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流的羽毛
作者︰陳琢瑾      更新︰2017-05-06 13:58      字數︰2829
    清晨的時候,我接到郁靜楓的電話,她告訴我,她已在機場,盡管離她的航班起飛還有很長的時間,但她不希望我去送她。她說她想忘了我,想要再遇見一個會讓她愛上的人。

    我沉默,似有一絲欣慰,卻也悲從中來。

    她亦沉默,許久,她卻又在電話里對我說︰“再遇見多少個會讓我愛上的人,也沒有辦法再遇見一個你了。”她沒有留給我說話的機會,笑著一聲,“那……我們下次再見吧。”她甚至不等我說出道別的話便已然掛斷了電話。

    Trista始終遠遠的坐在櫥櫃上看著我,看著我放去餐桌上的手機,儼然撒嬌的對我說︰“汐染,我餓了。”

    我勉強一笑,“我去買早餐來吃。”

    “你做給我吃吧,”她恬靜地微笑,“做什麼都可以?”

    這個早晨,Trista與我面對面坐在餐桌邊,吃著我在越南做的第一頓早餐,培根蛋卷配她收藏的那瓶千禧年Mouton。空氣里,是一首名為“Christina”的曲子。在這樣細雨的晨曦,泛著銅綠的吊燈下橙黃的燈光里,提琴的旋律仿佛有了雨巷的味道,令我想起曾在江南的那個小鎮度過的夜晚,想起臨街的窗外映著紅燈籠的河道,想起郁靜楓沾著清酒的指尖在楠木的窗台上寫我的名字。

    “汐染,”Trista輕咬著嘴唇看著我笑,“以後還會再做早餐給我吃吧?”

    我在她的話音里仿佛夢醒的人離開陷入的回憶,“那要看你還有多少Mouton。”

    她揚起眉梢驕傲的笑說︰“也許我該讓你看看我的酒窖。”

    “Trista,”我放下手里的酒杯,看著她,“謝謝你。”

    她沒有說話,只笑著微舉她的酒杯。

    如果時間可以凝滯,我希望是這一刻。只是這話我沒有對她說。這一刻,我想我沒有資格對她說出這樣的話。我的心里依然住著一個未曾全然釋懷的女人。

    下午的時候,林嘉豪來找我,沒有進門,只是把車停在院門外的路邊,坐在車里等我。

    我坐進車里的時候,他半開玩笑的對我說,有個女人打電話給他,讓他要在心里好好的謝我。

    我猜到她說的那個女人是郁靜楓。她依然沒有改掉偷看我手機的壞習慣,依然習慣把最近通話的號碼記下來,再背著我悄悄地一個一個撥過去。我忽然有點好奇,她會不會也撥了那個偶爾打來電話的陌生號碼。不過已然無所謂了,如果是過去,她一定會刨根究底的質問我,直到我替那個自己也說不出名字的女人起一個名字,編一段沒有發生的往事,再立一個永不相見的誓言。而現在,已然不剩一個理由。

    “你不會是在想她吧?”林嘉豪見著我的恍惚,對我說,“說實話,看得出,她蠻在乎你的。”他說著又一笑,“不過我看你應該是吃不消。”

    “有一陣子是有點。”我敷衍的一笑,“後來又習慣了。不過現在已經無所謂了。”

    “知道嗎?”他說,“你和我想的有點不一樣。”

    “比如呢?”

    “說不上來。”他轉而又問,“那你們現在呢?听她那語氣,你們好像要分手了?”

    “已經分了。”

    “那還真難得。”他驚訝的表情,夸張得甚至會讓人想起吉姆凱利那張臉,“以我對女人的經驗,像她那樣的女人,分手了還能說你那麼多好話。要不是你過去對她真的還不錯,就除非她是花痴。”

    “這樣說不太好吧。”

    “沒別的意思。”他笑了笑,“我這個人說話有時候是有點欠扁。”

    “看出來了。”我贊同的點了點頭,“還不是一般的欠扁。”

    “這話太直接了,不像你。看來你今天心情是不怎麼樣。”林嘉豪說,“晚上我請你吃飯。被那個女人說的,搞得我像個忘恩負義的人一樣。”

    “她是那樣的,有時候說話就是圖個痛快。要把她的話都放在心上,早晚會氣死的。”我說。

    “我倒不是計較她說的那些話,”林嘉豪說,“只是听她說了一些你的事,覺得你配做我的朋友。”

    “我看你說話和她也差不多了,”我說,“听著就想和你打一架。”

