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明
作者︰陳琢瑾      更新︰2017-05-06 13:58      字數︰2592
    很晚的時候,我依然沒有離開酒店,過去的幾個小時,我們就那樣沉默的坐著,一人一張椅子,像牌桌上兩張攤開的撲克,窗外的世界就像牌桌邊的出牌人,成了唯一可以證明時間沒有停止的東西。

    “知道我是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你的嗎?”她這樣問著,不等我說話又接著一句,“別說是那晚的酒吧。”

    而我卻是實在想不起,在那之前我們見過。

    “這個世上還有哪個傻瓜,會在歷史考卷上把二戰的亞洲戰爭策源地寫成東南亞?”她言語間禁不住的笑出聲來。

    我忽然想起高中時那個師大附中畢業會考的考場,想起那年61分勉強及格的歷史。我也依然記得那場考試快要結束的時候,一個監考的老師坐在前面考生離開的座位上,看著我的試卷,在我檢查到那道填空題的時候小聲對我說“日本”的情景。那時埋頭的我只顧了修改考卷,沒有去看那張臉。我只記得她穿著黑色套裙的背影。我不知道,原來那個人就是郁靜楓。

    “我還記得,那天你穿著漫畫一樣藍黑色的學生裝,和所有人都不一樣。”她言語間似笑,卻分明淒婉,“現在想起來,你那時候的樣子真夠傻的。我一定是瘋了,竟然會喜歡上你。”

    “我不知道……”

    “不可思議是嗎?”她打斷了我的話,“我也這樣覺得,如果是現在,我一定沒有那樣的勇氣,在我的夢想才剛要開始的時候就放下,就只為了再見到你。”

    “對不起。”

    “別說對不起,這世上最不值錢的就是‘對不起’。”她側過臉去,望著窗戶的玻璃上那一片混亂的光影,已然分不清哪一面是房里的哪一面是窗外的,“其實我知道你為什麼要這麼遠跑到西貢來。”她轉過臉來,又朝我溫柔的微笑,“我的訂婚取消了。謝謝你。”

    我沉默。

    “我媽告訴我了,你答應離開我,她才答應的,取消我和他的訂婚禮。”她笑了笑,“她既然會告訴我這件事,也許她也不希望你會離開我。”

    “這只是你猜的‘也許’而已。”

    “這還不夠嗎?”她近乎質問的語氣。

    “有些事未必都是你知道的那樣。”我低頭看著指間旋轉的香煙,“愛情和婚姻從來都是兩回事,不論決定愛情的是什麼,決定婚姻的永遠是門當戶對。”

    “什麼意思?”她不無嚴肅的蹙起眉心。

    “不管你媽怎麼讓步,在她眼里,我永遠都不會是你可以嫁的人。”我篤定地說,“說得難听一點,她寧肯接受你有我這樣一個**,也絕不會接受你有我這樣一個丈夫。”

    她因了我的話沉默了許久,“你又何必在乎我媽怎麼說?”

    我搖了搖頭,“這些話你媽從來都沒對我說過,但她什麼心思我能猜得到,我想你其實也該猜得到。”

    “這麼說,你是真的不要我了?”她的眼神里只剩了落寞的憂郁。

    “我要不起。”

    “明明就是你不想要。”她的憂郁又成了憤怒。

    “如果這麼說你心里會好受一點,無所謂。”

    “你混蛋。”

    “知道嗎?”我走去窗邊,點燃指間的那根Marlboro,“你已然不是過去的你了,你為我失去了太多,你已經不想再為我失去什麼。”

    “你說這樣的話真的好卑鄙。”

    “隨你說我什麼都好。”我轉過身來,背靠著微涼的玻璃,卻仿佛涼到了心里,“如果要讓你在我和你媽之間選一個,你會怎麼選?跟著我這樣一輩子,還是回去繼續過你現在的生活?”

    她沒有說話,低頭看著懷里的抱枕,沉默。

    “即使退了這一次的訂婚,還會有下一個婚約,你早晚會是別人的。”我看著她,“但愛情和婚姻,我不想把它們分開,分開了,人就和工具沒什麼兩樣。”

    “我們真的不可能了,是嗎?”

