出现在央视,全国人民关注的舆论焦点,且有奇葩绽放,那么在日常生活中,尽可凭空想象好了。想有什么奇葩,就有什么奇葩。

    迟到,这要放在老师头上,上课迟到就是责任事故。还迟到15分钟?当你是平常播放连续剧呢。这是上课,上课就得遵守上课的规矩。我想这可能不是教育部的问题,他们都是当老师的出身,一般不会迟到。

    还有平时的少儿足球广告,模特也是油头粉面的,难怪中国男足老是冲不出去,广告上那些孩子能够冲出亚洲,走向世界吗?踢足球的人都像你廖进军就好了,赤脚爬天,牛逼哄哄,怎能不冲向世界?”

    那边进军听了早就不耐烦了,他也不怕建国生气,说:“文老夫子,再说,你就是对牛弹琴了。我是牛固然不好,但你看错了对象,也说明你老师当得不怎么样。再说,那赤脚爬天的糗事,您还记得?”

    进军在那边笑得很是爽朗。

    正好史静给建国端来了一杯茶,他也趁机下台说:“我说得口干舌燥,史静的茶来了,我也不想对牛弹琴了。”

    此刻一芃又说到了“第一课”,文建国恨得咬牙切齿,他接着说:

    “对于前天晚上的第一课嘛,我自然看不惯那些‘娘炮’们,但对所谓的‘娘炮’个人,也不必过多指责,四个‘娘炮’的开场唱跳,还有18岁的青年打个鸡蛋也说,‘我害怕’,装模作样的。

    至于是否称之为‘少年偶像标杆’‘有思想的青年领袖’,我看可以和‘娘炮’一词一样对待——另说。因为我看到的是‘细腰宽肩的好身材’‘棱角分明的脸庞’‘可萌可帅的表现力令人惊艳’‘ 精致的五官(报评)’。我不感冒。

    应该受到指责的是教育主管部门和央视。给孩子们上课,起码得有个老师的样子,而不是一味追求明星效应。从小就被灌输明星理念,商女只知后庭花,少年何以强?

    网上有人提出,‘课比天大’。上课迟到,还有什么事情不能迟到?有人评论说,‘播了半天广告,教会了孩子,再大的事也可以迟到!大一点的孩子就知道,播放广告赚钱。就知道了为了钱,祖国的未来都可以出卖,还有啥子不能卖?’如此评论是否有点过激?我不管。但很犀利,很可怕,不知道是否能够触动某些人的神经。

    还有张杰唱《少年中国说》,‘少年自有少年狂’,不知出于何处?我怀疑自己的记忆能力,搞得我原文求证。人家梁老先生原文里,通篇就没有一个‘狂’字。再上网查找,原来是张冠李戴。编歌的人也是胡扯淡,那是容易误人子弟的。你凭什么‘狂’?现在是该‘狂’的人不‘狂’,不该‘狂’的人瞎‘狂’,有人‘狂’得过分。

    我看这帮子导演和编剧,不知是无知,还是心怀叵测?”

    葛一芃一边注意听,一边使劲地坏笑。心想,这个迂夫子“愤老”起来,一点不比我差呢。

    她最后奉承建国,“不感冒”一词用得挺时髦的。
第三部 第五十五章 大结局古稀收官(一)
    《古稀笔记》应该收官了,我希望这是一个“没有结局的结局”,因为我还有激情和梦想。——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这一天是八月初十,建国生日,按民间说法,就是七十大寿,跨入古稀了。从过生日到过寿,是一个质的飞跃。建国想想,这不还有了一丝丝悲凉。他请进军和一芃到家里来坐坐,避口不提过寿二字。进军不会想到是他过生日,离国庆节还有12天呢。

    四个人刚坐下,建国就挑起了话题,“一天等于二十年”,大家都不陌生吧?今天,我们是否看到了真正的“一天等于二十年”。

    “那当然,不过那时我们都还小。但也不能不说,中国共产党人的气魄之大。”一芃知道建国又要做文章了,她说,“说吧,需要我提供什么素材?”

    “一天等于二十年,共产主义在眼前。”“让高山低头,叫河水让路。”一时间,中国人是何等的气魄。有关资料显示,一、“一天等于二十年”是马克思提出的;二、在我国大跃进时期的“一天等于二十年”,中国社会主义对资本主义的赶超,脱离了实际。

    史静说:“这个话题他已经琢磨好几天了,就等着你们来呢。”

    “我说你老夫子,有时真够烦人的你,一天到晚研究问题、讨论主义,累不累?”进军问。

    “元芳,怎么看?”建国故意不睬进军,不无幽默地对一芃说。

    一芃装糊涂,她问进军:“谁是元芳?”

