枷楠坐在那张摩耶死前坐过的楠木椅上,垂头盯着面前的白色线条发呆。手电在他的指尖晃动,苍白的光圈在那血迹干如碎屑的地板上晃来晃去。 他感觉思维就像卡齿的机器转不起来。而时间却像吃了泻药的人肠胃里那点东西流得顺畅。 伊珩再次对他的沉默失去了耐性,她从墙角的窗台上跳下来,搓揉着麻木得俨然针刺的腿,围着整个大厅一瘸一拐地走了一圈,最后站在美汐的面前,看着她那一脸的淡定,不耐烦的问了一句,“我们上楼去看看?” 美汐点了点头,领着伊珩沿着墙边的楼梯上了楼去。 伊珩上楼时,还不忘要看一眼依然垂头坐在那张椅子上的枷楠,悻悻的冲他喊道,“如果光是坐着发呆就能解决问题,那除非这个世界真是梵天的梦。” 枷楠并没有在意伊珩的嘲讽,此刻的他依然在思索着眼前这个摩耶的尸体曾留下的线索,显然这线索中并不是一副完整的《维特鲁威人》,他仅仅是将身体摆放成了一个十字,而不是让人更容易联想到维特鲁威人的那个形状。但无论他怎样猜测这古怪的线索都寻不见一丝的头绪。 他弯下腰,一只手支撑在膝盖上托着下巴,看着手电筒的光又发起了呆。 忽然,那只捏着手电筒的手停止了晃动,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又蹲下去,缓慢的移动着手电筒的光圈,一点一点的,在那一滩干裂的血迹中他发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地方,有一处地方呈现出那么一丁点的赤金色。这发现对于其他人也许不会有任何收获,但枷楠对这一丁点呈赤金色的血液却是再了解不过。 他这时至少已然明白摩耶的尸体在死后移动过是怎么回事。他在自杀的同时向自己的颈椎中注入了一滴命轮之血,是命轮之血令他在死后被再次唤醒,令他的身体与意识得以短暂的复活。 枷楠推测,摩耶之所以要这样做,显然是他一开始就料到在自己死亡的第一时间,在场的不只有他一个人,他要用他的死亡来留下一个线索,比如他摆放成十字形的尸体,而这线索又不能让那个看着他死亡的人看见。所以他才设计了这一切。 枷楠确信他的推测不会有太大的漏洞,而如果真是这样,那个站在这里看着摩耶死亡的人却没有留下一丝的痕迹,何况是在一个暴雨的夜晚,这不是一个人类可以办到的。这令枷楠感到,在摩耶的死亡背后似乎隐藏着一个极深的秘密。 “我知道了,我知道那个‘维特鲁威人’是在暗示什么了。”楼上忽然传来伊珩兴奋的声音,她一面喊着,一面跑到楼梯边,朝着楼下得意的叫道,“快上来。” 枷楠对她的话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他甚至有些不太情愿走上楼去。然而当他上了楼,从一条狭窄的走廊跟着兴奋的伊珩走进那间书房里,看见她手指着的一个金属制成的金字塔模型时,顿时涌上的灵感便令他眼前一亮。 伊珩从枷楠的眼神里已然得到了她觊觎看见的答案,这令她越发得意了几分,“而且我还发现,这个金字塔摆放的位置应该就正对着楼下摩耶尸体的地方。” 枷楠走去窗边,推开窗子,朝楼下望了一眼这扇窗相对楼门的位置,又转过身来,对比着金字塔与垂直的两面墙之间的距离,赞同的点了点头,“我想你说的没错。” “怎么样?”伊珩很是自豪的看着他,骄傲地追问道,“说呀,怎么样?” 枷楠凑近那个金字塔模型,装出一副不知道她在问什么的样子,“什么怎么样?” 伊珩依旧是一脸的得意,“少装了,快说你不愿承认的事实吧?” “嗯,佩服。满意了?” 伊珩背着双手俨然老学究一般的点了点头,刻意把一声“嗯”拖得很长。 枷楠侧过脸来,看着她那幅得意的样子,笑道:“看来你的脑子开始成熟了,希望你的小‘咪咪’也能跟着成熟起来。” 伊珩敏感的瞪了他一眼,“我警告你,不许再提我的胸。” 枷楠回头瞥见她那副生气的表情,笑道,“怎么,眼睛瞪那么大?在憋啊?”接着又专注的检查那只金字塔模型的每一处细节,嘴上却依然调侃道,“憋是没用的,能憋大的只是肺。” “有完没完?”伊珩站在他的身后,看着手电的光照过的每一处地方,“发现这里面有什么蹊跷了吗?脑子像你的身高一样发育迟缓的神棍。” “看来还是比你幸运,最起码我的身高在这个地方是标准的。