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作者:霍君      更新:2016-04-24 18:42      字数:2279
    大毛一生生产过五个孩子,从数量上来说,在我们村里不算是最多的。女人就像土豆秧子,拔出哪一棵来,根须上都会缀着一嘟噜大大小小的土豆。谁都不能确定,如果不是他的长子木头,成为我们村史上最年轻的掌门人,她收获的土豆是否不止五块?

    我爷爷那杆鞭子终于停止了远行。大毛再没了坐车马车去北京的机会,一个人孤独地住在土坯房子里,无论春夏秋冬,守着院子里的那棵老桃树。我在一天天成长,大毛和她的老桃树逐渐淡出了我的视野。一次在大毛家门口驻足,看见大毛正坐在桃树下打着瞌睡。一颗苍老的头低垂着,像籽粒饱满的向日葵花盘,往身下的黑土地扎。仿若要把自己种进泥土里,等待来年发芽生根,再重新长出一片葱茏来。我哭了,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为大毛哭泣。我后悔不该让这样的经过发生,因为这样的经过,给了我绝望的机会。老桃树下的老女人,和我心里驻扎的狐狸精相去甚远,她和她没有了任何的交集。我的狐狸精,注定只是少年时代的一个记忆了。她是美好的,恒久的美好,只是不再和眼前的女人有丝毫的瓜葛。我用哭泣,和我的少年时代告别。

    我的中学时代是在离家二十里地的镇上完成的,学校规定,十里地以外的同学都要住宿。学校除了提供睡觉的大连铺,还提供食堂和大师傅,我们只负责每月往学校交定额的粮食。每次回家,都是我爷爷赶着马车来接我,马车上坐着我奶奶。在家里住了一宿,我爷爷奶奶再把我送回学校,马车上拉着往学校上交的粮食。七十岁的爷爷腕子上少了气力,鞭子甩得不像过去那般响亮了。我奶奶也老了,眼角耷拉下来,模糊了原来三角的形状。我对他们说不用来接我,不就是二十里的路么,再说生产队的马车哪能当成自家的。两个衰老的人不听劝,我也就只好任由了他们。

    又到了回家的日子,学校门口却没有了爷爷赶着的马车。一种不祥的预感袭击了我,撒开两条长腿就往家里跑,军用挎包惊慌地拍打着我的屁股。

    我的预感是准确的,不过不是我们家出事了,而是大毛死了。

    发现大毛死的是我奶奶。每天临到做饭的钟点,我奶奶都会张望一下大毛家的烟囱。袅袅的炊烟,既是大毛房子里唯一的生气,也是在提示街坊四邻,大毛是活着的。本来我奶奶和我爷爷商量着,明天去学校接我的事宜,忽然就觉得哪里不对劲。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傍晚没看见大毛家的烟囱冒烟。转天早上,大毛家的烟囱依然沉寂着,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在寒冷的天气里被罚站,咬着嘴唇一言不发。我奶奶说了一声八成儿坏事了,就甩开两只大脚板,朝大毛家里奔。我奶奶一脚踹开了大毛家的两扇破木门,一股寒气逼得我奶奶倒吸了一口气,炕上没有大毛的影子。我奶奶直接奔了院子,在院里的桃树下寻到了大毛。大毛靠在桃树干上,安恬地睡着,松弛的嘴角上缀着一抹笑意。一头白发在脑后绾成精致的发髻,身上着一件暗红色的粗布大襟袄。我奶奶认出来,那件暗红色的大襟袄是大毛第一天给李得才当媳妇时穿的。

    你这个死女人,还不到六十岁,咋就走我前头了呢?

    我奶奶埋怨着大毛,流下了两串老泪水。

    你妈死了,你们几个畜生知道么?我奶奶推开革委会的大门,唾沫星子从掉了一颗门牙的缺口处喷溅出来,颗颗击打在木头兄弟的脸上。

    也许,大毛的死早就在弟兄五个的预料之中了,所以,我奶奶从他们的脸上读不到悲伤的情绪。他们漠然地对着我奶奶,好像我奶奶在说一件与他们无关的事情。

    你们是石头缝儿蹦出来的,是不?

    愤怒的我奶奶轮开了手掌,照着老大木头就扇了过去。这个全村最高级的领导,不躲也不闪,结结实实地挨了我奶奶一巴掌。打完了,木头哭了。而且,哭得很女人,稀里哗啦的。他这样,我奶奶反倒被吓到了,举足无措了。

    木头哭了一歇儿,微微喘息着,对我奶奶说,老祖宗啊,您是个明白人,有些话还用我说么?活这么大,连自个的亲爹都不知道是谁,她说在北京就在北京了么,谁看见了?您老是咱村的活祖宗,让我跪着不敢站着,但是这一回,我得驳了您老的面子。我出钱,您老张罗着找几个人把她埋了,要我们哥几个披麻戴孝,除非……

    除非啥,除非知道你们亲爹在哪儿是吗?

    众人转头,见门口站着我爷爷。七十岁的爷爷手里抓着赶车的鞭子,花白的眉毛根根竖立着,跟我走,我带你们找你们亲爹去!

    谁也没见过我爷爷发过这么大的脾气,看我爷爷那架势,如果哪一个敢不听话,他手里的鞭子就要有所行动了。没有人说不,木头带头,后边跟着砖头铁头钢头石头。他们和村里人一样明白,或者真正知道事情真相的那个人,只有我爷爷。不长的一段路,却是多么漫长的行走啊。无法言表的情绪才抱着左腿,又拖住了右腿。

    一路小跑到家的我,刚好在街上见到了行走的队伍。前边走着我爷爷,后边是木头弟兄几个,然后是我奶奶。再然后是广大社员同志们。队伍越走越长,却异常安静,没有人喧嚣,除了走路的踢踏声,再没了其他声响。身不由己的,我也加入行走的队列中。

    队伍的终点是大毛的家。进了院子,我爷爷指挥几个年轻人,用刨斧将桃树下的土刨开。大地每振动一下,老桃树就打一个哆嗦。刨斧像手术刀,割开土地的心脏,流出黑褐色的血。我爷爷的手伸进血液,从里面捧出来白花花的碎骨头。碎骨头里夹杂着蓝色的布屑。

    这就是你们亲老子!跪下!

    在我爷爷的吼叫声中,木头带领四个弟弟,齐刷刷地跪倒在冰冻的大地上。膝盖和土地接触的刹那,发出物体碎裂的声响。

    然后,所有在场的人,都听到了我爷爷对着白花花碎骨头说得那番话:

    得才啊,你临死的时候,不是跟你媳妇说连个传宗接代的都没留下,没脸去见爹妈吗?就为了你这句话,你媳妇可着劲地给你生孩子,生了五个,全是传宗接代的货。这回你安心了吧,你们家香火要多旺就有多旺。得才啊,你等等再去爹妈那报喜讯,把你媳妇带上,跟你一块享几天福儿……

    起风了,白花花的碎骨头在风中舞蹈,回应着我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