    进军还真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他问建国,元芳是谁?我只认小芳,不认元芳。

    建国说,我问谁,谁就是元芳啊。

    进军一脸木然,他晓得自己又被他们玩了。他说:“那你问我啊,我就是元芳。”

    “你不是元芳,你是大呆鹅!”一芃又在揶揄他了。

    正在这时史静端来咖啡,招呼进军,夸奖他送的咖啡豆有多好,就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建国和一芃已经就“一天等于二十年”的论题讨论开了。

    一芃说:“其实我们可以不问出处,英雄是不问出处的。只看这句口号是否有用,是否证实了它的可能。”

    “我查了有关资料,有专家说,这句话,存在‘科学’和‘空想’之分。也有专家认为是‘写照’和‘愿望’之分。我没有能力研究,也没有水平可以说,是共产主义能够带来‘一天等于二十年’,还是‘一天等于二十年’了,才可实现共产主义。我只是想说,自然科学的发展,真的让我看到了‘一天等于二十年’的可能。我今天之所以提出这个问题,是看到如今世界发展实在是太快太快了。”建国说,“因为某一天,我们会发现某项科学发明的产生,的确是一天等于二十年,甚至是三十年,但不要忘记,它是整个人类科学发展的结晶,所以,既是‘一天等于二十年’,又不是‘一天等于二十年’。”

    “嗯,有点意思。你建国有想法,却绕着弯子,兜着圈子说话?”一芃感到建国话中有话,但自己一时还没有理出头绪,建国的意思好像是说的因果关系。但谁因谁果,还是互为因果?

    “我并不是绕弯子,兜圈子。我即使绕弯子,兜圈子也用不着在你们面前这样吧。”建国说,“我不是理论工作者,我是真的说不清楚。”

    “说不清楚就别说。你就说说,你的小说是怎么写的吧。不要弯弯绕了。”进军就是干脆,在他看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生活本来很简单,该说就说,该爱就爱,该恨就恨。多爽!世界的复杂性,就是你们读书人给闹的。

    “是的,在文学创作中,我们不谈纯理论的理论。只要用形象化的语言反映真实的生活就行。不讲大道理。”一芃显然对理论也不感兴趣,她和进军保持一致了。

    “就是啊。”史静给一芃和建国一人递了一杯咖啡说,“我让他不要钻死胡同。他说,不是钻死胡同,是要把一些问题搞清楚。毕竟文学的政治色彩是不得不考虑的。”

    “那也难怪,我们文建国同志是副处级党务工作者,不忘初心,不辱使命。”一芃的话里分明有讽刺。

    “是,也不是。”建国可不管他们的态度,他说,“唉,反正我也说不清。这个问题的起因是,我注意到了太多的高科技发展的信息,真的,假的,也许都有。但已经成为现实的太多,所以我也是突然想到了‘一天等于二十年’的命题,于是就想梳理梳理。然后就可以放进《古稀笔记》啦。”

    “建国,你说,不要受我们的干扰。你先把高科技有可能的发展说给我们听听。”一芃知道他肯定是为了小说创作。听史静说,建国快要走火入魔了,一本百万字的小说拿出来也确实不容易。

    好,我说。人们已经看见的我就不说了,我说一说在未来的十年,或者说是不远的将来,可能出现的情况。

    “坐在家里,一个电话出去,什么都可以坐享其成。快递小哥满天飞,你要什么就有什么。餐饮外卖自不必多说,其他什么,只要你想要的,立马就可以兑现。

    汽车将跟手机一样,成为改变我们生活的移动智能终端。你坐在汽车上想到哪儿到哪儿,自然是无人驾驶,对着屏幕下指令就行。动嘴不动手。

    高铁时速,从350公里提高到1000公里。如果说,古人惊叹“千里江陵一日还”,是夸张,是对某种心境进行刻画的话,那么今天却成为现实。“千里江陵一日还”就不成为值得炫耀的经典名句了,后来的人再读这句诗的时候,就会说,那有什么了不起?我一天绕个地球跑一圈都是平常稀松事。

    多么美好的生活,人类自然也想延长寿命,于是就有科学家从尿液里找到了“长生不老”的奥秘。“返老还童”指日可待。不过如果每个人都可以不死的话,又违反了自然规律,那地球又会变成什么样子,我还没有想好。”

    建国说到这儿,停了停,好像他不是在考虑小说,而是为整个人类发展操心呢。
第三部 第五十五章 大结局古稀收官(二)
    进军打趣道:“唉,我说文老夫子,如果真有‘长生不老’‘返老还童’什么的,你可要第一个通知我噢,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看你那模样,就是一副奸商嘴脸。真的有了那种可能,你只能排在最后,士农工商。”一芃说得很干脆,她肯定把自己归类到‘士’的阶层了。

    “差矣差矣,现在市场经济,没有‘商’成么?我不跟你计较,用实力说话。”进军说得很过瘾,喝口咖啡又说,“以前说是‘无商不活’,那个‘活’,只是灵活的活,活络的活,盘活的活。现在已经赋予新的含义,是死活的活,存活的活,度活的活。请大家想想,没有商,还能生活么?”

    “廖兄所言极是。今天的社会,少了商,就无法生活了。一芃,你们也不要争了,还是听我言归正传吧。”建国和稀泥,他还有好多话没有说呢。

    再比如:

    “我曾经读过人工智能机器人的“九歌”,以“早春”为关键词创作一首古诗,诗曰:‘早春江上雨初晴,杨柳丝丝夹岸莺。画舫烟波双桨急,小桥风浪一帆轻。’不知道的人是不是可以认为这是一首没有读过的唐诗?