    “是的。”

    她沉默了許久,異常安靜的走去櫃前,拿出她的皮箱,翻開來,從隔層取出一張CD,把它放進CD機里,輕摁著按鍵一首一首的跳過,直到熟悉的“櫻ソ雨ゆコろ”的歌聲在這儼然被禁閉的空氣里憂傷的流轉。

    我依然記得這首歌,那是在我們第一次約會的地方曾听過的歌。那時,她問我那歌里唱的是什麼,我于是細听著一句一句的譯給她听。在那首歌還沒有唱完的時候,她去了洗手間,回來的時候,我看見那雙微紅的眼楮。她笑說,是睫毛落進了眼楮里。但我知道,她只是不願被人看見她的眼淚,她只是想要深藏那顆敏感易傷的心。

    “我能再抱抱你嗎?”她靠向我,側臉緊緊的貼著我的頸,像過去的許多個夜晚一樣,細听著我流淌的血液中心跳的聲音。

    我感到疼痛,她咬著我的肩膀,我知道她只是不想讓她的眼淚在我的肩上流淌。

    許久,她抬起頭來,輕輕地將我推開一顆心髒的距離,看著我的眼楮,“我訂了明天的機票。”言語間,她輕輕地脫下腳上的鞋,赤著一雙腳,垂目避開我的眼神,對我說,“回去吧。”

    我卻忽然覺著留戀,留戀方才的擁抱,那一秒仿佛又回到了過去,回到了那時只有愛情的季節。

    “既然不愛我了,就別再讓我為你哭。”她走去門邊,拉開了那道門。

    我沉默的離開,儼然片刻的微寐中夢醒的人,走出那道門去。

    “汐染……”

    我听見身後她叫我的聲音,我回過身去望著她,忽然仿佛尋不見心里已然做出的那個決定。

    “就算已經不會再愛我了,也別討厭我,好嗎?”她無奈的微笑,那扇門被她的指尖輕推著一點點的合上,“櫻ソ雨ゆコろ”的歌聲一點點的消失在我立身的走廊。

    這晚的天空就像是患上了一場無以治愈的傷風,雨水從雲中肆無忌憚的傾瀉,儼然不絕的憂傷在一條條街巷里蔓延,那樣的猝不及防。

    我坐在出租車上,看著雨水流淌的車窗,混亂的燈光扭曲得不成摸樣。

    “到了。”司機把車停在路邊,轉過身來,說著很難懂的英語。

    我付錢、下車,發現車停下的地方是五十米外的十字路口。

    老舊的街燈在雨中愈發的昏沉,令行走的人無以看清前路。我在無人的街巷緩慢地走著,回到熟悉的地方,推開鏤空雕花的鐵門,站在樓門前摸索身上的鑰匙。

    Trista從房里拉開了樓門,側身看著我,“快進來。”

    “這麼晚還沒睡?”

    “睡了,又醒了。”她遞了一條毛巾給我,“快上樓去洗澡。”

    我接過她遞來的毛巾,擦著淌水的頭發上樓。

    很晚的時候,雨依然沒有停歇的跡象。Trista坐在我的房間里,安靜地听著一張Sara brightman的CD,她告訴我那是她新買的,她說那很適合在這樣的雨夜來听。

    我無力言語,只覺疲憊,我就那樣靠在床頭躺著,听著那歌聲。當“Scarborouth Fair”在耳邊流轉,當歌聲在最後的“He was once a true love of mine”中凝滯,我的淚從側臉滑落在枕上。我故作疲憊的一個哈欠,走去桌邊,背對著Trista倒了一杯Macallan,一飲而盡,然後再倒上一杯。

    Trista輕輕地摁下單曲的回放,于是那首歌就這樣一遍又一遍的在耳邊回蕩。她在那歌聲里坐去窗台上,背靠著另一面是雨水流淌的玻璃窗,向我伸出一雙手,宛然憐惜的神情。

    我不禁一笑,“我沒事,何況我又不是小孩子。”

    她沒有說話,依然是那樣的眼神望著我,微涼的手捧著我的側臉令我靠去她的胸前。

    天竺薄荷的微香在我的氣息里隱隱地彌漫,像淡去憂傷的魔藥。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就像個迷路回家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