而你的‘咪咪’无论在哪里都会被看成是夏天的蚊子祸害的一小口。”枷楠虽然不时的开着玩笑,但他的手却一刻也没有离开那只模型。他仔细地触摸着每一寸地方,但依然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 这看上去似乎只是一个纯粹的手工模型,尽管做得十分精致,里里外外却没有留下任何特殊的记号,也没有机关,甚至内部是中空的,从底座镂空的下方望进去可以清楚的看见如外表一样光洁异常的内部,只是在底边的部位还粘着一点未擦干净的碾磨膏。 枷楠用手指抹下那一点绿色的碾磨膏,手指细捏着闻了闻,有些不可思议的自语道,“居然会用到这么细的碾磨膏来抛光。” 伊珩看着专注于模型的枷楠,尤其是看着他依然毫无头绪的样子,很快便过了方才兴奋的劲头,尤其是当她看见书柜旁边墙上的小挂钟里指向九点的时针,她的情绪再次回到爆发的边缘,“真搞不懂他究竟想干什么。” 原本为了第二天的学术演讲,她计划这晚很早就休息的,这样翌日的早晨她便能在五点钟起床,把演讲的内容再细看一遍。毕竟她为此已经准备了一年多。然而此刻她不仅没有躺在自己的床上睡觉,却跑来了这个地方。 “你到底有没有发现?我要回去了。”伊珩又发起了牢骚,“烦死了,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死了还要折磨活着的人,难不成这还是上天堂的诀窍?” “天堂?”枷楠回过身来,若有所思的小声重复了一遍那两个字,接着又开始呢喃自语,“如果这只‘金字塔’是我们所猜测的,为了对应楼下的“维特鲁威人”所留下的第一个提示——‘黄金分割’的话……”他停下来,忽然惊喜地叫道,“天空把自己的光芒伸向你,以便你可以去到天上,犹如Ra的眼睛一样。” 伊珩被他忽然拉开的嗓门吓了一跳,“你又想到什么了?”这和那段‘金字塔铭文’又有什么关系?” “我想那些碾磨膏不只是用来抛光金字塔表面的,而是为了制作它时达到准确的精度。这只金字塔也许就藏着下一个提示所在的地方。”枷楠拿出手机,一面连接GPS,一面对伊珩说,“我想,要从这只金字塔获得两个与黄金分割有关的数据不是难事。” “是很简单。但问题是,我们没有工具,至少得有必要的量具。”伊珩说。 “这里就有,过去摩耶做模型的时候总是会用到。”美汐走去墙角的一只角柜边,从里面取出几盒块规和一把水平尺。 伊珩将金字塔模型小心垫到合适的角度,将测量的数据代入三角函数,再还原黄金分割,得出两组数字。 枷楠将它们分别输入手机,用电脑分析组合出几组最有可能的坐标,“应该就是这些地方的其中一个。”他说着,打开每一个坐标定位点的卫星地图,将屏幕转向伊珩和美汐,一张一张的翻给他们看。 “等等。”美汐盯着屏幕上一张跳过的图,将它倒回来,慢慢地缩小,直至周围的地貌都呈现出来,然后又一点点的放大,“摩耶和我去过这个地方。” “看来我们猜得没错。”伊珩长舒了一口气,她想着,也许很快就能发现摩耶的秘密,然后将这一切交给警察,而她、很快就能回去安稳的睡上一觉。 但此时的枷楠却并不似她那般乐观,自从他来到这里,发现了那个“维特鲁威人”的线索之后,他就感觉到,摩耶留下的线索不只是要告诉他们一个简单的秘密。在目前他们所发现的线索中,就已然藏着诸多的谜团,那感觉就像是引诱着他们正渐渐地走进一个巨大的迷宫。 天空的细雨渐渐的停了,阵阵清风吹过,漆黑的天野上现出满月那张长满雀斑的脸。 伊珩一路上打着哈欠,凭着满腹的牢骚振作精神,开着她那辆蓝色甲壳虫穿过小半个城市,去往东面临海郊区一个距离海滨度假村不到三公里的小别院。但仅仅是这不到三公里的距离就已然令它几乎与世隔绝。 一条小河将那别院与附近的公路隔在了两岸,因为没有一座像样的桥可以通车,所以他们只好把车停在河边不远的地方,步行着走过那座小木桥。 过了小河上的木桥,便能见着那层层迭迭的竹篱围成的院墙。推开半人高的院门进去,是一片丛生的杂草。显然许久没有人去打理,这些草枯了又长、长了又枯,在庭院里堆了厚厚的一层,走在上面就像踏着冬天的积雪,每一步的踩踏,都令草下霉菌的气味一股股的弥漫在空气中。 