    写小说的时候,智能电脑可以根据作者提供的素材,尽情地演绎,又详略得当,而且绝不重复,一如宋玉之描绘美女‘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

    小说脱稿了,想写一篇后记。智能电脑会根据‘后记’二字,根据小说创作的背景,时间、经过、主要内容,甚至是你的思想动态,立马完成了一篇后记。

    早晨起床时,想对旁边的爱人说一声早安。“小爱同学”已经为你开口了,‘亲爱的,早上好!今天立冬,窗外正淅淅沥沥下着今年第一场冬雨。天气偏凉,请增加一件羊毛衫。祝您今天有个好心情!’

    喝酒,也可以调控。经过智能电脑的人脸识别以后,它立马可以告知某人:根据你的酒量,你可以喝多少;根据你的身体状况,今天可以喝多少。如果某人今天心里有事,或喜或悲,诚心买醉,那就签下了生死状,与他人无关。喝酒可以诗百篇,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喝酒可以尽兴,莫使金樽空对月;喝酒可以伤感,举杯消愁愁更愁。而这一切皆与酒精含量的多少相关,但智能电脑早已分担了你的快乐或忧伤,你喝多喝少,与你可能创作的诗词、小说、文章等等无关,只要你大脑里有那么一闪念,它已经将你想要的文字码出来了。唐诗宋词什么的就不稀奇了。”

    “那没意思,没意思!那人还是人吗?怕只怕,哼哼,天天跟智能电脑打交道,自己迟早也被同化,成为不是机器人的机器人了。太无聊——透顶了!”谈到喝酒,进军发了一通牢骚,又回到了他的习惯思维上,“是不是我想和延生那个,那个什么的,家里的智能电脑也知道?这样说来,也是蛮有意思的。不过,如果它发出警告,今天不宜,现在不行!那多扫兴,没意思没意思!”

    建国曰:“错也,错也。一旦机器人发展到如此档次,一定是已经具备了人类的情感和思维。只要是人类可能想到的,机器人肯定也想到了。到那时,不管是延生,还是一芃,统统比不上机器人了。你进军有所需要……”

    一芃心花怒放,她抢着说:“机器人说,今天让延生休息,我代她上岗。哈哈!”

    建国本来也是心血来潮,想跟进军胡扯一番的。哪知被一芃抢先了,他只有故作幸灾乐祸状。

    一芃又一本正经说:“进军同志,此事已经对你影响无多,你还记得“北湖1号”上说的话么?”

    “什么话?”

    “就是五十、六十、七十岁什么的。”

    “哦,呵呵!不说了。那位李某人已经走了,他走得太早了。真是可惜了他。中国从此少了一位能够让我真心佩服的文人。”

    “有意思,没意思,你都得接受现实。”一芃借机会又开始教训进军了,“想当年,第一个大哥大,第一辆摩托,第一部汽车,如今却不肯玩微信?我看你干脆换个‘老人机’算了。”

    “好汉不提当年勇。当年是当年,今天是今天。我已经过了时髦的年龄。建国,是吧,听说你的手机玩得也不如史静?”进军早就习惯了延生的奚落,他当然也不愿意老是被奚落,他转换话题说,“我们还是关心关心建国的《古稀笔记》吧。”

    建国的《古稀笔记》从时间的纵向发展说,已经开始收尾了。收尾这个词,太土,已经很少有人用了。用个什么词呢?现在多数场合多数人都借用上了围棋术语“收官”。建国于是将最后两章视为“收官之战”,时髦高雅,是否能够“完美收官”,就看最后冲刺了?

    建国记得自己前面说过,“良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现在却得说“行百里者半九十”了。中国的语言实在是太丰富了,太绝妙了,这咋说咋有理。前者给予鼓励,后者给予提醒。明明是两个差距很大的时间节点,道理却是一个道理。

    他说,该说的故事已经说完了,现在“收官”了。建国将大致的情况向进军、一芃作了“汇报”。

    进军说:“出版的事情你就不要烦了,我全包。”

    进军大包大揽的,建国不好表示反对,他笑笑不置可否。进军则认为,建国是默认了。

    一芃则认为,出版一事现在谈,还为时过早,我们要帮助建国拿出第二稿,甚至第三稿。有大家说,“好文章是改出来的”,当然是指你建国自己修改,不过我们是高参,也功不可没。

    “你一芃岂止是高参,你就是作者之一,没有你提供的故事,没有你的思想,《古稀笔记》也难以成稿。”建国说。

    一芃听了很高兴,劈口就问:“真的,假的?”

    “我已经考虑,要在后记里怎么表示鸣谢了。”建国真诚地表示。

    “打住,打住。千万不可。我可不愿有对号入座的嫌疑。”一芃一脸严肃的样子,她说,“还有,我对你的所谓‘春秋笔法’很有意见,是不是把书名干脆改为《古稀春秋》得了?”

