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作者:霍君      更新:2016-04-24 18:42      字数:3087
    石头和我一同进了学堂。有一天村长大冬瓜到学校去视察,还进了我们班,摸了好几颗同学的头,嘴巴里说着不错不错的话。其中,被摸过的还有我的一颗头。摸到石头的时候,手在石头的头上停留的时间最长了,说这个小同学也不错,我看可以当红小兵了。我怀疑,大冬瓜摸前边几个同学,就是为了摸石头。很显然,被村长摸的石头不但没有幸福的喜悦,相反,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来极度的厌恶。

    被大冬瓜摸过头的同学,脖子上都戴上了鲜艳的红领巾,成了光荣的红小兵。其他同学都相安无事,只有石头招来了没有入选红小兵同学的嫉妒。那些同学不懂石头的心情,没有看到过石头被打的情形。他们以为石头很乐意沾大冬瓜的光,他们也像我一样,从大人的口径里知道石头是大冬瓜揍出来的。没有加入红小兵的同学就故意当着石头喊大冬瓜,以泄私愤。我以为石头会暴怒,攥起拳头捶多嘴的同学一顿。事实是,石头什么都没有做,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一样。我确定,石头要是和同学打起来,我是打算拉偏架的,以弥补我对石头的歉意。

    放学时,石头走在回家的路上,一只瘪瘪的布书包吊在肩膀上。夕阳将他的影子抻得长长的,扁扁的。我走在他的后边,和他保持着距离,尽量不让自己的脚踩到他的影子。在我看来,那个影子已经很孤独了,再遭人践踏,实在是不厚道。路过大冬瓜家的门口,石头停下来,摘下脖子上的红领巾,挂在大冬瓜家门口的一棵枣树上。红领巾在风中向石头招手,石头没有回头看它一眼。

    那天,石头并没有回大毛的家。他拐了弯,去了哥哥们住的房子。

    哥哥们住在大毛和李得才的另一所土坯房子里,就是李得才姑姑留下的那个。石头的每一个哥哥,从住进这间房子的那一刻起,意味着和母亲大毛断绝了关系。他们在这个房子里生息,除了劳作,很少走出院子。外人也少有机会走进他们的土坯房,他们和他们的母亲一样,是拒绝外边的世界的。自从走进这个房子,他们就与当权者给予他们的特殊照顾分道扬镳了。他们当初一定经历了石头所经历的,当他们懂得了享受的特权,需要付出羞耻的代价时,就用羞耻画了一条界线,把自己封闭起来,不再跨出一步。

    石头知道这里住着他的哥哥们。在他踏进哥哥们的家里前,他不理解哥哥们,为什么不像其他家里的哥哥们那样,和长辈住在一起,或者和长辈们有往来。在他记事时,大毛指着哥哥们房子的方向,告诉过他,在那里,住着你的四个哥哥。石头再大些,大毛会派他将一些吃食送给哥哥们。有一回在街上和伙伴玩弹球的我,正赶上石头给他哥哥去送吃食。吃食是一摞白面饼子。石头还没进哥哥们的门,就被几个哥哥拦截住,说你干啥来了。石头说,我妈让我给你们送烙饼来了。哥哥们说,我们不缺烙饼,你拿走吧。石头很为难,就抱着一摞烙饼在门口站着。后来哥哥们不再理会石头,忙各自的活计去了。石头悄悄将烙饼放在门墩上,回家了。白面烙饼类似于现在的大闸蟹,看它一眼,玩弹球的我们就已经口水长流了。面对着那摞烙饼,我们几个小子再也没有心思玩弹球,不谋而合地准备伺机行动,偷上它一张半张的,解解馋。石头的二哥砖头好像明白我们的心思似的,在发现那一摞烙饼的存在后,将它们用手掐着,然后手臂一轮,那些勾起我们馋虫的大饼啊,就咻咻呼啸着落在了我们面前。从那以后,我们特别愿意到石头哥哥的家门口玩,期盼着能有所斩获,慰劳一下清贫的肚子。我们从没发现过石头进哥哥的家里,哥哥对石头而言,不过是一个缺少温度的概念。用阴郁眼神看着石头的四个哥哥,也没有把石头让进屋子里的打算。也许,哥哥们认为时机不到吧。