一条青苔滑腻的青石板小路在草丛中隐隐约约的通向一座木石结构风格古韵的小楼,但它其实仅仅是多了一层阁楼而已,只不过屋顶修造得十分讲究,四角飞檐,看上去便有了楼阁的神韵。 这里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居住,门框之间、屋檐之下无处不有灰丝的痕迹,且久经风雨,有些地方的木质甚至已然朽蚀。 枷楠站在小院的门外,抬头望了一眼星空,又环顾一眼四周,禁不住自语了一声,“难得。” “真好笑。”伊珩不屑的嘲笑道,“我想除了山顶洞人没有谁会发出这样的感慨。” “对于只懂拿奢侈品LOGO当草标用的人说出这样的话,我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洗洗睡吧,也只有睡觉能让你复活一点脑细胞。”伊珩没精打采的一声哈欠。 “不会是今天正好大姨妈来看你了吧?” “随你胡扯吧,懒得理你。”伊珩的哈欠一个接着一个,眼泪流了一脸。 枷楠推开院门,穿过小小的庭院,小心地推开门锁已然锈蚀脱落的木门,随着咯吱一声,落下一片灰丝和木屑,迫使他后退了一步,伸手在面前用力地扇了扇,直到那些灰尘散了,这才拿衣袖掩着嘴走了进去。 手电筒的光沿着四周照了一圈,最后锁定在一支烛台上。被灰尘污浊得有些发黑的白蜡烛点燃的一刻,微弱的火光不时的因了烛心的蛛丝和灰尘发出细细的炸响,摇摆的火苗就像婀娜的舞女狂扭的腰身。 缓慢伸展的烛火中,这间三十平米的小客堂渐渐地亮了,现出一片清晰的轮廓。正对着房门的木墙左侧一道严丝合缝的门也变得清晰可辨。 枷楠推开那门走进去。门后是一个小小的四方内院,四角的天空下,四道雕花的栏杆圈出环绕内院的小回廊。 天井中石缝里生长出来的杂草交错的生长着,这些匍匐植物甚至能长到十多米长,有些甚至靠气生根攀着圆木的立柱长上了房梁又枯萎在了那里。 枷楠第一眼的直觉就令他相信这内院里藏有机关。 他沿着回廊不急不缓地走了一圈,脚下的木板多数已然腐朽,许多都已发黑,有些甚至长出了青苔,走在上面能够清楚的感觉到脚下的柔软,有时甚至还能听到水分被鞋底的踩踏挤出来的细细的气泡声。 以他的经验,这地板下面应该没有什么玄机,因为设置机关需要考虑的最基本的因素就是选择一个相对稳定不变的环境,而不会在这样随着日积月累就会腐蚀的木板下面。 于是他把重点转移到那些墙上,一路轻轻的用手指的关节敲着每一处墙壁,但令他感到失望的是,依然没有任何发现。 就在他要回到客堂去的时候,手电的光不经意地扫过回廊中间的天井中那片丛生的杂草,他发现那些杂草并不是平整的,靠近中间的地方明显的隆起,他猜想那下面应该是一口井。这令他又笑起来。 他知道,最精巧且最隐秘的机关通常都会选择最纯粹的机械装置,而这样的机关都必须设置一个巧妙的平衡装置来触发,这种装置通常都会选择水或沙来完成势能与动能的转换。 他越过栏杆去到天井中,将那些覆盖的厚厚的杂草用力扯开,一股霉菌的气味伴随着淡淡的灰色雾状的菌尘顿时弥漫开来。他立刻屏住了呼吸后退了几步,仰着头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他清楚,在这种潮湿的环境,这些常年堆积的杂草下面繁殖的细菌有些是会致病的,甚至有可能致命。 他退回到回廊栏杆的边缘,试探的一点点的吸入空气,直到那股刺鼻的味道渐渐地散去,这才又慢慢地走回天井的中央,依旧是屏住呼吸拨开草丛,一次又一次这样的重复。 小小的井口渐渐隐约的浮现在杂乱的草丛中。枷楠仔细地看了看,井沿很浅,高不过三十公分,井口也很小,几乎只是寻常的水桶差不多的直径,他沿着那四周摸索了一圈,发现周围的石板上有四条挖凿出来的水槽,顺着水槽摸到井沿便会发现四方的孔洞。这是一口排水井。枷楠心里对它有了明确的定义。 尽管他知道,在多雨潮湿的南方,老式的建筑中类似的排水设施并不罕见,它通常也不会引起太多的注意。但通常的排水井都不会太深,因为只是为了将积水排到外面去,而不是用来蓄水。