    “你说的这个问题,我也考虑过,不瞒你说,我曾经定书名为《古稀春秋》,后来想我用“春秋”太大了。“笔记体小说”介于随笔和小说之间,我看我的“古稀”有点像,当然是否完全符合“笔记体小说”的概念,我没有把握。我只是借用‘笔记’二字,是否“笔记体”,交由他人批评。我只是将想说的故事记下来,且尽量‘真实’,有人愿意看就行,形式应该服从内容。”

    “至于是否‘春秋’,并不是要在书名上体现,它是一种表现手法,如果你认为有‘春秋’味道了,我就觉得我的《古稀笔记》成功了。‘《颂》诗早已拍马,《春秋》已经隐瞒’。简单说,《古稀笔记》就是七十年岁月的记录,复杂点说,是有保留的,写出七十年岁月的演绎。至于是否“春秋”?不敢高攀。知我者《春秋》,罪我者《春秋》。
第三部 第五十五章 大结局古稀收官(三)
    我在主观上是愿意尽量能够表达出葛一芃同志的思想的,因为她是我生活圈子里和进军一样,是最最鲜活的人,有故事的人,我只是写出她的故事而已。从作者的视觉出发,可能会表示出一定的倾向性,有理解,有同情,有疑惑。因为我对事实实在是说不出一个子丑寅卯,那是史学家的事,也许还是史学家五十年、一百年以后的事。也许你可以等到‘解密’那一天吧。”

    建国显然是对“春秋”作了一点研究的,一芃自己对“春秋”,则不甚了了,虽然她对建国的说教并不认同,但建国的最后一句话还是给了她些许安慰。她心里,深藏着不曾被完全打开的“潘多拉盒子”,希望还是有的。她不再作声了。

    建国读到过一首小诗《一切都准时》,偶尔听说到,就查阅了。

    网上说这首诗很红火,但他就记住了一句,“在命运为你安排的属于自己的时区里,一切都准时。”它似乎充满了哲理,也励志,却也不乏宿命。

    当生活充满阳光的时候,有可能遇到不测风云;当道路坎坷泥泞的时候,有可能前面就是康庄大道。该什么时候到,就什么时候到,一切都安排好了。可是准时到来的“准时”为何时,到来的究竟是什么?谁也没有告诉你,而只是事后才明白一切。

    如果拿此一说,来作为对文学创作方法的诠释,却是完全正确的。无论是故事情节的发展,抑或是人物的演变,每个人,每件事都是在一定的时空里,该出现时,则必须出现。作者应该是“一切都准时”的主宰,是作品的上帝。

    建国认为该写的故事已经写完了,现在就是想听听葛一芃同志和廖进军同志,以及史静的意见,是否还有补充,是否还有所得罪?

    进军一听又有了话题,他说:“文兄,有这么征求意见的么,不摆上一桌酒,你能听到真话?哼!你要是只想听到奉承的话,我现在就可以说了。”

    “老话说,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这个酒,我是不能请的,你喝多了尽挑我喜欢听的话说。我得先听你说说我小说的毛病,你毛病挑得越多,我酒提供得越多。否则,没戏。”建国立马回答道。

    一芃则玩了个折中,她说:“这样吧,建国,现在呢,你立马准备,我们一边喝酒,一边提意见。酒喝好了,意见也提完了。一举两得。史老师,您的态度是?”

    史静笑笑,走到旁边的小餐厅门边,拉开了拉门说:“我的态度在这里。我见到过蹭饭蹭酒的,没有见到像你们夫妻这样蹭酒蹭饭的。来吧!”

    “我的个乖乖,早有准备了。建国,你让我多不好意思。”进军看到桌子上摆着六个冷盘,又说,“冷盘有四个就够了。史静,其他菜也少点。”

    “虚情假意的,你真的不好意思就别吃!建国,我们先喝,让那个不好意思的人服务。”一芃已经拿上了酒杯。

    “人家建国哪会像你一样?史静,酒呢?桌上只有菜没有酒。”进军跨进了餐厅,立马对史静喊着。

    “无酒不成席,”史静拿了一瓶茅台进来,说,“你们三人喝一瓶,够了吧?”

    “无色人渐稀,无财谁早起,无气被人欺。”进军说,“先不要定量,一定量,就没兴趣了。”

    一芃抢过话头说:“就是就是。史静,你把床铺准备好,大不了我们今儿就不走了。”

    “酒是穿肠毒药。饮酒不醉最为高。进军半斤,一芃三两,建国二两。正好。或者建国一两五,进军五两五。”史静一边斟酒一边说。

    “那不行,按比例建国多吃多占了,我不亏了?”进军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一芃可不管他们斗嘴,史静刚刚把斟满酒的杯子递给她,她就先干了。她想的是,真想多喝,还怕建国没有酒?她有满肚子的话要说,很想让建国通过文学作品替她“鼓咙胡”,可一时不知道从哪儿说好。她又端起酒杯,敬建国,欲言又止。

    建国善解人意,和她说:“说吧,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怎么写,是我的事。”

    “也好,不管说的是否有用,我说出来心里舒服。”她朝史静一笑,好像要请史静理解。她说,“我和进军的故事,你写得马马虎虎。我看就那样了,再写深写透就成地摊文学了。但对我的政治态度政治观点,我总认为是不尴不尬,半遮半掩,不痛不痒的。虽然你刚才已经安慰了我,但我还是希望作者有更明确的态度,更爱憎分明的立场。”

    建国没有表态,一芃的要求让他为难。建国在她说的政治问题上已经颇费心机了,可她仍然不满意。建国默默地喝了一口酒,一时想不出该怎么回答。

    “实在为难就算了。”一芃有点勉强地说。

    “一芃,你看这样好不好?有关章节,你我再讨论一次,我们一起推敲,我认为可以,就按照你的意见修改。我认为不行,我再跟你解释为什么。”

