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住着状元沈斯。 沈斯其人和善,生得仪表堂堂,虽只二十有三,已身居要职,又是御史郭如楚的乘龙快婿,乃当朝最有才华的年轻大臣,曾在一炷香内写下一篇百来字的长诗。京城中人传闻他公正不阿,曾为一件冤案在御书房外跪了整整一个晚上;又说他两袖清风,不肯搬入岳父郭如楚的大宅子,为官一年还住在一幢老旧的院子里,刮风时漏风,下雨时漏雨,有人还看见他的贴身家仆沈九半夜爬上屋顶修补。 可沈斯不仅仅是状元、是郭如楚的乘龙快婿,更曾是她亲切的邻居大哥,与她有过一段“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日子。他搬到她家附近那一年,她只有七岁,他也不过十岁光景。她不懂什么叫山盟海誓,却在院子里那株梅花树下对他认真地说:“沈哥哥,子衿以后要做你的娘子。”儿时的戏言也许只有她当成承诺,在她日日期盼着要做他妻子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的沈哥哥已拜入郭如楚门下,她只是记得他离开前对她说的话,“等我,总有一天,我会回到你身边。”她等了他五年呵,终于等来了他中状元的消息,却也等来了他娶御史郭如楚千金郭若芯的消息。她的母亲听到这个消息后中风不起,她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坐在梅花树下傻傻地等待,她只能将母亲送到精诚馆门前……她以为,从那之后他与她再不会有交集。 可是这一次,她必须去找沈斯,因为他是这次红丸案的副审。不知不觉中,她已走到城北。城北也是大雨瓢泼、乌云笼罩,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味道。沈府的大门在沉闷而压抑的大雨中渐渐清晰,一如四年前,古朴而陈旧。 艾子衿停下脚步,心情不免紧张了起来。她说不清是因为担心沈斯不肯见自己,还是害怕再见到沈斯。她忍不住就要转身离开,门却在这时被打开了,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这时,空中一道闪电劈过,照亮了沈斯的眸,艾子衿看到他眼眸里苍白的自己,那般熟悉,又那般陌生。却只是一瞬,白光闪过,沈斯的脸重归黑暗。恰在同时,“轰隆隆”雷响,艾子衿突然倒退两步,手中的伞也仿佛因被雷声惊吓而坠到地上。 “怎么淋雨了!”沈斯脸上也有刹那的惊讶,却在看到艾子衿淋雨的瞬间有了关切的痕迹。他慌忙将自己的伞撑到艾子衿的头顶,手忙脚乱要去擦她发上的雨。艾子衿急忙低头避过他伸过来的手。沈斯的手僵在半空,极为尴尬,也记起了两人此时不同的身份。 “官人,怎不请乔夫人进来。”门内传来冰冷的声音,如这漫天秋雨,叫艾子衿心头一跳,抬头便望见沈夫人郭若芯冷着一张脸站在门边。 沈斯脸色一阵白一阵青,手不自然地从艾子衿的头顶缩回放到自己脑后顺了顺发,低声道:“子衿如今与乔家没有关系。” “哦,妾身倒是忘了,艾姑娘二十日前被乔之甦休了。艾姑娘真是好命呀。要不是没生出孩子被休了,此刻怕也要入狱了。唉,也不知道你这肚子是不争气还是争气呀!”郭若芯冷嘲热讽地斜觑她。 雨势似乎大了,艾子衿望了冷若冰霜的郭若芯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便要离开。“子衿!”沈斯拉住她,“好不容易过来,进来说。”说着也不管郭若芯愈发难看的脸,不由分说将艾子衿拖进书房。 书房里有融融的暖香,用的是上好迦南香 。这一刻,艾子衿突然怀念起乔之甦的书房,乔之甦也喜欢点香,点的是艾香。他喜欢在春季艾草最茂盛时亲自上山采摘,然后晒干,一半做成艾绒供病人艾灸,一半则放入房内点燃。夏季里蚊蝇最多,却从来不会进点着艾香的屋。乔之甦与她说过,艾草又名冰台,古时乃是引天火的圣物。巫师会坐在被艾香环绕的高台上,祈问天语。故艾草一直被辟邪之物,在五月五日时家家户户更将艾草挂门口。乔之甦又告诉她,艾草三月而生,正是天地间阳气生发之时。至五月阳气正旺,艾草恰好长成,由此吸收了天地间最精华的阳气。乔之甦喜欢以艾灸医人之病,他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以天之阳补人之阳。” 艾子衿一直认为自己不曾爱过乔之甦,却想不到直到现在仍记得他说的每一句话。原来当习惯变成自然,感情也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滋生起来了。想到此处,她忍不住叹息,却听到耳边响起沈斯体贴的声音,“趁热喝了吧,可散寒气。”她抬起头,见沈斯已为自己沏了一碗茶,便点头端起茶碗。茶碗才碰到唇边,她便听到一声干咳。转头,见郭若芯正站在门外虎视眈眈地瞪着自己,艾子衿叹了口气,略退开沈斯一段儿距离。 沈斯见她如此,心知是郭若芯在窗旁监视造成,便走到窗边。也不知他与郭若芯低声说了什么。后者竟乖乖走了,只是在离开之前,她警告一般瞪了艾子衿一眼。 艾子衿将她的眼神放在心里,愈发注意与沈斯之间的距离了。迦南香寥寥升起,空气中弥漫开若有似无的暧昧。艾子衿一边轻嘬茶水,一边低头思量。 “子衿,你过得好吗?”