    我亲眼看到了这个时机。肩头上吊着布书包的石头,站在哥哥们的门口。两扇木门的门鼻子上挂着一把大铁锁头,干活的哥哥们还没有回来。石头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夕阳耗不过他,只好收了打在他身上的影子,安歇去了。最先回来的是大哥木头,已经十七八岁的木头,从肩上卸下锄头,拿出钥匙开了门儿。木头先进去,石头跟在木头后边也进去了。木头没有阻拦石头,甚至连阻拦的意思都没有,石头整个进入程序非常顺滑,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又一想,大毛是奇怪的,她生下的儿子受了她的遗传,有怪异的行为也不必过于惊诧。一个人往家里走,一种莫名的失落感,忽然跳出来拦在我面前。我往左,它也往左。我往由,它也往由。非逼着我看清它的容颜。我垂着头,不想看,它就粗暴地扳起我的脸,用有些凹陷的眼睛直视着我。天啊,它的眼神那么忧伤,那么震撼一颗少年的心。

    我哭了。那是我有生命以来,第一次为一个跟我没有血缘关系的女人哭。

    那天晚上,我又爬上了大毛家的土墙头。那截土墙头是大毛家和邻居共用的,我完全可以像大毛家的那头大公羊一样,从大毛家临街的破栅栏钻进去。我没有,钻了大毛邻居家的寨子,又踩着土墙头下的一堆柴禾,扒着墙头朝大毛家的院子看。看桃树下的大毛,沐浴在一片银白的月光里。

    那截烂墙头真是一个不错的媒介,它可以满足我俯瞰的快感。我的目光居高临下地洒下来,像一截温暖的冒着热气的舌头,将大毛缠绕住。从大毛的面部上,我看不出喜,看不出悲,看不出怒,看不出伤。月光从桃树叶片的缝隙漏下来,在她的下颌上跳跃。尖尖的下颌微微上翘,仿佛在向上帝发出诘问。她的下颌泄露了她内心的表达,原来她是有表情的。她到底想要表达什么呢?少年小乐当然不知道。可是,她下颌上翘的样子是如此地迷人,多么像一只狐狸精。我没想看过狐狸精,狐狸精出没在大人的唇齿间。大人们憎恶狐狸精,我偏偏和大人们的看法相反,狐狸精如桃树下的大毛这般,是相当不错的了。她对石头的鞭打,丝毫没有破坏她狐狸精的形象。我恍惚觉得,大毛真的变成了四条腿的狐狸精,朝着我奔跑过来。我赶忙打开怀抱,心口一热,我明白,那精灵驻进了我的心里。我忽略掉了一件事,我是用手扒着墙头的,手一放开,和心口热同时发生的,还有一件事,那就是我从墙头上摔了下来。奇怪的是,除了满满的幸福感,我丝毫没有觉得和地面发生强烈碰撞的屁股在疼痛。

    真实的情况是,没有等到我的屁股和地面发生强烈的碰撞,我就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掌,像拎一只小鸡那样拎了起来,免去了一顿皮肉之苦。那一瞬间,我因为心里驻进了狐狸精,幸福得忽略了这一细节。直到我奶奶的斥责如雷声在我的耳边炸响,再趴墙头来,我就摔死你!我就那样被我奶奶拎着回了家,从大毛邻居家的堂屋穿过时,我看见大毛那个骨瘦如柴的邻居,脸上的皱纹堆积着,笑成了一车干燥的玉米秸。呀呀呸的,定是这女人向我奶奶告了状。

    就在我奶奶把我捉回去不久,我们村里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红卫兵造反了。造反,简直就是一锅鸡血,我亲爱的乡亲们喝下它,各个情绪激昂。不造反行么,早就该造反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真是英明啊。让我疑惑的是,嘴里喊着造反口号最响亮的,是石头兄弟五个。全村最沉默的五个人,变成了造反派的积极分子。他们高举戴着红袖章的手臂,将历任村长和现任村长踏翻在地,给他们戴上一顶顶的大帽子。历任和现任村长们,破口大骂,狗日的,敢造老子的反,会天打雷劈的。哥几个一顿拳打脚踢,历任村长和现任村长们便口鼻窜血了。我的乡亲们,就像一条条的鲨鱼,看见鲜红的血,激动得抓狂了。

    我的心口一阵疼痛,匆匆地逃离了那片沸腾的广场,跑回家,头一回在白天扒上了大毛家的墙头。我无比担心着那个年近中年的女人,唯恐她有什么和平常不一样的表现。这个不一样的表现,我来不及把它具体化,或者我有限的想象力不能把它具体化。我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她的任何一种变化都是我不想看到的,都会让我悲伤。

    在桃树下打坐的大毛,依然是安静的,与世隔绝的。稍稍不同的是,她的眼睛微微闭着,更加看不出喜怒哀乐。也许,那时的她,怕自己的眼睛流露出任何的表情,才用两片眼皮包裹住它们。从表面上看,大毛没有什么变化。可我还是无可救药地陷入到悲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