    “那,那也只好这样了。”一芃好似无可奈何,但决定权在建国,他是作者。

    “一芃,我敬你一杯。我敬佩你的执著,认可你的思想深度,也欣赏你的豁达。至于在文字上如何表达,我相信我们可以达成共识的。”建国好像不忍心让她勉强,只有安慰她了。

    “我看啊,行了。建国,你不要睬她,其实她早就放下了,她的日子比谁过得都潇洒,她只是嘴上不服这口气。”进军在旁边一直认真地听,看看不会有什么结果了,才说话。

    “你喝你的酒,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你咋知道我潇洒不潇洒?”一芃又把进军冲得老远的,她接着说,“如果不是那件事,我起码也弄个副局长退休。我,革命圣地延安出生,共和国同龄人,中共党员,我也许还做着美梦呢。我也想为社会多作贡献。可是我荒废了三十年,起码是十五年的光阴。唉,一言难尽啊!”

    一芃又自斟自饮了一杯,一脸怅然。
第三部 第五十六章 古稀古稀话未来(一)
    有哲人说,我知道自己无知。我说,正因为我无知,我才写出了《古稀笔记》。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一个人不可能全知全觉。我愿意通过小说创作,用共和国同龄人七十年的生活,探索共和国七十年的历史。“吾道不孤”。如果说,能够带给读者些许回味和思考,将是本书的最大收获。——文建国写作笔记摘录                            

    《古稀笔记》脱稿。凡百万余字,一百六十八章。一想到可能到来的“巨著”面世,文建国兴奋不已,寝食无思。

    呵呵!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就是这个意思吗。虽然文建国还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否“冲天”“惊人”,但作为一个读书人,能够拿出一本自己写的书,不能不说,心潮澎湃,思绪万千。

    他又想起当年“仓大”第一节写作课时的情境。四十年了,他到今天才体会到文学创作给自己带来的无穷快感。像手扶着纤纤细腰的新婚妻子,像手捧着才出产房的婴儿,像手搀着一同走向落日余辉的老伴,甚至就是与史静相拥于病床,携手共赴灵魂永远归宿的天堂。

    当然,他也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如果不能出版,那只有很无奈地偃旗息鼓。但退休十年,生活充实,还参与了一定的社会工作,也算没有虚掷年华,且身体依然健康,这一切足矣。

    想到最后,他又笑自己懦弱的个性一览无余,做事说话总是留有三分余地,习惯自己给自己寻找退路。《古稀笔记》收官在即,“古稀”之后干什么呢?他又多愁善感起来。

    唐朝诗人杜甫活了五十八岁,感叹“人生七十古来稀”,明朝画家唐寅只活了五十四岁,他却填《七十词》叹曰:“人生七十古稀,我年七十为奇。前十年幼小,后十年衰老,中间止有五十年,一半又在夜里过了,算来止有二十五年在世,受尽多少奔波烦恼。”由此可见,七十岁既“稀”又“奇”。诚乃“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近些年来,建国身边的人格外地重视对身体保养,一个个都希望自己是长命百岁,或者干脆长生不老。保健养生成为人们日常见面时,特别重要的话题。一句“多保重!”一如过去“吃过啦”的问候,胜过千言万语。建国说不清,是自己步入了老年而有了这样的语境,还是所有的人都提高了对生命的认识,格外珍惜今天的幸福?

    2018年的最后一天,建国和史静主动约上进军和一芃,说是到金山走走。建国强调不开车,不打的,尝试尝试那种谓之“慢生活”的生活。

    好一个“慢”字,一切从缓,生活状态要慢,年龄增长的速度要慢。想想明天就正式跨入“古稀”年头了,文建国很难形容自己究竟是一种什么心情?他莫非是想拿慢生活来延缓步入“古稀”的岁月?哦呵,那是不可能的。

    四人约好一起乘公交。一芃老实交待,在江州已经几十年没有坐过公交了,尝试一下,感觉一定还是不错的。她对公交站台上电子显示屏很感兴趣,她说在外地还没有见过,江州做得全国领先。

    上了公交,她就是天外来客。史静不停地跟她介绍,刚才上车的时候,我代你和进军每人投币一块钱,我和建国刷的“老年优惠卡”,只要二毛五,以六十到七十周岁为界。明年我们就可以完全免费,享受“老年卡”了。你和进军反正是大款,平时也不乘公交。

    一芃说,我幸亏没有办卡,那叫声多难听,人没有老呢,倒先被它叫老了。

    史静吟吟地笑着说:“我们反正小老百姓一枚,它要叫,我也没办法。我在晚报上看过一篇小品文,专谈江州公交,谈‘优惠卡’。”

    一芃说:“哦,我知道,我好像也听谁说过一个笑话。说有一个刚刚退休的老头,曾经还是不大不小的领导,以前都有专车接送。他第一次使用公交IC卡,他的卡一靠上去,即有‘老年优惠卡’之鸣叫。这刚退休,专车变公交,原本心情就不咋的,又被硬生生地套上了一块‘老头子’的牌子,面部表情立马多云并转阴。