    他忽然笑起來,“打什麼架,有種就去喝個痛快。”

    “我無所謂。”我說,“反正我醉了就睡,你背我回去就行。”

    “那好,先去吃飯,晚上再找個地方。”他說著指了指後備箱,“酒我有的是。”

    黃昏的時候,天空下起了傾盆的雨,陰霾的雲匆匆地落下夜色的帷幕。雨水落在車頂的聲音令車里的世界安靜下來。

    車載的CD里傳出“Life is”前奏的旋律,平井堅的歌聲里,雨水飄落在朦朧的車窗上,有的流走、有的顫抖,模糊了城市的光影。

    離開餐廳後,林嘉豪把車開去一處可以遠遠望見西貢河的地方,我們坐在車里一罐接一罐的喝著啤酒。我在他的車門上吐得一片狼籍。

    “你知道嗎?”他微醉的看著我,晃著手里的啤酒罐,“我還真有點嫉妒你。”

    “我有什麼好嫉妒的。”

    “至少你比我自由。不像我,活得像條狗一樣。”他拿著啤酒罐在車上這里踫一踫,那里擺一擺,“林嘉豪到這里來,林嘉豪去那里。”他說著一臉的苦笑。

    我看著他,忽然像是認不出眼前的人。

    “你覺得錢是好東西嗎?”他從一只銀色刻花的煙盒里抽出兩支Parliament。

    “看它在誰的手里。”我接過他遞來的那支Parliament,看著暗紅的火光映出的那張惆悵的臉,“在我手里一定是好東西。”

    “少臭屁,到了我手里才是好東西。”他忽然大聲地說著,拿他手里的啤酒罐踫了踫我的那只,又驀地憤憤地說,“是個好狗屎。”

    “其實誰都有得選的。”我深吸著指間的香煙,言語間,藍白的煙霧在我的唇邊彌漫。

    他搖了搖頭,“你沒有過過真正沒錢的日子。”他低頭落寞的一笑,“我永遠都記得那天,我和我爸站在醫院的走廊里,就那樣看著我媽……”他沒有說下去,靠在椅背上,一支接一支的吸著香煙。

    我沒有問他。每個人或許都有一個想要說出來卻永遠也不可以對人說的故事。

    我看著漸已不再落下雨水的車窗發呆,听著雨刮器摩擦的聲音,和著車載的CD里那首一直重復的“Life is”的歌聲,儼然無力的淺吟。

    “雨停了。”他放下車窗,捏著香煙的那只手伸去窗外。

    “雨總會停的。”我放下側邊的車窗,看著遠處西貢河畔的燈火。

    他落寞的一笑,“雨下得太久,停不停都無所謂了。”

    我知道那不是他心里的話,只是在這世上,我們早已學會了違心的活著,自由、早已奢侈得無法擁有。

    “你知道嗎?”他一面說著,一面走下車去,在迎面的風里深深地呼吸,又長長的嘆氣,接著又點燃一支Parliament,“我小時候住在鄉下,那里什麼都沒有,但有山有水,最重要的……”他回過頭,看著走下車來的我夸張的笑著說,“有好人。”

    “那時候,家里很窮,可是因為大家都窮,所以從來都不知道窮是個什麼東西。直到……”他說著一陣沉默,“直到……”話在他的嘴邊就這樣一遍又一遍的重復,他終是沒有說下去,“媽的,那句話怎麼說的?”

    我點了一支Marlboro Caisp Mint,猜著他的故事,接過他的話來說︰“錢到用時方恨少。”

    “沒錯。錢這鬼東西,你要它來救命的時候,沒有。它對你沒用的時候,又像個冤魂一樣纏著你不放,想躲都躲不開。”他說著又問我,“你為什麼來西貢?”

    “不知道。”我恍惚的笑了笑,“以前好像知道,可現在又好像不知道了。”

    “我是想離我爸遠一點。”他說,“我怕和他太近,會忘了他。”

    “不想回去了?”

    “能回哪里去。”他無奈的一笑,“早就回不去了。”

    我了解,也許我們都一樣,無處落定,無處歸根,就這樣流離失所一般的活著。也許有一天有幸得見命中等待的人,再把遇見的地方當作故鄉活下去。

    很晚的時候,林嘉豪送我回到第五郡的那條小街,在我下車前,他告訴我,再過些時日他要回國一趟,他可能快要結婚了,他爸的安排。

    我沒有說話,我忽然于他深感同情,只是我知道,他不希望被憐憫,至少他的自尊不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