可是这口井却不一样,当枷楠用手电筒朝着井底照进去时,从光圈接触反射面被放大的直径足以证明它的深度,于是他又捡起一小块碎石扔下去,石头碰撞着井壁,最后传来落进水里的声音,从那声音判断,井底的水也并不浅。 就在这时,井下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嗒声,尽管那声音极细,但枷楠依旧分辨出那是齿轮啮合前的轻微碰撞发出的声音。他猜测这附近一定有一个机关触发装置刚才被人触碰到了,而那个人显然不是他。 想到这里,他猛地站起身来,越过回廊的栏杆,回到客堂,看着正在这屋里仔细搜索的伊珩问,“刚才你有没有碰到什么特别的东西。” “这里所有的东西我都看过了,没什么特别的。” “你刚才碰的最后一件东西是什么?”枷楠迫不及待地问。 “最后一件?”伊珩回过头去,看着通向回廊的门边一张三连桌上摆放的麒麟,“就是那个东西,大概是铜的,重得搬不动。” “这个?”枷楠站在那张三连桌前,盯着那只麒麟,他摸上去,感觉有一丝冰凉,但那冰凉的触感很快便消失。他于是又用指尖轻轻地敲了敲,环顾了一眼四周,“找到了。”他长吁着笑了起来。 “找到了?什么找到了?”伊珩不解地问。 “这只麒麟不是铜的。”枷楠摸着那只麒麟说,“是木的,上面的这层金属是人为做上去的。” 伊珩对他的话感到不可思议,“如果它是木头做的,为什么会那么重?” “不是它重,而是它的下面连着机关,这只麒麟和它下面这张三连桌,一直到地板下面都是一套连接着的机关,如果我没猜错,这机关一直从这房子的下面连接到内院里的那口排水井。” “那还等什么,移开它不就好了。”伊珩说。 “没那么简单。”枷楠摇了摇头,“这座别院十分注重堪舆,这个位置上就应该摆放一件木器。而这只麒麟的内部正是木的。如果依照五行来看,水生木,而金克木,如果我们直接搬动这只麒麟,激发的一定是一个错误的机关,说不定会毁了这里。” 伊珩听得有些着急,“所以呢?” “机关正确的触发装置应该在木上。” “那为什么就不能是水?” 枷楠浅浅一笑,“水火无形。” “好吧,就算你说的没错。”伊珩又问,“那还有一个问题,我们既不能试图除去它表面这层金属,又想在它里面的木胎上寻找机关。可能吗?” “没什么不可能,”枷楠显得十分的自信,“打开一个机关远比设计一个机关要容易得多。” “那你慢慢玩儿吧。”伊珩颓丧的蜷缩在墙角,抱着曲起的腿,额头靠在膝盖上,“我休息一会儿。如果你要走了,记得叫醒我。” 枷楠轻轻地拂去那只麒麟身上的灰尘,盯着手电的光细致的观察。 伊珩困倦的从那样一个靠墙坐着的姿势慢慢地侧过身,蜷缩着侧躺在地上,枕着曲起的胳膊睡着了。 枷楠收起了手电筒,暂时不去管那机关的事,他转过身去,看着一旁的美汐。 她看着他,莫名的有些紧张,尽管她知道他并不会伤害她,但每当与他的视线相对,她就会感到他深邃的眼神里那令她深感惶恐又似敬畏的东西。 “我想你应该会知道摩耶设计这一切的目的。”他蹲去美汐的面前,一面小声的问她,一面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墙角正睡着的伊珩。 “为什么你觉得我应该知道?” “那你至少可以告诉我,是摩耶遇到了你,还是你遇到了摩耶。”枷楠将声音压得更低了,就像在用呼出的气息在说话。 “是摩耶找到了我。”美汐同样小声的回答。 “我想那一定是在很久以前。”枷楠说着又问道,“那摩耶的死会与你有关吗?” 美汐沉默。 “我必须先提醒你,别对我撒谎。”枷楠低声说,“既然是摩耶去找的你,那他就一定知道你是谁,告诉我,你是谁?” “摩耶说……”美汐于犹豫中慢声慢语的回答。 伊珩在墙边翻了个身,吸进的灰尘令她忍不住一阵轻微的咳嗽。 枷楠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再向美汐追问下去。此时,他已然于推测中知晓了一些事,但在一切都变得明晰以前,他不打算让伊珩知道。他明白,即便此刻他对她说了他所了解的,她也很难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