    ‘老头子’环顾四周,极不自在,似乎在众目睽睽之下,瞬间就从原本呼风唤雨的壮年,立地摇身一变,成老人了。幸好他还有一定的社会公德,没有跳下公交。但他发誓,从此不再乘公交,或者乘公交就投币,或者办一张普通IC卡。”

    “是的,公交卡有普通优惠卡A卡,5折优惠;有60-69周岁老年人优惠卡K卡,2.5折优惠;有70周岁以上老年人免费卡L卡;还有D卡、G卡、J卡等等。”史静一一介绍。

    进军听了直摇头,他的意思是,这多麻烦。他是第一次听说,又觉得蛮好玩的。

    建国曾经琢磨,这人老了不愿被称之为老,一如“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毛头小子,不愿被他人小瞧了年龄。长者不愿喊老,幼者不愿叫小,人之常情是也。其实,长者也曾小过,幼者自然而老。想想纪晓岚回敬乾隆皇上“老头子”的戏言煞是精辟。长者尽可释然,甚至快慰。至于是否叫“老年人优惠卡”,倒也可以商榷。

    史静说:“据说早先上海公交读卡机更绝,70周岁以上老者可持‘敬老服务卡’免费乘车,读卡机回应为‘老人卡,零元’。啧啧,不但‘老人’,还‘零元’。岂不更伤自尊?”

    一芃笑出了声,说:“明儿我也办个老年卡,不要钱。一上车,卡一叫,不是立马有人让座位了吗?”

    建国听了想笑,如果不是车上人多,就要调侃她了,“这位姑奶奶的精神好着呢,请大家就不要让座了。”

    年轻的上班族在上班高峰时,一听到“老年优惠卡”、“老年卡”就发毛。你说这高峰期间,你老头老太也来凑啥子热闹?你有事,什么时间做不好,非得在拥挤的时间加入拥挤的队伍参加拥挤的竞争?碰了,撞了,如何是好?

    老年人也强调老年人的难处,孙子女上学放学时间,是我能定的么?此时不挤公交,你代我接送啊?谁愿意高峰期间挤公交?
第三部 第五十六章 古稀古稀话未来(二)
    建国还听说,手持“老年卡”,一卡走天下。坐上一小时公交车,到郊区买菜。还有实在无聊的时候,就坐公交兜圈子,兴许碰上个熟人,正好拉呱,一分钱不花,游遍江州城。还有老朋友拉拉呱,多实惠多惬意啊!

    四个人到了金山公园门口,才放下公交卡的话题,又扯上了公园免票的话题。

    “60岁以上不要钱。”进军说,“人老了就不值钱了,一文不值?”

    建国感叹,走到哪,都是人老了的话题。

    老了就老了吧,自然规律。他归纳段子上说的话,“正部副部,退下来一起散步。”再看看他们三人,多少有了点惆怅(其实是他先自惆怅了)。

    一芃却正笑得邪门,她想到了那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段子,“岁月是把杀猪刀,紫了葡萄,黑了木耳,软了香蕉。”露出一丝苦笑。

    这一天他们四个人在金山公园里真的就是慢生活了。想动了,就走走;想歇了,就坐坐,一切随意。一个人提出建议,其他三人附和。建国本来准备中午喝点小酒的,结果是一芃提议吃点小吃,那就吃小吃;吃了一家再吃一家,感觉甚好。

    史静提议划船,那就划船吧。同样是划船,与十年前北湖划船大相径庭,少了欢快和激情。毕竟又过去了十年,而且正是走向明显衰老的十年。建国想到了,他不想扫兴,所以就不提。别人有没有想到,他不知道。说不定大家都想到了,都不愿意提及。

    建国还想到了《240丽江行动计划》,真荒唐!幸好没去成。十年,父母双亲都走了。文建国又是一阵惆怅。

    傍晚回家以后,建国问史静,今天划船的时候,是否想到了十年前在北湖划船?

    史静说,想到的啊。本来我就是想重温旧梦的,可突然发现气氛不对劲。十年前,我是跳到小划子上的;十年前,我们唱“荡起双桨”;十年前,我们还有青春的影子。你还想送我们红领巾!如今则是“日薄西山”,至于哪天“气息奄奄”?不敢想象,不敢想象。

    “建国,我想过的,谁走在前面,谁享福。那剩下的一个人,最后的日子是很难熬的。请允许我自私,让我走在你的前面吧。”

    建国想,这是史静第二次提出恳求了。唉,真的老了。

    宏观上,老龄事业是“健康中国”宏伟蓝图里不可或缺的版块;微观上,对我们个人来说,一旦家里有了失能、半失能老人,或者自己成为那样的老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我们如何面对?这是个问题。

    建国后悔,说这个话题晦气。虽然自诩为唯物主义者,但晦气的话还是不说为妙。他让史静歇息,不要太疲劳了,中午吃的杂,晚上就喝点稀饭好了。

    已是子时,建国没有丝毫睡意。他从来不失眠的,可今天,他的《古稀笔记》第一稿即将完稿之际,他处于下意识的亢奋之中。他坐在书房的电脑上,紧张地思考,这最后的结尾究竟应该怎么交待?

    按常规思维,按语文课作品分析,按作文写作要求,一是《古稀笔记》主要人物即将统统跨入“古稀”; 二是《古稀笔记》的历史背景也即将迎来建国七十大庆。一就是二,二也就是一,两者是可以合二为一的。简单地说,《古稀笔记》该结束了。可他总是觉得意犹未尽,“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那就随遇而安,顺其自然吧,是否“逾矩”?应由读者批评。

    四个人在金山闲逛了一天,就把这一天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所说的内容如实地记载下来,突出一个“慢”字,作为最后章节,可以么?

    从一开始上公交,就扯上了“老人”话题,真是上什么山,唱什么歌。不服老,还就不行了。人生无常,谁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但请菩萨保佑吧。不是一直有人说,金山菩萨是很灵的吗?

    进入金山公园的第一要务,是在江天寺山门敬香。进军就是一副大款作派,他敬香一定是十三炷,那是功德圆满的高香;一芃敬三炷;史静敬三支。别人烧香的时候,文建国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不开玩笑,不说闲话,从内心以示敬重。

    建国这一生在旅游景点仅仅敬过一次香,三炷。那是在山东曲阜孔庙,敬给孔老夫子的。孔老夫子是文曲星下凡,冥冥之中,孔老夫子是否暗示过文建国可以搞点文学创作?

    在古法海洞洞口,进军和延生争执。一芃说:“白娘子为了追求自由和幸福,勇于和法海斗法,最后被镇压在雷峰塔下,实在是可怜。最可恶的就是法海,一个老和尚烦人家青年男女之事干嘛?吃饱了,撑的!”

    “法海自有法海的道理。他是为了许仙好。”进军说。

    “好个屁!”一芃说话很呛人,“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他最后也不会落到躲在蟹壳里的下场了。活该!”

    建国插话说:“法海是封建统治者卫道士,统治者需要法海;绝大多数人说法海多事,许仙白娘子的婚姻与他何干?所以鲁迅说,雷峰塔终究是要倒掉的。”

    “我看你是小说写得走火入魔了,这话说出来真真假假,正正反反,让人猜谜语呢。”一芃眨巴眨巴眼睛,猜不透建国是帮着谁说话,她回怼建国。

    ……

    建国把今天的事情梳理了一遍,记下。

    香烟抽了不少,先把烟蒂处理掉,太多了,史静要讲话的。再冲上一杯咖啡,再点上一支烟。瞌睡还是泰山压顶似地压将下来。有那么一瞬间,他还在想,泰山压顶不弯腰与瞌睡如山倒,究竟谁更厉害,更真实?可没有一会儿,他已经在大床上睡着了。

    在国庆七十周年的那一天,建国和史静邀请进军、一芃,还有晓霞、强东来家里聚一聚。根据人脸识别技术,每个人都有了酒量的科学依据,还有可以超标的限度,就连史静也被告知,可以喝一两上好的红酒,正好一芃和晓霞都带来了进口高档红酒。
第三部 第五十六章 古稀古稀话未来(三)
    长篇小说《古稀笔记》已于2019年9月1日正式出版销售,在江州新华书店发行。第一版三千册,是进军主动掏的腰包。

    建国说是自负盈亏,不就两年工资么?可进军几乎要和他翻脸,问他还是不是朋友,快六十年的朋友?你应该主动说,咳!廖兄,出版事宜交由你全权处理,赢利算我建国的,亏损是你进军的!

    建国无奈,否则的话,进军与他“割袍断义”。

    刘强东知道以后,责怪晓霞没有及时掌握情报,他把我这个曾经的情敌写得入木三分,又很得体。小说出版费用应该由我承担才好。

    2029年国庆节,晓霞和强东作东,请建国、史静和进军、一芃到江阳小聚。以前出门一般是进军亲自驾车,他说别人开车,他坐在车上害怕。如今出门的工具,是辆会飞的无人驾驶汽车。车牌是“FL00001”(F代表“飞”),又是江州“拿摩温”,进军在江州又有了江湖上的感觉,拉风了一年的时间。

    “FL00001”是一个舒适的移动包厢,没有方向盘、刹车、仪表盘,只有一个屏幕,一切皆由“北斗”安排。一芃在手机上设计好程序,告知汽车什么时间开始启动,去哪里,该飞的时候它会飞,原本一小时的车程30分钟就到了,还包括启动和停车的时间。

    晓霞的手机上显现出“FL00001”启动的信息,她刚刚将水果准备好,茶泡好,“FL00001”已经停靠在强东别墅的大院子里了。

    时间到了2049年。呵呵,建国和史静还活着,进军和一芃,晓霞和强东也都活着,且一个个身体健康,都像七十岁的样子。至于他们的孩子们,当然也一个个挺好的。原因嘛,就是中国科学家率先从人的尿液里找到了“长生不老”基因,经过科学提炼,再返回人体。据说这种基因,只产生在向善向上的人的躯体里。

    地球村已经人满为患,联合国正在实施第一批居民移居距离地球31光年的“地球Ⅱ”计划,预计明年(2050年)将获得成功。廖进军和刘强东已经申报第一批移民,不是全国第一,但起码是江州第一。

    这年国庆日,共和国百岁生日。前一天晚上十点,文婕打来视频,说是率全家老小20余人(文婕早已当上奶奶)回国参加百年庆典,刚刚上了“美中”号海底隧道飞行列车,第二天凌晨到上海,然后转高铁,中午到家吃午饭。请老爸多做几样好吃的。

    这种超高温磁悬浮列车,时速2000公里,通过太平洋海底隧道也就是2个多小时。

    中国已经是世界一流强国,中国人均收入进入世界前四十名。世界上各个国家淡化了意识形态之争,各国人民选择走自己的路,中国特色的道路也越走越辉煌。地球,越来越像个“地球村”。

    ……

    建国一梦醒来,“不知今夕是何年”?

    床上没有史静,他意识到刚才发生的一幕幕,都是在梦里。他煞是兴奋,要赶紧将梦境在电脑上补记下来。做梦这玩意儿,时间一长就不灵光了。自己又没有绝顶聪明,鲜有脑洞大开的时候。“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正是一年之中最寒冷的季节,才早上五点,她史静清大老早地跑哪去了?建国在客厅,厨房,卫生间,扫一眼,都没有。另一个房间门是开着的,显然也没有。推开书房门,书房里地暖开得足足的,温暖如春。史静坐在电脑上。

    建国看到电脑上有两个版块,左边的是建国昨天晚上已经写好的《古稀笔记》最后一章“古稀古稀话未来”中的“白娘子和许仙”部分,右边的是洋文。建国屏气凝神,站在她的背后,看她码字。

    史静的身材还是那么窈窕,坐在那里,身腰挺直;手指依然纤细,在键盘上移动颤抖,她盲打的速度,像她跳舞时的旋转,建国看得眼花缭乱。只是她的头发和建国一样,几乎全白了。白是白了,可颇有光泽——也许只是建国的心理作用,情人眼里出西施——虽然有点零乱,却也平添上女人的几分妩媚。从背后看,如果将白发换做黑发的话,那是根本猜不出史静的实际年龄的。

    史静在建国推开书房门的时候,已经意识到他进来了。史静窃喜,暗自得意。《古稀笔记》英文翻译稿也快完稿了,她一直没有告诉建国,为的是给他一个惊喜,同时也给一芃和进军一个惊喜。

    史静在建国的小说写到一半的时候,就开始将建国写出的章节转换成英文。她是第一读者,她觉得自己不懂文学,更不懂文学创作,但是读了上章就想读下章,那是一种心理生理的自然需求,像每天要吃饭要睡觉一样。

    《古稀笔记》的可读性,比起一些电视连续剧强了许多——她不敢有更多的比较。《古稀笔记》能否出版?不知道。而翻译《古稀笔记》,她根本没有出版打算,权作对建国精神上的支持,表达出精神上的交融,也算给自己练笔。拳不离手,曲不离口。

    读了《古稀笔记》,她对建国有了更深层次的了解。言为心声,文如其人。她愿意回到年少懵懂的青葱岁月,刚刚读初中,情窦初开。文工团就不去了,与建国一起读高中;下放,心甘情愿;援藏,义不容辞。反正一句话,两人携手同行,不离不弃,同甘共苦。自己的孙子也该读中学了吧?想到最后,她有了一丝丝的凄楚。

    建国很感动,古稀之年而有《古稀笔记》,且有史静“红袖添香”,今生今世夫复何求!他紧紧拥抱着史静。

    史静回过头来,故作“小鸟依人”状。建国笑史静矫情,也笑自己多情。可惜都已老了,但他依然有了一丝丝感动,在他与史静一番“耳鬓厮磨”(此处用这两个成语,委实也太矫情了,可建国一时又没有想出更适合的)之后,他联想到了股神巴菲特说过:“60多年来,我都是跳着踼踏舞去工作。因为我很喜欢自己在做的事,我觉得自己太幸运了。”建国也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他感到自己实实在在地存活着,跳踼踏舞是不可能的。中国人内敛,文建国尤甚。可他仍然有冲动。

    2019年的第一缕晨曦已经悄悄地抹上了史静的脸颊,建国呀开窗子一条缝,一股清冽的空气挤了进来。

    昨天夜里,江州下了2018年冬季的第一场大雪,满世界晶莹剔透,洁白无瑕。大雪覆盖的下面有丑恶有肮脏,有平淡有世俗,也有希望和梦想。文建国深深地一吸一呼,精神格外矍铄。

    近十年来,《古稀笔记》创作已经成为文建国生活的必需,是他生命得以延续的载体。卡夫卡在日记中写过 “我内心有个庞大的世界,不通过文学途径把它引发出来,我就要撕裂了!”文建国没有如此强烈的冲动,但没有了文学创作,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点什么?《古稀笔记》脱稿以后,必须寻找下一个让生命得以继续激情燃烧的载体。

    文建国看着史静,看着看着,史静已经年轻了许多,五十岁,三十岁。不!那是她在红旗中学舞台上跳着“北风吹”的时候。

    文建国脑洞大开,他突然意识到“我是谁”了:我就是文建国,文建国就是我;别人用这个符号叫我,我知道这个符号代表我。他风轻云淡说出一句连自己都感到吃惊的话,那就以此作为《古稀笔记》之结束语吧:“人生之快意,莫过于——做爱做的事。”            

    二〇一九年一月一日凌晨第一稿于镇江北水关

    二〇二〇年六月一日凌晨第二稿于镇江江河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